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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醉了


  上午十點鐘時,陰了兩天的天空終於下起雨來。開始只是飄著濛濛的水霧,幾分鐘後那水霧便變成了雨珠子,一串串地砸在玻璃窗上。不知道是誰先叫了一聲,說下雨了下雨了。縣文化館辦公樓內立即騷動起來,好幾個窗戶被推開了。有的人伸頭仰臉,有的人只是攤開巴掌,試試雨有多大。
  文學部主任高南征站在窗前看了一陣後,轉身踱進隔壁的表演部。趴在桌面上的胡漢生抬起頭來衝著他點點頭,剛要再伏下去,高南征說,你不是一直盼著下雨嗎,老天爺給你送雨來了。
  胡漢生有些驚訝地說,是嗎,我怎麼沒注意!他起身走到窗口伸出雙手接了一陣雨水,然後在臉上擦了幾把,轉身時露出一副愜意的樣子說,這一回我家那兩畝半麥子總該發芽了!館長這是在往那黑板上寫字,其內容十有八九是通知開會。他側耳細聽,那聲音很流暢,一點也沒有停頓,也沒有粉筆在黑板上的敲打聲,他想徐館長的心情一定很平常,下午的會上也就不會發什麼脾氣罵誰批評誰。
  徐館長後來在走廊上泛泛地大聲說道,各部室負責人請通知一下上午沒來上班的人,下午的會一個也不能缺席。
  徐館長依然沒有開門,高南征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消失了。徐館長一走,辦公樓上又喧鬧起來。大家都聚到走廊上,看那黑板上的白粉筆字。下午兩點,召開緊急會議,不准缺席。這緊急兩個字讓大家來了興趣,一時間紛紛猜測起來。
  大家七嘴八舌猜了一通,都沒猜出個名堂,倒是小甘一句話獲得了大家的認同。小甘說很有可能是評職稱的事。高南征扳指一算,從八七年評職稱開始,到現在已整整五年了,按規定是到了晉陞的時候了。他不由得抬頭看了一下胡漢生和老張,又迅速地將目光移開。他發現胡漢生和老張也在看著自己。
  高南征一低頭,看見黑板下面的地上有一攤水,他有意轉過話題說,你們看這水,像不像是從徐館長身上滴下來的。
  胡漢生最先響應,他說,老高這話有道理,剛才徐館長在黑板上寫字時,我聽見有一種嘀嗒聲,像是衣服上面的水在往下滴。你們看這一長溜濕漉漉的腳印。
  大家閃開一條縫後,見地上真的有兩行水汪汪的腳印。一行進來,一行出去。頓時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過一會兒,老張才說,徐館長這個人工作起來還真是挺賣命的。
  有幾個人隨聲附和了幾句。
  高南征立即不滿起來,說,他是館長,本來就應該帶頭幹嘛。過去打仗,總是當頭頭的在前面呼喊跟著打衝鋒,這是傳統。
  胡漢生出來圓場說,都十一點了,下班回去吧,還要通知人來開會呢。
  高南征看了看手錶,說,真的十一點了,怎麼過得這麼快,一篇稿子還沒看完。
  老張心知高南征這是在藉故下台,便說,我也是,一個調查報告都寫了七八天還寫不完。
  胡漢生說,現在都這樣,做之前以為小事一樁,可一旦上了手,哪家事都讓人感到辣手。
  高南征說,胡漢生你又說別了,是棘手,不是辣手。
  胡漢生笑一笑沒作聲。
  老張說,真是說不清,眼看著這一年就要過去了,忙忙碌碌干了十一個月,回頭一望,竟想不起自己做了哪幾件事。
  高南征心裡瞧不起老張,文學部十一個月中出了五期《清流》,創下了文化館自學小靳莊活動結束以來的最高紀錄,他從宣傳部和文化局等有關方面得知,今年全縣文化工作「十件大事」可能要將其列入其中,並且位置還不會太靠後。他本來想說世上萬般事情當中,就數玩最最累人,話都到嘴邊了,他還是憋住沒說。
  一旁的會計蘭蘋忽然快嘴利牙地說了一句,老張你是徐館長的大腦和喉舌,別看做事的是手和腳,可累總是你大腦先想到,喉舌先說出來。
  蘭蘋這幾句話讓大家哄笑起來。高南征甚至還在蘭蘋肩上拍打了幾下,誇她雖然來文化館只一年,可說起話來已經十足的文化了。實際上大家都明白,徐館長一直偏袒調研部,正是他將調研部比作大腦和喉舌的,另外還將文學部和美術部比作腿,將表演部比作手。他沒說誰是心臟,然而大家都明白徐館長將這個留給了自己。
  老張跟著笑了幾聲後,又解嘲地說,如果我真是文化館的大腦,你們可就沾光了。因為我現在正在想讓文化館每人來一個副高職稱。
  高南征一聽見老張說職稱二字,便揚頭而去。下到一樓,見外面雨下得正大,他便揮手攔了一輛三輪車。然後回頭招呼胡漢生,說是他請客買單,捎他回去。胡漢生猶豫了一下,說自己帶著傘。這工夫蘭蘋跑上來,笑嘻嘻地說女士優先。
  高南征同蘭蘋只順一半的路,到要分手時,蘭蘋竟叫踩三輪的人往自家方向走。說過之後,她朝高南征笑一笑,同時身子動了動。高南征感覺兩人挨得更近了。這以前他倆一起跳過好多場舞,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緊貼在一起。而且前面有簾子擋著風雨,小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高南征以前有兩次在這樣的雨天裡,透過三輪車的簾子縫隙,看見裡面的男女在接吻。
  蘭蘋不停地說著話,同時身子也在不停地晃動,弄得高南征非常緊張。蘭蘋臨到家時,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摸了一下,然後就叫停車。蘭蘋下車的地點離她家雖只有一百多米,卻是在一個拐彎的後面,拐過去才能看見她家。蘭蘋走後,高南征一個人坐在車棚裡,回憶剛才說的許多話時,竟然絕大部分不記得了,只記得蘭蘋說她最討厭胡漢生。
  高南征本來還要通知小湯下午去館裡開會,因為蘭蘋這一繞,再去小湯家就遠了,踩三輪的人要他一起給一張錢才去,他覺得不划算,便放棄了通知小湯的想法。
  回家後,高南征一邊做飯,一邊想下午開會的事。文化館裡他、老張、胡漢生和徐館長都是中級職稱,按照比例最多只會給一個副高指標。八七年開始評時那文件上就說了,文化館原則上不設副高以上職務。所以,現在即便放寬限制,一個肯定是到了頂,絕對不可能有兩個。現在四個中級職稱的人年齡都差不多,徐館長最大,胡漢生最小,他倆之間也就相差幾歲。一旦誰上去了,其餘三個這一生便沒什麼指望,除非上去的人中途調走或死亡,空出那唯一的指標。高南征心情忽然沉重起來,剛才三輪車上的那點野情一下子被壓得粉碎。
  思想一走神,高南征先是將紅菜苔炒焦了,接下來一不留神又將豬肝炒老了。他剛將菜端上桌子,妻子就在門外嚷起來,並用手不停地擂門。
  高南征青著臉上去將門打開,並低聲說,小姬,你別像貓叫好不好,我今天心情不好。
  小婭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她進到房裡將外套脫了,出來時將鼻子伸到桌面上聞了聞。她一聲不吭地將紅菜苔倒進垃圾袋,然後重新炒了一盤紅菜苔。
  小婭從櫃子裡拿出半瓶酒和兩隻杯子,說,先喝兩杯酒順順氣,然後告訴我為了什麼。
  高南征喝了三杯酒後才將評職稱的嚴峻形勢向小婭分析了一通。
  小婭說,先進可以讓,模範可以讓,當官也可以讓,這評職稱切切不能讓誰。
  高南征說,那三個人當中,胡漢生和老張不是我的對手,只有老徐、徐館長,他是館裡當家的,什麼事都得從他那兒過手,這評職稱對於他來講簡直是得天獨厚。
  小婭說,你不能先表了態,領導雖然厲害,可說到底還是怕群眾,至少群眾可以鬧事,當領導的就不能。
  高南征說,光靠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小婭說,你手上不是有《清流》嗎,在縣裡它就是造輿論的黨報!你可以用它來造輿論嘛!
  高南征說,到底是搞新聞的,首先想到的是輿論。
  小婭在縣廣播電台當播音員。她說,你將自己這幾年獲獎的情況整理一下,我先在電台裡為你搞個人物專訪,回頭再在《清流》上發一下。
  高南征說,搞我的專訪還不如搞一個人事局長的專訪,我可以做撰稿人。
  小婭說,這個沒問題,乾脆兩個專訪都上。
  高南征不好再推了。其實他自己清楚,這幾年獲的獎幾乎都是水貨,凡是大獎賽,只要肯交錢總能寄個獲獎證書來,小婭不知底細,總將這些當作了不得的事。
  吃完飯,高南征花了半個小時將自己的作品和獲獎證書理了理。五年來雖然發表的作品只有十幾篇,可獲獎次數竟有三十好幾,證書擺在那裡差不多有兩尺來高。他看著紅燦燦的一大疊不由地輕鬆地笑了笑。
  看看時間不早了,高南征就出門往文化館走。半路上,他遠遠地看見胡漢生在和一個人邊走邊說話,他覺得那人很像小湯,等追上去,才發現果然是小湯。
  他拍了一下小湯的肩膀說,我去喊你,你倒先走了。
  小湯說,胡老師說有緊急會議,我便跟著他來了。
  高南征說,上午怎麼沒來辦公室?
  小湯說,家裡有點事,煤燒光了,買了五百斤煤灰。
  高南征正想說小湯有事該打個招呼,隨即就想到評職稱的事,到時候還得靠小湯這樣的群眾評議,得罪了他們就會得反對票。
  他酸溜溜地說,胡漢生,我真得向你學習,這麼關心群眾。
  胡漢生忙說,我是到小湯那裡去借書,他說他看過一部好小說,我想看看能不能改成戲。
  小湯也說是這麼回事。
  高南征說,你怎麼從不向我推薦什麼好書?
  小湯說,你是我的嫡親老師,應該是你向我推薦才是!
  高南征笑起來,說,小湯,你應該到外交部去工作。
  三個人邊說邊走,走到文化館才下午一點四十分。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高南征坐下後掃了幾眼,發現只有小甘和徐館長沒有來。他想一想覺得不對,應該還有一個人沒來,他再次打量一遍後,才肯定是老張沒有來。他馬上意識到老張一定是已經開始為職稱之事四處活動了。正在想老張會用些什麼招數,老張急沖沖進來了。也沒看清形勢,老張就檢討,說自己不該來遲了。
  蘭蘋搶白他一句說,等徐館長來了你再認錯吧,別找錯了菩薩磕錯了頭。
  老張看了看周圍,尷尬地笑了一下。
  以往開會,徐館長沒到之前大家總是極活躍,不是相互說笑話就是非要胡漢生來幾段葷歌葷戲,鬧得男男女女,都像瘋了一樣。所以,文化館的會遠近聞名,不管是文化局還是宣傳部的領導,只要是來文化館開會,絕對是提前半個小時來看大家怎麼樂。今天大家雖然來得早,可是彷彿都沒有了興趣。蘭蘋說了幾次要胡漢生來幾曲,胡漢生見大家不作聲,也就推說嗓子疼不肯開口。
  等到兩點鐘,小甘來了。小甘一進門就說,今天的會延期,徐館長病了,發高燒躺在床上不能動,他愛人說是今天上午叫雨淋的!
  高南征沒作聲,帶頭站起來往外走。他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會兒總不見小湯進來,又見大家都聚在胡漢生的辦公室裡聊天,他突然不好受起來,隨手將桌上的一份稿撕成兩半扔在地上。
  就在這時,高南征聽見了徐館長的腳步聲。
  徐館長在走廊上叫,開會了,都到會議室去。
  徐館長果然是病了,臉上很灰暗,他坐在沙發正中說,現在開會。
  高南征小心翼翼地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竟沒有一個與職稱有關的字。徐館長說,為了迎接全省文化工作大檢查,文化館近期內必須做好幾件事。徐館長佈置工作總是以調研部開頭,文學部結尾。他首先要求老張他們在十天之內將文化館全年工作總結和大事記搞出來,然後牽頭並由各個部門配合搞一個五年來全館綜合成果展覽。接下來他要表演部排一台一個半小時的晚會節目,並且節目中不能少於兩個小戲,不能多於兩個獨唱,時間也是十天。美術部只有小甘一人,小甘又是中專畢業回來才三年,徐館長對他從來沒有過高要求,這一次也不例外,只讓他佈置一個農民美術作品展。最後說到的是文學部,徐館長要高南征和小湯十天之內將《清流》最後一期印出來,同時還要以一個分館和三個重點文化站為依托,辦幾期業餘創作培訓班,關於活動經費,徐館長要蘭蘋作如下安排:調研部一千二,表演部一千四,美術部三百五,文學部一千一。
  高南征第一個跳起來說這個任務無論如何完不成,就是再增加一倍的人手,增加一倍的經費也無法完成,他說《清流》的印刷週期就得半個月,這還不算約稿編稿。
  接下來胡漢生也叫苦不迭。
  只有小甘說他爭取完成。
  老張正要說話,徐館長一把打斷他的情緒,陰著臉大聲說,我現在體溫是三十八度九,我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明天到省裡去要錢,指標是五萬,誰要是覺得我這任務輕鬆,我可以跟誰換,當然去要錢的活動經費多一些。三千。你們誰跟我換,現在就可以提出來。一個人不敢,兩個人一齊來也行,只要你們能要回五萬塊錢,你們都來給我換也行;我保證將所有的事都做好。
  這話將高南征一下子鎮住了。
  徐館長見無人作聲了,便說會議到此結束。他說結束以後又說蘭蘋一個人留下來。
  高南征爬了一層樓,回到辦公室,正在那裡生悶氣,小湯進來,說有他的電話。
  高南征又一次下到一樓,經過會議室時,他見蘭蘋正同徐館長紅著臉爭著什麼。電話是小姬打來的,小婭要他馬上回家拿上資料來廣播電台。旁邊有人,高南征不便解釋什麼,只是含糊地說情況有變化。小婭說她知道情況有變化,這才急急地將這事重新作了安排;小婭要他半個鐘頭以後立即趕到人事局。不容高南征說什麼,小婭就將電話放下了。往回走時,他見會議室裡只剩下徐館長一個人。徐館長喚了他一聲。他在門口停下來,人卻沒進去。
  徐館長說,你們是不是覺得工作量大了些?
