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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婦說:「懶鬼,起來脹飯了。邊說邊掀被窩。孫仲望在被窩裡翻動一下,不滿地說:「哪有這樣的媳婦,沒有哪一天讓男人睡個安穩覺。」媳婦說:「我把飯做得好好的,請你起來吃,你想必還有意見?」孫仲望說:「跟你說了好幾次,叫你早飯做晚點。吃那早幹什麼?反正田裡地裡的活兒還沒出來,無非是玩,不如多睡會兒。」媳婦說:「你這麼愛唱戲,怎麼就忘了戲文裡說,好人睡得病,病人睡得死。」孫仲望說:「你是咒我病死了好去找野男人唦。」 媳婦立刻撲上來,要撕他的嘴:「你非得說清楚,哪個是我的野男人,說不出來,你就要還我的清白。」孫仲望躲了幾次沒躲開,臉上被媳婦抓了一爪,他火了,掄起拳頭正要揍下去,有人在堂屋裡走動,並叫:「孫仲望!」孫仲望隨口一應:「是華文賢嗎,就來了。」又壓低嗓門說:「再鬧就不客氣你了。」 孫仲望繫著褲帶走出房門,請華文賢坐。華文賢說:「過去總說城裡人愛睡懶覺,如今鄉里人也學會了。」又說:「也難怪如今計劃生育工作這麼難做,種兩畝田花不了一個月,其餘時間不抹牌、不和女人睡覺,又能做什麼呢?」孫仲望接上說:「所以,如今的女人特別能生孩子。」華文賢說:「也特別想生孩子,免得無事做,自己把自己養嬌養懶了。」 媳婦遞了一條熱毛巾給孫仲望。孫仲望接住,用手指頂住毛巾,伸進嘴裡,將牙齒擦了兩下,又扯出來,將臉擦了兩把,復將毛巾遞回去。華文賢說:「你怎麼不用牙膏牙刷?」孫仲望說:「牙膏涎乎乎的,用不慣,一到嘴裡我就噁心。」華文賢說:「那就光用牙刷嘛。我就是這樣。再蘸點鹽,很好用。」孫仲望說:「還是用毛巾好,牙刷毛刺刺的,一弄滿嘴血。」 忽然,孫仲望的媳婦在廚房裡叫:「華文賢,你吃飯沒有,沒吃就多添雙筷子。」華文賢說:「多謝,我吃了。」「我那媳婦,洋不洋,土不土的,學城裡人,每天按時開飯。真是煩死個人,一點自由也沒有。」孫仲望說:「這早,你找我有事?」華文賢說:「有事還找你幹嗎,不就忙去了?沒有事幹才想找你玩玩!」 二人說了一陣閒話,孫仲望就開始吃早飯了。一碗飯吃了半碗,華文賢說:「要不,我倆牽頭,和別人搭伙搞個業餘劇團怎麼樣?」沒等孫仲望開口,媳婦搶先說:「你想搞個劇團,怕是先得回去問你媳婦答應不。那年在宣傳隊演『郭建光』時,為了那個『阿慶嫂』,你可讓媳婦整苦了,現在就忘了怕?」華文賢說:「那年主要是領導要整我,光她一個人行?現在不同以往,領導對這種事不那麼認真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所以你又想過那種風流日子。」 一旁的孫仲望這時嚼到一粒砂子了,咋嚓一聲很響。他撲地一下,將一口飯吐到媳婦的臉上:「那你想過什麼日子?連飯裡的砂子也淘不乾淨。」媳婦捂著臉,哭著跑進廚房:「你別挑我的刺兒,我知道,一說劇團的事你就花了心。那年你領『沙奶奶』去刮胎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麼一鬧,華文賢覺得沒意思了,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一走,孫仲望就吼媳婦給他再添一碗飯來。連吼三聲不見人應,他到廚房一看,屋裡沒人,後門是開著的。望了望地上的腳印,孫仲望知道媳婦肯定又是跑回娘家訴苦去了。他也懶得去找,又回到房裡,倒在床上睡開了。 正睡時,華文賢又來了。 華文賢不等孫仲望起床就說:「這回是真有事找你,我倆一起寫個戲怎麼樣?」孫仲望說:「你莫心血來潮,戲是大耳朵百姓都能寫的?」華文賢說:「修張家河水庫時,你當宣傳員,不是老說要寫個戲嗎?」孫仲望說:「就算真的能寫成戲,叫誰去演呢?」華文賢說:「我剛才到文化站那裡去轉了一圈,文化站門口貼著一張告示,縣劇團收購戲劇劇本呢!」孫仲望不信:「又不是牲畜家禽,怎麼能收購呢?」華文賢就要他去看看。 西河鎮不大,稍走一會兒就到了鎮文化站門前。果然有一張告示貼在牆上,說是為了響應省委書記將黃梅戲請回老家來的號召,經過認真研究,縣文化局、縣戲劇工作室和縣黃梅戲劇團聯合決定,公開向社會徵集戲劇劇本,並同時舉行優秀劇本評獎活動,評出優秀劇本若干個,獲獎劇本將發給獎金一千元,等等。 孫仲望動了心,要進屋找文化站長問詳情。華文賢拉住他,說我們偷著寫,別聲張,成了就一鳴驚人,不成就僵旗息鼓。趁四周無人,華文賢將那告示撕下一塊,剛好將「發給獎金一千元」這一行字去掉了。孫仲望不理解。華文賢說:「有一千元作誘餌,誰見了不動心。特別是鎮中學的那些老師,窮得要命,見有這高的獎金,還會白白放過?他們水平高,動起手來,我們就沒指望了。」 又說了一陣,他們商定下午還是到孫仲望家繼續作商量。言畢,兩人就分了手。 回家後,媳婦已在堂屋裡坐著。孫仲望乜了一眼:「還當你不想活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了。」又說:「你也真怪,從前我打你打得半死,也沒見你往娘家跑,怎麼越老越嬌氣,像你兒媳婦一樣,重話都不能說一句了。」 廚房裡忽然鑽出一個人來:「爸,你又在表揚我哇?」孫仲望臉紅了,他沒料到兒媳婦貓在屋裡。其實,媳婦並沒有回娘家,她只是跑到兒子家去了。兒子見了挺生氣,就讓媳婦將母親送回來。兒媳婦說:「大明讓我給爸帶了信,說你若再對媽不客氣,可別怪他到時候六親不認。」孫仲望有火發不出來,臉上有些紫顏色了。媳婦見了忙開口說:「都是氣頭上說的話,都莫當真。你有事先回去吧。」 兒媳婦走後,媳婦主動上來和孫仲望說話:「我看見你和華文賢在文化站那兒嘀咕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嗎?」見媳婦眼裡漾著笑,孫仲望心裡一下平和了:「我們想給縣劇團寫個劇本,寫好了可以得到一千元獎金呢!」媳婦說:「你分散一下精力也好,不然,五十歲的人,說不定還要上醫院去丟一回丑。」孫仲望說:「我能讓你丟什麼丑?」媳婦不肯說,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指上醫院去刮胎。 中飯過後不久,華文賢就來了,手裡拿著幾本沒用過的舊帳本,還有一支沒有掛鉤的圓珠筆。 華文賢一坐下就說:「我們先商量寫個什麼故事。」孫仲望忽然一陣緊張:「你打算真寫呀?」華文賢說:「上午不是說定了嗎?」孫仲望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你一個人去寫吧!」華文賢晃了晃頭說:「我雖然讀了初二,你只讀過初一,但你唱本比我讀得多,戲路子比我熟。其實,你也別太自卑,作家裡面水平低的人多得很。水平低不怕,就怕沒有生活。」孫仲望想了想說:「要不我倆先扯個故事架子。行,就寫出來。不行,就別去勞神費力。」華文賢說:「不!不行就再扯一個。」 開始扯架子時,華文賢說要寫一個萬元戶。孫仲望卻要寫計劃生育。爭了一陣,孫仲望說,他看過縣劇團的戲,演的都是兒女情長的故事,計劃生育最容易寫出兒女情長來。華文賢扳指一算,果然每個黃梅戲都是演的那種柔腸百折的事,就服氣了。 故事卻是極好扯,都是些現成的事。主要東西用的是孫仲望媳婦娘家的事,再加上鎮政府門前計劃生育宣傳欄上公佈的外地的幾件事就成了。 編好的故事是這樣的:某地王家兒媳婦懷孕了,請人算命說懷的是女兒。王家老爹要兒媳婦去引產,兒媳婦思想進步,堅決不肯。王家老爹沒辦法,又不能容忍獨生兒子不給他添個孫子。萬般無奈中,王家老爹在兒媳婦生產之際,趁亂溜進產房,偷了一個胖胖的男嬰,連夜跑回家。卻不料,這男嬰正是兒媳婦生下的。兒媳婦在醫院痛失親生骨肉,好不悲傷。另一好心產婦見此情景,心生憐憫,就將自己剛生下的女兒,暫借給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誰知假戲真作,搞得弄假成真。王家老爹的兒媳婦將別人的女兒認作骨肉,堅決不要自己的親生兒子,而那位好心產婦又堅決要自己的嫡親女兒。最後,王家老爹坦白了一切,兩家人皆大歡喜。 接下來是分場次:第一場叫盼兒,第二場叫偷兒,第三場叫借兒,第四場叫爭兒,第五場叫換兒或還兒。換兒是華文賢的意見,還兒是孫仲望的意見。兩人爭執不下。比扯整個故事花的時間還要多。還是孫仲望的兒子後來出了個主意,讓寫個括號把兩種意見都寫上去。讓劇團的人去挑選。戲的名字他倆沒有分歧,就叫《偷兒記》。 二人扯到這兒時,都來了精神,都說那一千元獎金非他倆莫屬。 稿子由孫仲望執筆寫,署名則是華文賢排在前面。因為是華文賢先知道這個消息、先起寫戲的念頭的。這裡有個先來後到的原則。 華文賢在一個舊帳本的第一頁上寫著:大型五幕現代黃梅戲《偷兒記》,編劇:華文賢、孫仲望。然後,將一疊舊帳本統統交給孫仲望。孫仲望怔怔地盯著那些字,:「若是哪天,戲台邊的字幕真的這麼打出一些字來,我可真不敢看。」華文賢說:「為什麼不敢看,又不是偷別人的搶別人的。」孫仲望說:「也是,我們臉上又沒刻姓名,誰知道是兩個地包子寫的,說不定還當是兩個大作家呢!」 華文賢說:「仲望,你幾天能寫一場?」孫仲望說:「最低也得三天。」華文賢說:「三天不行,最多只能兩天半。要搶在最先交稿,不然等人家手裡有一大堆稿子時,人家就不會看我們這破帳本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華文賢又吩咐幾句關於字跡要工整等話,就走了。 華文賢一走,孫仲望的媳婦就說:「你別與他合作。你看他那精,二十年前當會計時的帳本,還能留到現在。跟他一起搞,那一千元錢你可能一分也到不了手。」孫仲望說:「你怎麼這樣看人,他是你表弟呢!」媳婦說:「可你是我丈夫。」 兒子大明來問油菜什麼時候割。去年臘月,兒子一結婚就和父母分家了,搬到菜園旁蓋的新房去住。兒子其實是想父親和他一起割油菜。孫仲望說,遲幾天早幾天都行。他不管,今年他想吃點現成的油。兒子只好去和母親嘀咕,母親答應自己去割,兒子這才走。 這話,孫仲望聽見了,他裝著一無所知,爬到床底下,拖出一隻紙箱,從裡面找到幾本黃得發黑的舊唱本,一頭紮在桌子上,翻得滿屋都是霉氣。 舊唱本上儘是水詞和葷詞。特別是葷詞,老讓孫仲望想起年輕時的花花事。孫仲望看了兩本,突然想到自己寫的是新戲,看這舊唱本有何用處,他索性丟開舊唱本,攤開舊帳本,提筆就給那王家老爹寫了四句唱詞: 兒摘月亮父搭梯, 長大不是好東西。 找個媳婦一兩年, 肚子不鼓他不急。 媳婦給他倒茶,見了這四句唱詞,就說;「你這不是寫自己嗎?」孫仲望說:「你別瞎評論,這一寫出來就是藝術形象,就不是這個那個了。」媳婦不服氣:「只要你寫的是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孫仲望爭不出理,就不再說話,埋頭用圓珠筆在舊帳本上寫。 到晚上洗腳睡覺時,孫仲望已將第一場盼兒寫成了。媳婦見孫仲望一口氣寫出這麼多的文字,很是吃驚。睡到床上,孫仲望無論要做什麼,她都沒有推擋。 天再亮時,媳婦一喊,孫仲望就起來了。腳剛沾地,就又趴到桌子上,將夜裡想好的第二場偷兒的開場詞寫下來: 婆打媳婦天下有, 公打媳婦天下五。 痛恨媳婦不聽話, 想打想揍難下手。 剛寫完,華文賢來了。孫仲望將第一場給他看,自己到堂屋洗臉吃飯。他胃口很好,吃了兩碗油鹽飯,想再去添,聽見華文賢在房裡叫了一聲:「很好!」孫仲望說:「什麼很好?」這時華文賢已走出來:「你寫得很好,就這樣,按我們商量的路子寫下去。」孫仲望說:「有些地方我變了一下。」華文賢說:「適當靈活點也行,但基本原則不能變。」孫仲望說:「這個自然。」華文賢說:「還有,你寫『我』字時,不能這樣草,弄得『我』不像『我』,『找』不像『找』。」邊說邊在帳本上指了幾下,孫仲望連連點頭。臨走時,華文賢說:「有幾個錯別字,我改過來了。」孫仲望看了直拍腦袋說:「文賢,你水平是比我高。」