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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心蘋果


  長途客車的車門打開時,一陣冷雨嘩嘩地撲了過來。搶先擠到門口的兩個人下意識地往回縮了一下,石祥雲趁機撥開他們,一點也沒躲避地鑽進雨中。雨其實並不大,只是有點密,不一會兒瞼上就沒有一塊干的地方了。天上昏暗暗的,沿街的小雜貨攤早早地亮起了電燈。北風順街而下,將燈光照耀下的小城吹得一晃一晃。
  石祥雲正低頭匆匆走著,忽然聽見街邊的商店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看了幾眼,發現縣委政研室的小徐站在門口的人群中。
  石祥雲停下來說,怎麼在這兒,等雨停啦?
  小徐說,沒辦法。出來轉轉,忘了帶傘。不是說你昨天到省裡去了嗎,怎麼還在縣裡?
  石祥雲說,我是去了,這不,剛下車。
  小徐說,什麼事,這樣急,來回一千多里呢!
  石祥雲正欲開口,一見人多又有點不便說,只好笑一笑,然後說,晚上等我,我來你家裡玩。
  小徐說,看你這模樣是有什麼喜事吧?
  石祥雲做了一個手勢後扭頭繼續走路。他聽到背後有幾個人在小聲議論,說這就是那個寫小說寫出了名的石作家。不知怎麼的,他聽了這話一點也不自豪,反倒有一種趕快逃離的感覺。
  文聯和文化局在一起,但大門口只有文化局的牌子,所以一般人很難找到文聯。不是文聯不願掛牌子,是文化局不讓掛。文聯成立那天,文化局的人就不懷好意地說,文聯是文化局生下來的,憑什麼招牌同文化局的一樣大一般高。文聯從文化局分出來時,說好暫借房子住一兩年,可眼下都三四年了還沒有搬出去的意思。文化局的司機有一次借酒裝瘋,將文聯的那塊招牌取下來扔進了街邊的下水道。當時文聯的人賭氣沒有將它撿起來。那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下水道漲滿了水,卻被招牌堵著排不出去。環衛所的工人發現後,不管其中的隱情,僻僻叭叭幾鐵鍬將那招牌砸了個粉碎。文聯只有三個人,主席蘇江、副主席馬珍珠,第三個就是秘書長石祥雲。蘇江一氣之下告狀告到縣委書記那兒,不料縣委書記卻說,你那個文聯本來就不該成立,這幾年,除了石祥雲以外,你們屁事也沒辦成一件,就知道槁少兒書畫比賽。蘇江口文聯轉述這些話時,馬珍珠不服氣說她已開辦了四屆老年迪斯科和交誼舞培訓班。石祥雲一句說也沒說,蘇江要他去找一找縣裡的領導,石祥雲說他正在給《人民文學》趕寫一部中篇這一陣沒功夫。蘇江當時說,行,你石祥雲是我們文聯的活招牌,死招牌就不要了。石祥雲一點也沒有感到這話的真正含義,心裡還在說,沒有我,文聯鬼都不會理。直到後來,他才慢慢地覺察到蘇江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根本變化。
  石祥雲走到單位門口時,猛地發現大門旁又掛起了文聯的招牌,不由得吃了一驚。隨之他就明白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奧妙。他試了試,那招牌上的油漆還不太干。他正想找人問一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從院子裡走出來。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忽然說,你是石頭的爸吧!
  石祥雲一怔說,是呀,有什麼事?
  老太太說,我一看就覺得你們父子倆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快回去,小石頭我已托給你鄰居家了。往後你可要小心,這麼晚了,兩個做大人的都不管他,讓他一個在街上亂竄,當心會出事的。
  說完話,老太太只顧獨自離去。石祥雲望了望她,只覺得很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
  石祥雲上了五樓,見家門緊鎖著。兒子石頭在蘇江家嘰嘰喳喳地和誰說著話。他先開了門,再去將石頭領回來。他順帶著問了聲蘇江在不在家,聽說不在,他便留下話說晚飯後他找他有事。
  石祥雲將開水瓶裡的水倒進臉盆裡,然後將濕漉漉的頭髮浸了進去,那股熱乎勁使他不禁打了一個顫。洗到半截,屋外有人咋呼起來:誰把我家的門弄開了?石祥雲聽出是妻子梅丹的聲音,便懶得作聲。他聽見兒子和梅丹說了幾句什麼,跟著那腳步聲就到了衛生間門口。
  梅丹站在他背後說,你雷鳴電閃地跑得這麼快,我還以為強盜撬門了!
  石祥雲哼了一聲什麼。
  梅丹的手開始在石祥雲的頭上輕輕撫弄著,石祥雲低聲低氣地說,我自己來。說著,他三下兩下地將頭髮弄乾了,再將一臉盆髒水重重地倒進水池裡。
  梅丹知道他是生氣了,就解釋說,公司裡開會,所以才回來晚了。
  石祥雲說,石頭差一點丟了,是別人送回來的,你知道嗎?
  梅丹說,我知道,本來就準備溜出來到幼兒園去接石頭,剛走出公司大門,就有人告訴我,說她看見明大媽牽著石頭在街上轉,我就放心了,才沒有去接。
  石祥雲接過梅丹沏好的一杯茶,走到陽台上看了看那幾盆花草,又到書房查了查那曾寫了半截的長篇,見一切都完好無損這才放心回到客廳。
  他衝著已在廚房裡忙碌開了的梅丹說,什麼會,這麼重要,連兒子也不顧了!
  梅丹說,都十二月份了,公司搞年終評比。
  石祥雲說,這是年年都要走的過場,評上評不上無非是一張紙的區別,有什麼要緊!
  梅丹說,今年不同,聽說要和獎金配套,先進和非先進相差兩三百塊錢。
  石祥雲說,你們公司要是真有個先進,這腐敗風就要小好幾級。
  梅丹說,反正是公事公辦,現在哪兒不是在矮子裡面找長子呢!那些大作家若是沒有改行下海,能有你今天的出頭之日嗎?
  石祥雲忽然生起氣來,說,文學上的事你少多嘴。
  梅丹說,得啦,你別又擺開了作家架子,到時候看你怎麼好開口問我這個那個字的發音。
  石祥雲沒有學過漢語拼音,逼著生詞生字總免不了要問梅丹,所以,先前只要梅丹一拿這話來奚落他,他便不作聲。
  梅丹正在刨藕皮,冷不防石祥雲說了一句,從今往後我不再問你了,我花錢請別人教,丟醜到外面去丟。
  梅丹沒有準備,手中的藕掉在地上摔成幾瓣。
  石祥雲鑽進書房,尋了一本雜誌翻起來。他找好一篇文章正要看,石頭在客廳裡叫起爸爸來。他走出去,石頭要他一起玩小汽車。石祥雲同兒子玩了一陣以後,心情漸漸地好了起來,他瞅了個空,走進廚房,用手輕輕撫撫梅丹的後腰。
  石祥雲說,告訴你一件事,市裡要調我去當專業作家!
  梅丹身子微微一震,隔了一陣才說,我真為你高興!說著話,幾顆眼淚掉進油鍋裡,油花猛地四濺起來,石祥雲趕緊抱起梅丹躲到一旁。
  吃飯時一向愛說話的梅丹竟一言不發,石祥雲知道她這是缺少心理準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吃完飯,石祥雲喝了兩口茶,然後告訴梅丹說他去隔壁蘇江家裡,將調動的事和他說說。蘇江是直接領導,說晚了會得罪他的,他要是使絆子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石祥雲說著就要出門,梅丹說,等一下!