  高南征說,大一點怕什麼,我們又不是為你徐館長打工,是在為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出力呢!
  趁著徐館長沒接上話,高南征轉身走了。回家的路上,高南征看見蘭蘋在一棵樹底下用手帕揩眼淚,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問緣由。蘭蘋告訴他,徐館長要她陪他一起到省裡去要錢,他說管錢的那個處長特別喜歡跳舞,所以他希望蘭蘋去公一下關。要不來五萬塊錢,館裡今年的窮坑就填不滿。蘭蘋不願去做這樣丟人格的事。徐館長就說她不去也行,他可以花錢請一名小姐,但這錢將來只能從蘭蘋獎金裡面扣。蘭蘋說徐館長說這要錢的事是會計的本職工作,她想不去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改行或者調走。
  高南征聽了很生氣,他說,姓徐的這家長作風也太邪了,他這麼熱愛革命工作,那幹嗎不將自己的女兒帶去公關。
  蘭蘋說,高南征,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
  高南征說,若是我偏不去,看他能不能生吃了你。
  蘭蘋說,可徐館長這人是敢說敢做的。
  高南征說,到時候我們大家為你撐腰。
  正在說話,高南征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扭頭一看竟是小婭。小姬站在遠處的屋簷下,見他一點點地走近了就說,這麼親熱,怎麼不合打一把傘!
  高南征說,徐館長要蘭蘋當舞女呢。他將經過說了一遍。
  小姬就換了話題說她下午一上班就發現她們電台的副台長已親自為文化館老張做了一個專訪,還簽了字要在全縣新聞聯播節目中連插四次。她見老張搶了電台的先,就不能讓高南征居其二了。她親自到電視台同專題部的商量了半天,決定拍一個人事局長同高南征在一起談我縣文學人才的專題,借人事局長的嘴來宣傳高南征,這比什麼輿論都有力。
  高志征等小婭說得差不多了才告訴她,館裡根本就沒評職稱這一說。小婭愣了愣,走了一百多米才開口。
  小婭說,人事局我已約了何副局長,他是分管評職稱的,早點宣傳只會有好處,還不讓人家覺出這是有意安排的。不是年底就是年初,這職稱反正是要再評一次的。
  高南征到了電視台後才知道小婭找的是什麼關係,怪不得她只談專題都不說具體人,原來她找的是她同他結婚之前,做姑娘時談的第一個男朋友。他心裡不快,但還是陪著何副局長將專題片拍完了。
  這個疙瘩直到晚上睡覺時,小婭將嘴巴拱在他的頸後說他今天表現得特別像一個男子漢後,才得以解開。小婭還說她看了毛片,很不錯,特別是何副局長說的那句話效果好極了。
  高南征知道小婭指的是哪句話,何副局長說別的人只能做到著作等身,而高南征卻做到了獎證等身。
  小婭還說專題部老唐這回用的是最好的帶子,這種錄像磁帶平時只用在縣委書記和縣長的節目上。老唐就是小婭的第一個戀人。
  蘭蘋沒有聽高南征的話,她還是跟著徐館長一道去了省裡。高南徵得空同胡漢生談起這事時,不禁萬分歎惜。
  高南征同小湯分了簡單的工,頭三天他們分頭到分館和文化站裡跑一下,確定辦培訓班的日期,同時順帶為《清流》組稿。第四天他們集中精力將稿子編好送到印刷廠,再花上二十塊錢到學校裡請一個老師幫忙校對一下。從第五天起,他們便一個接一個地辦那培訓班。
  高南征跑的是一個分館加一個文化站,無論是分館館長還是文化站站長都死活不同意辦這個培訓班,理由是現在業餘作者對文學創作已不感興趣了,過去的老作者紛紛出門打工做生意,花錢請也請不到他們來。高南征知道他們是不願意出錢,按照慣例,不管辦什麼培訓班,最少中午學員們的那頓飯是要管的。如今分館和文化站都是靠一點可憐的補文收入來養家餬口,有什麼活動,名義上是花公錢,實際上是用的私錢。高南征不能捅破這層紙,若是說到錢的問題上那就更不好辦。
  那天中午,他在分館吃飯時,分館館長老陳將鎮上管文教的書記鎮長找來作培。一上桌他們就說到昨晚的電視,他們說沒看電視還不知道高南征是個大人才,他們要高南征好好帶一帶,在他們鎮上培養幾個文學人才。高南征連忙將這次下來的意圖說了。那書記鎮長二話不說就將板拍了,要分館配合將這次培訓班辦好。當著面高南征將日期敲定了,還請書記鎮長屆時來培訓班上講幾句。書記鎮長滿口答應下來。
  高南征怕變卦,吃了飯便要走,卻被老陳死死拖住,非要他去家裡小坐一陣。高南征沒辦法,只好去老陳家。
  老陳領著他在幾間屋子裡參觀了一下,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一床舊棉絮裡還偎著三個老人。者陳說這是他的父母和岳母。老陳的妻子則躺在另一床舊棉絮裡,她已經病了半年。醫生開了藥方卻拿不回藥,因為沒錢。
  轉了一圈,老陳什麼也沒說,倒是高南征不好意思起來,主動說這培訓班就不搞一天了,只搞半天,上午九點鐘開始,中午十一點結束,這樣老陳就可以省下幾桌飯錢。
  再到文化站時高南征就有經驗了,他先將鄉里的分管領導叫上,然後再談培訓班的事,一下子就談妥了。
  高南征提前一天回到縣裡,他以為小湯仍在鄉下忙碌,在家躲了一天,寫了一篇綜述全縣文學創作情況的大塊文章,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講他自己。小婭說這樣不夠,必須有一篇專門文章。他想了好久才咬牙決定冒充省作協那位理論家的名字,寫一篇評介自己作品的評論。他的這個想法還瞞著小婭,他怕小婭知道了會瞧不起他。
  做好這些事以後,高南征準時來到文化館,他一看考勤表,小湯竟比自己提前半天回來。他問了問小湯,一切都是按原定計劃確定的。等到編《清流》的稿子時,他才看出小湯的把戲。
  《清流》是一個對開四版的小報,過去好多人都不知道它的歷史,直到那年編文化志時才搞清它創刊於1948年劉鄧大軍南下縣城第一次解放時。幾十年風風雨雨,它一直默默地為縣裡培養人才,就連一直被縣裡引為驕傲的現任省裡日報總編,其第一篇文章就是在《清流》上發表的。至於縣裡的大小筆桿子,幾乎無一例外地曾是《清流》的忠實讀者和作者。
  高南征要小湯將他送出來的稿子給他看一看。小湯一下子遞上四篇散文和一些詩歌。高南征看了一遍,除了一篇散文外,其餘的都是寫鄉鎮企業的。實際上就是現在很流行的那種廣告文學或者馬尼文學。高南征最反對這種東西,他說寧可《清流》不辦,也決不發這種東西。高南征拿起紅筆正要將這三篇稿子槍斃掉,小湯在一旁說這是文化站組的稿,事關這次培訓班辦不辦得成。高南征明白這是文化站拉的贊助,他愣了半天才說出下不為例幾個字來。誰知小湯拋出其中一篇說文化站答應了人家,這一篇要上頭版。高南征正要回絕,小湯忽然將頭伸長了些,去看那篇評論。
  小湯有些驚疑地問,高老師真不錯了,都有名家評你的作品了。
  高南征忙掩飾著說,小湯,你以後可要注意別讓人家牽著鼻子走,特別是文化站,他們是文化館的下級呢。
  忙了一天,總算將版面劃好,高南征和小湯一起到印刷廠將事情一一作了交代。剛吩咐完,小婭忽然來了。
  小婭將一篇稿子交給高南征,說是退休在家的縣委老書記段書記看了電視後很激動,寫了一篇談高南征的文章,要《清流》發一下,另外地區報紙可能也要發。高南征當即將自己冒名寫的那篇評論撤下來,將段書記的稿子換上去。段書記的稿子短一些,高南征就讓小湯趴在印刷廠辦公室的桌子上寫了五百字的編者按。
  回到家裡,小婭才顯得高興起來,說有段書記的文章在此,到時誰敢不買賬。
  高南征不作聲,只有他知道,段書記現在的年輕妻子是他在鄉下蹲點時好上的,嫁了他以後一直被縣委大院的人瞧不起,特別是那一口土得掉渣的山裡話,因此她偷偷找上小姬,跟著學說普通話。
  分館的培訓班第一個開辦,業餘作者們以為分館中午有酒席,一下子來了三十多個。等到十點鐘鎮裡的頭頭還沒來,高南征就先講。他講了剛好半個小時,就讓給小湯講。小湯講了二十多分鐘,正要結束,書記和鎮長一齊來了,還帶著秘書和通訊幹事。書記也不客氣上去就講了四十多分鐘,接下來鎮長也講了四十分鐘。他本來還要講,是被書記打斷的。書記說時間到了,先去吃飯,回頭再講,鎮長停下不講,但人並沒有走。大家都在等老陳招呼吃飯。老陳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嘴唇哆嗦著不知說什麼好。
  秘書發現情況不對,便將老陳拉到一邊說,教育上有句話,再苦不能苦孩子。這些業餘作者是你文化上的孩子,一年到頭就盼這一回,再怎麼窮你也要挺過去,不然就太丟書記和鎮長的面子,他們來幫你開會,連飯都弄不到吃的,以後你的工作領導就不好支持了。
  老陳說,這麼多人我上哪兒弄飯呢,餐館又不賒我的帳。
  秘書說,我幫你聯繫,你簽字結帳。四十人就擠一擠來三桌,標準按八十搞。
  老陳戰戰兢兢地點了頭。
  到吃飯時,三張桌子上擠滿了人。高南征幾乎沒辦法舉筷子,所幸的是書記鎮長和大家一樣都挺高興。老陳沒有坐,一直站著在三張桌子旁邊張羅。吃完飯,將領導和學員們送走了,老陳去簽字結帳時,一見竟吃了二百四十塊錢,頓時眼淚就出來了。
  高南征上去勸,老陳一把抱住他放聲嚎啕起來。老陳哭訴著說自己原準備年底給老婆買點藥,給三個老人添一床棉絮,再給孩子做件新衣服,可現在這些計劃不僅落空了,就連過年肉也被這一餐酒席吃去了。
  高南征見餐館門口集了許多人,他怕影響不好,便說,這頓酒席錢算文化館的,過幾天你拿發票來,我們一齊找徐館長讓他報銷。
  高南征好不容易從老陳這兒脫身。接下來三家卻很順利。特別是小湯聯繫的兩個文化站,不僅吃喝抽住安排得很好,臨走時還送了一些土特產給他倆。而最讓高南征感到意外的是,這兩處還在街上貼了標語,標語上寫道:熱烈歡迎我縣著名文學家高南征同志來我站傳經送寶。當然,每條標語後面都另有一行字,稱本次活動由我鄉著名企業家xxx獨家贊助,xx企業領銜贊助。儘管這樣,高南征還是批評小湯一通,他要小湯別染上浮誇風。他說這些話時語氣一點也不重。
  高南征和小湯凱旋而歸,別的部門的工作才剛剛出現眉目,就連徐館長也沒完成好自己派給自己的任務,錢是要了一點回,只有三萬五,離五萬還差一萬五。徐館長在全館大會上宣佈這剩下的一萬五,過了年就會給的,他同時宣佈蘭蘋的工作能力很強。
  高南征回家同小姬談起這事時,小婭撇著嘴說,說不定這是蘭蘋用身子換來的。高南征不相信,當然也不是完全不信而是不太敢信,他認為如果真的這樣那徐館長就太卑鄙了。小婭用手指戳著他的額頭,說他怎麼還沒有將世界看穿,像徐館長這種人只要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麼手段他都敢用。高南征本想著徐館長辯一句,因為他覺得徐館長這回去要錢目的是為了館裡的全體幹部職工,他自己也得不到太多的好處。他最終沒有說是因為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在妻子面前為別人辯解,特別是徐館長,就更不值得了。
  蘭蘋從省裡回來以後一直沒有來館裡上班,大家都在忙碌,電話無人接,走廊無人掃,不免對蘭蘋有意見。徐館長解釋說蘭蘋生病了在家休息。高南征問休息多長時間,徐館長遮遮掩掩地說十幾天吧。後來,高南征同小湯一起去印刷廠取《清流》,路上他們又說起蘭蘋,小湯忽然說,這麼不敢見人,莫不是得了性病吧!高南征當時嚇了一跳,過了一陣才說那不太可能,不過看徐館長那種心虛的模樣,倒像是他自己欺負了蘭蘋。小湯不理解,因為他覺得如果徐館長和蘭蘋真的在省裡來了那麼一梭子,蘭蘋也不致於這麼生氣,不管怎麼說假若到了這一步,徐館長各方面總不會讓蘭蘋吃虧的。
  高南征和小湯一人扛著一捆《清流》往文化館走,半路上碰見一群熟人。高南征連忙停下來,抽出一疊《清流》散給他們。那些人掃了一眼後便取笑他,說兩個專業戶登在一塊兒了。高南征有些轉不過來彎,那些人就指著段書記的文章和小湯拿回的文章說,這不,一個獲獎專業戶,一個養雞專業戶。高南征臉色一下子變得不好看了。那些人不管他這些,繼續說《清流》登出這樣的文章實在讓人感到掉份。高南征知道他們在說小湯拿回的那篇文章,可心裡仍不舒服總感覺是在暗射自己。
  回到辦公室,高南征將報紙攤開細看。段書記的文章名叫《南征北戰領獎忙》,小湯要發的文章名叫《大公雞喔喔叫》。兩篇文章擱在一起,光看題名,就感到後者是在影射前者。他氣一上來,便嘩地幾下將桌上的報撕成碎片。
  小湯扭過頭來問,高老師,你生什麼氣?