華文賢說:「你今天爭取再寫一場。」孫仲望說:「行,只要沒別的事打攪。」 華文賢走後,媳婦不滿地說:「我看文賢好像成了你的領導,你一字一字地寫,他卻在一邊指手畫腳。」孫仲望說:「他過去在大隊當會計,習慣了。再說,兩個當中,總有一人說了算,不然怎麼合作?」媳婦說:「不行,明天得讓他幫我家割一天油菜。」孫仲望說:「你莫生這個企圖,你就是花錢雇,他也不會到我家田裡去。」媳婦說:「今天這《偷兒》一場你寫在別的紙上,明天他來時,一切由我來說。」 第二天,華文賢一來,就見孫仲望在被窩裡叫腰痛。問時,媳婦說孫仲望昨天割了一天油菜,腰都累斷了。華文賢看帳本,還是上次見到的模樣,一個字也沒添。華文賢急了,說聽文化站長說,鎮中學的幾個語文老師也在寫,老師的水平極高,我們只有搶在他們前面才有希望。媳婦說,油菜若不割,秧也插不下去,那就難有什麼希望了。華文賢於是一咬牙,答應幫他家割一天油菜。 天黑時,華文賢從田裡回來。孫仲望極心虛,一下子交給他一場半戲,還留他喝了酒。華文賢累極了,喝完酒就回家,劇本也沒帶走,說是留待明天來看。 插秧之前,孫仲望將劇本寫完了。 華文賢高興地說:「我們終於將季節搶到手了。」孫仲望聽說學校老師的劇本還只有一個提綱,也很高興。然後,二人就商量劇本怎麼交上去。華文賢同意孫仲望的意見,送到郵局裡寄去。孫仲望去找牛皮紙時,華文賢迅速在第五場最後的空白處寫了一行字;若回信請寄西河鎮西河村華文賢同志收。 他們將劇本包好,到郵局一算帳,郵寄費要拾元伍角,還要開包檢查。華文賢說:「還不如親自送去,來往的車費還要不了這多。」孫仲望也主張華文賢親自跑一趟。說好,拾元錢,一人出伍元。孫仲望身上無錢,回家找媳婦要。 媳婦聽了就罵他苕,說那大一本,寫都寫了,還怕到縣裡去見人,還怕多出五塊錢。孫仲望受到提醒,心中起了猜疑:劇本又不是寄給敵特機關,怎麼華文賢不讓開包檢查呢? 於是,他鼓足勇氣,揣上拾元錢,和華文賢一起搭車到了縣城。找到文化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人,姓杜。小杜接過紙包隨手撕開,見到幾隻舊帳本,臉上就有些輕蔑的色彩。 孫仲望問:「還有比我們交稿早的嗎?」小杜說:「你們這是燒的頭香。」邊說邊信手翻帳本。孫仲望還想問若得了獎,獎金怎麼發。華文賢怕露了馬腳,想走:「劇本交了,是不是打個收條?」小杜鼻子響了一下:「我們這兒還從沒做過這樣的規定。」華文賢忙說:「那就算了。仲望,我們走吧,要趕車呢!」小杜說:「別忙,把你們的地址留下,有事好通知。」華文賢說:「上面已寫清了。」說著拉著孫仲望朝外走。走到樓下,孫仲望說:「我的帽子忘了。」他返回小杜的辦公室,將那疊帳本匆匆翻了一遍,發現華文賢寫在最後面的那行字。 他拿起草帽往外走,心裡很生氣,但又怕是誤會,一路上仍和華文賢表現得很團結。 孫仲望一回到西河鎮,就碰到鎮上的趙宣傳委。趙宣傳委問他:「你們寫劇本,這大的事怎麼不先和我通個氣?」孫仲望有些慌:「我不知道這事也要請示。」趙宣傳委說:「不請示也該讓我知道個准信,免得到時得了獎,還說我們當領導的不重視農民作家。」孫仲望連忙就在街當中,將《偷兒記》的故事說了一遍。趙宣傳委聽後想了一陣:「你們沒寫領導幹部?」孫仲望說:「沒有寫。」趙宣傳委說:「這不好,應該加強黨的領導,這是重點,一定要突出。」孫仲望說:「我想過,因是寫偷兒的事,不好串進去,怕損害黨的形象。」趙宣傳委說:「這說明你們的功夫下得還不夠。宣傳部的汪部長正在寫一部《勝天歌》,他和我談過這個戲的構思,將來你們若輸給了他,主要原因肯定是沒有從這一方面去進行很好的把握。」趙宣傳委又說了幾句關於不要驕傲翹尾巴的話,就匆匆地去趕一個會。 孫仲望一到家就對媳婦說:「鎮領導稱我為農民作家了。」媳婦聽了經過,先是高興,過了一陣又發起愁來:「聽說當作家的人都喜歡鬧離婚。」孫仲望說:「我是那種人嗎?今後,你要我什麼時候上床,我就什麼時候上床,除非我有個三病兩痛。」媳婦說:「不,你是男人,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孫仲望說:「對了,我們要相互信任。」 安撫好媳婦,孫仲望就去華文賢家。 華文賢是在鎮西頭家門口下的車,他沒聽見趙宣傳委的稱呼。孫仲望從鎮東頭專門跑過來,讓他也分嘗一下農民作家的滋味。 華文賢聽後,歎了一口氣,說:「我真該和你一道下車,不該省那幾步路。」孫仲望說:「誰知道呢,車上人太擠,我也差一點隨你下車透口氣呢!」說著話,華文賢的情緒好起來,要留孫仲望在家喝幾杯。孫仲望推不掉,就留下來了。 華文賢的媳婦到別人家做客去了。家裡只有半碗花生米和一碟霉豆腐,華文賢和孫仲望就用農民作家這個詞,相互敬了對方三杯酒。到孫仲望往回走時,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 到家後,媳婦料理他洗完腳,自己先到房裡去了。孫仲望吸著鞋到房裡時,見被窩面上仰著一個白白的女人。孫仲望望了幾眼,心火升得並不急。他取來一把二胡,就著《偷兒記》中的一段詞,自拉自唱: ……無兒點燈燈不亮, 無兒吃飯飯不香, 無兒說話氣不壯, 無兒站著沒有別人長…… 媳婦在床上聽著,馬上淌了一遍淚。孫仲望停住琴弓說:「我這唱詞寫得好,是(口沙)?把你感動了。」媳婦點點頭:「我媽沒有為我生下一個兄弟,我父臨死之前就是這樣說的。」孫仲望說:「我就是將你父親的話拿來加工的。還有一段好唱詞,完全是按你媽的話寫的。」孫仲望又唱起來: 親親兒的臉,摸摸兒的身, 叫一聲娘的兒,問一聲娘的心, 兒呀,雖然分手才一天, 娘卻老了十年人! 這一次,媳婦哭得更厲害。她小時候就是丟在路邊,一整天無人要,她父親又將她揀回家的。 熄燈後,媳婦表現得從未有過的溫柔,喜得孫仲望接連三次發誓,說他下一世還要娶她作媳婦。 第二天一大早,鎮文化站長就在外面敲窗戶,要他上午到文化站去開會。 孫仲望到文化站時,會議室裡已有十幾個人,都是鎮裡各單位的頭頭。華文賢也到了。孫仲望尋著華文賢的眼色,坐到他身邊。剛坐下,趙宣傳委就宣佈開會,議的是如何慶祝六一兒童節。他倆的任務是趙宣傳委親自佈置的,要他倆三天之內寫一篇快板書和一段對口詞,內容必須是少年兒童如何投身改革事業、做紅色小主人。當著這多人的面,趙宣傳委再次稱他倆為「我們鎮裡的農民作家」。孫仲望和華文賢激動得要死,連連應諾。趙宣傳委還寫了個條子,安排他倆到學校去體驗一下生活。 去學校體驗生活時,學校的人不大理睬他們,特別是那幾個曾打算合寫劇本的語文老師,當著學生的面對孫仲望說:「你何必要採訪,就寫自己當年如何不讓兒子上學讀書的事,准保有教育意義。」孫仲望紅著嘟噥:「那時連飯都沒吃的,讀什麼書喲!」 碰了一鼻子灰,他們決定乾脆回來硬編。 這回往桌邊一坐,孫仲望就想睡覺。三天過了兩天,還沒見寫出一句詞來。華文賢沒有錯別字可改,很焦急,生怕這第一回就將「農民作家」的牌子給砸了。再焦急也沒用,孫仲望自己瘦了一圈也想不出該怎麼寫。 幸虧晚上開始下大雨,並且一直下到第四天還不見停。鎮上通知,一切活動都停下來,全力以赴投入抗洪。洪水過後,孫仲望在街上碰見滿眼血絲、一路直打呵欠的趙宣傳委,二人碰面只打了個招呼,別的什麼也沒說。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縣文化局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孫仲望怕華文賢從中搗鬼做手腳,就聽了媳婦的話,偷偷地給文化局小杜寫了一封信。過了半個月,小杜回信了,說「華文賢同志在你之前也來信詢問,現在一併回復如下:因縣局領導工作繁忙,劇本評獎之事,暫未列入議事日程,故你們仍得耐心等待時日,一有佳音,即刻奉告」。這封信,媳婦不讓孫仲望給華文賢看。孫仲望捱了幾天,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到第五天上,他瞞著媳婦偷偷給華文賢看了。華文賢看後半天無話。 5 又過了幾個月,田裡開始栽油菜了。 劇本和一千元獎金仍舊沒有一點動靜。趙宣傳委見到他倆時,也不再稱農民作家了。孫仲望想,一定是趙早傳委得到了內部消息,知道《偷兒記》寫失敗了。 果然,有天晚上,鎮委會的高音喇叭裡說:「我縣首次公開徵集優秀戲曲劇本活動日前圓滿結束,積極參加這次活動的有縣委領導同志和文化水平很低的農民作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次活動的第一個交稿者,是西河鎮兩位年齡加起來超過一百歲的農民。經過專家認真評選,由縣委宣傳部部長汪國慶同志創作的《勝天歌》,被評為這次活動的唯一優秀作品。」聽到這條消息,孫仲望仍然很高興。畢竟自己的事頭一回上了廣播。 他到華文賢家時,華文賢正哭喪著臉。見了他,華文賢揉了一下眼圈說:「原指望能得點獎金,過個痛快的年,誰知竹籃打水一場空,這過年費還得下苦力去掙。」孫仲望安慰他:「沒得獎,卻得了個廣播揚名也不錯。」華文賢說:「可廣播裡並沒有直接點我們的名。」孫仲望說:「雖然沒明說,可西河鎮誰不知道這是在表揚我們呢!」華文賢聽了心情稍好一些,歎口氣說;「只可惜浪費了那些帳本。」孫仲望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再說,它是過去大隊的,又沒花你一分錢。」 聽了這話,華文賢忽然發起牢騷來:「你別以為我過去沾了集體的大便宜,就算沾了便宜又怎麼地呢,誰不曉得沾,誰就是苕。就說這次評獎,《勝天歌》為什麼能得獎,還不是見作者的官大。」孫仲望說:「話不能說死說絕,汪部長水平若不比我們高,能管得了這麼多的文化人?」 忽然,華文賢的媳婦在門外哎喲一聲,跟著就罵起來:「華文賢,這門前的台階你今天晚上不修起來,明天我就去招個野男人來修。」華文賢聽了一聲不敢吭。孫仲望小聲說:「台階是該修一下,我進來時,也險些摔一跤。」女人又在門外哭叫:「華怪種,你聾了還是啞了,你要是長卵子的男人就站出來。」華文賢耷著耳朵想從後門溜。孫仲望拉住他:「算了,今晚我幫你,抬兩塊石頭回來修一修。」 出門時,華文賢扛著槓子竄得像兔子。孫仲望在背後勸了女人幾句,攆了半天才攆上華文賢。 二人在一堆石頭前站住。孫仲望說:「這是學校蓋房的石頭吧?」華文賢說:「知道。你看那頭有人沒有?」孫仲望說:「鬼也不見一個。」華文賢說:「那我們快點繫好石頭,快點抬走。」正在手忙腳亂時,猛地一道手電筒光射在他倆身上,有人說:「真沒想到農民作家竟是偷石頭的賊,又是來體驗生活的嗎?」光亮射在臉上看不清說話的人,聽聲音像是學校的語文老師。「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孫仲望很慌:「以前的石頭確實不是我們偷的。」語文老師說:「我不管。捉住你,就是你幹的。」華文賢被手電筒光亮照煩了:「別不懂禮貌好不好,老用手電筒照人的眼睛。」手電筒熄了一會兒,華文賢看見語文老師手上拿著啃得只剩下半截的黃瓜。華文賢招呼孫仲望將石頭抬起來走。語文老師攔住說:「是不是由偷變搶了?」華文賢理直氣壯地說:「你能偷黃瓜,我就可以偷石頭。」 他倆抬著石頭走出十幾步,聽到語文老師低聲罵了一句什麼。 回到家裡,孫仲望脫衣睡覺時和媳婦說偷石頭的事,媳婦聽了,當即要他什麼事也別同華文賢一起幹。 差不多整一個月,孫仲望沒和華文賢見面,只聽說華文賢販藥材蝕了本,虧了兩百多塊錢,在外躲了六七天不敢回家,媳婦托人帶信叫他回,他才敢進門。 這天,外面起了好大的秋風。孫仲望的媳婦扛著鋤頭,說是出去將剛燒的火糞攏一攏,免得吹散了引起火災。 出去不一會,媳婦又匆匆返回來,說她看見一群人從小車上鑽出來,打聽往華文賢家去的路,有個女的她認識,過去是縣劇團演青衣的名角,她豬是為劇本的事而來的。媳婦要他趕緊去,莫讓華文賢吃了獨食。 孫仲望走到華文賢家門口時,很緊張,手腳都有些發抖。