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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天


作者:劉醒龍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到城市,這麼骯髒,這麼喧囂,漫天的塵土和漫天的穢語,像鞭子一樣整日整夜地抽打著我,以至抽搐的靈魂和顫抖的心,幾乎是在哀求地問我,你為什麼來這兒了,怎麼不似那黑鴉鴉灰濛濛匆匆歸去的蟻陣般的人呢?
  這是除夕之夜,我徘徊在突然寂寞起來的大街上,四處空無一人,只有從北方遠道而來的寒風在身邊親切而溫柔地走動著,一隻紙煙盒,一隻塑料袋,是它那左右交替的腳步。我像老朋友一樣傍上它,相偎著默默地聽著各自的腳步聲響徹城市。儘管我知道,這種相隨只是很短的一剎那,我還是覺得我們一起走了很久很久,不然我怎麼會撩起兩腿飛快地去追它攆它,如同面對一位正在離去的親人,把一雙位望的眼睛望得滴血!
  北風消逝在南邊!那裡有從夢裡盼醒的老父老母!有在夢裡呼我喚我的兒子!生命把我托付給自己,可我的心不僅僅屬於自己,我實實在在地想將它交寄給風,在那零點的鞭炮聲中悄悄飄落在他們的窗前,不說祝福,也不說歡喜,只需看一眼那份親情骨肉的溫馨,看一眼老父老母的安康,看一眼兒子的快活。北風只顧凋零,它摩天而去,拋落我於一片蕭瑟冷寂陌生孤獨之中。
  這不怪誰,其實我已流浪得太久了,只是從前自己不知道。當我有朝一日開始明白過來時,當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靈魂一直無處安放時,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生活在擊打一個人時總是這麼無情無義,一點也不在乎人世間的所有顧慮與禁忌。這種情緒使我後來特別容易傷感,常常讓眼淚不加約束地淌出來,包括在看兒子的照片時,聽《一封家書》時,以及觀看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時。
  眼下這般只是自我的一種印證,我總是不太相信自己流浪了那麼多年,所以我需要對自己加以考驗。自從92年秋天的那次逃避開始,我一直再也無法對此加以否認。隨後一次次地出走反倒讓我覺出了一種心與身、靈魂與血肉的和諧。彷彿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流浪漢。
  12月底,一個朋友的母親做70壽辰。慶祝宴會舉行到半截時,我偷偷地走開,將自己反鎖在洗手間裡,聽憑那淚涕洗面。就在不久前,老母過生日,她的子女都回去了,唯獨我這她最最惦念的長子沒回去,而與我同城的小妹全家都回去了。一切的眼淚,一切的懺悔,都是無益的。她要的R是看我一眼!淚水洗面又洗心,這通常不是流浪漢的行為,流浪漢是沒有眼淚的。我有眼淚,我只是一個流浪者。
  其實,除了北風,大街上也還有人。拐過一個彎,五彩繽紛的燈光裡面,團圓酒宴正酣,成排的出租車也打扮成富貴模樣,穿梭著接送那美滿家庭。我不肯讓他們撞見,這並非是我的孤單會給他們帶來不吉祥。我的苦楚還沒有如此的魅力,我只願這苦楚永遠只屬於自己而不殃及旁人。按照自己的願望,那僻靜如山中空谷的大街小巷才能夠穿行在我的腳下。
  我一點也沒有做好準備,而且根本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在這種時刻遇上鐵路。然而,人車又吼又鬧地闖入這片流浪者的寧靜,然後將那生冷僵硬的軌道甩在我的面前。火車大約是要在這個城市裡停下來,行駛的速度一點不快,一張張盼歸的面孔在車窗上印得很清晰。我本來應該是這同樣的一片風景,可現在我成了一個冷眼旁觀者,彷彿這一切與我無關。
  火車攪起的風很硬很勁,我像硬漢那樣將衣領弄豎起來,毫不畏縮地迎著它向前走,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對於一個流浪者來說,這是他唯一的精神財富。
  天地間又歸於平靜,只有鐵軌上有一種細微的聲音。這種時刻,這種聲音應該叫作歷史,或者更直接地叫做歷史的聲音。一切的歷史都是關於它那個時代蛛絲馬跡的裊裊餘音。