  高南征憋了半天才說,這張報紙沒印好。
  小湯說,我還以為你對這篇《大公雞喔喔叫》有意見呢!
  高南征說,不過你這篇文章的標題不太好。
  小湯說,上級不是總號召我們要貼近生活嗎!
  高南征還要再說什麼,胡漢生領著分館老陳來到面前。小湯搬了椅子讓老陳坐下,胡漢生則在一旁站著。
  老陳也不客套,一坐下手就往口袋裡伸,並說,高老師,發票我帶來了。
  高南征將發票接過來,掃了一眼後遞給小湯,說,你寫句話證明一下。
  小湯說,高老師,你是主任,要證明也輪不上我。
  胡漢生將頭湊過來看,高南征便將經過一一對他說了。胡漢生一邊歎氣一邊說,這種情況是該由館裡報銷。
  高南征說,小湯,你去看一看,徐館長若在四樓展廳就將他叫下來。
  老陳忙說,我和小湯一起去,我來了應該先去看他。
  高南征一把按住他說,你別動,你是從一線來的客人。
  老陳說,你們總把我當客,其實分館同你們是一家,我的工資還是從蘭蘋手上領呢!
  高南征和胡漢生都笑起來。他們正在問老陳家中情況,徐館長和小湯進來了。
  徐館長同老陳寒暄幾句後,高南征就將老陳的來意說了一遍。高南征將發票伸出有一小會兒,徐館長才接過去,他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後,也不說話,隨手將發票放在桌上。這時胡漢生遞了一支煙給徐館長,徐館長接過去後要胡漢生也給老陳一支,他說老陳偶爾也抽包把煙。大家都在等徐館長表態,徐館長卻拿過一份《清流》看起來。一邊看一邊笑。徐館長說這標題取得好。高南征一看,他指的是《大公雞喔喔叫》。接下來,他又大聲讀起段書記的文章。徐館長以前是唱民歌的出身,嗓子很亮。他一邊讀一邊誇段書記文章老辣,才華橫溢,褒貶恰到好處,他還說段書記的文章有十九世紀俄國那些評論家的風采。那些評論家看著三流的小說詩歌,但能寫出一流的評論文章來,現在評論家都是靠一流的小說詩歌來養家餬口。
  正說著,徐館長忽然問胡漢生,你的那台晚會到底怎麼樣了?
  胡漢生說,就等老張騰出手來就可以綵排了。沒有老張的鑼鼓,演員動不了。
  徐館長說,你先用嘴念一念那鑼鼓點子嘛!
  胡漢生知趣地走了。徐館長又問,這期《清流》花了多少錢?
  高甫征說,一千零二十。
  徐館長說,不是一千塊整嗎,怎麼多出個零頭。
  高南征將請人校對的事解釋了一番。
  徐館長立即不高興起來,說,這是你們份內的工作,怎麼可以擅自請人呢,你們想一想如果我也擅自請人,那還要各個部門做什麼呢!
  高南征說,我想我們還沒有超出你劃定的範圍。
  徐館長說,還沒有?兩三百塊錢的一頓飯你都可以作主--
  老陳在一旁忙說,高老師是見我家情況太可憐了。
  徐館長一甩手說,這事同你不相干,這是館裡的財經紀律問題,沒有主管領導點頭,誰也不能隨便表態。
  高南征說,當時情況特珠,來不及請示。
  徐館長說,現在誰都在搞特殊,膽子一個比一個大。
  高南征說,徐館長,我哪兒特殊了,我不過是回來和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報銷!
  老陳在一邊急了說,高老師,你可得說話算話,你答應了回來報銷的。
  高南征沉默了一陣才說,徐館長,我是替你作了一回主,這發票報不報銷,你現在說一句話。
  徐館長說,你也別急,這事我得研究一下。
  高南征說,館裡就你一人負責,你說一句話就行。
  徐館長說,財經上的事還有蘭蘋呢,等蘭蘋上班了再說吧。者陳,反正這錢你也沒有出,就先在餐館裡欠著。
  徐館長說完起身走了,出門時頭也沒晃一下。
  高南征安慰老陳半天,老陳一直不說話。他只好將他帶回家裡吃午飯。吃完飯他用塑料袋裝了兩個蘋果罐頭遞給老陳,老陳這才表示自己該回去了。老陳出門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正要關門的高南征說,這二百四十塊錢就全指望你了。高南征說不出話,揮揮手叫他快走。
  下午一上班,高南征就去找蘭蘋。走到上次蘭蘋從三輪車上下來的地方時,他猶豫了一下。他怕蘭蘋萬一真的染上了性病。雖然他懂得性病的傳染途徑,光是見見面說說話是不會有問題,但他還是覺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多加小心總不會有錯,高南征沒有損過那道彎,他連蘭蘋的家門都沒望見就回館裡了。
  他剛一進門就聽說今晚胡漢生負責的那台晚會要綵排。徐館長已經分頭去請有關領導去了。上樓梯時,高南征碰見老張正在叮叮噹噹地搬鑼鼓,老張嘴裡不停地嘟噥,說胡漢生不是個東西。高南征問了三遍才問出原因。胡漢生要了一個花招,自己跑到宣傳部和文化局去吹牛說晚會節目如何精彩,惹得那些沒事幹的領導非要來看戲。徐館長只好叫他放下手中的事,給胡漢生幫忙。
  高南征後來將老張的話學給胡漢生聽,胡漢生沒有笑,這一點讓高南征有點失望。胡漢生只是歎口氣說誰叫館裡只有老張會鑼鼓呢。高南征有點不滿意胡漢生這種作派,其實胡漢生是怕自己工作落到最後,因為文學部工作已完成,美術部也差不多了,他不想法絆老張一下,調研部的工作也會完成在他們前面。
  整個下午老張在三樓演出廳裡將鑼鼓敲得驚天動地地響,惹得街那邊的幾家機關,紛紛打電話過來表示抗議,徐館長也被吵急了,忍不住對老張說,留著力氣晚上再狠狠敲吧!
  高南征記起段書記喜歡看戲,就抽空給小婭打了個電話,要她請一下段書記。
  文學部分派了兩件事,徐館長怕演員不熟悉台詞,讓小湯在幕後提詞,高南征本來被派到門口去維持秩序不讓無關的人進場,高南征覺得這有損自己形象,主動提出到台上去搬佈景,他說他熟人太多把不緊門。徐館長也怕出事影響演出效果就同意了。
  正式演出之前四十多分鐘段書記就來了。段書記雖然休息了,可威信還有,徐館長見了他就像孫子一樣,又是追煙上茶,又是搬椅擺幾。段書記不理他這一套,拿著一張《清流》站在舞台中央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看。看過之後段書記要見高南征。高南征見徐館長滿地找人,便故意躲到天幕後邊,等徐館長找到門外去了以後,又連忙鑽出來上去同段書記說話。
  段書記問他小婭怎麼沒來。高南征說小婭今天值夜班,其實小婭在家沒事,但她有意不來,同一個退了休的縣委書記相處,只能是秘密狀態最好,不然會讓現職覺得不好受。說了些家常話後,徐館長又轉回來了。高南征推說有事,他握了握段書記的手後,轉身去了後台。
  徐館長追上來問,你剛才去了哪兒?
  高南征說,我就在這兒呀!
  徐館長說,我怎麼沒看見你?
  高南征說,你只盯著領導唄!
  徐館長正要說什麼,高南征一指門口說,還不快去接著。他回頭一看,宣傳部和文化局的領導都來了。
  演出之前,高南征讓小湯將第六期《清流》分發給了所有到會的人。他自己躲在大幕旁悄悄看了幾回,發現多數人都在讀一版上的文章。他每一回都使勁看,可就是看不清那些人臉上的微妙之處。台下的燈光有些暗。
  後來,徐館長飛快地從大幕旁鑽進來,壓著嗓門說,開始了,開始了!
  胡漢生將幾個還在背詞的演員弄到台中央造了一個型,大幕就徐徐拉開。胡漢生搞了二十多年的表演輔導,對於晚會節目的確有些研究,幾個節目下來,高南征也有幾分入迷。只是老張不服氣,鑼鼓一到間歇處,他就不停地數落台上哪兒不行哪兒有錯。最後的壓台節目照例是小戲。這個戲是胡漢生自編自導自演,開場鑼一響,胡漢生就來了幾個觔斗。接下來是亮相,台下的人看清翻跟斗的竟是四十來歲的胡漢生時,段書記帶頭鼓起掌來。一聽到掌聲,胡漢生就來了勁,念白唱腔響亮又悠揚。
  高南征沒事站在老張的鑼鼓架旁,老張用鑼鼓指著胡漢生說,他翻跟斗時腰塌了,像只癲蛤螟。又說他翻高腔時偷了懶,將三個高音省掉了。接著又說他的念白髮音錯了。
  老張正說得起勁,台上的胡漢生忽然大聲念起鑼鼓點子來了,他亮了一個相,同時嘴裡「倉」了一聲,接著又走開台步同時嘴裡不停地念著:「得得得得--得、得、得--倉!」胡漢生又亮了一個相。台下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高南征忽然明白這是老張將鑼鼓點子打掉了,便趕緊說,老張,你的鑼鼓沒有打。
  這時,老張也明白過來了,他舉起鑼錘時,臉上白得像是在演曹操。
  戲一演完,老張就要走。徐館長及時發現了,張口將他喝住,待領導們都走了以後,徐館長將他臭罵一頓。光是王八蛋就罵了十幾遍。胡漢生在一旁不停地勸徐館長,說都是他不好,他不該急中生出這麼個智來。
  高南征一聽到徐館長罵老張是王八蛋,就預感到要出意外,因為老張的妻子一直同她單位的頭頭搞著皮絆,而且還不怎麼避著老張;所以老張最忌諱人說王八二字。
  果然,徐館長罵得正起勁時,老張忽然撲上去照著徐館長的臉就是一耳光。老張還不罷休,拿起大鑼要砸破徐館長的頭。高南征見勢不妙,連忙上去將老張箍住。另一邊胡漢生也眼疾手快地將徐館長扯開了。老張氣壞了,說,徐怪種,我非要將你的嘴撕得像展一樣。又說,我們在你手下工作,連你的兒女都不如,你敢罵我我就敢打你,領導動口,群眾動手,到哪兒也不犯法。
  鬧了一個鐘頭,直到老張的妻子聞訊趕來,才平息下來。老張的妻子衝著徐館長昨了一口後,挽著老張的手走出演出廳。
  第二天,高南征正在辦公室裡猜測老張何時才會來上班,胡漢生說三天左右,小湯說最少也得一個星期,小甘則說得有些邪乎,他認為沒有一個月老張消不了這口氣,大家正說著,老張竟從門口進來了,而且一臉的喜氣洋洋,進門就說他今天中午請大家上館子喝酒。高南征以為老張神經出了問題,不到十一點就準備走,老張發現後將他死死拖住。
  拉了十來分鐘,老張忽然流出眼淚來,他掏出一百塊錢說,這是我妻子給我的,她要我謝謝你們,沒有你們我這病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好。
  高南征有些糊塗,老張又說了一通,他才明白原來老張妻子作風不正是因為老張結婚不久就患了陽瘦,昨天這一鬧,血氣一上來,加上回家後妻子一溫存,這毛病竟一下子全好了。
  高南征放下心來,隨老張上餐館好好鬧了一通酒、徐館長沒有去,席間也無人提起他。
  隔了幾天,檢查團來到文化館,演出時,老張依然打鑼打鼓,沒出一點婁子。
  檢查團對文化館工作很滿意,徐館長說這多虧館裡有幾個得力干將。檢查團的人說,沒有你這個帥,將再多也沒有用。徐館長便半開玩笑地說,真那麼好,那就請上級給我們點副高職稱的指標。高南征聽得清清楚楚,檢查團的人說估計問題不大。
  高南征轉眼就將這消息告訴了胡漢生。胡漢生搖搖頭,高南征以為他不信,正要發誓,胡漢生說分下來一個指標,他是不抱任何幻想的。高南征要他無論如何也要爭一爭,如果大家都不爭,那就便宜徐館長了。胡漢生說他現在只關心家裡的兩畝半麥子。
  高南征回家同小婭說起這事,小婭要他這些時一定要堅持上班,而且每天都要到一樓大辦公室裡去轉幾回,有電話也要主動接。
  果然,沒過多久,高南征就接著了人事局的一個電話,要文化館派人去開職稱會議。高南征將這話告訴了徐館長,徐館長倒沒有避諱,他大大方方地說,好事又來了。
  徐館長頭天到人事局開會,第二天就在館裡作了傳達,他說上面給了文化館一個副高職稱也就是副研究館員的指標。凡是有館員中級職稱的都可以報,如果助理館員覺得自己夠條件,也可以破格報。高南征掃了一眼會場,只有老張一個人顯得特別興奮,胡漢生有些無動於衷地在那裡翻著一張《清流》。
  徐館長說,要申報的每人先交三十塊錢到我這裡,我再去人事局那裡買申報表。
  老張當即就交了錢。胡漢生張開嘴要說話,高南征以為他也是報名,誰知他竟說出請假的話來,他說這幾天天氣好,地上沒凍,他要回鄉下給那兩畝半麥子澆一遍大糞過冬。
  高南征正要上去攔住胡漢生勸他切莫為了芝麻丟了西瓜,老陳從外面進來了。
  老陳一見在開會,正要退出去,徐館長宣佈散會。
  徐館長見了老陳就說他來得正好,這晉陞副高職稱的事就不用下去傳達了。老陳忙推辭不聽,他覺得自己這一生能混個中級職稱就不錯了,他若是能當上副教授,院裡的狗都會笑出尿來。
  老陳說,徐館長,你若是能將這培訓班吃飯的發票報銷了,我就比評了副高職稱還高興。
  徐館長說,發票的事你也別太急,總會有個辦法的。你和老高先聊一聊,我去打個電話。
  徐館長走後,老陳又纏上了高南征,沒辦法他只好又將老陳領到家裡吃了一頓。飯後高南征又打算給他兩瓶罐頭,不料老陳不肯接,支吾一陣後才說,如果他家有用不著的舊衣服就給他幾件。高南征去房裡翻了一陣,拿了幾件半新半舊的衣服讓他拿走。
  夜裡高南征一邊洗腳一邊同小婭說話,小婭要他無論如何也得將胡漢生拉著一起申報副高職稱,讓胡漢生作個陪襯來壯大聲勢,不然人越少越難對付徐館長。隔著門說了一陣後,小姬忽然失聲叫起來,說,老高,那件舊燈芯絨夾克呢?