他硬著頭皮走進屋去,見華文賢蜷在牆角,像一隻餓癟了的猴子。他媳婦當著一大群幹部的面大聲數落他。孫仲望進屋時,誰也沒有理他。他在房門檻上坐下來,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這些人是為華文賢販藥材的事而來的。他從門檻上站起來時,心裡很踏實。他朝媳婦說的那個女人看了一眼後,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和第三眼,第四眼被一個禿頂的胖子擋住了。他心裡很可借,這樣好看的女人為何不願穿那好看的戲裝,做各樣的眼色給人看,而要穿像灰狗子一樣的工商服,板著臉訓人。 一路上,孫仲望想,哪個男人有福和這個女人一個鍋裡吃飯,一個被窩睡覺。正想著,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頭一看,文化站長在背後大步追過來。 文化站長攆上來說:「你怎麼這大的架子,叫兩聲都不應。」孫仲望說:「我有什麼架子?黃牛架子越大,累死得越快!」文化站長說:「這回你得請我的客。」孫仲望說:「別耍我,前年我想參加站裡的業餘劇團,請你幾次你都不到。」文化站長說:「這回不一樣,文化局的人要到你家去。」孫仲望瞪大了眼睛。文化站長繼續說:「是為了你寫的那個《偷兒記》。本來,他們按劇本上寫的地址準備去華文賢家,我知道劇本是你執的筆,就叫他們來你家。現在,趙宣傳委正在陪他們吃中飯,你快回去準備一下,他們回頭就到。」 孫仲望激動得不得了,回家對媳婦直說快快快。掃了地,擺好桌椅,又去燒開水。孫仲望接了十幾次鍋蓋,水還沒有開。媳婦叫他趁空去通知一下華文賢。孫仲望臉一沉,說媳婦一到關鍵時刻就忘了原則,這一回若不是文化站長幫忙,他肯定要吃門心虧。媳婦直撓頭說自己一高興就不能舉一反三。 水終於開了。又等了一陣,文化局的人仍沒來。孫仲望肚子餓極了,就叫媳婦隨便做點什麼充充飢。媳婦烙了幾張蔥花餅,他站在門口跟著腳吃了。還不見人來。孫仲望心急火盛,口渴得很,將一瓶開水喝去大半瓶。0 半下午時,文化局的人終於來了。其中就有小杜,其餘的是徐局長、劇團的夏團長和戲工室的毛主任。媳婦認得小杜。小杜開始不認識孫仲望的媳婦,經她自己一說,小杜才記起自己在劇團當演員時,下鄉演出,真的在她娘家住過,還和她睡過一張床。孫仲望的媳婦羨慕地說,小杜那時身子嫩得像水豆腐。這話惹得毛主任在小杜身上捏了一把,然後說,現在倒像塊臭豆渣。大家笑一陣後,開始進入正題。 孫仲望的媳婦拎著小半瓶開水,拭了一圈,沒有倒出一滴水,大家隨手拿著的瓶子都是滿的。 徐局長先問還有一位作者怎麼沒來。文化站長說,通知過了,可能人不在家。隨後是毛主任介紹情況:這次徵集劇本評獎,原本也考慮了《偷兒記》,後來因為不如《勝天歌》成熟,思想性也不如《勝天歌》深刻,加上只能評一名優秀獎,所以只好忍痛割愛。又因為元旦期間,縣劇團要帶新劇目參加省裡的戲劇節,為鼓勵基層作者,縣裡決定,請你們二位到縣裡去住下來,修改《偷兒記》,讓劇團帶著《偷兒記》上省演出。住宿費、伙食費全由縣裡出,每天另發兩塊錢的誤工補貼。 毛主任說完,夏團長未經徐局長示意,主動開口說:「你們現在就要考慮一下,黃梅戲主角必須是女的,是旦角,《偷兒記》的主角現在是個老生,這樣很難發揮黃梅戲抒情的優勢。」徐局長毫不客氣地打斷更團長的話:「這些問題到縣裡去再說,到時先開個討論會,讓大家都來提意見。」徐局長又對毛主任說:「你還有一個問題沒說。」毛主任當即出了一臉汗,趕忙掏出筆記本,急急地翻了一陣,復開口說:「你和老華後天,也就是二十五號坐早班車去,到文化局報到,家裡的事情在明天安排好,去後除非家裡死了人、著了火,否則一概不准請假。」說完,毛主任用眼角色了幾下徐局長。 徐局長不理他,卻問孫仲望,《偷兒記》的素材是從哪兒來的。孫仲望的媳婦搶先回答,說寫的就是我娘家的事。徐局長說,難怪讀來這麼親切,還是要按毛主席說的辦,一篙子扎到基層,搞專業創作的為什麼反不及農民作家,差別就在這裡。徐局長後面的話是對毛主任說的。毛主任聽了直點頭。 徐局長又問大家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小杜趕忙接著說:「家裡有什麼困難儘管說。」孫仲望說:「沒困難,冬播都搞完了,在家也是閒著。」趙宣傳委一直沒機會開口,這時才說:「你和老華這一回一定要好好為西河鎮兩萬農民爭光。」徐局長已站起來了,邊走邊說:「你氣魄還小了點,這個戲要爭取演到北京去,也讓我這個文化局長風光一回。」 孫仲望將徐局長送到門口,看著徐局長他們坐小車離去後,他站在門口和過路的人笑著打招呼。 忽然,華文賢像頭發癲的公牛一樣衝過來,氣喘喘地問:「他們人呢?」孫仲望說:「工商局的嗎?」華文賢急了:「你別裝孬!」這時,華文賢的媳婦也趕來了。 夫妻二人當街質問,文化局來人怎麼不通知華文賢。孫仲望想到華文賢在劇本上做手腳的事,心裡就很坦蕩,一點也不臉紅。他說他通知時,華文賢正在巴結工商局的領導,見他進來連問都不問一聲,人都有個自尊,你不把別人當人卻想別人把你當人,於是他一氣之下才一聲不吭地走了。華文賢又追查一千塊錢的獎金。孫仲望說一分錢也沒有。他不信,說這是騙局,並說狗日的孫仲望如果不分五百塊錢給他,他就上他家去打砸搶。 孫仲望火了:「你敢再罵一句?」一邊就揪住了華文賢的衣領。華文賢一把攥住孫仲望的頭髮說:「我罵了,看你能把我怎麼辦?」孫仲望說:「有狠你就再罵一句。再敢罵一句,我就揍扁了你。」華文賢的媳婦欲上前幫忙,被聞訊跑出來的孫仲望的媳婦扯住。 這時,趙宣傳委折回來了。他將華文賢嚴肅批評了一通,說這樣鬧有損於農民作家這個光榮稱號。華文賢不敢和趙宣傳委頂嘴,聽了詳情後,他馬上向孫仲望認了錯。回家後,他讓媳婦提了一隻公雞,送到孫仲望家賠不是。孫仲望見狀立刻消了氣,還讓華文賢媳婦帶了一斤懦米酒回去。 吃晚飯時,孫仲望喝了幾杯酒,媳婦也喝了幾杯。孫仲望想不通文化站長為什麼那麼恨華文賢。媳婦告訴他,文化站長其實是恨華文賢的媳婦,那回看電影,文化站長在門口收票,順勢摸了一把華文賢的媳婦,華文賢的媳婦回頭就給了文化站長一耳光。孫仲望很敏感,問她被摸過沒有。媳婦說,摸過,但不要緊,那是冬天裡,她穿著棉衣,不像華文賢的媳婦,是六月天,只穿著一層薄紗。 二十四口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孫仲望一上床就睡著了。半夜裡,忽然被趙宣傳委的大聲叫喊吵醒。稻場上的草堆著火了。白天忙著準備到縣裡去的事情,忘了將火糞攏一攏,晚風一起,火星飛到草堆上去了。幸虧發現得早,不然家裡養的那頭牛冬天就沒什麼吃的東西了。撲滅了火,孫仲望要謝趙宣傳委,卻找不到他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去搭車時,在街上碰見了趙宣傳委。孫仲望說他要將趙宣傳委奮勇救火的事跡寫成廣播稿。趙宣傳委嚴厲地制止了,說若是要寫廣播稿,他就不准孫仲望到縣裡去改劇本。 在車上,孫仲望和華文賢說起這事時,華文賢說孫仲望真是茗過了心,趙宣傳委那晚去稻場邊能有什麼光彩的事嗎?孫仲望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到文化局報到時,徐局長他們都不在,只有小杜在辦公室等他們。小杜把他倆領上四樓,推開一扇玻璃門,見徐局長、毛主任、夏團長和十幾個不相識的人,正坐在沙發上吃瓜子和水果糖。大家吃東西時,都是文謅謅、挺有學問的模樣。徐局長問怎麼才到。他倆正不知如何回答,小杜幫忙說這趟車的司機緩性子,車開得慢。 他倆剛坐下,徐局長就說,五六十年代,鄂東的淆水縣產生了四個農民作家,沒想到九十年代,風水轉到了我們縣,一下子就產生了兩個農民作家。今天請大家來,是要大家將他倆扶上馬送一程,希望大家多對《偷兒記》提出善意的批評和建議。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開了頭炮,聽口氣,他是上次評獎的評委,他說《偷兒記》在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這一點上,明顯不足,更缺少時代精神。會場上最年輕的那個人忽地站起來,將前面人的話打斷了,說《偷兒記》好就好在寫出了生活的本質,不像別的劇本,搞假大空,迎合假繁榮。被反駁的人脹紅著臉說,那你說汪部長的《勝天歌》是那一類呢?年輕人不說話。徐局長忙攔住,說今天不扯別的戲。大家沉默下來。 過一陣,夏團長說我來說幾句,他說我初讀劇本時吃了一驚,覺得它太好了,好得就像前幾年轟動全省的《銀鎖怨》。徐局長一敲茶几,說老夏,注意你說話的語氣。夏團長嚥了一口茶水,繼續說,我並不是說作者在抄襲,但《親親兒的臉》和《無兒點燈燈不亮》這兩段,與《銀鎖怨》中的兩段一模一樣。孫仲望一聽急了,說,怎麼會呢,這是幾十年前,我媳婦的兩個上人說的話,西河鎮好多人都會這幾句話。小杜在一旁小聲說,別人能爭,你可不能爭,你一爭別人就不說真心話了,討論《勝天歌》就是這樣,大家都睜著眼說瞎話。 接下來是毛主任說。他說《偷兒記》裡為什麼要偷兒,沒說清,理由也不能讓人普遍接受,這一點不寫好,這個戲就不能成立。孫仲望實在忍不住又爭辯道,我覺得再清楚不過了。毛主任說,光你清楚不行,要讓評委和觀眾都信服,除了偷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了。華文賢忽然來一句,說這不是雞蛋裡面尋骨頭嗎!徐局長又敲了茶几,說你們作者要允許別人發表不同意見,這個戲我們內定的標準很高,要向省委匯報演出,要力爭超過《銀鎖怨》,不僅到人民大會堂裡去演,還要到中南海懷仁堂裡去演。 孫仲望和華文賢被徐局長的話鎮住了,再也不敢爭。 散會時,徐局長叫大家都去招待所吃頓便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徐局長的小車裡,前頭走了,小杜也在車裡,毛主任、夏團長他們都是步行。 吃飯時,大家都朝徐局長敬酒,一個個又認真又誠懇,說上任不到一年,全縣文化工作就出現了新面貌。然後再說和農民作家喝一杯,沾沾山裡的仙氣等話。孫仲望、華文賢剛把杯子端起來,他們已將杯子送到鼻尖前聞了聞,隨即轉身走了。 半中間,上一道魚。徐局長讓放到他倆面前,說這是武昌魚,又說知道武昌魚嗎。孫仲望想說沒說出來,華文賢搶先說,知道,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這是毛主席吃過的。徐局長點頭讓他倆多嘗嘗。中午的菜很多,但他倆連半飽也沒吃到。每次他倆伸出筷子時,就有人轉動桌上的轉盤,不是空筷子回,就是只央很少一點。幸虧有一盤炒肉絲,轉盤上放不了,只好放在他倆面前的桌子上。他倆顧不了許多,將盤子裡的東西一掃而光。等走進客房時,肚子已經餓了。 客房裡有兩張床,還有沙發、彩電,廁所也在房內,卻不是蹲坑。是那年批判「四人幫」時,說江青上小靳莊也帶著的那種抽水馬桶。孫仲望在上面坐了半個小時,仍不通暢,只好站上去,蹲在上面,卻擔心將那瓷器踩破了,弄得心裡很緊張。出來時,見華文賢正在晴饅頭。一問,才知是小杜從餐廳裡帶回來給他們的。還剩下三個,孫仲望趕忙抓住兩個。華文賢說:「別搶,我吃飽了,都是你的。」 孫仲望邊吃邊看電視。放的是《雪山飛狐》,看著看著就入迷了。毛主任臨走時,叫他們下午兩點到原地點開會,他倆一直看到電視上打出十三點四十分時,才互相說,該去開會了。這時,毛主任進來了。毛主任惱火地問:「叫你們兩點到會,怎麼三點了才動身?」華文賢說:「電視上才一點四十呢!」毛主任說:「那是招待所放的閉路電視,是轉錄的,上面的時間不算數。」 他們匆匆趕到會場。大家聽毛主任一解釋,都笑了。徐局長也不例外。下午,大家的勁頭沒有上午的足,好幾個人在打瞌睡,徐局長打了幾個哈欠。 