  說著她起身打開貯藏室,從裡面拎了一袋蘋果出來,一邊遞給石祥雲一邊說,這是最後一次求老蘇,空手去不好。
  石祥雲一看這包得好好的一袋蘋果就起了疑心問,這兩天誰來家裡了?
  梅丹說,昨天傍晚一個業餘作者跑來找你,還帶來了一部中篇。
  石祥雲說,稿子呢?
  梅丹說,我讓他帶回去抄正了再送來。
  石祥雲這才無話,出門走了幾步便舉手敲門,同時還貼著門縫叫,蘇主席在家嗎?
  裡邊門鎖一響,跟著門就開了,蘇江那油亮的大臉龐出現在門後。
  蘇江說,是小石呀,快請進。
  石祥雲進屋之後,將手中的蘋果隨手擱在桌子上,說,一點鮮果,給孩子們嘗個鮮。
  蘇江一笑說,你怎麼也變庸俗了,跟我來這一套。我記得你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時候我也開始請客送禮,那就預示著我的藝術生命已開始完結了。怎麼樣,是不是想改行從政了?
  石祥雲臉紅了一下說,哪裡哪裡,我只是想體驗一下生活,嘗嘗送禮的滋味!
  蘇江說,是嗎,想將我寫成黑色的幽默?
  石祥雲見這玩笑開得不好,忙說,我不瞎扯了,蘇主席,我是來求你幫忙的!
  蘇江說,我能幫你什麼忙!
  石祥雲說,求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蘇江一愣說,翅膀硬了就想飛,飛到哪兒?
  石祥雲便將昨天到今天的經過都一一對蘇江說了,最後他說市文聯催得很緊,所以他才這麼拚命往口趕。
  蘇江想了想說,你不該現在才對我說,讓我覺得太倉促了。
  石祥雲說,前天收到電報時,我還以為是叫我去參加什麼文學活動,見了面談起來才知道,連我都感到有些吃驚,有些不可想像。
  蘇江說,是有些難以想像。小石,你放心好了,這一回,我決不刁難你,該我簽字的、該我蓋印的、我一分鐘也不會耽誤。另外,需要我說情的,你只管開口。不過,憑我的直覺,你這事說不定在什麼地方上會有麻煩。
  石祥雲說,我知道,可我不怕,天下哪有比寫小說更難的事呢!
  蘇江搖搖頭說,你可千萬不要輕敵,無論從戰略上還是從戰術上你都要事先考慮好。
  石祥雲說,還有一件事,假如這事辦成了,我走以後,梅丹和石頭母子倆暫時還得住在這兒,請你多多方便一下。
  蘇江大度地說,這一點沒問題,你到了市裡也是為共產黨做事,我這裡也不是國民黨的天下,想往多久就住多久。文化局那邊若有動靜,我負責替你頂著,只要文聯不搬走,誰也攆不走梅丹他們。
  石祥雲沒料到蘇江這麼爽快,那爽快中的意思甚至是巴不得他快點走,走遠一些。蘇江接下來問,他走了以後,誰可以接他的班。石祥雲剛要開口說出一個名字,又馬上止住,反說這事他看不準沒有把握,得別人來選。蘇江非要他說,通不過後,他就開玩笑,說毛主席選接班人選了四次都選錯了,現在誰還敢亂選啦!
  蘇江笑起來,說,我想好了,還是在實踐中自然產生,從你這往後,不再設專業的,一律搞合同制,這樣可以保證讓最優秀的人才在他該呆的位置上。
  石祥雲心裡忽然不快起來,他覺得蘇江早就在盤算著讓他走,不然這些想法不會產生得這麼快。
  又說了幾句話,石祥雲便起身告辭。
  臨出門時,蘇江提醒他,這事關鍵在宣傳部,而宣傳部的關鍵又是一把手縣委常委陳部長,他說照他的估計,別的幾個副部長可能會禮節性地挽留一下,然後就會表態支持人才流動。石祥雲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石祥雲回家同梅丹說了幾句話,將蘇江同意他調走的情況簡要地告訴她。
  梅丹說,老蘇太過分了,簡直像是攆你走,若是萬一走不了。那可就再難同他相處了。
  石祥雲說,這麼好的機會我是絕對不會放過的。如今這社會,哪有主動要人的單位呢!
  他正要出門,梅丹說,你稍等一下行嗎,過了七點半再走。
  石祥雲說,有事嗎?
  梅丹說,」沒事,不過可能會有人來。
  石祥雲說,不管是誰,你讓他明天再來。
  石祥雲從五樓往下走時,昏昏暗暗地碰見了一個人,他並沒在意,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裡,那人叫了一聲祥雲,你去哪兒?
  石祥雲定神一看,是統計局副局長王漢英。他一時控制不住情緒,說,你來幹什麼?
  王漢英支吾一陣說,你想找你幫個忙!
  石祥雲冷笑一聲說,得了,想找梅丹是不是,快去吧,她正在給我兒子洗屁股呢!
  王漢英忙說,祥雲,我是真的來找你的,我前幾天到省裡去了一趟,他們讓我回來找你!
  石祥雲說,找我?我沒空!找別人你就請便。
  石祥雲咚咚幾步竄下樓梯,鑽出樓房時,有幾片雪花一樣的東西落進頸裡,他扭頭向上一看,發現梅丹正抱著石頭站在陽台上望著他。
  石祥雲低頭走了一陣,冷不防一個轉身,輕手輕足地往回走。他剛上到五樓樓梯口,就聽見梅丹在訓斥王漢英。
  梅丹說,請你不要再進這道門,我跟你把話講清,我最討厭你們這種飽食終日,只問陞官發財的人!
  王漢英分辯說,我就是為了做點事才來找石祥雲的,誰知他是那個態度,我想請你幫忙解釋一下。
  梅丹說,祥雲的領導住對門,你可以去找他幫忙。
  石祥雲沒有再往下聽,再次轉身往樓下走。
  石祥雲敲響小徐家的門時,屋裡的小兩口正在唱卡拉ok。
  一進門,石祥雲就誇小徐唱得好。
  小徐的妻子小齊一撇嘴說,現在的幹部只知道泡歌廳,除了三陪小姐,專業演員也唱不過他們!
  小徐說,可唱歌比跳舞安全多了,是不是?
  小齊說,不要臉,吃著碗裡,想著鍋裡的東西。
  說著狠話,小齊自己先笑了,並補充一句說,我不能再說了,再說他就會說我是賊喊捉賊。
  小徐說,你怎麼才來,等了半天,人家送的兩張舞票也過時間了。
  石祥雲說,我先找老蘇去了。
  小徐說,什麼事,安排得這樣緊湊!
  石祥雲說,前天上午我收到市文聯的加急電報,要我立即去一趟。昨天我去了以後才知道他們是想調我去當專業作家。
  小徐說,好哇,這是好事,小弟我先表示祝賀。
  石祥雲說,你別祝賀早了,「還不知道縣裡放不放行,這人事中的道道你熟悉,你得先給我出個主意。
  小徐不作聲了,盯著卡拉ok畫面開始想問題。
  小齊這時創好一隻蘋果送過來。石祥雲也不謙讓,接到手中便咬了一口,蘋果脆脆地一響引得石祥雲忍不住用眼睛在上面仔細打量。他看見蘋果裡有些異樣,便說,這蘋果叫鑽心蟲咬了。
  小齊說,大作家你這就脫離生活了,你知道現在百姓怎麼叫它?