  高南征說,我將它送給老陳了。
  小姬衝出來說,你怎麼能將它送人呢,我將存款折放在那荷包裡呢!
  高南征一聽心裡也有些慌,他三下兩下就將腳擦乾,穿上衣服和鞋就去弄自行車。
  高南征騎著車子剛出縣城,一輛桑塔納從後面追上來,並在身旁剎住。小婭從車上跳下來,讓他將自行車放在桑塔納的後廂裡。高南征上了車才知道這車是段書記的。
  高南征趕到老陳家時,老陳一家人已經睡著了,敲了半天門才有人起床。老陳卻不在家。一說起來才知道老陳一回家就發現了存款折,他怕高南征著急,當即抄小路又去了縣城。他們往回趕的路上,小婭直說老陳家作孽。
  他們到家時,老陳已在門口蹲了一個小時了。小婭很感動,非要留老陳在家裡睡一覺。第二天,小婭將家裡的棉被送了一床給他,另外又給了幾件小孩穿的衣服。老陳挺感動地說,他好幾年冬天沒有睡過這麼暖和的覺。
  送走老陳,高南征騎上自行車去胡漢生家。二十幾里路個把鐘頭就到了。他只問兩次就找到胡漢生家,門口的曬場上有幾個人正在太陽下打麻將,其中一個老頭長得同胡漢生一模一樣。高南征上去一問,果然是胡漢生的父親。因為剛好四個人,胡漢生的父親下不了場,他不好意思地問高南征是不是來找胡漢生有事。若有急事可以到隔壁院裡去找,他在那兒幫鄉劇團排戲。高南征還在半路上就聽見一片參差不齊的鼓瑟聲,他爬上一處土坡剛好望見胡漢生正在前面的曬場中央指揮著什麼。在接近曬場時,他聽清了正在排演的是《山伯訪友》。
  胡漢生突然發現高南征站在旁邊,不由得吃了一驚。高南征一點也不給他面子,說,你就是這樣給小麥澆大糞過冬呀!
  胡漢生說,哪裡哪裡,是趕上了;他們硬將我從地裡拖來的。
  高南征說,職稱的事你不能不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百分之百地去努力。
  胡漢生一口答應下來,說,行,我一回去就申報,大不了那三十塊錢白送人家。
  高南征說,也不,這三天下來,他們少不了要給三幾百的犒勞你。
  胡漢生忙說,我明後天就回館。
  高南征回去時,自行車在山路滑了一下,他不輕不重地摔了一跤,幸好人沒傷著。他像老張一樣交了三十塊錢給徐館長同時也將胡漢生的也代交了。胡漢生來館後,立即將錢還上。往後幾天,他們幾個一直在忙著填表。徐館長組織了一個群眾評議小組,幾個部主任都在裡面。表格填好後都交到徐館長那兒。又過了幾天,徐館長通知評議小組開會。
  高南征第一個被評議,所以他得迴避。具體意見他不知道,但他有把握覺得自己得到的評價是優秀。接下來是老張和胡漢生,他倆的最終評價是基本合格。最後評的是徐館長。
  徐館長將自己的材料讀了一遍。他還沒讀到一半時,高南征和老張的臉就紅了。徐館長讀完後卻不迴避,理由是他是評議組長,可以例外。
  高南征實在忍不住了,他說,徐館長,你不能貪天功為己有,將我們文學創作上的成績說成是你輔導的結果。
  老張也接著說,我的調研文章不是你指導的,你怎麼可以不講事實呢。
  徐館長大言不慚地說,我是館長,你們在我的領導之下做工作,當然就是我的成績了。
  說著話他們就吵起來,動作一大之後,不小心將徐館長前面的記錄攪散了。高南征眼尖,一下子發現自己只被評作基本合格。老張和胡漢生也發現了自己是基本合格。胡漢生還文謅謅地說自己做了那麼多事怎麼還只是基本合格呢!老張則火爆多了,他抓起一隻茶杯摔到徐館長面前,吼道,姓徐的,未必文化館就只你一個人在做事!
  徐館長也被激怒了,他站起來大聲說,跟你們說實話,這回評職稱,你們只是個陪斬的,不管你們議不議,評不評,都是非我莫屬。
  說完之後,徐館長夾上自己的申報材料揚長而去。
  大家氣憤不過,當即決定會文化局和宣傳部反映情況。不料第一個去處就碰了軟釘子,文化局崔局長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完之後,出乎意料地反問一句,說,如果你們不承認自己的工作成績也是館長的工作成績,那文化館的工作成績也就不能算文化局的工作成績,文化局的工作成績也不能算縣政府的工作成績,縣政府的工作成績也不能算省政府的工作成績,省政府的工作成績也不能算國務院的工作成績,國務院的工作成績也不能算政治局的工作成績,這樣一來,還有誰去當領導?領導不全成了吃白米干飯的了!
  高南征怔了半天才說,崔局長,你不能這樣無限上綱。
  崔局長說,你看你又誤會了當領導的意思,我是啟發你們好好思索一下。
  從文化局出來,高南征又領著老張他們往宣傳部趕。宣傳部的幾個領導更乾脆,說,如果只有一個指標,他們肯定傾向讓徐館長先上,這樣有利於開展工作。
  老張提出再去人事局,高南征想到何副局長是自己培養出來的關係,不能讓這大呼隆給用了,便說還是回去冷靜地商量一下。胡漢生也說,光憑這些可能搞不倒徐館長,得有更多的材料。
  高南征被這話提醒了,他當機立斷讓大家回館湊一份詳細的文字材料。
  回館時,正好看見老陳在一樓樓梯上同徐館長說話。老陳手上依然拿著那張發票。高南征同老陳打了一下招呼,自己先上到二樓。他以為老陳還會來找自己,可是一直到下班也不見老陳來。他想一定是徐館長怕對立面太多,將這發票給報銷了。
  吃晚飯時,高南征將一天的事詳細同小婭說了一遍。小婭眼也沒眨就說,你們這是緣木求魚,現在的男人怎麼這麼蠢,而且是一蠢就是一堆!你們怎麼可以就事論事呢,現在行政上本來對知識分子拿高職稱高工資有意見,你們不能往傷口上撒鹽,老徐大小也是個官,沾了行政上的邊,他們不維護他還能維護誰!應該一箭雙鵰,對上只說老徐不適合當館長,這樣伸手要職稱就是他的一條罪狀。
  高南征頓時恍然大悟。當即放下碗筷就去找老張和胡漢生商量。他們決定寫一封告狀信,並聯合全館人簽名。胡漢生支持這麼做,但他又不願簽名。他說自己是黨員,他可以通過組織途徑反映這些事,同時,他沒簽名到時還可用中立立場來說些話,高南征見他話有道理,就沒有勉強他。
  半夜裡,高南征想起一件事,他見小婭起床小便就忍不住問她怎麼想到這種主意的。小婭說她搞了幾十年播音,各種各樣的廣播稿那字裡行間的名堂,什麼正話反說,壞話好說,小罵大吹,等等,實在見得太多了,不學也學到了大學水平。
  上班後,高南征做了半天工作總算讓小甘簽了名。這樣四個部已有三個部明裡反徐館長,再加上暗反的胡漢生,可以說非常有力了。但高南征還想拉上後勤這一攤,所以他咬著牙決定去找蘭蘋。
  蘭蘋正在家百般無聊地織著毛線。一見高南征高興得跳了起來,說,我就知道你會第一個來看我!我這一生的清白算是讓老徐這狗東西毀了。蘭蘋說著就哭了起來。
  高南征忙說,你別太在意,其實外面什麼也不知道。
  蘭蘋不相信,高南征就賭咒發誓。蘭蘋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一想到蘭蘋可能有性病,高南征差一點噁心嘔吐出來。他用茶水漱了一下口後,他將館裡這兩天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遍。蘭蘋聽說要攆徐館長下台立即興奮起來,將自己在省城受辱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那次她被徐館長拖到舞廳陪那個處長跳舞,徐館長弄了一個小包廂,借口買茶水先走了。跳了一圈舞後,那處長就動手摸她,還說他一看動靜就知道她是處女,說著就動手捏她的乳房,她當時就被嚇昏了,醒來後見褲襠是濕的,她以為自己被強姦了。徐館長百般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人家處長從來不強迫女人,而且在舞廳裡也不可能強迫。她不信,回來後一直不敢去上班,怕懷孕,直到來了兩次月經她才放心。蘭蘋說她已準備明天去上班。
  蘭蘋在告狀信上簽了字後,高南征就要走。蘭蘋要他多坐一會兒,蘭蘋說,全文化館,她最喜歡高南征,高南征無論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高南征叫她現在就嫁人。蘭蘋說她只想嫁給他。高南征慌了,不顧一切地往外走,邊走邊說,如果不修改《婚姻法》那就得等到下一世。
  高南征他們拿上告狀信再去有關部門時,情況果然不一樣了,無論是崔局長還是宣傳部的領導,全都非常認真地記錄他們反映的情況,並口頭表示他們認為徐館長是有些問題,譬如領導作風惡劣,個人主義嚴重等,當然具體情況還要作調查研究。
  自從高南征他們將告狀信遞出去以後,徐館長的模樣明顯萎了,他什麼事也不管,口口聲說等問題落實了以後再說。但他每逢說了這話以後,總要補上一句,說看這幾個五八蛋能將老子怎麼樣,他這話愈發激起大家將他攆下台的決心。
  老陳因為年關快到,餐館逼債,來文化館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每一次都被徐館長空手打發回去。老陳沒辦法,只好將高南征送棉被衣服的恩情丟在一邊不顧,又開始頻頻找高南征。
  宣傳部和文化館組織了一個聯合調查組,來文化館開過一次會。高南征覺得這事得加一碼,便去找了一下段書記。段書記很氣憤,說他革命幾十年總是想著別人,怎麼現在都變得要別人想著自己呢!他在電話裡將宣傳部的領導和文化局崔局長臭罵了一通,要他們立即將徐館長的烏紗帽摘下來扔進廁所裡去。高南征從段書記家裡出來,半路上碰見宣傳部領導和崔局長坐著小車匆匆往段書記家趕。
  小婭知道這事後,連聲說蠢蠢蠢,比豬還蠢。高南征後來才知道崔局長他們怕段書記是假的,他們一方面做出個尊重老幹部的樣子,另一方面又安撫徐館長,要他在問題落實以前,繼續大膽工作。他們這樣做也是給現任書記看的,讓現任書記知道他們並沒有被老同志牽著鼻子走。
  眼見著徐館長有些還陽了,高南征和老張嘴上急出了燎泡。這天,他們在辦公室裡商量了一條對策,決定以《清流》的名義開一個迎新座談會,請段書記到會。
  他們把會議日期定在徐館長父親七十大壽那一天。徐館長不知道段書記要來,開會時講了幾句話就回家張羅去了。其實高南征那天根本就沒有安排中午的招待酒席,但是十二點散會時,他們執意留下段書記和到會的作者,說徐館長有吩咐,等他回來後上餐館去聚一聚。等了四十多分鐘還不見蹤影,高南征便去喊徐館長。徐館長家正在開席,高南征只說作者們不肯走,非要文化館招待一番。徐館長顧不過來,隨口說這事以後再補。高南征回來後對段書記說,徐館長不知為何在家大宴賓客,縣裡的一些領導也去了。段書記當即笑了笑,他拍了拍高南征的肩膀,然後轉身走了。
  段書記走後,高南征越想越覺得那笑裡有內容。
  果然,小婭半下午時打來電話,要高南征速去準備幾樣時興的菜,段書記晚上要來家喝酒。小姬特別指出,這是段書記自己提出來的。
  高南征和小姬忙得差不多時,段書記同他那年輕妻子一起來了。那女人開口說話時,用的全是普通話,而且發音還比較標準。
  段書記只喝三杯酒。喝完最後一杯酒,段書記才說明來意,他說徐館長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想玩他,他動半個小指頭就能對付。他叫高南征別再瞎跑了,夜裡寫封檢舉信,明天就到文化局和宣傳部去,告訴他們若不處理徐館長,就將這事上交到省裡。段書記要高南征少寫別的只要寫徐館長用美人計拖人家處長下水就可以了。
  段書記走後,高南征同小婭研究了好久也想不出其中的奧秘,他們覺得省裡絕對不會管縣裡的一個小文化館長。不過他們覺得段書記在政界混了多年,肯定知道其中關鍵所在,聽他的不會錯。
  第二天一上班,高南征和老張又去文化局和宣傳部,他們將段書記教的話說了一遍就回來。辦公室的冷板凳還沒有坐熱,崔局長就親自來館裡找他們談話,同行的還有宣傳部一個副部長。
  崔局長和顏悅色地勸高南征別將這事上交,部裡和局裡會盡快處理的。
  沒過幾天,調查組又來了,他們分頭找人徵求意見,問誰接替徐館長最合適。小湯說高南征,高南征則選了胡漢生,別的人也是這兩種意見。
  臘月二十四,文化局來人通知說明天上午領導要來文化館開會。高南征正在高興,老陳推門進來了。
  老陳也不顧小湯在場,說,高老師,聽說你要當館長了!