四點多鐘時,門外來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一張小嘴在徐局長耳邊動了一陣。徐局長精神為之一振,喝了一口茶,大聲宣佈:「省戲研所的楊主任來電話了,他後天親自來參加《偷兒記》的討論。楊主任是我省的戲劇權威,他親自來,說明這個戲大有希望。」 孫仲望和華文賢很激動地相互看了一眼。徐局長讓毛主任宣佈散會,留下孫仲望和華文賢單獨吩咐一陣。 晚飯只有小杜陪他倆吃。毛主任一路跟到招待所門口,見小杜仍沒叫他陪客,只好分手走了。吃完飯,小杜拿出兩張電影票請他倆去看電影。他倆不去,說在家看《雪山飛狐》。小杜就拿著電影票走了。 晚上卻沒有放《雪山飛狐》,放的是「全縣三民(民歌、民間舞蹈、民間器樂)調演」的錄像。裡面的人他倆認得不少。他倆指著那些熟人大聲說笑,弄得服務員進屋來提醒,說十二點了,別人要休息。 早上,二人都睡過頭了。去吃飯時,餐廳已鎖了門。正在為難,小杜在一棵大樹下叫他們的名字。他倆走攏去,小杜遞上一個大紙包。打開一看,是十個肉包子和一些花生米。小杜說,她見他們沒起床,就買好早餐在外面等。他倆同時說:「杜秘書,你太好了。」 聽到這話,小杜歎了一口氣,很重。孫仲望問:「杜秘書這麼年輕歎什麼氣?」小杜說:「光人好還不行,要命好。我命不好,成天忙別人的事,自己的事沒人管。」小杜數說她家柴沒人鋸、煤沒人做,明天就得吃生的了。孫仲望一咧嘴說這點粗活,我們抽空幫你干了就是。小杜謝過後,要他倆上午去一個,下午換另一個人去,反正劇本只能一個人寫。孫仲望答應自己先去。 路不遠。小杜住五樓,進屋時,小杜讓他換上拖鞋。孫仲望的腳太大,幾雙拖鞋都試了,都穿不上去,他只好打赤腳,滿屋有一股腳臭味,他自己不覺得奧,反而不明白小社為何老捂鼻子。抽了一支煙,小杜就帶他到樓頂上去。孫仲望看那堆煤像座小山,旁邊的柴禾,最少有一卡車。小杜讓先做蜂窩煤。孫仲望感到任務太重,趕忙操起工具幹起來。不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他用手一擦,臉上就是一片黑。小杜說去局裡看看,走了。孫仲望一個人埋頭幹活。半上午時,有個胖女人上來轉悠,問他幫人做煤幾多錢一噸。孫仲望想了想說一噸五塊錢。胖女人有些驚喜,說明後天也請他幫忙做兩噸煤怎麼樣。孫仲望說做完這點煤他得回家去了。胖女人和他磨了半天,還將價提到六塊錢。孫仲望被纏不過,只好說了實話。胖女人情不自禁地說,難怪她男人叫汽車撞死了,誰叫她這樣精。孫仲望聽說小杜死了丈夫,心生同情,幹得更賣力了。 一堆煤做了一半時,小杜回來了。叫孫仲望洗手洗臉,招待所要開飯了。孫仲望的手很糙,裂口裡的黑東西怎麼也洗不掉。小杜倒了一點什麼水在他手上,又用她那雙柔軟的小手幫忙搓了一把。搓得孫仲望身上一陣陣發燥,臉上也紅了。小杜鬆開他的手,失望地看著那些洗不淨的黑跡,說真沒法想像,這樣的手竟能寫出那樣好的劇本。孫仲望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杜吩咐,回招待所後,若有人問手上怎麼弄得這樣黑,你就說不小心將一瓶碳素墨水搞潑了。 回到招待所,華文賢還在看《雪山飛狐》。吃飯時,小杜問華文賢上午有人來過沒有。華文賢說只有服務員進來打掃房間。吃罷飯,華文賢跟小杜走了。孫仲望一連看了三集《雪山飛狐》,眼睛都發脹了。有人推門進來,一看是毛主任。 毛主任叭地一下關上電視機,問他寫了幾多。孫仲望說沒有紙,又不能寫在手上。他伸手一比畫。毛主任問他的手怎麼這樣黑。孫仲望按小杜吩咐的說了。毛主任冷笑起來,說局裡每天為你們花七八十塊錢,你們卻輪流去給人家作義務工。說著就要孫仲望隨他出去一趟。 孫仲望隨毛主任爬上樓頂。縣城的風景在這兒看很不錯。孫仲望一眼看見華文賢正在那邊樓上做煤。毛主任指著問那做煤的是誰。孫仲望說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毛主任走時,又冷笑了一聲。 傍晚,小杜來時,孫仲望將下午的事告訴了她。小杜當時臉色很不好看,吃飯時一句話也沒說,吃完飯,小社又要了一隻燒雞和半斤花生米,加上一瓶白酒,讓他倆帶回房去宵夜。臨走前,小杜再三囑咐,徐局長若問你們為何一整天沒動筆,就說想聽省裡楊主任的意見後再寫,免得走彎路。 干了半天活,身上到處發酸。喝點酒後,真比摟著野女人睡覺還舒服。他倆將酒菜消滅得一乾二淨。上床時,孫仲望問小杜幫華文賢洗手沒有。華文賢聽說小杜幫孫仲望洗了手,直說他有艷福。 孫仲望和華文賢睡得正香,毛主任進來掀被子,要他們起來吃早飯。還說,從今天起小杜不來了,由他負責《偷兒記》修改過程中的一切事。孫仲望和華文賢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毛主任叫服務員將電視搬走了,又將兩本稿紙放在寫字檯上,半真半假地說,他每天要來數一數寫了多少頁。 他們下樓去時,外面一個女人拉著的小男孩,直衝毛主任叫爸爸。 這餐飯孫仲望和華文賢吃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的兒子簡直不准他倆動筷子,一夾菜小孩就哭,拿肉包子小孩也哭,說這是他家的,不准別人動。他們只有喝粥。喝粥時小孩不哭。毛主任象徵性地罵了幾句,沒有效,小孩一點不怕他。小孩的媽媽說,大人不生小伢的氣。孫仲望和華文賢真是無法生氣,看著小孩將肉包子的餡吃了後,將包子皮扔在桌子上。小孩吃飽後,由他媽媽領著上幼兒園去了。毛主任說他再去要幾個肉包子。毛主任一走,孫仲望說,我們也走,我們又不是要飯的,受小孩欺負。華文賢猶豫一下,還是跟孫仲望走了。 毛主任將肉包子送到房間時,孫仲望和華文賢已在埋頭改劇本,根本就不望那堆肉包子。毛主任一點也不尷尬,還湊近來說:「大家提的意見,你們一定要好好消化。」華文賢說;「像幾碗粥一樣,消化得那麼乾淨,是不是?」毛主任說;「這個譬喻不太貼切。」 服務員在外面喊:「戲工室姓毛的接電話!」毛主任去了,轉眼又回來,說:「楊主任來了!我去接待一下,你們還是抓緊時間改,需要見他時,我會通知你們的。」 毛主任走後,他倆就沒心情寫了。都猜楊主任是個什麼模樣,二人一致認為肯定是個戴金絲眼鏡的老教授。後來,他們也像那小孩一樣,吃光了包子餡,將剩下的包子皮合好,依然用紙包著放在原地方。正在竊笑,毛主任喊他們去見楊主任。 楊主任長得極像趙宣傳委,只是比趙宣傳委穿得好些。見面後,楊主任卻對毛主任說:「小毛,你這搞專業創作的落在業餘的後面了。要努一把力呀!」徐局長一旁說:「我們正想搞一個改革方案,準備將專業人員取消,實行合同制,並向社會公開招聘。」小杜插嘴說:「聽說英山縣創作《銀鎖怨》的重要經驗就是,兩年內拿不出一個像樣劇本的專業創作人員,一律調出。」毛主任臉上紅過後又白過:「楊主任不也是專業的嗎,若不是楊主任前次來發現了《偷兒記》,說不定就埋沒了呢!」徐局長聽了這話,眉頭皺了幾下。 往下進入正題。楊主任一口氣說了兩個小時,總的意思是,中國戲劇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悲劇,所以《偷兒記》一定要在這一點上突破一下,寫出中國第一部真正的悲劇來。楊主任的話水平很高,孫仲望和華文賢聽呆了。楊主任一說完,徐局長馬上表態,說楊主任的指示,將是《偷兒記》的一個重要里程碑。 然後,大家都去吃飯。先說是汪部長要來陪,在餐廳裡等了一會,又有信說江部長下鄉未回不來了。楊主任說,是不是因為他那個戲被我否定有意見。徐局長忙說是真下鄉去了。大家就開始喝酒。喝酒時大家輪流敬楊主任,特別是小杜,一連和他干了五杯。楊主任開始還很認真地推辭,說下午他還得跑一個縣。小杜說明天再走,晚上她陪他跳舞。楊主任和小杜拉了鉤後,就喝了個大半醉。醉時仍不忘說《偷兒記》,他說,這個戲成不成功,關鍵看劇中人死得成不成功,要死得出乎人意料之外,又在人意料之中,所以,這個戲要敢於寫死亡,要寫成死亡的藝術。 下午,楊主任躺在床上不斷地說:「只要感情深,不怕打吊針。」縣裡的人又開會,徐局長快刀斬亂麻,叫毛主任找關係到公安局弄一些有關人員的死亡檔案來,讓孫仲望和華文賢看一看,開啟思路和靈感。說完就去籌備晚上的舞會。 晚上去跳舞,孫仲望本不想去,但華文賢要去,房間又沒有電視機,孫仲望直到最後一刻才打定主意去看個新鮮。在舞廳的角落裡,孫仲望和華文賢守著楊主任、徐局長他們脫下的外衣,寸步也不敢離開。徐局長在劇團裡挑了幾個漂亮演員來陪楊主任。楊主任和她們每人跳一曲後,就不找她們了,專和小杜跳。見楊主任跳得高興,徐局長讓舞會延長了半個小時。舞會上的事,叫孫仲望和華文賢的眼睛看得好累。華文賢說:「有空我也來學一學。」孫仲望說:「不怕媳婦打斷你的腿?」華文賢不作聲了。往回走的路上,大家仍說跳舞的經驗,都說楊主任和小杜的慢三、慢四跳得有味極了。華文賢不知怎地改變了態度,厚著臉,湊到毛主任身邊去和他說話。沒人理睬孫仲望。 楊主任一走,他們就忙了起來。華文賢找徐局長,提出要毛主任參加修改。徐局長問孫仲望有沒有把握高質量地拿下這劇本。孫仲望本來惱火華文賢這麼自作主張,但見徐局長一點不拿架子,親自來和自己商量,就同意毛主任參加進來。徐局長高興地說,人多力量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這樣做我就放心了。 毛主任一下子來了勁,將兩人間換成三人間,自己也搬到招待所裡住下。還買了一條阿詩瑪送給公安局管檔案的人,借了一堆所謂死亡檔案出來。 孫仲望翻開第一個卷宗就叫開了蹊蹺,說:「怎麼這樣將人命當成狗命,為了不能穿裙子就自殺。」華文賢和毛主任接過去一看,卷宗裡記載的是,縣一中高(二)班一名女生,因大腿長得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而跳樓自殺。三人驚奇一陣就過去了,因為這是不能寫進劇本裡去的。 看了一整天卷宗,竟沒有一個中意。毛主任有些失望,想了想,問:「你們在鄉下,聽沒聽說有比較奇特而又動人的死法?」孫仲望搖搖頭說:「鄉下人好死的不說,歹死的,除了暴病以外,全是喝農藥,上吊和跳塘,平常得很。」華文賢忽然問:「聽說去年縣文化館一個搞創作的人死時,情景動人得很,好多人哭了。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寫成戲呢?」毛主任說:一你說的是老謝!他真是個拚命三郎,長年累月趴在桌子上寫,三餐飯都懶得做,就買了些餅乾放在手邊,得空就吃幾塊,造成長期營養不良,幾種病一齊發作,幾天工夫就死了。大家哭是哭他的才華!」孫仲望說:「吃餅乾會死人?鄉里好多人臨死前,就盼能吃幾塊餅乾呢!」說著話,孫仲望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了!上個月十二號的報紙上,不是登過一篇文章嗎?那個冤死人的案子,西河鎮的人看了沒有不掉眼淚的!」華文賢也想起來了,連聲說好。毛主任歎了一口氣說:「那故事好是好,可不能寫。」孫仲望不理解:「黨報上登了的事,怎麼不能寫呢?」毛主任說:「沒人說不讓寫,可我們沒有必要去捅那個馬蜂窩。」 忙了一整天,一點結果也沒有。按徐局長的要求,今天必須將方案拿出來,明天開始動筆,最遲半個月後上排練場。進程沒達到,毛主任有些焦急。 吃晚飯時,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又來了。華文賢不知什麼時候搞清楚的,將那小孩叫作阿敏。阿敏還是不讓孫仲望和華文賢吃他家的菜,連他不吃的豆腐也不能動。孫仰望和華文賢只好耐著性子,等阿敏吃完了再吃。阿敏忽然來了興致,非要孫仲望吃他剩下的肉骨頭。毛主任的媳婦好言勸了幾句,阿敏不依,說爺爺總是啃他剩下的肉骨頭,爺爺像他,他得代爺爺啃。阿敏的小手死死指著孫仲望。孫仲望臉漲得通紅。華文賢見狀忙插進來,說華伯伯是條大黃狗,最愛啃骨頭。說著,邊汪汪叫,邊用嘴去叼桌子上的肉骨頭。