  石祥雲搖搖頭。
  小齊說,這叫傷心蘋果。
  石祥雲想了一陣說,這說法有點寓意,也有點惡毒。
  這時,小徐開口了,他說,祥雲,這事不用太操心,你是名人,那些人不敢在你身上來個雞腸狗腸的,只要手續齊了,會給你辦的。問題的關鍵是上面放不放你走。
  石祥雲立即將蘇江的意思說了。
  小徐一沉吟,說,這著棋你恐怕沒走好,你應該先同宣傳部陳部長說,假如陳部長不同意你走,而老蘇又將所有歡送你的話都說了,那你以後還怎麼在文聯裡工作。老蘇為什麼這麼爽快,因為年底到了。這時候縣裡總在考慮調整各級班子,老蘇不是不知道陳部長早就有意讓你當主席而讓老蘇搞專職書記,你這一動走的念頭,老蘇他還不歡天喜地。就是我說的,這會兒老蘇肯定在給幾個部長家裡打電話,說你已決定調到市裡去。
  石祥雲說,老蘇他不會這麼急吧!
  小徐說,縣委這幾天就要研究班子問題,此時每分鐘都是千金難買。
  石祥雲想了一陣後咬著牙說,我不管這些,我下了死決心非走不可。
  小齊在一旁插嘴說,祥雲你別聽小徐瞎吹,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致於現在還是一個小科長。
  小徐說,放心,一個月之內,若是再無人提拔我,你就將我休了。我們還可以打個賭,祥雲不管是現在去找宣傳部的人,還是明天一早去,若是他們不知道祥雲的來意,從今往後你做丈夫我做妻子。
  小齊哼了一聲說,又瞎吹了,你能生孩子!
  小徐嘻笑了一下。
  石祥雲說,說正經的,你給我出個主意,怎麼去同陳部長說。
  小徐說,你以前給陳部長送過東西沒有?
  石祥雲說,只送過我自己出版的幾本書。
  小徐說,這就不好辦,空著手去他家裡太不禮貌,有些話在辦公室裡又不好談。要不這樣也行,陳部長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總要回家喝一碗什麼保健湯,你先去附近守著,然後裝著無意中碰上,再隨他一起進屋。只要陳部長這一關能過,別的也就迎刃而解。
  石祥雲總覺得不踏實,似乎有許多問題要同小徐商量,他不停地想,可就是想不起來。他喝了幾口水後終於想起一個問題。
  他說,人事局那邊,你可得先給我疏通一下,免得到時候出現阻力。
  小徐說,你放心,那群傢伙不敢不給面子。
  石祥雲再也想不出什麼事情來,又見時間已不早了,便起身告辭。
  小徐將他送到外面,冷風一吹,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石祥雲扭頭問,你知道王漢英最近的動靜嗎?
  小徐說,怎麼,你還記著他當年追梅丹的事!
  石祥雲說,不知為什麼,他今晚竟跑到我家裡去了,說是有事要我幫忙。
  小徐說,前一陣聽說他要升正局長了,可後來又一點動靜也沒有。
  石祥雲說,不知為什麼,我一見面就煩他。
  小徐說,誰不是,成天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
  石祥雲說,不過,真按能力,他可比許多人強。
  小徐說,現在是什麼時代,光靠能力行嗎?
  石祥雲愣了愣後忽然說,小徐,你我是朋友,看樣子我在縣裡呆不久了,就算我臨別贈言吧,你仕途上的趨勢的確很好,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應忘了要為普通百姓扎扎實實地多做些事。
  小徐說,老哥的提醒我一定記在心上。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老想著百姓,我現在就沒有心思來幫你了。
  石祥雲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
  往回走時,他聽見每座樓上都是一片嘩嘩的麻將聲。他想,這些人怎麼不怕冷,煨在暖被窩裡不舒服嗎!隨後他又想起一句俗話:麻將頭上有火。石祥雲忍不住獨自笑了一聲。走了二十來分鐘,眼看著快要到家了,他忽然看見王漢英站在一處屋簷下,不停地跺著腳。
  王漢英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將臉扭過來。
  石祥雲感覺到王漢英是在等他,便停住腳步,隨後又拐向街旁的一條小巷,走了一百多米,他忽然罵起自己來,說自己這點用也沒有,像是做了虧心事不敢見王漢英似的,憑他現在的狀況,他完全可以趾高氣昂地面對王漢英。
  石祥雲出了小巷後,故意順著街中間無遮無攔的地方大搖大擺地走著。目不斜視,兩手抱在懷前,整個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走了好長一段之後,還沒聽見有人叫他,石祥雲忍不住四下打量一陣。大街上哪裡還有王漢英的影子。
  石祥雲忽然有了一種失落感,他推開文化局和文聯小院那冰涼的鐵門,樓道裡靜悄悄地,沒有往常那種山搖地動的麻將聲。石祥雲摸黑爬上五樓,他掏出鑰匙正要開鎖,梅丹從裡面將門打開了。石祥雲剛要說什麼,對面蘇江屋裡猛地發出一聲歡叫:哈哈,自摸了,雙豪華七對!石祥雲心裡一驚,隨後就明白這是有人和了一個大和。
  石祥雲一邊往屋裡走一邊說,媽的,哪一天那些洋鬼子將諾貝爾獎錯給了我,我也不會這麼驚喜。
  梅丹掩上門說,各人的追求和寄托不一樣。
  石祥雲說,現在這情景讓人老想著二三十年代!
  梅丹說,你莫亂譬喻,又沒經過,你怎麼知道。
  石祥雲說,你看看那個時期的文學作品就知道了。
  這時,石頭在房裡叫了一聲,爸爸,外面下雪了嗎?
  石祥雲說,沒有。
  石頭說,光下雨不下雪,一點也不好玩。
  石祥雲走進兒子房裡,在石頭腦門上拍了一下說,快睡,明天下午爸爸來幼兒園接你。
  石頭說,我不要你接,明奶奶說了,明天她還來送我回家。她讓我告訴你們,你們若是忙不過來就別去接我。
  石祥雲說,你那麼喜歡明奶奶?,
  石頭說,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喜歡她。
  石祥雲不作聲了,他走出來時,梅丹已將洗腳水都準備好了。
  他一邊洗一邊問,這個明奶奶是幹什麼的?
  梅丹說,她是鄉下學校的老師,退休後住在城裡女兒家。
  石祥雲說,是不是那個總在街上做好事的老太太。
  梅丹說,就是她。要真讓大家民主選舉,明奶奶說不定可以選上縣長,最低也能選上副縣長。
  石祥雲說,你不是老說我能選上縣長副縣長,怎麼現在改了主意。
  梅丹笑一笑說,我怕你成了名以後就變了心。
  石祥雲說,除非是你先變。
  洗完腳,上了床後,有一陣兩人都不說話。
  石祥雲憋了一陣後終於先開口說,王漢英今天來做什麼?
  梅丹說,來找你。
  石祥雲說,我又不是組織部長,能管他的陞遷。
  梅丹說,他說他不想當官了,要拜你為師學寫小說。
  石祥雲一下子坐起來,愣愣地看著梅丹。
  梅丹說,其實他昨天晚上就來過,蘋果就是他送來的。他說他本不想找你,而想在省作協找個老師,可省作協的人說他捨近求遠會使人變得浮躁,非讓他回來找你。
  石祥雲說,他不是發過誓,非要當個縣長書記讓你瞧著後悔嗎!
  梅丹說,我兒子都替你生了,你怎麼還那麼小氣。
  石樣雲說,我若是將你送給他就不小氣?