  高南征忙說,莫瞎猜,越猜越沒希望。
  老陳說,我剛才將發票遞給徐館長,徐館長都說讓我來找你。
  高南征想了想說,這樣,老陳,為了這點錢你腿都跑腫了,這樣,我先借你一百塊錢過年,等你將發票報銷了再還我。
  老陳接過錢後,說了一連串感謝的話。
  高南征送老陳出門時,見胡漢生正操著大掃帚在文化館大門口一把一把地掃著,他正要說太陽怎麼從西邊出來了,剛好一陣北風吹來將嘴堵住。北風過後,高南征也找了一把掃帚掃起來。
  掃廠一陣,忽然頭頂上有人說話。高南征抬頭一看,徐館長從二樓窗口伸出半個身子,說,喲,兩位候選人在搞競選,拉選票呀!
  胡漢生笑一笑沒作聲。
  高南征一揚頭說,徐館長,你可要想通點,別往下跳喲!
  徐館長將身子縮回去,片刻後,他從樓梯上走下來,衝著高南征說,老高,你現在越高興,將來會越失望。
  高南征說,我喜歡失望。
  第二天,崔局長來館裡宣佈,免去徐館長的館長職務,改任文化館工會主席,保留正股級待遇,同時任命胡漢生為文化館館長。
  高南征對此多少有些意外,思想怎麼也集中不了。崔局長請他談點感想時,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一句話。
  他說,現在當領導,群眾要求他大公無私是不太合情合理了,「但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希望能做到大公小私,千萬不能搞成大私小公或大私無公。
  老張則說得更直率,他說,希望新領導能汲取老領導的經驗教訓,時刻記住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的道理。
  蘭蘋說,我本來投的是高南征的票,現在胡漢生被上級選中我也很歡迎,我沒有別的希望,只希望胡館長別按公關小姐來要求我!
  大家笑過一通後,胡漢生開始作就職演說,他說,前天領導找我談話要我擔這個擔子,我一點準備也沒有,想了兩天,我只想好一句話,今後干一切工作時,一定要實事求是。
  徐館長最後發言。他說,我無話可說。
  散會以後,胡漢生請各部門負責人留下研究新年工作。徐館長一個勁往外走,胡漢生說,徐館長,工會工作你也要考慮一下。
  徐館長說,工會是搞罷工的,沒什麼好考慮。
  年前最後兩天,文化館都在開會,換了館長大家也沒有想出新招,最後還是決定新年工作基本照過去的規律搞。
  正月初一,高南征和小婭去段書記家拜年。兩家人一起閒聊時,小婭向段書記討教,為什麼這麼快就撤了徐館長,而先前卻怎麼也拱不動他。段書記告訴他們,這是因為部局頭頭怕將那個處長抖落出來,這樣多年以來建立的供給渠道被切斷了不說,新上任的處長也會因此產生懼怕心理,不敢落入陷餅,從而難以建立一種信任關係,這樣一龍帶九江,弄不好會產生無人敢與之來往的局面,縣裡的文化工作也就難以開展。
  高南征和小婭聽後連連點頭,出了門,小姬禁不住自嘲地說,我這點水平還常常自吹,段書記一泡痰就可以淹死我!
  高南征忙說,今天是大年初一,你瞎說什麼呀!
  讓高南征感到意外的還在後頭。過完年一上班,蘭蘋就告訴他,徐館長的副高職稱批下來了。高南征不相信,蘭蘋就將工資表給他看。果然,徐館長的工資比他高出了九十多塊。上個月他們還是相差無幾,徐館長只是多了一年的工齡工資。徐館長的副高工資是從去年十月補起。
  高南征正在納悶,老張氣忿忿地來找他,說,我們拋頭顱灑熱血,好處卻叫當官的都佔據了。
  高南征覺得自己同老張不是一個層次的人,有點懶得同他附和。
  老張蔫了幾天,但在胡漢生找他談過一次話以後,他人又興奮起來。
  高南征幸虧有小婭相勸,她要他想開點,只要居家日子過得比別人好,其它的少點多點都沒關係。高南征明知小姬也很失望,為了不讓她更傷心,他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個正月裡竟然寫了一篇小說,兩篇散文和四首詩,尤其讓人寬心的是,小說一寄出去就在省報副刊上發了出來,並且後面還附有作者簡介和短評。
  報紙來的那天,胡漢生將高南征叫到他的辦公室談了一次話,胡漢生說部局裡有個意見,想在館裡配一名副館長,他說他已推薦了高南征,所以他希望高南征近期以內能幹出一兩件讓人看得出說得著的事來。他還提醒高南征,以後遇事別到處告狀,因為在領導心目中,自古告狀的無好人,結果總是多家吃虧。高南征倒是信了他的話,因為他一直覺得胡漢生的提拔,完全是因為沒有參與告狀的緣故。
  館長沒撿到,副高沒撈著,能混個副館長也可以作個安慰。高南征連續兩天泡在辦公室裡思考如何幹一件有影響的事。臨下班時,他聽見胡漢生在走廊裡用粉筆在寫什麼。
  胡漢生寫粉筆字同徐館長不同,徐館長寫時不斷地發出一些咚咚聲,有點剛勁。胡漢生則只有連綿不斷地吱吱聲,就像一隻老鼠在不停地叫。
  胡漢生寫完離開後,高南征走過去看了看。見又是通知明天上午開會,並說縣委縣政府要組織奔小康工作隊下到農村半年,文化館分配了一個名額,希望大家踴躍報名。看完通知後,高南征馬上想到自己應不應該報名。回家後他又同小婭商量了一晚上,最後還是覺得報名為好,反正孩子已上了地區重點高中,負擔不重。如今下鄉是誰也不願幹的事,他主動報名,肯定會有好的影響。
  第二天的會上,大家果然都不願報名,推來推去各自都有充足的理由。高南征一直不作聲,等大家都說完了,他才說,如果沒人肯去,那我就去。
  胡漢生很高興,當著大家的面打電話告訴文化局和宣傳部,說高南征主動要求下鄉扶貧。
  當天晚上,縣電視台在口播新聞裡播出了這條消息。新聞節目過後不久,段書記的年輕妻子來學普通話,她捎來段書記的口信,段書記說高南征著得可愛又可憐,高南征和小姬又一次弄不懂段書記的話。
  高南征被分派到全縣最窮的細坳村,同行的還有縣一中的一位教師小孔。縣裡姓孔的人特別少,所以一見面他就覺得小孔一定同組織部幹部科的孔科長有某種關係。
  在細坳村呆了一個月後,高南征搞清楚這個村以前並不那麼窮,至少在全縣也是個中等偏下的水平。後來群眾對村幹部不滿意,三年兩頭換一茬,可結果村子卻越來越窮。高南征和小孔拚命地作調查研究,他們除了人心渙散之外,沒有找出任何結論,一個月以後,他們對沒完沒了地同群眾談怎麼奔小康的事感到膩了,而且群眾比他倆更膩,雖然一個星期只開一次會,可能到上三十人就算很不錯了。
  有一天,小孔同他在山坡上躺著曬太陽時,突然提出他倆可以輪流住在村裡,就像值班一樣一人一星期轉著來。高南征覺得這樣不合適,但他同小孔之間沒有領導與被領導之分,小孔一旦要這樣做,他也無法不同意。第一次轉到他頭上時,他還強撐著不回縣裡。到了第二個輪迴時,他忍不住照小孔說的去做了。
  回家小住一星期,他和小婭特別親熱,他將家裡的日子同細拗村的人作個比較後,覺得自己沒有生活在那裡就應該對現在的一切都知足了。
  高南征住在家裡,不敢出門,他怕遇見熟人傳出去影響不好,只是天晚以後才同小婭一道撿偏僻的胡同遛一遛。
  這天,他同小姬走到一條胡同中央時,聽見後面有一輛三輪車駛過來。高南征連忙拉著小婭閃到一邊,剛好有黑暗暗的一堆什麼擋住他們。三輪車在離他們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來,他看見一個女人探出頭來望了望,隨後才同一個男人從簾子後面鑽出來。男人一聲不吭地付了車錢,那女人則搶著用鑰匙去開胡同邊的一扇門上的鎖。門一開,二人像賊一樣飛快地閃身進去了。
  高南征覺得這兩個人影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小婭膽大,拖著高南征在門外守了個把小時,後來實在抗不住冷,加上周圍有一股難聞的臭味,他們只好作罷。
  高南征返回細坳村的第二天,小孔便回城了。這麼來來去去,六個月很快就到期了。誰知到期之後,並沒有人來通知他們撤回去。這時小孔才露出他的真底細,那個孔科長果然是他的堂兄。他去孔科長那兒打聽,回來後說孔科長要他們耐心等待一陣,縣委領導這一陣忙別的去了,暫時無法研究這件事。小孔同高南征交了底,說自己是副校長人選,這次下了鄉,回去就可以正式任命。高南征也將自己的情況說了,還托小孔回去替他多多打聽一下。
  由於不知道哪一天會來人通知他們撤點,高南征和小孔不敢再偷偷往回跑,天天守在細坳村。這天,他們到附近一座廟裡去轉了轉,然後到附近鎮上去改善一下伙食,一直到天快黑時才回村。剛到村邊就聽說縣裡有人來找他們。他們回到住地後,才知來人是小湯。
  小湯見了高南征,說上三句客套話後就開始罵胡漢生,他說胡漢生是婊子養的,趁高南征不在家,將他一個正兒八經大學中文系本科生調到大辦公室去打雜跑堂,再另外請了一個據說是胡漢生的外甥的落榜高中生來編《清流》,將一個有光榮傳統的全縣權威性的刊物,糟蹋得不堪入目。
  小湯說,現在館內都在傳說胡漢生同蘭蘋的關係有些曖昧。
  小湯說,胡漢生將一樓辦公室騰出來,辦了一個商店兩個公司,在裡面做事的全是胡漢生的親戚朋友同學。
  高甫征對小湯的話將信將疑,他想到自己將要當副館長了,便主動做小湯的工作。勸他將事情搞清楚再說。
  高南征說,胡漢生這樣做可能都是從工作上考慮,新官上任嘛,總得有個新氣象。
  小湯說,高老師,你別以為旁觀者清,其實你是旁觀者渾,館裡人都說胡漢生這是下你的黑手呢!