阿敏咯咯笑起來,要孫仲望也這樣。孫仲望慪得手發抖。毛主任過意不去,輕輕一拍桌子,說毛敏,你太不像話了。阿敏一扔碗筷,哭了起來。毛主任的媳婦霍地站起來,抱著阿敏往餐廳外走,邊走邊說,小孩才五歲,未必你也是五歲。這話像說毛主任,又像說孫仲望。毛主任起身去追。 孫仲望再慪氣也不會不吃飯,而且越慪氣越是多吃些。華文賢也在拚命多吃。楊主任在這兒時,他一直憋著性子,不露出饞相來。現在桌上就他倆,就什麼也不顧了。孫仲望見他老是吃肉,就說:「你不是愛吃骨頭嗎?」華文賢一笑:「那是和阿敏逗著玩。」孫仲望搖搖頭:「文賢,我見你兩天變得厲害,前後成了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華文賢說:「你是不是見毛主任和我親熱些,就吃醋了?」孫仲望說:「我倆都是一樣的人,吃哪瓶子醋喲!可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是被領導,他們是領導。」華文賢說:「我和你也不一樣。」孫仲望說:「哪一點不一樣。」華文賢說:「反正不一樣。」 旁邊桌上,服務員將空碗空碟子掃得噹噹響,他們趕緊喝了半碗湯,起身離開桌子。 他們並不急於回房間,出了招待所大門,往街上溜躂。城裡的女人不怕冷,都快冬天了,大部分女人還穿薄裙子,搽香水。邊走邊看,忽然看到徐局長和毛主任在路邊說話。他倆就走攏去。徐局長問修改順不順,生活安排得怎麼樣。孫仲望本來準備提點意見,華文賢又把話說在前面,說有毛主任的精心安排,一切都是順風。孫仲望再提意見就顯得不團結了,他就反話正說。他說,毛主任實在太辛苦了,一點也顧不了家,害得他的媳婦和兒子,也餐餐跟著我們一起吃食堂。徐局長聽了這話,立即看了毛主任一眼,將毛主任的頭看低了下來。徐局長將日程安排重申一遍後,就走了。 毛主任依然到招待所裡睡。他惦記著劇中人怎樣死最好,怎麼也睡不著。孫仰望和華文賢沒有著這個急,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半夜過後,毛主任將他倆喚醒,興奮地說:「我想到一個好點子了。在最後一場裡,讓劇中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只剩下那個女嬰--在一片漆黑中,一團紅光罩在襁褓之上,什麼音樂也沒有,只有那一聲聲啼哭!」孫仲望說:「那怕不行,為了一點小事死那麼多的人!」毛主任說:「正是這樣的效果。誰也料不到,這麼一件小事會釀成這大一場悲劇。」華文賢說:「這點子太好了,梅蘭芳和嚴鳳英也想不出來。」孫仲望仍在猶豫:「我看還是不行。都死了,剩下一個嬰兒誰養呢,這不是等死,不等於斬草除根成了絕戶嗎?」毛主任說:「這你就外行了!這叫象徵!女孩象徵純潔,象徵生命,象徵明天,就是說寄希望於消滅了愚昧的嶄新的明天。」孫仲望固執地說:「我不同意這樣。」毛主任變了臉。華文賢說:「孫仲望,你別固執,這又不是你的私人財產。」 孫仲望不吭聲,起身去衛生間解大手。許是心裡有氣,腳下重了,剛往抽水馬桶上一站,抽水馬桶光當一下裂成兩半,孫仲望重重地摔在地上,同時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哎喲。 華文賢聞聲衝進來,一把將他拉起來。毛主任陰著臉說:「誰叫你強,報應。」外面有人敲門,開開後,是服務員。服務員探明是怎麼回事後,指指門後貼的旅客須知,要孫仲望照價賠償。孫仲望聽到要他賠兩百塊錢,臉都白了。他捂腰趴到床上大聲哼叫著,任憑服務員怎麼催促,他一聲聲叫著,像是沒聽見似的。毛主任在一旁說:「現在裝孬了,怎麼不強下去?」眼務員知道毛主任是頭兒,將目標對準了他,要他先替孫仲望墊付賠償金。扯了半夜,毛主任的瞌睡來了,他打了一個哈欠說:「算了,不扯了,等我們走時,你將它算進住宿費裡。」 走的走了,睡的睡了,孫仲望歪在沙發上,直到天亮也沒睡著。他腰沒摔痛,屁股摔痛了卻是真的。 天亮後,毛主任一醒過來,孫仲望就討好地對他說:「毛主任,我想了一夜,想通了,還是你設想的那個點子最好!」毛主任一點不領情:「我們是二比一,你不合作也不怕。」停了停又說:「你還是去想抽水馬桶好了。」 毛主任的媳婦和兒子再也沒有來,吃飯時孫仲望感到一點意思也沒有。毛主任總是將好菜放在華文賢面前,擺在他面前的多半是白菜和蘿蔔。 那天,他們一起找徐局長匯報了修改方案後,徐局長考慮了半天,終於同意了。回來後就開始改。毛主任將桌子移了個方向,自己坐在後面,孫仲望和華文賢坐在前面。毛主任問鄉里公公罵兒媳婦怎麼罵,他倆就告訴他幾種常用語。毛主任斟酌一番,揀了一種,潤潤色後記到稿紙上。雖然擺出作大手術的架子,但前幾場基本上還是按孫仲望寫的第一稿抄。 這天下午,毛主任寫累了,想抽煙,孫仲望和華文賢抽的低檔煙,他不願抽,就掏了錢叫華文賢去買。華文賢出去一會兒,又返回來,身後跟著孫仲望的媳婦。孫仲望有些吃驚。毛主任正在聚精會神地想問題,只衝著她點點頭。 媳婦坐下後,癡癡地望了孫仲望一陣,說:「你長白了,長胖了!」孫仲望說:「光吃,沒處消,只有長肉。」媳婦說:「聽趙宣傳委說,你還抽空去幫人打短工。掙零花錢?」孫仲望說:「沒有。只是剛來時抽空幫人做了半天煤。」媳婦說:「趙宣傳委見我就問你的情況,鎮長也上我家坐了一回。你來後怎麼不寫封信向鎮裡領導匯匯報,別讓他們說你當了農民作家以後瞧不起人了。」孫仲望說:「我從未給領導寫過信,不知道怎麼寫。」媳婦說:「一回生,二回熟麼。今天你寫好,明天我帶回去。」孫仲望說:「你今天不回去?」媳婦說:「想攆我?還以為這些時你心裡饞得發燒呢。城裡的女人讓你起了歪心思唦?」孫仲望說:「你盡瞎猜。三張床三個人,沒你的鋪。」媳婦說:「怕什麼,往年修水利,一個工棚上百人,我們還不是照樣睡。」 媳婦從包裡往外掏毛衣,說天要變了,她怕他凍出病來還得她料理,不然才不跑這慪氣路呢。掏完衣服,她又衝著毛主任說:「你出去一下,我和老孫有點事。」毛主任說:「別鬧。正忙呢!」孫仲望的媳婦上前奪過孫仲望筆下的稿紙:「難怪徐局長要你下去體驗生活,你一點也不知道下情。當年在水庫住工棚時,有人老婆來了,大家都要出去避半個小時呢。」毛主任無奈:「罷罷,我去叫眼務員給你們開一個房間,不過只能住一晚,超過的自己掏錢。」孫仲望的媳婦說:「我就要多住幾晚,錢不夠,到時在我男人的獎金裡扣就是。」 換一間房,門一關好,二人就往床上鑽。因為太急,將床單也弄髒了。媳婦用臉盆裝上水,將那一塊浸濕後用力搓,邊搓邊對孫仲望說、;「我在家聽人說,華文賢給他媳婦寫信,說你水平太低,改劇本你完全插不上手,主要靠他動筆。」孫仲望在另一張床上躺著說:「他只會動手拍馬屁,現在是毛主任親自動手改。」媳婦說:「那你當心,他像蔣介石一樣,會從峨嵋山上跳下來摘桃子。」孫仲望說:「我知道,可我防不勝防,華文賢和他攪到一起了,我有勁使不上,」媳婦說:「我看華文賢一定有什麼企圖。」孫仲望說:「華文賢和毛主任攪肯定要吃他的虧,只可惜,連我一起搭上了。」 華文賢在外面叫吃飯。門開後,華文賢開玩笑說:「表姐,我還以為你被肉釘釘在床上了呢!」孫仲望的媳婦說:「除非把你的鼻子借給老孫!」 毛主任和華文賢在頭裡走了。孫仲望在後面對媳婦說,他吃過毛主席吃的武昌魚。媳婦聽了,就說今天要沾公家的光,也嘗一嘗武昌魚的味道。 到餐廳坐下,孫仲望等毛主任開口加菜,等了半天沒動靜,服務員依然只送了一個四菜一湯來。孫仲望見媳婦直朝他使眼色,終於鼓足勇氣說:「不知有武昌魚沒有?」華文賢笑著說:「表姐就想過夫貴妻榮的日子,就想吃山珍海味了?」孫仲望的媳婦說:「是又怎樣!老孫寫《偷兒記》,功勞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們犒賞一下我也是應該的呀!」見她來真的了,華文賢進退兩難,愣了愣後,硬著頭皮說:「毛主任,我表姐想見個世面。」毛主任說:「這麼晚了,哪來的武昌魚?」 這時,一個服務員從旁邊走過。孫仲望的媳婦攔住她,問有武昌魚沒有。服務員說有,要幾條?孫仲望的媳婦回頭問毛主任:「你表個態吧,幾條?」毛主任說:「伙食標準局長定死了,一根魚刺也不能加。」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一個人寫的戲,怎麼能夠加一個作者又加一個作者?」毛主任說:「老孫他願意這樣。」孫仲望的媳婦說:「那老孫現在同樣願意。」毛主任說:「老孫願意加武昌魚,那就讓老孫去加好了。我不管。」孫仲望的媳婦說:「那你管什麼,管從峨嵋山上下來偷別人的桃子。」 毛主任氣得一拍桌子,起身走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不想吃,我也不想吃呢!」說著就將一碗湯摔到地上。見媳婦鬧得不像話,孫仲望火了,上前就是一耳光,說:「你這臭婆娘,太好吃了,給我滾!」媳婦挨了打後,猛一怔,隨著大聲哭叫著跑出餐廳。 孫仲望坐在餐廳裡發愣。華文賢說:「你不該打她。她脾氣烈,說不定要出事的。」孫仲望聽了,就起身去找。 找了一圈,不見人。他又喚上華文賢一起找。招待所周圍的樹林、牆角都找遍了,依然沒有蹤影。正說上街去找,就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有個女人發了瘋,見汽車來就往輪子底下鑽。他倆急忙往十字街跑,一大堆人圍著的果然是孫仲望的媳婦。她將頭狠命地往一輛汽車輪子上撞。司機攔也不好攔,拉也不好拉。孫仲望和華文賢衝上去架起她就往招待所拖。 回到房間,媳婦要死要命地鬧。孫仲望衝著她說:「你腰上綁桿秤,自己稱一下你的份量。別說是你,就是我,人家也很少把我當人。你以為自己男人寫了一個戲,就什麼都改變了?這是癡心妄想!我在這裡連人家三歲的兒子都不如,還有你作威作福的機會?我只是人家的一隻沒有柄的夜壺,用時就雙手捧著,不用時就一腳踢到床底下去。」他說了這話後,媳婦就平靜下來。兩人都不作聲,坐到半夜,媳婦歎了一聲,說;「命裡只有半升莫求一鬥,我是將自己看高了。」孫仲望說:「想通了?」媳婦點點頭。孫仲望說:「餓沒餓?」媳婦又點點頭,於是兩人一起出門,上街買東西吃。 吃完東西已是下半夜兩點半了。媳婦不願回招待所,孫仲望就陪她到車站候車室,等頭班車回西河鎮。 孫仲望將媳婦送上客車後,往回走時,碰見了小杜。 小杜主動和他打招呼,還叫她身邊的一個姑娘喊他孫老師,同時介紹,說他是我縣著名的農民作家。復又將姑娘介紹給孫仲望,說她是劇團的主要演員,演青衣的b角,名叫許小文。許小文是小杜的外甥女,她和小杜正要去找孫仲望,正巧碰上了。許小文說她最適合演《偷兒記》中的女主角,但團裡好幾個人在競爭,如果是公平競爭她不怕,問題是別人都有靠山,所以只好來找孫老師,孫老師是主要編劇,說話是有份量的,又有識人才的慧眼。 孫仲望不知怎麼回答。小杜在一邊說,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孫仲望說,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幫她等於害她。他說按現在的方案去演,到最後一場,女主角死之前瘋了,將全身脫得光光的,在野地裡追趕一隻蝴蝶。許小文說她不怕,她願意為藝術獻出一切,再說不用真脫光,只要穿件乳白色緊身衣就行。小杜猶豫起來,說這件事以後再說,知道的明白沒脫光,不知道的還以為真脫光了,你才十八歲,以後還想不想過日子? 不由許小文分說,小杜拖著她走了。 孫仲望回到招待所,正趕上吃早飯。華文賢見他從外面回來,就問:「表姐走了?」孫仲望嗯了一聲。毛主任勉強一笑:「我還當吃了早飯再走呢!」孫仲望說:「她還不至於賤到這個份上。」毛主任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終於沒有說。 上午十點過後,夏團長來了。