  梅丹說,王漢英還是和許多從政的人不一樣,他是真想有些作為,不怕出汗出血的人。
  石祥雲沒有接話。
  屋裡很安靜,像是都睡著了,其實兩個人都沒有合上眼。半夜裡,梅丹將手伸進他的上衣裡,然後一點點向下移動。石祥雲也伸出手將梅丹的內褲一點點地往下推。
  六點鐘石祥雲起床時一腳踩住了一個軟綿綿的東酉,他低頭一看,是梅丹昨夜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褲。他洗漱完畢又喝了一大杯涼開水,這才出門散步去。
  剛一推開鐵門,他就望見文聯的招牌又躺在下水道裡。石祥雲彎下腰正要伸手將招牌從下水道裡拿起來,忽然聽見兩下咳嗽聲,他抬頭往四周瞧了瞧並無半個人影。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次伸出手時,那咳嗽聲又響起來了。他聽見聲音在頭頂上,直起腰回頭一望,見蘇江正站在自家陽台上,朝他比劃著,示意他不要動。
  石祥雲正在遲疑,蘇江又打手勢叫他走開。
  石祥雲走到烈士公園裡,尋了一塊空地,將腰肢好生扭動了一番,大約十五分鐘後,他見額頭微微出了一層汗就停下來,然後開始繞著公園中間的小山慢行。走到第二圈時,他看見人事局的小金匆匆地往一片小樹林裡走去。石祥雲連忙跟上去。
  他走到小樹林旁邊,正待往裡鑽,忽然聽見一個女人說,你怎麼才來!小金說,半路上碰見一個熟人了。那女人說;別騙我,一定是哪一位吊著你的脖子不讓你起床。小金說,你別酸我好不好。接下來聲音變成了另外一種。石祥雲知道這時候是最不能打攪的,便悄悄走開了。
  七點一刻,石祥雲開始往回走。走到院門口,他見文聯的招牌已被掛到門旁。他以為是蘇江做的。待上樓見了他以後,才知道是文化局馬局長親自掛上去的。
  蘇江告訴他,姓馬的前一陣一直提醒自己,要文聯將牌子再掛起來,蘇江覺得奇怪就故意不理睬,沒想到姓馬的竟讓人做了一塊同文化局招牌一樣大小的牌子掛在大門旁。蘇江說他為了試試姓馬的葫蘆裡的藥,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將招牌扔進下水道,然後看他們怎麼辦。
  蘇江說,他媽的,這姓馬的起床後,愣也沒愣就下了樓將招牌撈了起來。
  石祥雲也覺得不可思議,這馬局長沒理由要這麼下賤啦。
  蘇江接著說,這不是好兆頭,姓馬的八成是要陞官了,而且很有可能是管我們這條線的。
  石祥雲說,未必是他要當宣傳部長了?
  蘇江說,極有可能,陳部長已經58歲了,他自己早就說過想去人大幹兩年,然後退休。
  石祥雲想了想後不禁失聲笑起來。
  蘇江不滿地說,我知道你小石在笑什麼,你是要走的人當然可以將這些當笑話看,可我這走不了的老東西就慘了啊!
  石祥雲知道蘇江內心說的是陳部長那個位置被別人佔去了,所以才慘。他嘴上不作聲,轉身進了自己家門。
  梅丹正在給石頭穿衣服,地上的東西已收拾乾淨了。
  他上去逗了一下兒子。
  梅丹說,昨晚我忘了跟你說,老蘇將蘋果送還給我們了。老蘇說他不能收你的東西,不然日後一讀到你小說中有關送禮或者行賄受賄的情節就感到是在寫他。
  石祥雲說,老蘇這人有時也直率得很可愛。
  梅丹說,今天你準備跑哪些地方?
  石祥雲說,先去宣傳部。
  吃飯時,蘇江敲門進來吩咐石祥雲這一段時間就別去辦公室了,跑跑自己的事,再抽空將年終總結寫出來就行。同時還要他無論如何也要推薦幾個接班的候選人。
  石祥雲嘴上一一都應了,心裡卻很不高興,他最煩寫年終總結。文聯的工作,值得寫的只有文學創作這一項,而文學創作的成績百分之九十幾都是他的。蘇江讓他寫總結,他便不好寫自己,唯有將其它一些不上斤不上兩的事瞎吹一通,拚命地與精神文明建設聯起來。因為總結不是蘇江和馬珍珠寫的,他也沒辦法怪他們,結果每年的先進總是由蘇江謙讓給馬珍珠。就這樣蘇江還經常開導他,說他在報刊上拋頭露面的機會多,這點小榮譽就讓給馬珍珠算了。
  看見他不高興,梅丹就勸他說,是死是活反正就這一回,到了新單位,別再攬這種活就是。
  梅丹這話的確讓石祥雲輕鬆起來。
  吃過早飯,石祥雲便往縣委大院跑。
  宣傳部在四樓。他剛爬到三樓,迎面碰上張副部長。他是部裡最年輕的副部長,剛好和石祥雲同歲。
  張副部長劈面就是一句,怎麼樣,想飛呀!
  石祥雲馬上說,蘇主席已經向你匯報了?
  張副部長點頭時,石祥雲心裡立即歎服小徐預見的準確性。張副部長看看手錶後說離開會還有二十分鐘,他要陪石祥雲和另外幾個副部長談談。張副部長說著就轉身往回走。
  部長辦公室裡其他幾個副部長都在,只缺陳部長,陳部長是常委,他在二樓有單獨的辦公室。副部長們氣色都不好,不過見了石祥雲多數人還是從椅子上往起欠了欠身子。
  張副部長說,剛才我們幾個人都議過了,大家一致認為必須留住你。
  石祥雲吃了一驚,照小徐昨晚的分析,這些副部長因怕石祥雲將來同他們奪取宣傳部長的位置,應該放他走才是。他說,我在這裡只會給各位領導添麻煩,讓我走對誰都有好處。
  張副部長說,說實話,我們還指望你將來領導我們呢1
  右祥雲被這話懵住了,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可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張副部長說,剛才我們還在一起議論,論才華、人品和能力,只有你最合適接陳部長的班。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你走,都準備在部長辦公會上向陳部長提出來。
  幾個副部長都說了一番真誠挽留的話,張副部長還提到文化局不讓文聯掛牌之事,他要石祥雲至少也要將這口氣出了以後再走。
  石祥雲這時總算明白他們的意思了,見他們這種動靜,他也有幾分相信蘇江的猜測,文化局馬局長看來是有可能要當宣傳部長了。
  他說,你們幾位中不管哪一位當正部長也比我強十倍以上,我除了寫小說以外,什麼也不能幹。
  石祥雲正在著急時,不知誰說了句:最好陳部長再干一任。大家就不再談論他,而談起陳部長來。說了好一陣,大家的結論是,陳部長正值年富力強,不應該讓他退居二線。
  石祥雲瞅了個空起身告辭,一邊走一邊半開玩笑地說,幾位部長,到開辦公會時,你們可得投票讓我走,不然我天天上你們家去坐。
  張副部長說,我正想學寫小說,你上門去教,豈不是正中下懷。
  大家都笑著說自己也去學寫小說。
  石祥雲看著時間還早,就去隔壁那間大辦公室裡轉轉。一群年輕的科長都知道他要調到大城市裡去了。石祥雲和他們不停地說著笑話。正說著,他一眼掃見桌上有疊文件,是組織評選精神文明先進集體和個人的。
  石祥雲指指文件說,街上的那個明大媽,明奶奶完全夠這個格。
  大家望著他笑一笑,並不說話。
  石祥雲說,真的,我說的是真話。你們不知道她?