  高南征說,不讓編《清流》,我會更閒,騰出手多寫點作品。
  小湯說,高老師,你若這樣想,那今天這趟路算我沒有跑,不過我還是勸你盡快回館裡去。
  小湯說著就要走,高南征怎麼也留他不住,只好由他去。小湯一走,天就徹底黑了。高南征有些替他著急。他不知道小湯在鎮上是不是真的有同學,一夜沒有睡好。天一亮高南征就趕到鎮上,他見早班車上沒有小湯心裡就有些慌。熬到九點多鐘,才見到小湯在一個姑娘的陪同下出現在小站旁邊。兩人模樣有點親熱,高南征就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小湯走後第三天,縣裡終於來了通知宣告奔小康大討論暫時告一段落。高南征和小孔走時,別的村幹部都說有事不能脫身,只有村長和村長專門組織的二十個小學生站在村口送他倆。
  高南征回縣城的第二天就到館裡上班。辦公室門開著,他走進去時,屋裡的一個年輕人用一副審視的目光看著他,問,你找誰?
  高南征走到自己辦公桌前,也不說話,打開抽屜拿出一隻玻璃瓶就去外面水龍頭底下沖洗。回到辦公室,他拿起熱水瓶一搖見是空的,就說,你,去打點開水來。
  年輕人愣了愣後提著熱水瓶出去了。再回來時,他一臉笑容地給高南征泡上茶,嘴裡說,你是高老師吧,我叫嚴華,我舅說你至少還要一陣子才回,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了。
  高南征沒想到這人真是胡漢生的外甥,正不知說什麼好,胡漢生從門口進來了。
  胡漢生說他前天接到通知,正準備今天弄車去接,沒想到這麼快就回來了。高南征也說了幾句客氣話,隨後胡漢生將他領到一樓,先看商場,隨後看文化藝術開發公司和萬利貿易公司。胡漢生將高南征介紹給他們,同時也將他們一一介紹給高南征。高南征記不清其中有多少個姓胡的,他只記住六個正副經理中,有四個是姓胡。
  胡漢生說館裡對他們的要求是第一年生存,第二年鞏固,第三年發展。高南征幾次想問每年向館裡上交多少,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說出口。胡漢生要他休息一陣再上班,高南征謝絕了。
  這時,大家陸續來上班了。高南征先碰見小湯,小湯朝他眨眨眼,什麼也沒說。隨後是小甘。高南征擂了他一拳頭,問又畫了什麼新潮畫。小甘笑一笑說他畫了一幅畫,取名叫《操他媽的》。高南征說那他一定要看一看。小甘不著邊際地說,若想看現在就看到了,若不想看掛在鼻尖上也發現不了。小甘蓄了一把鬍鬚,樣子很嬉皮。高南征說他這樣子都趕上馬克思了。小甘說文化館真正的馬克思是胡漢生。小甘剛走,老張又來了。幾個月不見,老張容光煥發了許多,一身西裝還繫著領帶。老張直誇胡漢生比徐館長強多了,說幾個月時間文化館就變了面貌。老張說這番話時,胡漢生正在旁邊轉悠著。所以,老張這話格外誇張。
  老張的話還沒說完,蘭蘋就在一邊叫起來,說,我說今天為什麼這好的運氣,原來是老高回來了,看來你是文化館的福星。
  高南征說,文化館的福星應該是胡漢生!
  蘭蘋朝胡漢生飛了一眼接著說,你一回來我們就要加工資了。這回真的要套改,每個人最少也要加幾十塊。蘭蘋揚了揚手中的文件。
  老張說,胡館長還沒看文件呢,你不能亂宣傳。
  蘭蘋不屑地說,老張,你怎麼像被人抽了筋一樣,越來越像個奴才走狗!
  老張紅著臉看了看胡漢生。高南征以為胡漢生會裝作沒聽見走到一邊,誰知胡漢生竟一點不避諱,衝著蘭蘋說,你讓小湯寫個通知,上午開會傳達一下。
  高南征下意識覺得這三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微妙。他回到辦公室時,嚴華正在桌上設計《清流》的版式。他有意在嚴華眼前晃動了一下,嚴華竟像沒察覺。
  高南征忍不住說,嚴華,這期刊物都選了些什麼稿子拿給我看看。
  嚴華說,我還在劃版,等版面劃好了,一定請你指教。
  高南征生起氣來說,你知道主編同編輯的關係嗎?主編沒簽字的稿子是不能發表的!
  嚴華說,高老師,對不起!我昨天同館裡簽了合同,今年的《清流》由我承包!
  高南征愣了愣後起身正要去找胡漢生,小湯在外面大叫開會了。
  開會之前,高南征對胡漢生說散會以後他找他有事。
  高南征基本上沒聽清蘭蘋讀的文件上說了些什麼。他反覆在想一個問題,為何胡漢生要搶在他回來之前,將《清流》承包給嚴華。胡漢生這樣做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好不容易等到散會,會議室只剩下兩個人時,高南征開門見山地問,胡漢生,這《清流》承包的事到底是怎麼搞的。
  胡漢生一笑說,我正準備同你談呢。是這樣,我打算讓你將表演部的工作也兼管起來,這樣,你就不必具體負責《清流》的事了。《清流》就讓嚴華去闖一闖,他許了諾,一年辦十二期,比過去翻一番,而且不要文化館花一分錢。
  高南征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他想了一陣才說,表演部的工作我不適合。
  胡漢生說,這是過渡,當副館長就得對各項業務都熟悉。老張也要兼管美術部,上面也要借此考察一下你倆。
  中午,高南征在飯桌上同小姬談起這些事,小姬主張他借口匯報下鄉去的情況,找崔局長探聽一下口風。高南征認為有道理,下午上班後他就去了文化局。
  崔局長聽了高南征的匯報後,將他表揚了一通。高南征趁機問自己的下一步工作怎麼安排。崔局長隨口說了句要他聽胡漢生的就是。高南征就將《清流》已被承包的情況說了一遍。
  崔局長說,承包好!承包好!過去我還怕胡漢生太穩沒闖勁呢!
  高南征說,可是這幾期《清流》都成了那些公司老闆和個體戶吹牛拍馬的專刊了。
  崔局長說,你下鄉幾個月就落後於形勢了,現在文化就是要與市場經濟接軌。
  高南征見情況與己不利,就起身告辭了。崔局長在身後不失時機地提醒他,現在各方對文化館工作很滿意。高南征明白這是在告誡他別再想像狀告徐館長那樣亂來。
  一想到徐館長,高南征才記起回來後就一直沒見到這位工會主席。回館後一問,才知道徐館長被抽到縣開發區指揮部去搞宣傳了。他被抽走後就沒有回過文化館,每月的工資也是叫老婆來代領,黨費也是叫老婆代交。
  高南征忽然覺得有點累,他找到胡漢生說自己還是想休息幾天,胡漢生滿口答應。
  那天上午,高南征提著籃子上街買菜,聽見有人喊,扭頭一看,竟是小孔。小孔告訴他,自己的副校長任命書已經下來了,小孔問高南征的情況怎麼樣,聽說到現在還什麼動靜也沒有,小孔主動說這幾天他就去找他堂兄打聽清楚。
  隔了一天,小孔就找到高南征的家裡來,告訴他,文化館根本就沒有報他什麼副館長。高南征問有沒有報老張,小孔說任何人都沒報,他以為報告在文化局或宣傳部那兒壓著,還特意讓他堂兄打電話委婉地問了這兩個地方。當然,問的方式很巧妙,只說是文化館按建制應配一正一副兩館長,組織部近期準備研究一批幹部,若有考慮就早點上報。這兩處的答覆是,近期內不考慮提拔副館長。
  高南征氣得只會反覆說一句話,他說,媽的,沒想到老貓反被小鼠耍了。
  小孔走後,他一個人仰在沙發上,回憶起段書記的話,這才體會到自己的確是個可愛又可憐的苕。
  忍了幾天,高南征沒將這事對小婭說。他將四個月的假一算,準備在家休息二十天。從第五天開始,小婭就不停地追問他為什麼不去上班,問到第七天,小婭開始亂猜測。他只好將實話說了。小姬先是一呆,接著眼淚就開始往外流。
  正在這時,老陳敲門進來了。
  一聽老陳又提那發票的事,高南征心煩意亂地說,你找我,我正要找你討回那一百塊錢呢!
  老陳慌了,他說,高老師,你可不能這樣逼我。是胡館長他讓我來找你和徐館長的。如果你們都不管,那,那我只有賣兒賣女來還這筆債了。
  小婭見老陳這樣可憐,忙擦乾眼淚來勸他,說,反正大半年都等過來了就再等一陣。實在不行我在廣播電台裡幫你呼籲。
  老陳不知小婭為何流淚,只覺本便久坐,又說了幾句懇求的話後,便起身離去。
  高南征以為自己在家呆的時間長了,胡漢生自己不來,至少也會派小湯或蘭蘋來看一看。可是直到二十天滿,館裡也沒有任何人來。
  第二十一天,高南征來到辦公室,見自己桌上積滿了厚厚一層灰塵。嚴華不在辦公室,小湯說他出去找願意被寫成報告文學在《清流》上發表的單位和個人去了。嚴華桌上有一疊新出的《清流》,他見四旁無人就拿起一張翻了翻,除了頭版頭條是縣委書記和縣長視察縣開發區的一篇特寫以外,幾乎全是寫企業經理和公司老闆的報告文學。只是在一些補白的地方有幾首小詩。題頭位置上,主編高南征上面添了一個總編胡漢生。
  高南征扔下《清流》,鎖上辦公室,走了幾步,碰見老張正在掃走廊。他冷笑一聲,說,這麼早就為登基作準備,還不知要掃禿幾把掃帚呢!
  天上下著雨,高南征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剛好看見胡漢生從一輛三輪車上下來。胡漢生伸出手找踩三輪車的人要票。踩三輪車的人說他們從來就不用票。胡漢生說我這是公事,沒票怎麼報銷。說了半天,胡漢生還是將踩三輪車的人弄下來寫了一張證明條。
  高南征又想起徐館長被雨淋病了的事。他踱進商場,剛好看見那個姓胡的經理,正從收款台上將一大把現金塞進口袋裡。
  這時,胡漢生在身後喊他。他轉過身去,胡漢生問他休假滿了沒有,說自己正準備抽空去看看他。高南征口裡說了聲謝謝好意。
  這場雨下了好幾天,高南征想搞清館裡各種承包的情況,天天都去上班。詢問起來,小甘什麼也不知道。老張反而問他查這些幹什麼。只有小湯說了點實情,他說《清流》現在這樣搞,一期賺個三五千是沒問題的。高南征一聽說全年幾萬塊錢收入就這麼輕易流進胡漢生的外甥口袋裡,著實吃驚不小。小湯說,現在承包的詳情只有胡漢生和蘭蘋知道。高南征決計找蘭蘋談一談。
  瞅著蘭蘋下班,他攔了一輛三輪車將蘭蘋捎上。二人一上車,高南征就發現蘭蘋同以往有些不同,用手拍打他的手背時,顯得比先前老練了。
  高南征問,館裡現在能夠報銷三輪車票了?
  蘭蘋說,沒有哇!
  高南征說,前幾天我看見胡漢生朝踩三輪車的人要票,說是報銷。
  蘭蘋說,他呀,他是領導,特殊情況可以報銷。
  高南征說,以前徐館長寧可遭雨淋也不坐三輪車。
  蘭蘋說,你別提他,我一生都恨他。
  高南征說,好好,我不說他。說別的吧,《清流》承包是怎麼訂的合同?
  蘭蘋說,沒有合同,館裡只發嚴華的一百五十塊錢的工資,其餘一切都不管,然後他保證出十二期刊物。
  高南征說,那公司和商場呢?
  蘭蘋說,你問這個幹什麼,這事與你不相干嘛!