進門就說,你們這樣寫不行,團裡再也沒有一個人願演女主角了,大家都說,除非到武昌火車站外面的廣場上找個婊子來演。毛主任一板臉,要夏團長回去說,誰演這個女主角,參加省裡會演回來,肯定可以評上二級演員。夏團長不信他有這個把握。毛主任誇下海口,這個戲若不在省裡拿個一等獎回,他從夏團長胯下爬過去。夏團長見毛主任將話說得這樣死,就自找台階下,說老毛得兩個農民作家助陣,說話比打雷還響。 夏團長走後,毛主任對孫仲望和華文賢說:「劇本怎麼能讓演員左右!那幾個女演員我瞭解得透亮,平時裝出個大家閨秀的樣子,真有事求你時,讓她脫褲子上床,她也不怕醜。」 寫到第四場後,毛主任執意拚命將劇中人往死路上領,孫仲望一點辦法也沒有。華文賢對毛主任的話言聽計從,搞得孫仲望只能做一個吃閒飯的。閒得過意不去時,他就掃掃地,倒煙灰缸,打開水。碰到有字三個人都不會寫時,就趕忙幫著查字典。有一次,毛主任對他說:「這幾天沒你的事,你可以回去看看,當心你媳婦又出事了。」華文賢也說:「順便給我捎幾件冬天的衣服來。」孫仲望說:「你們是不是想剝奪我的著作權?」這以後,毛主任就再也沒叫他回去了。倒是華文賢吵著要回去一趟,但是毛主任死活不准假。 這天下午,華文賢和毛主任正在寫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臨死前的一段唱詞,房門被人敲響了。孫仲望開開門,門口站著華文賢的媳婦。 毛主任見了非常客氣,親自將華文賢夫妻倆到隔壁房間安頓下來,還說條件不好,願意的話,請多住幾天。 此一回,彼一回,兩相比較,孫仲望心裡很難受,不願過去看。他翻了翻毛主任寫過的稿紙,見王家老爹兒媳婦的那個核心唱段剛寫完,整整寫了三頁稿紙。 毛主任回房時,孫仲望還沒看完那個核心唱段。毛主任問:「寫得怎樣?」孫仲望說:「像詩。」毛主任說:「你還有點鑒賞力,我就是要寫出詩情畫意來。」孫仲望說:「只怕鄉里人聽不懂這些戲文。」毛主任說:「我向來不去遷就愚昧,我的目標就是上省裡去奪塊金牌回。」孫仲望說:「我當初寫這個戲時,老在想怎樣寫鄉親們喜歡看。」毛主任臉紅了:「現在是我在寫,我是專業作家,不是農民作家。」毛主任的聲音很高,驚得華文賢光著上身跑過來,見孫仲望在沙發裡坐著低頭不語,又折回去了。 毛主任趴在桌上沙沙地寫著,一句話也沒同孫仲望商議。孫仲望呆坐在那裡想著心事。 開飯的鐘聲響後,毛主任親自去叫華文賢和他媳婦吃飯。到了餐廳,還沒坐下,毛主任就招呼服務員來一條武昌魚。媳婦聽華文賢介紹武昌魚的來歷和特點後,就說:「多謝毛主任的看重。」毛主任說:「沒什麼,我只是怕大名鼎鼎的農民作家的夫人,來縣裡沒吃上武昌魚,也跑去尋死!」華文賢的媳婦說:「為了一條魚沒吃到口,跑去尋死,這也太不把命當命了!」華文賢暗拉了媳婦一把,媳婦會意,不再說了。 孫仲望一句話也沒說,等服務員端來武昌魚時,他趕著起身去接。盤子到他手裡以後,忽地一歪,一條武昌魚跑到地上去了。 孫仲望說:「大家莫怪,我失手了。」毛主任看也不看他,說:「沒關係,服務員,再上一條。」服務員去去就回,說:「武昌魚沒有了,別的魚要不要?」毛主任說:「不,只要武昌魚!」毛主任一擱筷子,要領他們到街上餐館裡去找。孫仲望心裡難受,不想去。毛主任說:「本來我沒這個權利,是你媳婦幫我爭取到的。你不去,不就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再說,她上次來沒吃著武昌魚,你可以代她吃嘛!」孫仲望只好跟著去了。 找了幾家餐館,都說沒有武昌魚。毛主任發誓,就是找遍縣城也要找到武昌魚。後來終於找到了,孫仲望一口也沒吃。回來的路上,華文賢的媳婦說:「其實,武昌魚還沒有鰱子好吃,嫩嫩的,一點口勁也沒有。」華文賢說:「早知這樣,還不如給你來個土豆燒牛肉。」毛主任說:「舌頭不一樣。不過吃多了就能區別出好歹來。」華文賢的媳婦說:「那毛主任你是狗舌頭。」毛主任說:「我待你這樣好,你還罵我?」華文賢的媳婦接著說:「我們是豬舌頭,只配吃粗糠爛食。」毛主任說:「難怪老華有這麼多生動的戲劇語言,原來都是你在枕邊教的呀!」 孫仲望聽不下去,在頭裡走了。回房後倒頭就睡。 半夜醒來,孫仲望口渴得厲害,頭也很重。他爬起來拿起水瓶一搖,是空的,再搖另一瓶,有水,卻不多。正待往杯子裡倒,毛主任在桌子那邊說:「做夢也想吃呀喝的。留給我,我還要熬通宵呢。明天劇本要上排練場,就只執筆的老毛著急!」孫仲望放下水瓶,走到衛生間接了幾口自來水喝下去。再睡時,身上更難受。 毛主任熬了一個通宵,將劇本改完,天亮時才上床睡。到七點半時,隔壁華文賢夫妻倆也不見起床。孫仲望勉強走到餐廳,喝了一碗粥,就又一個人回房裡睡下。 九點時,毛主任起床,叫上華文賢和他媳婦,上街過早。他們走時,孫仲望迷迷糊糊的,聽有人叫了他一聲,卻答應不出來。華文賢將媳婦送到車站後,就和毛主任一起到劇團去了。 到了十一點,徐局長在劇團打電話到招待所,讓孫仲望中午到劇團吃飯。服務員來傳達時,孫仲望求她給文化局小杜打個電話。 小杜來到招待所,見孫仲望這個樣子大吃一驚,趕忙給徐局長打電話。不一會兒,徐局長就坐小汽車來了,見面就說:「你沒去看排練,我還當你在鬧情緒呢!」小杜說:「是小毛說的吧?他專愛過河拆橋,貪天功為己有。」徐局長說:「你不要這樣說,《偷兒記》不僅僅是老孫個人的成績,它是各方面齊心協力的結果。」說著,他招呼孫仲望上車,到醫院去看病。在車上,徐局長吩咐小杜,該用的藥儘管用,藥費在發展黃梅戲專項資金裡開支。徐局長將孫仲望送到醫院門口,就坐車回去了。 小杜領孫仲望到門診上找醫生看過,知道沒什麼大問題,只是感染風寒而已。醫生開處方時,小杜俯在他耳邊說了一陣。醫生點頭給開了一個很大的處方。小杜去藥房拿藥,竟是氣喘喘地搬來兩隻紙箱。小杜將一隻紙箱遞給孫仲望,另一隻她放在一個和她挺熟的護士那兒。小杜對孫仲望說,她給他開了五瓶補腦汁,希望能幫助他寫出比《偷兒記》更好的劇本,是獨立完成的,不用毛主任插手,為他自己,也為她爭口氣。小杜還讓孫仲望對別人說,他害的是急性心肌炎。走到醫院門口,徐局長的小汽車已等在那兒。 下午,徐局長來招待所看孫仲望。徐局長親手倒了杯水給孫仲望吃藥,還問他想吃點什麼。孫仲望想也不想就說:「我要吃武昌魚,一餐一條。」徐局長對毛主任說:「老孫有什麼要求,你不用請示,直接去辦就行。」毛主任眨眨眼睛嗯了一聲。 劇本改好後,毛主任就不來招待所住。所以孫仲望和華文賢又搬回兩人間,孫仲望將電視機要回來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天天往劇團裡跑。孫仲望就一個人在房間看電視,《雪山飛狐》播完了,《天龍八部》剛剛開始。 看了三天三夜電視,孫仲望感到有些心煩,武昌魚也吃得膩了,一動筷子就覺得腥味難聞。小杜卻要他最少裝一個星期,不然就不像心肌炎。 這天早上,華文賢無意中說今天合排《偷兒記》。孫仲望很想看看自己寫的戲,被演成什麼模樣了,便偷偷跟在華文賢後面,到了劇團排練場。 徐局長已到了,見孫仲望來,忙將他介紹給旁邊的兩個人,說:「這就是《偷兒記》的原作者,農民作家孫仲望。」這兩個人,一個是分管文教的縣委葉副書記,另一個就是寫《勝天歌》的汪部長。葉書記問他多大歲數了。孫仲望說五十二歲剛滿,吃五十三歲的飯。又問了孫仲望家裡有幾口人,幾頭豬,年收入多少,兒媳婦實行計劃生育了沒有,為什麼要寫《偷兒記》。孫仲望一一作了回答。葉書記對他的回答很滿意,要汪部長組織一批筆桿子,將農村迫切需要精神產品的情況好好報導一番。徐局長又介紹毛主任和華文賢。葉書記說他知道華文賢,他販過一批不合格的中藥材,為這事我愛人還專門跑了一趟西河鎮。孫仲望立即想起那天在華文賢家見到的那個從前的女演員。葉書記又指著毛主任說,小毛以前在水庫工地當廣播員,將紅旗捲起農奴戟,念成紅旗捲起農奴戳。說得毛主任露出難堪相來。 開鑼時,葉書記招呼孫仲望坐到身邊,毛主任被擠到後排緊挨葉書記的座位坐下,每逢演員演得不入戲時,他就在葉書記的腦後說這兒本該如何如何。演到最後一場,王家老爹的兒媳婦開始唱那核心唱段時,毛主任說,真正演出時,演員要裸體。葉書記一怔,問孫仲望怎麼要這樣寫。孫仲望說原稿沒有,是後來改時添的。毛主任忙說,修改時是我執的筆。葉書記說,誰讓這樣改的,這不成了精神污染嗎?旁邊的徐局長忙說,是省裡楊主任的意見。葉書記這才不吭聲了。 看完戲,孫仲望有些激動。夏團長過來問演得如何,他一連說了三聲好。葉書記卻說,我怎麼有一種酸溜溜、哭不出來的感覺。毛主任說,真正的悲劇就是要那種讓人想哭哭不出來的效果。華文賢說,古文上有句話叫大悲無淚。一直沒說話的汪部長開了口,說大悲無淚的下半句是大辯不語,那年審判張春橋時,他就顯著這種臭樣子。 說了一陣話,便由徐局長作正式小結,表揚了一批人,其中有演兒媳婦的許小文。還讓全體劇組人向帶病堅持工作的孫仲望學習。 趁大家都聽徐局長講話時,孫仲望瞅空問夏團長,怎麼將女主角派給了許小文。夏團長說,也不知她怎麼將楊主任活動出來,打電話舉薦她挑大樑。 中午,劇團辦了幾桌酒菜,宴請參加合排的全體人員。徐局長吩咐,專門為孫仲望做一條武昌魚。孫仲望攔住要去廚房的夏團長,說他的病已經好了,不能再搞特殊化。大家聽說後,都說心肌炎好得這樣快,真是一個奇跡。孫仲望心虛,當場紅了臉。幸虧葉書記說,他最瞭解農民,平常小病不吃藥,身上沒有抗藥性,所以吃藥時見效快。 從這天下午起,孫仲望也開始往劇團跑,不用看戲,光看劇團那麼多好看的女人,心裡也舒服極了。夏團長很歡迎他去,說他一露面毛主任就狂妄自大不起來,灰溜溜的,變得主不是主,客不是客。他留心一看,果然是真的。有些地方演員把握不準,毛主任就上去給他們講戲。好幾次,毛主任先說的是「我寫這段戲時是這樣考慮的」,說了半截又改口,說「我們寫這段戲時」如何如何。演員都不愛毛主任指手畫腳的樣子,特別是許小文,常常把毛主任晾在一邊,跑過來問孫仲望。氣得毛主任藉故將油印的劇本撕了三本。 孫仲望一忙,就發現不了毛主任和華文賢在一旁咕。 那天晚上,華文賢沒有回招待所睡。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劇團見到他。孫仲望問緣由,華文賢說夜裡在毛主任家宵夜,喝醉了酒,就在毛主任家的長沙發上睡了一夜。 十點半時,有人喊孫仲望接電話。是趙宣傳委從鎮上打來的,說孫仲望家的牛讓人偷走了,他媳婦要他趕快回去找牛。 孫仲望與毛主任、夏團長說明情況。夏團長還想挽留他,但毛主任一口答應放他回家找牛,還答應將情況向徐局長匯報。華文賢也慫恿他越早回去越好,牛是農民的寶貝,寶貝丟了哪有不找回之理。 臨走時,毛主任將孫仲望的誤工補助,用自己的工資先墊付了。孫仲望想回家找牛要花錢,而且馬上要過元旦了,又得花錢,便收下了。 孫仲望到家時,天快黑了,媳婦正在堂屋裡急得團團轉。見了他,媳婦眼淚淚水婆娑地說,夜裡將牛欄鎖得好好的,天亮後起來倒糞桶,見牛欄門開了,而且地上有一排新鮮牛蹄印子,兒子又到武漢做工去了,沒辦法才求趙宣傳委給他打電話。 孫仲望喝了一口水就出門去找,找了一個通宵,也沒見到牛的蹤跡。回家吃了早飯,又帶上媳婦準備的乾糧到遠處去找。找了一個星期,一根牛毛也沒發現。一頭牛上千塊錢,孫仲望以為這回蝕大財蝕定了。回到家,媳婦遞上一封信,信裡叫他別為牛的事著急,半個月後,准保原封不動地還他。末尾未署名。孫仲望想,說不定人家是將這條黃枯偷去給母牛配種,或者是無牛戶將牛偷借去犁田犁地,這樣的事,時常發生。有了這線希望,孫仲望索性不找了,在家死等。 想通後,孫仲望心裡寬鬆了。洗個澡,換了衣服,就到鎮文化站去逛逛。 文化站長見他後問:「牛找著了?」孫仲望說:「還沒有。不過有點線索了。」文化站長說:「其實有沒有牛,對你都無所謂了。你和華文賢馬上要到縣裡去當合同製作家,還要牛幹什麼。」孫仲望說:「站長,你別挖苦我。」文化站長說:「你別瞞我,華文賢的媳婦從縣裡回來後,就跟我說,她丈夫要到縣裡工作了。我想《偷兒記》的主要功勞是你的,華文賢能去,那你更能去了。」