  有人說,石作家,你別把這事看得太簡單、太庸俗了。這不比你寫小說,聽見人放屁,就可以寫出三五千字。
  石祥雲知道沒有辦法再對話了,便裝著什麼事情的時間到了,一邊看表一邊往外走。
  實際上,這時候才只有九點半鐘,離十點鐘還有半個小時。冬天的太陽剛剛有幾分暖意,昨晚的雨水還在樹葉上掛著,地上汪著。石祥雲找了一陣子找到一處既乾爽又有太陽還可以望見陳部長家門的地方。四處是很安靜,往常吵攪縣城的幾家工廠基本上都停工了,工人們都放了長假。往常大家都嫌噪音污染環境,現在才體會到沒有噪音的工廠更加讓人不安。石祥雲打量了一下縣委辦公樓,心裡總覺得樓內的情形和樓外的狀況不太對路。於是,石祥雲就想到自己應該寫寫這方面問題的小說。
  石祥雲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無聊的機關和安寧的車間都進入了他的思維裡。
  正想著,忽然聽見有人叫了聲陳部長。石祥雲回神一看,果然是陳部長,他已打開自家小院的門開始往裡走。
  石祥雲一急,差一點就叫了出來。等他走到陳部長家門口,那院門已經反鎖上了。他瞅著那門鈴,伸手試了幾次都沒敢按。
  正在猶豫,一旁走來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衝著他問這兒是不是陳部長的家。石祥雲點過頭後,幾隻手幾乎同時伸向了那門鈴。
  石祥雲趕忙退到一邊。
  門鈴響了好一陣院門才打開。石祥雲聽到有人說他們是代表鑄鋼廠八百名工人來送請願書的。陳部長推說他只分管文教衛,不管工業。工人們說,四大家領導以及紀檢、公檢法和電台電視台的頭頭人手一份,我們沒有別的要求,一不想陞官,二不想加級,我們只想上班有活干,下班有飯吃。
  工人們也沒進門,就在門口說了幾句後便扭頭就走。陳部長跟在後面送了一程。石祥雲趁機從暗處走出來、慢慢地靠上去。
  他客客氣氣地叫了聲陳部長。
  陳部長抬頭見是他,便哼了一聲。
  石祥雲說,我正準備去辦公室找你,沒料到在這兒碰上了--
  陳部長一下子打斷他的話,生硬地說,你是不是想調走?想走你就拿個東西來,我負責簽字。走一個少一個,都走了就好,財政就不怕沒錢發工資,也不怕工人鬧事了。
  石祥雲沒料到陳部長說出如此沒水平的話,他怔了半天才說,那我這就叫對方發商調畫過來。
  陳部長說,商調個屁,直接來調令就行,誰不放行你就去找誰要你的工資獎金。
  石祥雲尷尬地跟上兩步,說,陳部長,我非常感謝你這些年對我的栽培。
  陳部長說,別說好聽的,我知道,現在天底下只要能發出個音的,不管是什麼東西,背地裡都在罵我們這些當頭頭的。你們當作家的除了用嘴還用筆。
  石祥雲不能再往下說了,他知道,陳部長就這麼個脾氣,心情不好時什麼醜話都能說出來。
  石祥雲回頭去政研室找小徐。小徐不在,幾個同事說他剛才還在看報紙。他摸了摸小徐的茶杯果然還很燙手。便坐下來等。
  說了幾句話,石祥雲有意將話題扯到鑄鋼廠。大家一聽工人們正在挨家挨戶給縣裡主要頭頭送請願書,立刻就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石祥雲一旁聽了半天,終於弄明白其中情況。鑄鋼廠三年前效益還是不錯的,起碼是工人們不愁吃愁穿,後來新上任的縣委書記非要他們擴大生產規模,一下子投進去近兩千萬資金,這下子可不得了,全廠每年的利潤還不夠付銀行的利息。去年縣委書記換了人,新官不買舊官帳,把半死不活的鑄鋼廠扔在一邊不管,將全縣的資金都集中投到新建的電子元件廠上去。結果鑄鋼廠新車間不能投產,老車間又被折騰得七零八落,產品質量下降後賣不出去,今年春節過後勉強支撐了三個月不得不停工停產。政研室這幾位當時不是沒有預料到這一系列問題,他們曾集體署名寫了一份研究報告遞了上去,委婉地說這種「書記工程」將來會遺禍不淺。據說新書記當時就將這份研究報告扔到地上用腳碾,沒過多久,政研室正副主任便一齊調到下面鄉鎮去了。政研室的工作由小徐牽頭負責。
  石祥雲記起自己隱約聽說過這些事,當時小徐正巧請假和小齊度蜜月去了,沒能在那份研究報告上簽名。
  石祥雲說,那你們現在怎麼看鑄鋼廠?
  大家說,我們沒看法了,上面叫我們研究什麼我們就研究什麼。
  石祥雲說,這一陣你們研究什麼呢?
  大家說在研究麻將,看什麼樣的和最大。
  石祥雲說,這還用研究,我不會打麻將也早就聽熟了,清一色的三豪華七對門前清。
  ,大家都笑起來,說這種研究結果只有國家先進水平,真正的國際水平是,清一色的三豪華七對門前清海底撈,再加上其餘三家都槓了一手,再加上抬莊。從理論上講,每家可以槓四手,可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因此只能是一種夢想,就像那種只要能給一個支點,就可以撬動地球的假設,可能性是存在,就是永遠也不能實現。
  石祥雲被說得有些傻眼了,跟著他們一起傻笑。
  正在笑時,小徐推門進來了。
  小徐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石祥雲說,政研室終於有了一項國際級的研究成果了!
  小徐說,我知道是什麼,他們總拿這麻將的事來懵人,也怪,所有的人都被懵住了,真的沒有一個人知道最大的和是什麼。
  小徐看了看手錶,說,這樣,今天中午大家都不要走,找家酒店,我請客。
  小徐這話一出口,大家立即將笑容收斂起來,隨後幾個人都推說家中有事不能奉陪。
  小徐看看四周也變了臉。說,祥雲是我們的鐵哥們,他馬上要調到大城市去當專業作家了,現在讓你們陪著吃頓飯你們還叫價,等將來你們想看他一眼恐怕也很難。
  幾個人怔了一下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石大作家陞遷之喜,我們有再大的事也要拋到一邊。
  大家往外走時,小徐瞅個空悄悄吩咐石祥雲,等會兒吃完飯,聽他發話後,石祥雲進去和老闆說記政研室的帳,別記在以前的帳上,以免那些傢伙去查,另外用一頁紙。
  小徐在街邊選了一家熟識的酒店,坐下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一見有羊肉和狗肉大家便格外地興奮,酒也喝得很快,轉眼間就干了三瓶孔府宴。幾個人好像將別的事都忘了,只是說文學。石祥雲慢慢才弄清楚,這些人都曾做過好多年的作家夢,只是後來發現從政更實在一些才改換信仰和追求的。第四瓶孔府宴眼看要喝完了,小徐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票子遞給石祥雲。
  他說,我喝多了,不能動,你幫我將帳結了。
  幾個人盯著那票子說,小徐,就記政研室的帳吧!
  小徐說,不行,今天是我私人請大家。
  石祥雲走到後堂,將小徐的話對老闆說了一遍。老闆心領神會,乾脆另用一個新本子將日期金額寫好了。石祥雲將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寫在後面,這也是小徐吩咐的。這樣即便同事來查也查不出什麼名堂來。
  石祥雲回到席上,剛坐下,小徐就站起來舉著酒杯說,來,我們大家共飲了這杯酒。
  見大家都站了起來,小徐繼續說,喝這杯酒之前,我要說句話,上午組織部找我談了話,讓我當這個室的副主任,我推了半天沒推掉。論資歷論學識這位置本來輪不到我,可組織上硬要這麼為難我,我也不好多說。在此,借這杯酒,我想請大家日後多多幫助我多多協助我。我先干了,你們幹不幹隨意。
  小徐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扭頭就去廁所。
  石祥雲見幾個人面面相覷地站了一陣後,都默不作聲地將杯子喝空了,並將一隻隻空杯子亮給石祥雲看。石祥雲立刻覺察出那空杯子是一隻隻的白眼在瞪他,心裡就有一種被小徐當槍耍的感覺。
  幾個人不吃也不喝,坐在那裡等小徐歸席。
  過了一會兒,老闆過來說,徐主任喝醉了,正在後院吐呢!