  高南征說,關心館內大事嘛。
  蘭蘋說,這事我沒有義務同你說。
  高南征這時才明白無誤地覺得蘭蘋真的變了,他想不通胡漢生如何將蘭蘋籠絡的。小婭分析說,女人如果死心踏地地維護一個男人,那她一定是愛上他了。高南征本想說這規律用在蘭蘋身上不合適,他怕小姬猜疑就沒有作聲。
  夜裡,高南征剛進入迷糊狀態,小婭猛地將他推醒。
  小姬興奮地說,我想起來了,那天夜裡碰見的那對野鴛鴦很像胡漢生和蘭蘋。
  高南征說,這不可能。他邊說邊回憶,心裡覺得是有那麼一點點像。
  小婭說,在這種問題上,你要絕對相信女人的感覺。
  小婭當即將高南征拖起來,穿好衣服出門去那條小巷守候。守了一個小時,那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高南征上去在那門上摸了摸,才發現上面吊著一把大鎖。小婭不死心,她說她一定要將這事搞清楚。
  第二天中午小婭一到家就興奮地說,她搞清楚了,那套房子是蘭蘋的同學的,她倆一向玩得好,同學的愛人在部隊,她去隨軍後將房子托蘭蘋照看。
  高南征相信小姬的預感以後,就留心起來,他果然發現每個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晚上,胡漢生和蘭蘋都要偷偷去那房子幽會。證據確鑿以後,小婭要高南征去捉姦。高南征堅決不同意,他說自己是有身份的,不能去做這種下三爛的勾當,哪怕是唆使人去也太掉份了。實際上,他心裡明白,自己這是不願意將蘭蘋逼到絕路上去,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對蘭蘋太絕情了點,他要是對蘭蘋好一點,蘭蘋是不會走上這一步的。小婭有些生氣,一連幾天都不搭理高南征。
  這天,老陳又來了。說了幾句話,高畝征忽然有了主意,他叫老陳星期一上午來家裡。老陳走後,高南征將自己的主意對小姐說了,小婭這才眉開眼笑起來,高南征趁機將她抱進房裡好好溫存了一回。
  星期一上午,老陳早早地來了。高南征為了避嫌,已在星期六請了假,說是這幾天去省裡走一走,在家裡貓著不出去。
  老陳是下午兩點鐘出去的,三點不到就回來了。老陳說,他按照高南征的指點找到那間屋子,他上去敲了半天才將門敲開。
  老陳說,高老師你說胡館長在那裡,可開門的是蘭會計。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找胡館長。蘭會計說胡館長不在這兒。我正不知該怎麼辦,蘭會計主動問我是不是為了去年那發票的事。我說是以後,蘭會計就將發票要過去,說她作主報銷算了。蘭會計還叫我將來回跑的車票也給她,我說沒有車票,我來縣城總是騎自行車或走山路。蘭會計給了我三百塊錢,這多的六十塊錢她讓我寫了一個因車票丟失的領條。
  老陳將一百塊錢還給高南征。
  高南征說,你真的沒看見胡漢生?
  老陳說,真的沒看見。
  高南征說,你應該聽我的話,一直等他出來,別去敲門。
  老陳說,我怕天色太晚,回去又得走夜路,讓家裡人惦記。
  老陳千恩萬謝地走了以後,一直守在家裡等候消息的小姬非常失望。她責怪高南征計劃不周密,這一次打草驚蛇以後,再也別想捉住他倆了。高南征他不相信老陳沒有看見胡漢生,他覺得老陳其實不簡單,是他們將他小看了。他這時才有點後悔,自己不該那麼顧面子,他應該親自去將胡漢生逮著。現在,這樣的機會永遠不會再有了。
  過幾天,再想起這事時,高南征又有點慶幸老陳沒有當場捉他倆,不然蘭蘋可就慘了。
  蘭蘋又開始不來館裡上班。胡漢生在會上解釋說,蘭蘋在家裡給每個人填工資套改的表格。老陳每月還是來文化館一兩次,他每次來時總是躲著高南征。有一次,小湯告訴高南征,說老陳在他面前說不願意看到文化館因為爭權爭利而鬧得七零八落,他那個分館還得靠文化館吃飯活人。
  蘭蘋再上班時,已是秋涼季節了。蘭蘋一上班就跑到高南征的辦公室,問他這一次為什麼不去看望她。高南征本來想說,他一去就將胡漢生得罪了,但他說不出口,只好說,胡漢生說她在家為大家謀福利,所以就不敢去打攪。蘭蘋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話。
  她說,其實,有時我很恨胡漢生,覺得他像那個還鄉團胡漢三!
  高南征沒敢接著往下說,他不知道蘭蘋這話是真是假。
  過了一陣,套改工資批下來了,文化館人人都長了一大截工資,每間辦公室裡都是笑聲一片。玻璃髒了有人抹,走廊的垃圾有人掃,下班時電燈也有人關,一樓電話響了二樓三樓的人紛紛搶著跑下去接,對胡漢生借承包公飽私囊的議論也少了。特別是第一次領到套改後的工資那天,好幾個人都朝胡漢生遞了煙。
  高南征工資排在徐館長之後,列全館第二。領工資的第二天,他頭一回主動對嚴華說,《清流》有什麼難處要他幫忙的儘管說。嚴華也不客氣,將新一期的校樣分了一半給高南征。高南征只花了兩天時間就校對好了。
  這種氣氛只維持了半個月。半個月以後,不知從哪裡傳出話來,說從下個月起套改後增加的那部分工資將由各部門自行解決,因為財政上沒有下撥這筆款項。往年徐館長總能從上面多要個七八上十萬塊錢,今年胡漢生當館長,他招聘了幾個人進來,卻沒有從上面多要一分錢回。
  這消息讓老張特別緊張。大半年來,他第一次主動找高南征說話。高南征也不知道此話真假,他明白老張的兒子剛剛考上大學,每個月鐵定地要寄一百二十塊錢去,若套改工資不兌現,那他的日子就難過了。高南征便慫恿老張去問胡漢生,他說以老張和胡漢生的關係,胡漢生會提前同他打招呼的。老張在胡漢生那兒碰了一鼻子灰,胡漢生說後天開會,一切決定在會上宣佈。高南征聽見老張低聲罵了一句什麼。
  雖然只隔一天,高南征同老張他們一樣,覺得時間特別長。好不容易盼到開會,才知胡漢生真的要各部門為館裡分憂,部分實行自食其力。老張當場就急了,他說他算了一筆帳,光是辦公司和商場出租房屋的錢就可以發清這部分工資。胡漢生立即反駁他,說這是文化館自己的公司和商場怎麼可以收房租。老張說那至少也得用上交來補足房租數額。胡漢生批評老張是殺雞取蛋,分光吃光的小農意識。老張火了,馬上大聲回答說他擔心有人是資本家意識,將一切都裝進自己的荷包。
  胡漢生不同他爭了,他說,這件事我當館長的帶頭,明天我就去鄉劇團搞輔導,用輔導費來補足這部分工資。
  胡漢生宣佈,全館只有蘭蘋一個人例外,因為蘭蘋是會計,得採取國外高薪養廉的辦法。
  高南征見老張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就想到該向他交底了。散會以後,他瞅空對老張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老張看了他一眼後,不聲不響地跟上來。上了大街,高南征單刀直入地問,老張,胡漢生是不是許諾要提拔你為副館長?
  老張愣了愣才說,是的。
  高南征說,你沒想到吧,他也許諾要提拔我當副館長。實際上他誰也不會提拔,我到組織部問過了,不管是你還是我,胡漢生連半個字的材料也沒有上報。
  老張哺哺地說,我還以為他是近段才變了的,原來一開始他就在要弄我!
  高南征說,我實在沒想到胡漢生比徐館長心還黑,不管怎麼說,徐館長還為館裡做一些事,胡漢生只想自己往腰包裡塞。
  老張說,狗日的胡漢生,我就不信比徐館長還難對付。
  高南征說,這可不一定,徐館長你能找機會當面摜他的耳光,胡漢生就不一樣了,他說話做事連反駁都困難。
  老張說,這你放心,我有鐵證。他同蘭蘋搞皮絆。
  高南征說,你有證據?
  老張說,我妻子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說蘭蘋讓胡漢生領著偷偷去她那衛生所裡刮過胎!衛生所裡還記著他們身份證號碼呢!
  高南征想了想說,光這不行,必須有經濟上的問題才有力,現在當幹部最怕經濟上出問題,上面有精神八百算貪污,三千就犯罪!
  老張點點頭後說,我這搞調研的誰也不買帳,如何能掙回那讓胡漢生扣下去的工資呢?
  高南征說,不如我們也辦一期《清流》,找企業贊助幾千。
  老張說,《清流》不是被胡漢生的外甥承包了嗎?
  高南征說,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同老張分手以後,高南征又折回文化館,他在財會室外面轉了幾次,直到沒人時才進去。高南征告訴蘭蘋,他聽老張說蘭蘋同胡漢生一道去過一家衛生所,老張準備過幾天就去查那衛生所的病歷檔案。蘭蘋臉都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高南征叫她明天無論如何也要去將那病歷毀了或改了。
  從財會室出來,高南征一路上想不通自己在這種時候為什麼要幫蘭蘋和胡漢生。他明白,其實只要這一宗事,胡漢生就得下台。
  第二天傍晚,高南征從窗戶裡無意中發現蘭蘋站在樓下並不時朝上張望。他猜蘭蘋一定是有事又怕到家裡,便找個借口哄騙小婭,說自己去找老張有事商量。
  蘭蘋果然是找他。她說衛生所的檔案已全部毀了,整個過程她都沒有告訴胡漢生。高南征相信蘭蘋的話,因為他今天親眼看見胡漢生像只綠豆蒼蠅一樣,到處找蘭蘋。蘭蘋流著眼淚告訴他,她真的恨胡漢生這麼不明不白地奪去了自己的貞潔。
  高南征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
  回屋後,高南征見小婭正坐在沙發上一個人獨自流淚。他忙上去捧著她的臉問,你怎麼啦?
  連問了三遍,小婭才說,老高,你說實話,剛才為什麼出門去。
  高南征怔了征後說了實話,我見蘭蘋站在樓下,以為有事,就去看了看她。
  高南征將這兩天的事一一對小婭說了。他說,不管胡漢生多麼可惡,但我們不能傷害蘭蘋。老陳是對的,他那樣做太對了,不然就毀了一個年輕姑娘。
  小婭聽完他的話以後,一聲不吭地進房倒在床上。高南征獨自坐在沙發上,下半夜他迷糊了一陣,醒來時發現小婭正跪在面前輕輕地吻他。高南征輕輕地回了幾個吻,然後將她抱起來放在懷裡。
  小婭說,我想了半夜,為什麼當初那麼多人追我,而我偏偏選擇了你。現在我才明白,是因為你身上的人情味比別人多。
  隔了幾天,老張氣憤地告訴高南征,說他去衛生所時,發現那份病歷檔案已被人毀了。
  高南征和老張一起過上小湯,到底下去跑了一趟,很順利地將一期《清流》的稿子及贊助款搞到了。回來後,他去找了一下段書記,然後就將稿子送到印刷廠。他們三人輪流守在印刷廠,不到一個星期,《清流》就上了機。開印那天,剛好嚴華送稿子來印刷廠,他當時沒作聲,轉身就走了。半個鐘頭以後,胡漢生就趕到印刷廠,要高南征立即停機,否則,他們將要承擔由於違反合同而產生的賠償。
  高南征說,我們這期頭版可是正宗文藝作品。
  胡漢生掃了一眼,見都是些格律詩,就說,你別用老秀才酸倒牙的搖頭晃腦之作來坑人。
  高南征馬上說,胡漢生,我記住你的話,這些詩可全是皮書記寫的。
  胡漢生一下子不作聲了,他拿起一張印了半截的《清流》一個人看了半天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走了。
  天黑時,胡漢生破例來到高南征家,說鑒於當前的特殊情況,今年最後兩期《清流》還是由高南征來操辦。胡漢生同高南征說話時,小姬故意挑了幾個怪模怪樣的梨放在茶几上,而且還不給刀子。
  一期《清流》使高南征他們賺了兩千。老張和小湯來了勁,打算下一期力爭賺三千。高南征不同意,他說,這肯定是胡漢生的圈套,我們得便宜就不好追查他的問題了。再說一整年《清流》沒有給業餘作者發多少稿子,說什麼也得利用這個機會安慰一下他們,免得讓他們寒心。
  小湯和老張有些不情願,商量半天,最後決定利用這點權力,將四版增加到六版,三版發文學作品,三版發那些有償的文章。
  這時一年又要過完了,進入十二月份後,有事沒事總也顯得忙一些。
  高南征他們拉到一筆贊助,就想組織業餘作者搞一次辭舊迎新筆會。搞筆會就得到省裡去請報紙雜誌的編輯來講課,加上又要聯繫地點,又要通知業餘作者送稿來,然後又是選稿定人發通知。這中間小婭對他說,她碰見人事局何副局長了,何副局長問高南征今年怎麼不報副高職稱。高南征想館裡唯一的指標已叫徐館長佔了,報上去也沒有希望,便沒有往心裡去。胡漢生沒有到筆會上去,高南征禮節性請他去時,他說要去省裡要錢,沒空。高南征心裡也不願他去,也就沒有勉強。
  忙了二十多天,總算將筆會圓滿結束了。同時今年最後一期《清流》也出刊了。他們一算帳,除去一切開銷,兩期加在一起一共賺了四千多塊錢。他們很高興,因為就算胡漢生明年仍不兌現套改工資,他們也有了底。
  高南征打算在家休息幾天再上班。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被老張從被窩裡喚起來。老張告訴他,胡漢生不知使出什麼鬼花招將徐館長調到計劃生育委員會去了。高南征有些不以為然,他覺得徐館長走與不走都與自己不相干。
  老張說,你怎麼還轉不過來彎,徐館長一走,這副高職稱的名額不就空出來了嗎!
  高南征一下子清醒過來。
  老張說,現在省高評委已經開過會了,由於他倆都沒申報,只有胡漢生一個人參加評審,再加上他帶了不少東西到省裡去活動了一番,所以就很順利地通過了。
  高南征沒想到自己又一次被胡漢生耍了,他和老張氣沖沖趕到文化館,找胡漢生討個說法。
  胡漢生說,我已經通知了,不信你們自己去看,還在黑板上寫著呢!