孫仲望一愣,說:「我真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文化站長說:「真是這樣,你可就要當心點,別讓他人將桃子摘去了。我聽說,毛主任有點排擠你,是不是?」孫仲望點點頭,文化站長說:「事故可能就出在這兒。牛真的丟了還可以想法再弄一條回。可這找工作的事,你得楔而不捨地找到底,不能錯過任何機會。」 孫仲望謝過文化站長的提醒,回家和媳婦說這事。媳婦說她也聽見傳聞了,只是這幾天忙著找牛,顧不上說這事。孫仲望批評媳婦連主和次都分不清。他匆忙打點好行李,去趕回縣城的末班車。 車到縣城時,到處是亮晃晃的電燈。到招待所一打聽,華文賢仍住在原房間,他的鋪毛主任並沒有退。服務員認得孫仲望,就放他進了屋。 華文賢不在,桌上放著一張印得很漂亮的節目單。「大型現代黃梅戲《偷兒記》」幾個字是燙金的,燦爛得很。孫仲望打開節目單,見編劇位置上印著三個名字,毛主任的名字在最前面,後面還帶括號,括號裡面有執筆兩個字。華文賢的名字放在第二,孫仲望的名字排在最後。節目單後面還有毛主任寫的一篇創作體會。孫仲望看了一遍,發現毛主任很會編,將他的都編到自己身上去了。 孫仲望肚子餓,就在房間裡找吃的。一拉抽屜,見到一份抄得好好的申請書。是華文賢寫的,他果真想來縣裡當合同製作家。申請書上面毛主任已簽了「同意華文賢同志的申請,請轉呈徐局長」等一行文字。孫仲望拿起桌上的筆,正準備在毛主任的簽字前面加個「不」字,想了一陣,終於沒有寫。 孫仲望決定先去找小杜瞭解一下情況。敲開小杜家的門,小杜正領著女兒欲出門。小杜見了他,有些吃驚。 孫仲望坐下後便說:「我認識的幹部中,就你待我最好,我就不用拐彎抹角了。我想問問這合同製作家的事。」小杜說:「這事就那天聽徐局長隨便說過一句,以後就再也沒有動靜。」孫仲望說:「是不是他們有事不公開說,我看見華文賢都寫申請書了。」小杜說:「這也難說。不過我想華文賢很可能是受了騙,毛主任只是用這點來引誘他。」孫仲望說:「你若真不知道,我這就去問問徐局長。」小杜連忙攔住他:「你千萬不能見徐局長。」 孫仲望很奇怪。小杜就解釋說:「你用感冒來假冒心肌炎,開補藥吃的事,不知怎麼地讓華文賢知道了,華文賢就報告了徐局長。徐局長大為惱火,一怒之下,還要處分我。沒辦法,我只好往你頭上推,說看病的醫生是你的親戚,是你和醫生串通一氣做的手腳,我並不知道。老孫,你可不能怪我。我這孤兒寡母的,真的挨了處分,怎麼生活呢?」小杜說著就流出眼淚來。孫仲望說:「我不怪你,我只怪華文賢這狗東西。」小杜嚥著說:「《偷兒記》過幾天赴省裡演出,因為名額有限,你和華文賢只能去一個。華文賢就將這事抖了出來,還說了你媳婦在街上尋死,你在招待所踩破了抽水馬桶的事。徐局長聽了直拍冷氣,怕你到省裡去出大洋相,就讓華文賢去。赴省人員,今天晚上在劇團裡開會。老孫,這後面兩件事是真的嗎?」孫仲望愣了一陣,說:「我真沒想到自己身邊埋著一顆定時炸彈。」小杜說:「徐局長這時正在火頭上,你找他有理也說不清。不如等從省裡演出回來後,再找機會慢慢解釋。」孫仲望聽了不作聲。小杜說:「你若同意就點點頭。」孫仲望真的點了點頭。 小杜到衛生間擦了一把臉,轉回時身上有很濃的香氣。小杜問:「你家的牛找到沒有?」孫仲望搖搖頭後,忽然說:「你這樣維護我,也沒什麼好報答的,趁著外面的月亮很好,我幫你將柴鋸了吧!」小杜說:「那你不睡覺?」孫仲望說:「我不想到招待所去見姓華的。」小杜說:「那就在我家沙發上睡也行。」孫仲望說:「那更不行,弄不好他們會用更邪的話傷你。」 小杜覺得有理,就沒有堅持,找了一把鋸和一張舊凳子給孫仲望,招呼幾句,說她要去開會,就帶著孩子走了。 拉了一夜鋸,孫仲望將柴全部鋸短並碼得整整齊齊的。這時小杜起來了。孫仲望對她說,自己先去招待所拿行李,過一會兒就回。小杜問他早餐吃幾個饃。他記起昨天沒吃晚飯,就說,七八個可能差不多。 他去敲門時,華文賢還沒醒,迷迷糊糊地打開門說:「見行李知道你來了,怎麼這半夜才回?」孫仲望說:「你真是一貫造謠生事混淆黑白。」華文賢說:「你怎麼話裡帶刺?」孫仲望說:「這總比你人不做做鬼強多了。莫以為你背後搗鬼無人知曉,我全知道了。今天我倆一對一,當面把話說明了,我還可以寬大你。不然,可就別怪我鐵面無情!」 華文賢愣愣地看著孫仲望,臉色一點點地變白,忽然說:「表哥,我實在不是想偷你家的牛,我只是想分散你的精力,使你不能在縣裡呆下去。我把牛藏在後山那個廢戰備洞裡,我媳婦每天都去給它餵水喂草。我真的不是偷,我打算關半個月就將它放出來。」孫仲望吃了驚:「你知道偷牛是要坐牢的。這主意你不敢想,是不是毛主任替你想出來的?」華文賢說:「毛主任說他見了你就心煩意亂,要我想個主意將這個問題解決一下。那回我騙你,說是在毛主任家喝醉了,其實我是偷著回家了,是我媳婦出的主意。」孫仲望說:「你把一切都坦白出來。」華文賢說:「毛主任說,戲工室只打算聘一名合同製作家,有你就沒有我,所以我就和你競爭。」孫仲望說;「你想沒想過謀殺我?」華文賢叫起來:「我再壞也壞不到這種地步。再說,我的兩個兒子還在上中學呢!」孫仲望說:「你態度還算誠懇。看在你那兩個還在讀中學的孩子面上,這回我就不去法院告你了。不過,你那媳婦可要好好管教一下。」華文賢說:「別人我都管得了,就是管不了她!」孫仲望說:「那就讓我來管一回。」華文賢說:「再好不過,只有你才能殺得下去她那傲氣。」孫仲望忽然不說話,怔怔地過了半天才開口:「我退出,不同你競爭了。五十三歲的人了,當幹部的這個年紀都在籌備退休。我和人反著來,不成了笑話?」華文賢說:「你若成全了我,將來每年過年時,我送你一隻肥豬頭。」 孫仲望惦記著被華文賢藏起來的牛,拿上行李和那些舊帳本,正要走,毛主任進來了。 毛主任見了他一愣,禁不住脫口問:「你怎麼來了?」孫仲望隨口訛他一句:「徐局長通知我來的,他說你倆都不是這個劇本的合法作者,要我跟劇團一起上省裡去演出。」都臘月了,毛主任額上頓時滲出一層汗珠。 華文賢朝毛主任使了個眼色。毛主任心裡馬上明白了,他說:「老孫,這次沒安排你到省裡去,你可不能怪錯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啦!本來已決定我們三人都去。名額都分好後,小杜提出她也要去。楊主任還專門從省裡打電話來,要徐局長務必安排小杜隨劇團到省裡去。別人都通知了,無法變更,只有你沒有通知,徐局長就將你的名額給了小杜。」孫仲望半信半疑:「你沒說我媳婦」的事?沒說怕我上省裡去生事添麻煩,給縣裡丟醜?」毛主任說:「我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那件事徐局長若知道了,還不罵我一個狗血淋頭。」 孫仲望琢磨半天,不知到底誰說的是真話,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人說話,總是讓人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孫仲望在小杜家吃了早飯,小杜送他一張回西河鎮的車票。上車後,他埋頭睡了一覺,等醒時,車已到了西河鎮。一下車,他就去後山戰備洞中將黃枯牽出來。牛一點也沒掉膘,似乎還長壯了些。孫仲望牽著牛往華文賢家裡走。遠遠地看見華文賢的媳婦在家門口曬太陽打毛線,他頓時冒出一個主意。 華文賢的媳婦見他牽著牛走過來,眼睛裡就有了呆傻的模樣。華文賢的媳婦說:「老孫,牛找到了?」孫仲望說:「多虧了文化站長,是他提供了線索。他說他看到有人老往那廢了的戰備洞裡鑽,就跟了去,這才發現我家的牛,他說他過兩天騰出空來,就去告這個人,讓這個人坐半年牢,看她還做不傲氣。」華文賢的媳婦無心打毛線了:「他沒說是誰?」孫仲望說:「他不肯告訴我。另外,他讓我捎個信你,今晚十一點,他要你上他宿舍裡去一趟。」華文賢的媳婦說:「他還說別的什麼沒有?」孫仲望一邊搖頭一邊牽著牛走了。 媳婦見牛回來了,很高興。進屋後,孫仲望對媳婦說了這一切。媳婦氣得半死,說孫仲望心太軟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說了些狠話後,氣也消了。媳婦開始覺得讓華文賢媳婦去找文化站長的事不妥。華文賢媳婦嫁給華文賢之前已失過節,這事對她不甚重要。關鍵是文化站長,若是因此將他拖下水,受了處分,那就太對不起人了。孫仲望本想如此幫文化站長一把,讓他得些快活,作為報答,沒想到倒有了幾分危險。孫仲望便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媳婦去和文化站長的媳婦說,文化站長生病了,要她到站裡來料理。 文化站長的家離鎮上有十多里路,一來一去,返回時天已黑了。 夜裡,華文賢的媳婦去敲文化站長的門。文化站長的媳婦開開門後,幾句話不對勁,文化站長媳婦就甩了華文賢媳婦兩耳光。華文賢媳婦心虛,不敢還手。 這天,孫仲望正在家吃晚飯,鄰居忽然跑過來叫:「老孫,快來看,電視裡播你寫的戲呢!」孫仲望和媳婦放下碗,趕到鄰居家時,電視新聞已換了內容。鄰居說,《偷兒記》在省裡獲了獎,還排在第一位,孫仲望不敢全信,伯鄰居聽錯了。 回屋後,沒過一會兒,趙宣傳委和文化站長就來了,祝賀孫仲望創作的《偷兒記》在省裡獲了五項大獎。孫仲望則連連表示感謝領導的厚愛和關懷。 孫仲望一激動,夜裡可就苦了媳婦。不過媳婦也高興,說再苦再累也心甘。 臘月初八早上,鎮廣播站的大喇叭裡說,縣文化局領導班子調整一年以後,全局工作面貌一新,新近創作的黃梅戲《偷兒記》引起社會轟動效應,昨天,縣劇團赴省演出凱旋而歸,受到縣委、縣政府主要負責同志的親切接見。接下來是記者的採訪,孫仲望聽到徐局長、夏團長和毛主任都講了幾句。孫仲望聽了半天,沒聽到有誰提到他的名字,連農民作家這個詞也沒有出現。上午十點左右,文化站長跑來叫孫仲望趕快到鎮委會去,徐局長給他送獎狀獎金來了。 孫仲望趕到鎮委會會議室,見徐局長、毛主任、夏團長、小杜和華文賢都在。大家都站起來和他握手。小杜交給他一張獎狀和四百元獎金。小杜說,劇本獎金是一千元,徐局長讓給你四百,他們兩個一人三百。趁人不注意,小杜又悄悄地說,楊主任在許多場合都講了,你是《偷兒記》的主要作者。頒完獎,鎮長和鎮委書記都簡短地講了幾句,接下來由徐局長詳細介紹《偷兒記》劇組赴省演出的經過。徐局長說,《偷兒記》獲獎是沒有一點爭議的,不像有的戲,靠走後門拉關係,別人都不服氣。所有專家評委一致認為,《偷兒記》是我省戲劇創作的一個里程碑,它在各方面都實現了重大突破。徐局長最後說,為了擴大這個戲的影響,為下一步晉京演出作輿論上的準備,省電視台決定在大年初一上午十點,播送《偷兒記》演出的實況錄像,請大家注意收看。 中飯是鎮委會準備的。一上桌,小杜就找理由敬孫仲望的酒,她說,沒有老孫的當初,就沒有我縣戲劇界的今日,如果各位領導同意我這個看法,我就用兩杯敬老孫一杯,然後各位都敬老孫一杯。說著小杜連喝兩杯,幾位領導都叫好。於是大家紛紛輪流朝老孫敬酒,連毛主任和華文賢也勉強地喝一杯。徐局長排在最後,他端起酒杯,朝孫仲望、華文賢和毛主任三個人說,我敬你們共同喝一杯,祝你們下次合作成功,為我縣戲劇事業的發展更上一層樓作出新貢獻。 敬完這一輪酒,大家坐定後,夏團長說小杜的兩杯酒,其實有一杯是代楊主任喝的。徐局長也說,這次拿了這多的獎,多虧楊主任的九鼎之言。說這話時,他們看小杜的眼色很特別。 徐局長又朝鎮長他們敬酒,並說,老華我們借用了多時,現在完壁歸趙。 歸後的事,孫仲望一概不知,醉倒在桌椅間不省人事,徐局長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就更不清楚了。 他清醒以後,就去找華文賢。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說說話。誰知華文賢竟不見他,將房門閂死死的,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連他媳婦也不讓進房裡去。 