  「徐主任」三個字讓大家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
  石祥雲說,我去看看。
  石祥雲走了幾步,聽到身後桌椅乒乓地響起來,他回頭一看,幾個人也勉強地踉上來了。
  小徐果然吐得一塌糊塗,蹲在那裡幾個人也拉不起來,不過頭腦還清醒,他要別人都回去,有石祥雲在這兒就行。說了幾遍,那些人就真的走了。
  他們一走,小徐就自己站了起來,說,祥雲我們找地方喝杯茶去。
  石祥雲說,你沒醉?
  小徐說,我是故意摳吐的,你沒看出那幾個傢伙對我升職很不服氣,沒辦法我只有真真假假地同他們鬥,一直要鬥到他們習慣了我這個主任才行。
  二人來到樓上的小雅間。
  老闆問,要不要小姐陪?
  小徐生氣地說,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
  老闆笑著說,我這是職業道德,只要是賓客都得這麼問。
  關了門後小徐長吁一聲仰倒在沙發上。
  石祥雲說,你真是料事如神,昨天的話今天就兌現了。
  小徐說,也沒什麼,書記一個月前就暗示了我。你的事怎麼樣了?
  石祥雲說,這一點你可是大跌水準。他將今天上午宣傳正副部長的態度一一說了。
  小徐半天不作聲,然後才說,這就對了,上午同我一起談話的有六個人,其中有兩個是到統計局,陳部長的女婿當局長,另一個當副局長。陳部長的女婿在審計局當科長才一年多點時間,這樣安排肯定是一種平衡。陳部長看來要去政協而不會是人大,去人大是不用這麼照顧的。陳部長的位子也一定由外來人接替,這樣才能解釋副部長們的態度。不過你倒是沾了這軍閥混戰的光,不然,可真是磕頭找不準菩薩。
  石祥雲又將早上蘇江的一番行為說了。小徐深為同意蘇江的看法,認為馬局長極有可能來當宣傳部長,所以石祥雲一定要抓緊時間,搶在老領導心思已不在崗,新頭頭又沒到位的時機裡將調動的事辦妥了,不然,換了誰來也不會放你走的。
  小徐忽然歎了一口氣說,政壇險惡,還是你這一行好。對手只有自己,想鬥就鬥,想停就停,誰也不犯誰。
  石祥雲說,也不一定,你未必沒見到老蘇一天到晚裹著盔甲來防範我。
  小徐說,你們那是幼兒園的遊戲,和我們這裡相差好幾個檔次。
  石祥雲記起王漢英,便問,統計局這麼一安排,那不是沒有王漢英的位置了。
  小徐說,我也想過,但沒想出來。
  石祥雲說,他最近也開始寫小說了。
  小徐說,總不會安排他到文聯去接你的職吧!
  石祥雲說,真的那樣,狗也會笑出尿來。
  小徐說,王漢英這人有時太認真了,太認真的人領導不喜歡不說,連女人也不喜歡。
  石祥雲說,可他還不是找著老婆了!
  小徐說,那是二手貨,稱不上老婆。
  石祥雲說,那叫什麼?
  小徐說,只能叫性夥伴。
  石祥雲說,可人家不是過得很好。
  小徐說,有你好嗎?
  石祥雲本想說各人的境界不一樣,標準也不一樣,說不定他還瞧不起我們呢。他終於沒有說出口,說出來的是另外一句話。
  他說,我明天就去拿商調函,下午還有事要準備,得走了。
  小徐說他也要去鑄鋼廠看看。
  石祥雲說,那是個馬蜂窩,你怎麼能去捅!
  小徐說,我心中有數,光看看,作些調查,不說話,不表態是出不了事的。幹我們這行要主動跑,被動寫,也就是多動腿、少動手、不動嘴。鑄鋼廠這個樣子,我們再不去那就太不敏感了,不挨訓也要挨批。
  石祥雲回到家裡,見電飯堡裡還溫著飯和菜,他脫了外衣鑽進被窩裡躺了一陣,醒來時太陽已經偏西。他看了看掛鐘,見已經四點半了,便慌忙爬起來往幼兒園跑。
  石祥雲趕到幼兒園時,孩子已被家長們領走了大部分。石頭穿著一身紅衣服,孩子又不多,他一眼就找到了。石祥雲連叫了幾聲石頭,兒子竟不理他。他走攏去照著兒子的小屁股拍了一下。
  石頭頭也不回地說,我和媽媽說好了,不要你們來接,明奶奶會來接我們的。
  石祥雲說,明奶奶呢,她在哪兒?她家裡有事不會來的。
  話剛落音,明大媽從大門外走進來,嘴裡還不停地說,誰說我不會來,我會來的。
  十幾個孩子見了她,都歡叫著一齊圍上去。明大媽問明了他們住址後,便叫他們手拉手排好隊,跟著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教孩子們唱:

           我愛小貓,小貓愛我
           我愛白兔,白兔愛我
           我愛小樹,小樹愛我
           我愛汽車,汽車愛我
           我愛叔叔,叔叔愛我
           我愛阿姨,阿姨愛我
           我愛哥姐,哥姐愛我
           我愛弟妹,弟妹愛我

  石祥雲跟在孩子們後面,感覺到明大媽的歌都是隨口編的,見什麼就愛什麼,可以永不重複地愛下去。歌聲很單調,但孩子們唱得津津有味。
  走了一程後,隊伍變短了,待過了縣政府大院後,孩子們只剩下六七個了。和政府大院緊挨著的是縣委大院。
  石祥雲來時走得匆忙沒有注意,眼下走得慢了才發現在兩個大院之間的一處院牆下,一個中年男人擺了一個擦皮鞋的小攤,在他身後的牆上掛著一塊白紙板,上面寫著:縣鑄鋼廠車間副主任、七級鉗工、1988年全省工業戰線勞動模範、1980年至1993年歷屆全縣勞動模範方光武竭誠為你服務,敬請光臨惠顧,保證不開後門,絕對不損公肥私,沒有報銷單據。
  石祥雲想笑卻沒有笑出來,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知道方光武在那白紙板上實際寫著什麼。
  這時明大媽停了下來,用眼睛直打量那個方光武。
  方光武連忙站起來說,明老師,你好!
  明大媽說,光武,你怎麼也變成這樣了!
  方光武說,沒辦法,工廠停工過不下去。
  明大媽說,過不下去就再找個本份事做,你沒必要這樣寫。你以為能丟他們的臉?說到底丟臉的只是你自己。
  方光武要解釋什麼,明大媽卻領著孩子走開了。她一邊走一邊說,好孩子,回去同你們的爸媽說,要愛工人愛農民,別瞧不起他們,不管他們,別弄得他們缺吃少穿;
  石祥雲幾次想伸出腳去讓方光武擦一下,然後給他十塊或二十塊錢,可他終於鼓不起這份勇氣。
  明大媽又帶著孩子們唱開了:

           我愛工農,工農愛我
           我愛縣委,縣委愛我
           我愛國家,國家愛我,
           我愛領導,領導愛我
           我愛工作,工作愛我
           我愛勞動,勞動愛我

  石祥雲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懂得這歌的含義了。
  吃晚飯時,石頭一上桌子,就對石祥雲和梅丹說,爸爸媽媽,你們要愛工人和農民,別不理他們,別--別--
  石頭憋得臉彤紅也記不起下文。
  石祥雲說,別弄得他們缺吃少穿,對嗎?
  石頭點點頭,說,你們能做到嗎?