  高南征真要去看,老張說,別看了,的確是在那裡寫著。昨天回來後,我總感覺館裡有什麼事,夜裡就過來看了看。
  高南征執意到二樓去看了看,黑板上果然還留著胡漢生親自寫的通知,通知下邊另有一行字:保留十天。
  高南征和老張在文化局,宣傳部和人事局之間亂碰亂撞了兩天,一點結果也沒有。老張向省地有關部門寫了封檢舉信,高南征認為意義不大沒有在上面簽字。
  老張將信投出去十幾天後,仍不見反應,就有點洩氣。高南征趁機告訴他自己的想法:現在唯一的出路是將胡漢生攆下台、攆出文化館。
  高南征和老張找到小湯和小甘他們,要他們一起出面告倒胡漢生。小湯他們幾個很積極,只有小甘不願意出面,他說自己要趕一幅畫參加明年春季畫展。高南征見湊足了八個人,就沒有強求他。
  他們湊了胡漢生的一些材料,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抵抗中央精神,將《清流》這塊精神文明建設的重地變為家族的自留地;第二,以權謀私,擅自招聘親戚朋友到文化館工作,增加國家財政負擔;第三,在公司和商場的管理上有意製造混亂,以圖中飽私囊,第四,極端的利己主義,將一些符合條件的業務骨幹置一邊不顧,偷偷摸摸地將副高職稱據為己有;第五,無視國家政策,扣發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套改工資。
  高南征一行八個人,闖進文化局辦公室,非要崔局長接見他們。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崔局長才露面。
  崔局長看了材料以後,慢吞吞地說,《清流》的情況也許不是你們說的那樣,現在不少人都誇它成了縣裡的黨報了呢!套改工資文化局到現在也一分錢未發,所以這個問題的解決上,胡漢生還有是良好願望的。關於副高職稱,這個擔子由我來挑,說實話,就算全館的人都報了,我們也只能批胡漢生,誰叫他是館長呢,館長就應該是全館政治和業務上的權威。至於公司和商場,搞市場經濟對文化人來說都沒有前例,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當然,胡漢生也不是沒有錯誤--
  老張忍不住說,崔局長,胡漢生太會利用假象了。我說一件具體小事,他總說館裡經濟困難,限定每人每月只能領一本稿紙,可他全家都用文化館的稿紙揩屁股,他老婆還說用稿紙習慣了,用衛生紙沒味道。崔局長不信可到他家廁所裡去看一看!
  崔局長忽然將手中茶杯猛地往茶几上一放,大聲說,老張,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把文化局長當成什麼了?你懂不懂,文化局長是國家公務員!
  高南征連忙出來圓場。
  崔局長一揮手說,你們都走,什麼時候學會尊重人了再來找我!崔局長好像要故意氣他們,人剛走到走廊上就大聲叫辦公室秘書通知胡漢生來文化局商量春節文化活動如何搞。
  回館的路上大家都怪老張不會說話,將老張弄得灰溜溜的。高南征怕影響老張的士氣就說,崔局長是成心找碴,當領導的人就善於突然用罩子將人罩暈,然後將人打發走完事。大家約好下午去宣傳部。
  下午兩點,高南征和老張,小湯他們聚齊了。在路上他們碰見好幾撥宣傳部的人慌慌張張地走著。到了宣傳部後,才發現偌大的幾間辦公室,只剩下一個女秘書。高南征上去同她說話時,已調到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徐館長也進來了。大家相互點點頭,高南征聽徐館長同女秘書說話後才知道,宣傳部的一個女科長生二胎時受了罰,現在又要生三胎,臨產期快到了才被發覺,縣委書記發了怒說如若她不引產,就要改組整個宣傳部。那女科長聞訊躲了起來,宣傳部上至部長下至幹事都出門找去了。徐館長則是來作配合的。
  大家的興致一時被引到這個話題上。
  高南征瞅空問徐館長為何要離開文化館。徐館長說胡漢生與他達成了交換條件,他離開文化館後,胡漢生負責將他女兒接收到文化館,具體工作已談妥,也是編《清流》。徐館長說他女兒明後天就去報到上班,他希望高南征日後多加關照。徐館長又說,他知道自己一離開文化館職稱就丟了,可是沒辦法,女兒大了又沒考上大學,在社會上流浪會出問題,他只好犧牲自己。
  高南征說,你走的時候怎不對我們說一聲。
  徐館長說,我不想說,是因為想讓你們能有個比較鑒別,看看是不是真的會一任比一任強!
  高南征說,早知這樣,真不如同你合作下去。這話徐館長並沒有聽見,高南征是在心裡說的。
  接下來的幾天,館裡搞年終總結,大家對胡漢生的意見提了幾籮筐。最後胡漢生說了些要在新年改進的話,可他在新年工作計劃中設想的基本上還是老套。唯一有區別的是沒有讓大家再去想辦法掙那套改後增加的那部分工資。
  元旦這天,高南征同小婭正在屋裡包餃子,蘭蘋突然來了。一進門就哭成個淚人兒。
  小姬很不高興地說,新年第一天你無事來我家哭,若是今年有什麼不吉利,我可要找你的麻煩。小婭沒有用我們這個詞,使高南征不好多說話。
  蘭蘋咽咽地說,剛才我看見胡漢生領著他老婆到醫院裡去做人工流產!
  聽到這話,小婭放下手中的活,將蘭蘋領到房裡去說話。門半掩著,高南征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
  高南征一個人將餃子包好,又煮熟,然後叫她們出來吃。蘭蘋出來時,已不再流淚了。
  一邊吃餃子,小姬一邊勸蘭蘋。蘭蘋說她這幾天就將胡漢生的經濟材料清理出來交給高南征。
  吃完餃子兩個女人又到房裡說話,幸虧有幾個業餘作者來給他祝賀新年,才使他少些失落感。
  蘭蘋吃了晚飯才走。她一走,高南征就問小婭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姬故意不慌不忙地將廚房洗刷後才告訴他。原來胡漢生一直在騙蘭蘋,說自己已同老婆分居七八年了,二人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蘭蘋一直信以為真,她雖然並不怎麼喜歡胡漢生,可一想到已失身於他,所以只要胡漢生能對她保持貞潔,她也只好湊合著一步一步地走著瞧。今天上午她陪嫂子去醫院檢查胎位,正好在婦產科碰見胡漢生送他老婆去醫院做人工流產。蘭蘋當時就丟下大腹便便的嫂子跑到這兒來了。
  高南征問,她說沒說胡漢生最開始是怎麼引誘她的?
  小婭說,她說了,可我不能對你說!
  高南征說,為什麼?
  小婭半開玩笑地說,我怕你學會了,也去這樣害別的姑娘!
  高南征說,你別這樣防範我好不好!
  小婭說,你知道她為什麼單來我家?
  高南征搖搖頭。
  小婭說,我將原話對你說一遍,她說,她認識的所有男人中,她真正喜歡的只有你!
  高南征立即表示出不相信的樣子來。
  過完元旦,徐館長的女兒真的來文化館報到上班。胡漢生召集全館人員為她召開了一個簡單的歡迎會。開會時,高南征見小甘用手指蘸著茶水在茶几上寫了一行字。散會時,他走過去看了看,後來他對小甘說,他終於看見了小甘畫的那幅名為《操他媽的》畫。小甘用茶水寫的就是這四個字。
  當著胡漢生的面,蘭蘋將一張《清流》遞給高南征。高南征走到無人處才打開,裡面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各種數據。第一項是違紀開支五千六百二十一元,其中白條四千零三十六元;第二項是嚴華的收入,其中工資收入一千伍百元,通過《清流》獲得各種收入二萬七千二百零三角三分,合計二萬八千七百零三角三分,往下還有好幾項。
  高南征從蘭蘋的帳目上受到啟發,他將《清流》上經由嚴華發出的文學作品統計了一下:小小說四篇,散文六篇,詩歌十四首,演唱材料共三件,按字數算最多只夠《清流》的一個版面。
  再次去文化局之前,小姬叮囑他們一定要在交談之前先營造一個較好說話的氣氛。高南征覺得這話有道理,就同大家一起策劃了一個方案。
  崔局長來見他們時,高南征說,局長,我看這些時你累瘦了,先講個笑話慰勞慰勞你。你放心,絕對是與文化工作有關。
  高南征說,有一個搞非法出版物的個體老闆,他不光倒買倒賣,還開了個地下印刷廠,專門承印一些壞書。為了不暴露目標,這些工人全是他的親戚的孩子。又為了不讓這些孩子學到書中的那些壞事,這揀字的事全由他自己和老婆來承擔。有一回,他們接了一本特別黃特別淫的書,交印的人要得非常急,夫妻倆只好晝夜不停地加班。那書特別刺激,兩人又怕耽誤生意,不敢停下來回房親熱。男人正在難熬時,忽然看見他老婆揀了兩個鉛字塞進褲襠裡。
  說到這裡,高南征停下來不講了,而問崔局長知不知道那是兩個什麼字。崔局長想了半天沒想出來。高南征就告訴他,兩個鉛字,一個是雞,一個是巴。崔局長當即笑彎了腰,連連說這是新聞出版股管的事。
  等崔局長笑夠了,高南征才示意老張將蘭蘋寫的那個帳單遞給崔局長。崔局長只看了一遍,眉頭就皺起來。他們在文化局同崔局長談了兩個多小時,崔局長最後請他們考慮一下,如果胡漢生不再擔任館長,誰來當館長最合適。
  從文化局出來後,大家議論了半天。小湯說高南征可以。老張馬上說,按照上次的經驗教訓,凡是參與告狀的人是不可能接班的。這麼一篩選,大家一致想到了小甘。
  高南征從小甘敢於在茶几上寫那幾個字這一點來看,也覺得小甘能勝任。但高南征覺得還是應該對小甘考察一番。
  小甘的愛人的單位剛蓋了新宿舍。高南征他們去時,小甘正在佈置新房。新房設計很講究,大家見了都羨慕不已。
  小甘也很興奮,他說,他有個計劃,先將這房子裝修一遍,然後再搞一套原裝的先鋒音響和一台84厘米的畫王彩電,往下還有全套不銹鋼炊具,微波爐,洗衣干衣兩用機,真皮沙發,紅木傢具。
  一算帳,沒有十萬不行。
  高南征說,你哪來這麼多錢?
  小甘說,現在銅版畫、銅版字又流行又值錢。操他媽的,我要是當了館長,就去買一台鋼板印刷機,拿來私人用,一年時間就能將這些置齊。
  高南征和小湯,老張他們相互望了望,好一陣後,小湯才問,一台鋼板印刷機要多少錢?
  小甘說,不低於八千,不高於一萬。
  離開小甘家,一路上大家臉上都很嚴肅。過年之前,文化館再無人說起撤換胡漢生之事。崔局長主動找過高南征和老張,兩個人都躲避不見。放年假那天,文化館發了不少年貨,胡漢生說這是公司和商場出錢買的。高南徵用自行車運了兩趟,才將這些東酉運回家去。
  初一那天,高南征和小婭照例去給段書記拜年。段書記問到文化館又要換館長的事後,說了一通讓人費解的話c他說搞幹部終身制最大的優勢就是能防止大面積腐敗,而不搞終身制最大的弊端就是大家都趁在台上時拚命地往自己懷裡撈,像蝗蟲一樣,一批接一批。段書記說,現在說的是實事求是,做的實事求實。
  他們剛說了告辭的話,崔局長也來給段書記拜年了。見了高南征,崔局長就問他文化館館長人選想好了沒有。高南征隨口說,最好請徐館長回,他不回就讓胡漢生繼續干。
  回家後,高南征在書房裡翻出一份早年的《清流》,那上面有一則故事新編,說的是有一個地方蚊蟲特別惡,官府便將死回綁在此地的木樁上讓蚊蟲咬死。有一個人卻躲過此難。別人問時,他說,蚊蟲吸血時千萬別動,它飽了以後也叮在那裡不動,這樣就擋住了別的想吸血的蚊蟲,若一動驚跑了飽蚊蟲,讓餓蚊蟲補上來,一批接一批地吸下去,肯定會血盡而亡。
  他剛看完,小孔來家裡拜年。高南征到門口放鞭炮時,小孔也將那故事新編看了,然後笑著說,依他看,細坳村的人應該好好學一學這篇文章。
  正在說話,徐館長領女兒進來了。他沒說過年時的那些套話,而是唱了一首吉祥民歌:

            財門大打開,
            元寶液進來,
            滾進不滾出,
            金銀堆滿屋。

  小姬滿臉堆笑,說徐館長這麼好的嗓子不當文化館長太可惜。徐館長說他女兒的嗓子比他還強。高南征問起那個超生的女科長情況,徐館長說他不能說,大初一的不吉利。這時小孔要走,高南征將他送到門口。小孔回頭開玩笑說,什麼時候帶著那蚊蟲的故事到細坳村再搞一次奔小康大討論。說著話小孔滑了一下,高南征忙提醒他小心腳下。
  天上地下到處都是白雪。
                   1995.1.21.苦旅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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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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