孫仲望連跑了三次,到第四次時,華文賢仍不見他。他火了,站在門外大聲說:「常言道事不再三,我這是第四次了。你再不開門,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華文賢連忙開門讓他進去。孫仲望見桌上擺著一疊稿紙,上面寫著:大型古裝黃梅戲《情比仇深》,編劇華文賢。 孫仲望說:「你寫劇本怎麼這樣怕見人?」華文賢歎口氣說:「時間太緊了,毛主任要我年底以前再寫個劇本交給他,而且限定要古裝戲。毛主任說光現代戲還看不出我的藝術功底有多厚,專業作家又比農民作家的條件要高許多,他必須看我的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孫仲望說:「毛主任這個人,你得防他一著,別讓他騙去賣了還幫著他數錢。」華文賢說:「我以前總認為你太老實,怎麼現在也狡猾了。」孫仲望說:「我是為你著想。」又說了幾句,見華文賢想動筆寫,就起身告辭。華文賢也沒留他。 孫仲望用四百元獎金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臘月裡,反正也不做事了,成天坐在屋裡看電視。電視裡面教英語和日語,他也一樣看得有味。 華文賢一直沒露面,臘月二十八,鎮裡提前搞聯歡晚會,趙宣傳委親自去請,他才露了一次面。孫仲望見他瘦得只剩下兩隻眼睛在臉上打轉,就勸他把一切看空點。華文賢說他要發揚女排的拚搏精神,死命掙一回。華文賢沒空演節目,孫仲望上台唱了《偷兒記》中的那段「無兒點燈燈不亮」,博得全場喝彩,好多人說這段戲文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 正月初一上午,鎮上沒電視機的人都到有電視機的人家去拜年。孫仲望家裡也來了十幾個人,一見到屏幕上閃出《偷兒記》幾個字時,大家就開始鼓掌,第一場落幕時,孫仲望問戲寫得怎麼樣,大家都說好。第二場落幕時,大家依然說好。第三場以後,大家的情緒就變了。孫仲望的媳婦覺得不對勁,趁他上廁所的機會,要他琢磨一下。孫仲望說,不要緊,悲劇效果就是這樣。第五場開始時,孫仲望說:「等會兒王家老爹的兒媳婦要將身上的衣服脫光,你們認真看一下,看是不是真脫光了!」電視裡,女主角一出現,幾個小孩就嚷「真脫光了!真脫光了!」孫仲望的媳婦說:「你也真大膽,寫這不要臉的戲,還有不要臉的女人來演,是不是花錢雇的婊子?」孫仲望說:「真是鄉下女人少見多怪,這演員身上還穿著一層衣服呢。」屋裡的大人都驚奇地叫一聲:「那這做衣服的布不是比紙還薄?」 往下,大家都不作聲了。只有孫仲望的媳婦不時問:「怎麼又死了一個,還能活嗎?」孫仲望說:「死了怎麼能活呢!」媳婦說:「那老戲上許多人不都是死了又活過來嗎?」孫仲望說:「那些戲其實都是在騙觀眾荷包裡的錢,我這戲是給人以藝術享受。」正說著,有人起身走了。孫仲望說:「戲還沒完呢,怎麼就走?」跟著來拜年的人都走了,幾個小孩不肯走,被大人強行拉出門去。 孫仲望將大家送出大門,回轉身繼續看。忽然聽見大門口嘩啦一聲響,跟著一股惡臭衝進屋來。 孫仲望回頭一看,有人將一桶大糞設在他家門檻上。 沒待他發火,門外又響起一聲聲的叫罵,說:一孫仲望,你這個沒長屁眼的,大年初一讓我們看這樣的電視,今年若是不行時,不走運,非要找你算帳不可。」孫仲望走出門看時,當街站了黑鴉鴉一片人,再細看,還有媳婦娘家的人。孫仲望說:「你們行不行時,走不走運,怎麼怪得到我頭上了,莫以為我姓孫的是小姓,好欺負?」有人說:「是你先欺負所有人的,你讓戲中的人都死光了,大年初一里,讓我們去看,你的天理良心叫狗吃了麼?」孫仲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怎麼將鄉風民俗忘了呢。這時,有人拿來一副白對聯,要貼到孫仲望家的大門上,孫仲望的媳婦拿了一把菜刀衝出來,要找那人拚命。 幸好文化站長走過來,他從中攔住二人,並說:「這個戲是有很嚴重的問題,但不該老孫負責,怪只怪別人趁老孫回家找牛時,動手改了劇本,篡改了老孫的原意。」又對老孫說:「你也不要太生氣,大家找你鬧,而不去找華文賢鬧,正說明了你在大家心裡的份量。你要更加勤奮,寫出一個讓大家喜愛的戲來才是。」回頭再對大家說:「老孫現在是鎮領導的紅人,是我們鎮的驕傲,你們這樣做,不是往自己臉上抹黑嗎?」兩邊一勸,將大家勸走了。 文化站長幫忙將大門上的大糞清掃乾淨,孫仲望的媳婦又弄些陳文,將裡裡外外熏了一遍。做完這些事,媳婦留文化站長在家吃中飯。文化站長不肯,說他還要到站裡去籌劃業餘劇團演出的事。 孫仲望已經好久沒說一句話了。文化站長試探地朝他說,他今天一看電視裡的《偷兒記》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戲只有城裡的老爺才會看,這是毛主席早就批評過的。他要孫仲望還《偷兒記》的本來面目,那才是群眾所喜聞樂見的。文化站長說了半天,孫仲望只還了一句,他說他現在討厭寫戲。文化站長走時,要他再詳細想一想,不能讓自己農民作家的稱號白白葬送了。 下午,電視裡播趙本山演的戲,媳婦和他笑得前衝後仰,將上午的不愉快忘記了。笑過後,媳婦說:「趙本山演這麼多的戲,不知道挨人家的大糞淋沒有?」孫仲望說:「群眾愛都愛不及呢!他那戲群眾全都喜歡看。」媳婦說:「你寫的《偷兒記》,開始那一稿,我這個群眾不是也喜歡嗎,為什麼後來要改呢?」孫仲望說:「後來,教他們一說,我就頭腦發熱,弄得思想裡的通貨膨脹了。」媳婦說:「那你為什麼不將開始寫的真正的《偷兒記》,給文化站的劇團演一演呢?也讓大家看看你的真本事嘛!」孫仲望說:「我覺得他們的水平太低。」媳婦說:「你若這樣想,說不定過幾天就嫌我不夠格做你老婆了。」孫仲望說:「你的想像力再豐富一點,也可以當農民作家了。罷!我這就去和文化站長商量行不行?」媳婦說:「我還有個建議。你開始寫的那一稿裡,不是說王家老爹的兒媳婦,生了個兒子,被不知情的公公偷走了,她就把別人的女兒認作自己的親生骨肉嗎?我看啦,乾脆改成,這一兒一女都是她生的。」孫仲望想了想說:「這個建議好,很順民心。有這個建議,我就更有把握了。」 孫仲望去找文化站長,正巧趙宣傳委和業餘劇團的幾個演員都在那裡議事。聽孫仲望一說,大家都高興起來,當即決定,從初二起,一邊配曲,一邊修改,一邊排練,爭取初六鎮裡各機關單位收假上班時,開始演出。 孫仲望打算等華文賢來給他拜年時,再同他說這事,可是等到初三還不見華文賢來。按輩分,孫仲望是不能先去給華文賢拜年的,可《偷兒記》在鎮裡演出是件大事,並且作者如何署名也要商量,他不能像毛主任和華文賢那樣躲躲閃閃的,生怕好處被別人佔去了。孫仲望決定主動去和華文賢說說。他走到華文賢門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來叫著華文賢的名字。叫了三聲,華文賢的媳婦出來說,華文賢到縣裡給徐局長和毛主任拜年去了。 反正禮節到了,華文賢也不好怪自己了。孫仲望不去想它,一門心思按媳婦的主意去修改劇本。 初六晚上,《偷兒記》在鎮禮堂正式演出。排練時間太短,演員的道白和唱腔不熟悉,出了好幾次差錯,孫仲望在後台急出了一身汗。總算結結巴巴地演完了,王家老爹一家和懷抱著一兒一女雙胞胎的兒媳,在台上唱著最後一曲: 親親女兒的臉, 摸摸兒子的身, 叫一聲娘的肝, 喊一聲爺的心。 一兒一女一枝花, 全家老少喜呀喜呀喜扭了筋! 大幕還沒關,台下的掌聲像打雷一樣響了起來。 鎮長笑瞇瞇地上台來接見演員,他拍著孫仲望的肩膀說:「到底是農民作家,能想群眾之所想,往後,你要多寫這樣受農民歡迎的好作品,再不要搞那種只有上面的人才感興趣的東西了。」孫仲望聽了直點頭。鎮長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扯到一旁,小聲說:「初八我兒子結婚,原打算放一場電影,現在我改主意了,就請你們劇團到村裡去演《偷兒記》。」 見台下的人還沒散去。鎮長轉身對台下大聲說:「我們的人寫,我們的人演,弄了這麼一個好戲,我很高興。大家家裡有喜事什麼的,為什麼不請他們去演一演呢,這可比放電影和錄像熱鬧多了。我帶頭,初八我請他們,其餘時間,你們去競爭,去商量!」 鎮長的話提醒了大家,不少人立刻擁上台來,結婚,做壽,華廈落成,生意開張事各樣理由,將孫仲望和文化站長吵昏了頭,吵到天亮,總算將各家的日子定了下來,一算已排到正月底了。文化站長當場光定金就收了九百多元。 初八下午,鎮長家將一頭退了毛、開了膛的大肥豬送到文化站,說本來送邀台要等戲開鑼後再送,但怕幹部這樣做影響不好,就破了規矩提前送到站裡來,希望大家原諒。文化站長當即叫人將豬肉按人分了。 孫仲望拿上他的一份往家裡走時,半路上碰見垂頭喪氣的華文賢。 華文賢見了孫仲望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歎口氣。孫仲望本來想說;是不是拍馬屁拍到馬屁眼上了,弄得一手屎。但見華文賢氣色不對,又不忍心說。二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孫仲望才說:「你去拜年,怎麼花了這幾天?」華文賢說:「我將《情比仇深》交給毛主任,等他看完後,又改了一下,這才去見徐局長。」孫仲望說:「說了你當專業作家的事嗎,怎麼樣了?」華文賢又歎了一聲:「徐局長不同意。他說農民作家首先是農民,其次才是作家,農民作家不能離開培養他的泥土。」孫仲望說:「我看你是被毛主任玩弄了。」華文賢說:「不會,他答應讓縣劇團演我的《情比仇深》,作為補償。還說等我的名氣再大一些,徐局長想卡也卡不住了。」華文賢說著,臉上又泛出紅色來。孫仲望說:「徐局長和毛主任知道鎮上在演《偷兒記》的事嗎?」華文賢說:「知道。他們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又說:「你現在不能叫毛主任了,要叫毛局長。」孫仲望說:「他提拔了?」華文賢說:「不光他,小杜也當副局長了。他倆因對我縣黃梅戲事業作出較大貢獻,同時提升了副局長的。」孫仲望聽了半天無話可說。 二人分手後,華文賢又追上來,遞了一包糖給孫仲望,說是小杜今晚結婚,這是她托他帶來的喜糖。孫仲望問新郎是誰。華文賢說就是楊主任,臘月裡,省裡會演一結束,楊主任就和他先前的老婆離了婚。孫仲望噴了幾聲,仍很感激小杜沒有忘記自己,就向華文賢說,其實杜局長比毛局長好。華文賢說,這是你的觀點,我的觀點與你的相反。 華文賢忽然說,我一直忘了問:「那次你家的牛沒弄出什麼毛病吧?」孫仲望說:「若有毛病我會饒你?」二人都笑了。 晚上,鎮裡的廣播喇叭裡說,縣勞模大會開幕了,縣文化局徐局長因工作成績突出,被樹為全縣十面紅旗之一,並晉陞一級工資。 孫仲望隨劇團到鎮長家演《偷兒記》,很晚才回。他一邊洗腳一邊對媳婦說,毛主任當了局長,就更不會調華文賢去當專業作家了。媳婦問理由。他解釋說,華文賢太瞭解毛主任的底細了,他會在身邊留下這樣一顆定時炸彈?媳婦點點頭。頓了頓,孫仲望問,兒子大明明天是不是真的到縣城去。媳婦說,他們兩口子吃了早飯一起搭車去。孫仲望說,那明天早上你送二十塊錢過去,讓大明回來時,給你帶一條武昌魚。媳婦說,你怎麼還記得這件事。孫仲望說,本不記得,在鎮長家吃晚飯時,見中學的語文老師給鎮長兒子的新房寫了一副對聯,是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兩句,才讓我想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那對聯的橫批是水調歌頭。 1991年5月於香爐山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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