  石祥雲和梅丹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點點頭說,能!
  石頭說,那你就是我的好爸爸好媽媽!
  石頭低頭吃飯時,梅丹想問他什麼,但每次都被石祥雲阻止了。等到石頭吃完飯去看動畫片後,石祥雲才將路上的事對她說了。
  梅丹歎口氣說,這樣下去,我看鑄鋼廠遲早要鬧出大事來。
  石祥雲說,這年根歲末的,領導層都在為人事安排絞盡腦汁,誰還會為他們去多費心血。
  正在說話,小徐推門闖進來,說,渴死我了,快弄杯水來。
  梅丹連忙去泡茶。小徐卻是等不及,瞅見桌上石祥雲的半杯涼茶,端起來就灌下去。
  小徐喘了一口氣說,媽的,幾百號人將我圍了一下午,別說水,連尿也沒有一滴。
  石祥雲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徐說,一開始並沒發生什麼,廠裡的工人和領導都還平靜。後來王漢英帶了兩個人跑去搞什麼統計報表,為了幾個數字吵了起來。工廠都這樣了,數字假和不假有什麼屁用!可王漢英硬是轉不過來彎!一爭一吵便將工人都惹火了,將我們圍在屋子裡不讓出來,什麼話都讓他們罵盡了,連小齊也被那些臭嘴糟蹋了個夠。要不是明大媽送孩子路過那裡,將他們勸散,恐怕得讓武警去救才出得來。
  石祥雲瞅了一眼端茶上來的梅丹沒有接話。
  梅丹說,我總覺得王漢英這人生錯了時代。
  小徐說,我倒認為他是吃反了藥!
  石祥雲這時才說,我看鑄鋼廠的事,這麼遲遲不決,對民心影響太大了。總得用個辦法來解決才是上策。
  小徐說,老哥你不知,現在的這幫人只聽得進下策,偶爾聽進去一回中策也就夠大家歡天喜地的了。
  石祥雲笑一笑說,我沒料到剛將你提拔起來,你就說這麼惡毒攻擊的話。
  小徐說,這話可不能出這個門,若是出了門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梅丹在一旁忙說,小徐,你別嚇著我們了。放心,你就是犯了殺人罪,我們也會掩護你一輩子。只有一宗我們不替你保密!
  小徐說,知道,我不會找情人吃野食。
  三人大笑一通後,小徐便起身要走,說再晚回去又得找他們作證,不然小齊那兒沒法交代。
  小徐告辭的聲音驚動了蘇江。石祥雲剛要關門,蘇江就從自家門裡鑽過來。
  蘇江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地問,剛才是小徐來過?
  石祥雲一邊點頭一邊遞過一支煙,自己也隨手點上一支。
  蘇江說,聽說他升副主任了,二十七歲的副局級,恐怕全縣沒有第二個。
  說著蘇江話鋒一轉,問起宣傳部頭頭們對他調動的意見。石祥雲覺得沒必要如實相告。蘇江有點不相信石祥雲說的話,連問了三遍這是不是真的,問得石祥雲來了火,以為蘇江想變卦不讓他走人,便頂了一句,說這全是陳部長的原話,誰也無法改變。
  蘇江悶著頭抽煙,一聲一聲地抽得哼哼響,煙灰彎成了一條鉤也無心去磕。
  好半天蘇江才開口說,看樣子陳部長是要讓位了,誰接班呢,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是姓馬的。可縣裡有個慣例,從不讓文化局長當部長呀,文化局是個小局,小局局長當部長進常委,就與別的大局擺不平。可姓馬的也的確有能耐,將一個演草台戲的劇團三下兩個就弄成地委書記和省委書記三天兩頭跑來看的全縣熱點,縣裡再不重視能說得過去嗎。前任書記嫌姓馬的不聽話,撤他的文件都印好了,可最終還是沒發下來。現在的書記若再忽視這個情況,那可真是教不轉的蠢豬。文化局長是與宣傳部副部長同級別的下屬,下屬一下子躍升為領導,誰心裡也不會舒服,所以他們希望有人能取而代之,副部長們的這種態度又是一個很好的側證。難怪前一陣,姓馬的總是叫司機天黑以後將車開出去,不帶任何隨從,半夜三更又偷偷摸摸地回來,一定是到地委活動去了。三四百里路,來回五個小時,串門兩個小時,七個小時足夠,而且神不知鬼不覺。真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那寶座是姓馬的確鑿無疑了。不過也好,老馬平時老損文聯和體委,將我們說成了驢子八隻腳,他真的當了這條線上的大頭目,看他如何將過去的話收回去。那時,我們不敢笑,自然有人敢笑,我們不敢挖苦,那些一向對他流里流氣的鄉鎮書記自然會去挖苦。小石,你這一調動,一下子就將整個局勢挑明了,不然,大家都會繼續蒙在鼓裡。你可做了件大好事!
  石祥雲一直以為蘇江是在自言自語,這時才知他是在同自己說話。
  他說,我還以為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呢。
  蘇江說,我現在也覺得你走了有些可惜,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宣傳口只有你的名氣能壓過馬局長。
  石祥雲說,當領導我不如老馬,硬讓我當那是害我,是把我往火坑裡推。
  蘇江說,也沒別的,你還是大大的開路,我不設一關一卡,我只是不服氣馬局長。
  石祥雲連續聽見蘇江兩次背後稱老馬為馬局長了,他不作聲,也不想過問這些,他說,我想明天就去拿商調函,這比通過郵局寄快一些。
  蘇江說,你是應該抓緊,這時候全國都一樣,搞不好那邊發生人事變動,你這事就有可能黃。另外,作為老同志我提醒你一句,這一陣別和小徐來往過多。兩個大院裡年輕科長多如螞蟻,小徐上了,他們沒上,作為他的朋友,說不定,他們會找你出氣。這個時候你可是誰也得罪不起的。
  石祥雲說,我這是正當途徑,又不是開後門,我不怕他們。
  蘇江說,這人事上的事是最說不清前門後門的,不過年輕幹部當中,我還是最看好小徐,他是人精。
  蘇江臨走時,提醒石祥雲趕緊將總結寫起來,站好最後一班崗。
  蘇江隨手將門關上後,石祥雲卻遲遲沒聽到他家的門響,梅丹便猜他一定到三樓老馬家去了。石祥雲不大信,他悄悄地開了門,剛巧聽到蘇江在壓低嗓門叫,老馬,馬局長在家嗎?我是五樓的老蘇哇。
  石祥雲心裡有一種作嘔的感覺,他趕忙關上了門。
  石祥雲在屋裡轉了兩圈,才說,老蘇這個人的官運怕是倒了頂,拍馬屁拍得太掉份了,一點水平也沒有。
  梅丹說,那也不一定,拍馬總比絆馬讓人喜歡。
  石祥雲說,王漢英這回可能要栽跟頭了。
  梅丹說,以前我就同他說過,他那性格不適合從政,心也不毒,手也不辣。從政的人要像小徐那樣,嘴巴會看,眼睛會說。
  石祥雲說,那你當年為什麼選擇我?