  順著鐵路,我走進我的歷史。當然,這種進入與鐵路毫無關係,它太生硬,不可能承載那半雲半霧的思緒。追憶需有寧靜的安撫,就像高空風撫過垂垂的電線發出那種近乎思念的嗡嗡聲。鐵路的另一邊就是原野,它的氣息使我忘了側邊的城市,並讓我尋得了那久違的親情的感覺。
  在這茫茫夜空之下,我明明白白地看見我們家族的歷史正向我流浪而來:曾祖母、祖父和父親!父親的高高大大使我愈發顯得瘦了;祖父依然同我見過的時候那樣,駝著背,兩手放在長棉袍裡,我不知道他是在捂著那痛了一輩子的胃,還是揣著一隻泥做的烘籃,這是他在隆冬時節讓我們琢磨不透的兩種動作;曾祖父則是那種無法看清的模糊,我一直想將祖父和父親的形像捏合成曾祖父,任憑怎麼努力也終難如願。
  我沒有見過曾祖父,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挑著擔子賣瓦壺罐的,成天到晚在四處遊蕩吆喝,他有沒有來到城市,已無人能說清了。但祖父來過。祖父來到城市的第三天就被日本鬼子當街打得死過去。祖父沒有城市的良民證,他是借用別人的被鬼子們發覺了。他沒有別的動機,只是想來掙幾個錢養家。祖父活下來是我們家族的一個奇跡。父親則比祖父幸運多了,他在49年之前,來到城市從事一種驚險的工作,他將共產黨的傳單標語偷偷地貼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卻從沒有受到什麼懲罰。
  不管怎麼說怎麼看,有一點是無疑的,對於城市他們通通都是流浪者,最終他們都無法不回到他們的鄉村中去。
  我上初一那年,回村搞憶苦思甜,要寫家史。那天晚上,我纏著祖父要他講我們家族的苦難史,祖父躺在床上一個字也不肯講。哪怕是被日本鬼子毒打這種盡人皆知的經歷他也不對我說。哪怕我流著淚求他,全都無濟於事。往後的許多年裡,我一直想不通祖父為什麼不肯對他的長孫說點什麼。
  現在,當我獨自走在這無援的地界上,我才恍悟:這是一種典型的流浪者的情緒,歷史對於他們,只是一宗三言兩語的小事,或者乾脆連三言兩語也不值。對流浪者本身來說,除了流浪,其餘一切都是毫無用處的。無論精神還是物質,屬於他們的唯有流浪。
  祖父那晚的沉默是那樣的沒有盡頭,它在我的人生裡怎麼也揮不去,執拗地不管我有什麼樣的想法。去年的秋天,我在另一座城市的立交橋下面見到一位老人,他低頭坐在拐角處,一床舊被蓋著下身,手邊有一把兩根弦都斷了的二胡。我本來已走過去了,卻又下意識返回來,站在老人面前注視著。地上沒有盤子或布,也沒有碎錢。我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我想問他需不需要幫忙,可我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老人不理我,直到我離去他不也曾開口。
  此時此刻,我才懂得,老人他不需要我的幫忙。因為我現在也拒絕幫忙,我寧肯這樣一個人漫無目標地順著這鐵路向城市的遠處走去,向生活的盲區走去,向人生的末路走去。流浪者就是老人手邊的那把二胡,它的聲音已從琴弦上完全飄逝了,唯有剩下生命的喘息。它沒能讓多數人聽清或聽懂,他們聽得清的聽得懂的,只有琴聲的悅耳悠揚與激烈,絲毫也不在意失去這些或者這些後面的無聲的震撼。那才是命運的聲音!那聲音上有幾個傷疤,有的暗紅,有的蒼白,有的像那被割斷喉嚨的嘴巴。它張得很大,讓很大的氣流貫於世界。
  北風又來了!天下的北風和天下的流浪者一樣,走到哪兒也沒有區別,它同流浪者是天生的一對。迎著北方,我一腳一腳地向前走,我無意踢打我的夥伴,可我的每一腳還是將它踢得呼呼作響,一下一下地震動著天地間。
  別攔我,別動我,也別管我!就讓我在這寧靜中永遠放浪下去。別以為我很痛苦,我已經感覺到了幸福。痛苦只是俗人們的偏見,他們似乎總在幸福之中,卻不知這種幸福麻醉了自己的生命,更不知在顛簸中才能抖出生命的真實面目!我願意讓自己走進蒼茫,走進凜冽,在虛偽和污穢朝我襲來時,我非常高興自己選擇了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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