  梅丹說,什麼也不為,就因為你模樣長得比王漢英好。
  石祥雲說,你就沒有看中我的品質和素質。
  梅丹說,女人選對像就同行政上選幹部一樣,認得准的只有表面模樣。
  石祥雲笑起來,說,這麼多年,我頭一回聽見你說出深刻的話來。
  因要趕早班車,石祥雲早早就睡了。梅丹也幾下將石頭弄到床上睡了,然後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來陪石祥雲。被窩變暖和了以後,梅丹便開始親他。他知道梅丹的意思,伸出雙手將梅丹用勁箍了幾下,箍得梅丹身上的關節咯咯響。隨後,他放開她,並說,睡吧,我明天還有幾百里路七八個小時的車要坐呢。他鬆開兩臂,一翻身,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他一覺睡到鬧鈴響,爬起來弄點東西吃了,便直奔汽車站。
  原以為天冷人不出門,車上的人不會多,可上車一看幾乎全坐滿了。他的座位已被別人佔去,他要看那人的票,那人不給他看,他將自己的票給那人看那人擰著臉不看,僵持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同司機和售票員說,他們也不管。他多說了幾句後,售票員反奚落起他來,說車站賣的號又不是他們賣的號,號賣給誰了誰自己管不住那還能怪別人。石祥雲本想說,你不管那我就坐你的座位。可他終究沒有這個無賴勁,回過頭來又和那人較量。
  客車開出了二十多里遠,那人還不肯讓。
  石祥雲生氣了,說,你這人好不講理。
  那人說,這是縣政府教的,他們號召我們不講理。
  石祥雲見那人不像個農民,就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那人說,說出來你會嚇一跳,鑄鋼廠的。
  石祥雲心裡果然怦地響了一下,他說,你們對縣委縣政府有氣,可也不能洩到我的頭上來呀!
  那人說,縣裡的幹部都一樣,我一見到你們就有氣。
  石祥雲說,可我不是幹部。說著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那人。
  那人掃了一眼後,臉上表情立即變了,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將座位讓給了石祥雲。
  石祥雲坐下後,不時打量幾眼站在走道上的那人。那人卻不看他,兩眼有些漠然地望著正前方撲面而來的景物。
  太陽出來以後,車上的人開始活躍起來。前後左右互相搭訕著說起話來。石祥雲裝著打瞌睡,聽著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聲音,漸漸地明白過來。這一車人幾乎全是到省城去打貨的小商販,年關臨近,他們要抓住這黃金時機狠狠賺一把,小商販們都說今年生意不好做,不管什麼貨都賣不動。
  鑄鋼廠的那人像鉚釘鉚死在那兒一樣,周圍的一切對他全無影響。
  中午一點,汽車在一個路邊餐館停下來。小商販們湧下車,大把大把地掏出錢,點了酒菜後大吃大喝起來。
  石祥雲沒有進餐館,他向來不在這種地方吃東西,他總是擔心會染上疾病。鑄鋼廠的那人也沒進去,他靠在一棵樹上曬太陽。
  石祥雲慢慢地踱過去,問,你怎麼不吃點東西?
  那個看了他一眼說,我帶著饅頭。「
  石祥雲說,你和方光武是一個車間的嗎?
  那人說,不,他的工種好,我的工種差,我是爐前工。你怎麼認識他?
  石祥雲將昨天傍晚在街上見到方光武的情況說了一遍。
  那人說,方光武是鉗工,還可以單獨去開個修理鋪,像爐前工和造型工就慘了,離了工廠就空有一身力氣。
  石祥雲說,那你這次出來做什麼?
  那人說,一到年關人都要放假過年,可單位的鍋爐,鋼鐵廠的化鐵爐不能停,可能會要些臨時打替工的人,我去試試。
  石祥雲說,你不打算過年了。
  那人說,掙點錢比什麼都重要,一開年孩子要上初中,學校也一樣,非得拿錢開路。
  石祥雲說,你叫什麼?
  那人說,杜虎。真對不起,剛上車時,我把你當成縣裡的幹部了。
  石祥雲說,工人的情緒怎麼樣?
  杜虎說,沒怎麼樣,就是特別想唱《國際歌》。
  石祥雲說,還沒到唱《國際歌》的份上吧!
  杜虎說,真讓我們唱出《國際歌》來,就一切都晚了!
  石祥雲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他不知道再怎麼同杜虎談下去。
  小商販們吃完飯後,司機將緊鎖的車門打開了。石祥雲執意要將座位讓給杜虎,而杜虎又執意不肯坐,二人站在走道上認真謙讓的勁頭,讓那些小商販很不理解,弄不明他們為什麼一會兒爭一會兒讓。
  讓了半天,兩人都不去坐。最後一排的一個小商販。嫌後面太顛便走過來坐了。他剛坐下杜虎就要他起來讓給石祥雲,小商販一嘴強,杜虎的粗話就出來了。小商販不知底細,剛要還嘴,旁邊的人趕緊勸他,說杜虎是鑄鋼廠的。小商販立即乖乖地站起來往回走,邊走邊嘟囔道,難怪老古話說窮人的氣多,富人的屁多,真是一點也不假。
  杜虎吼了一聲說,你們這些奸商,共產黨的幹部就是被你們腐化的。你們就是想他們腐敗,越腐敗你們越好賺黑心錢!
  一車的小商販聽著這話都沒有還嘴。
  杜虎在城郊的工業區下了車,他甚至沒有和石祥雲說句話、打聲招呼就跳下去了。他一離開,小商販們就又活躍起來,雖然說了很多刻薄的話,可他們還是一致認為現在又像過去一樣,日子過得最艱難的是工人農民。
  石祥雲走進市文聯辦公室時,他們還以為他尚未回去,聽說他是回去了又來時,便吃驚起來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麼快的辦人事調動的速度。石祥雲將縣裡的特殊情況說了一遍後,他們笑了起來,說他若不解釋,他們就會懷疑他是原單位不願要他被攆出來的,那樣他們就得重新考慮調入他的問題了。
  石祥雲住進一家招待所,等市文聯有關同志去辦商調函。他打電話找市裡的幾個朋友,剛巧他們都不在。他後來才想起,這個時候上面的人都喜歡往基層跑,弄點土特產回來過年。這已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
  沒事做時,石祥雲就找了幾張紙,趴在房間的寫字檯上寫起總結來,他照著往年的老套套,將馬珍珠一手操辦的「殘疾人書畫展」、「49年以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詩歌大獎賽」和「鄉鎮幹部公文寫作比賽」等等胡吹一通,然後才將自己今年創作情況累計成一組字數寫上去。寫完後一數頁碼,發現總共還不到三千字,離宣傳部年年規定的總結不能少於五千字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他絞盡腦汁又將文聯如何做好黨對文藝領導的工作寫了三百字,將配合時事政治宣傳黨和國家的方針政策寫了三百字,將抓計劃生育、防火防盜、愛國衛生和雙文明建設等撮在一起寫了四百字。
  石祥雲花了一整天時間,人寫干了油也只寫了四千字,離五千還差一千,他恨不得找張《人民日報》摘一些文字抄上去。
  天黑時,市文聯辦公室的小許來看他,順便告訴他商調函明天才能辦好。小許順手拿起他寫的那份總結看了看,然後笑話他,說如果按這總結上說的,他再過兩輩子也別想調到市文聯來。石祥雲解釋說他不能自己吹自己。小許不同意,他提醒石祥雲長此謹小慎微,人會變得美瑣,人格也會蛻化,他說不少有才華的業餘作者就是這樣被環境和自己扼殺的。
  石祥雲被這話觸動了,吃晚飯時他要了二兩酒和一隻燒雞,一個人獨斟獨飲。回到房間時,新聞聯播已經播完了。
  他就著酒興,鋪開紙重新寫起總結來。這一次他不再感到彆扭,渾身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兩個小時總結就寫完了,一數稿紙竟有八千字出頭。
  寫完總結,他跑到樓下總服務台給蘇江家掛了一個電話。他先說總結已寫好了,有八千多字。蘇江聽了非常高興,石祥雲趁機叫他喊梅丹接一下電話。蘇江隨口同他開了幾句玩笑後,就過去將梅丹喊來了。
  分開才一個晚上,也沒有什麼要緊的話,無非是問一問石頭的情況,家裡有沒有事以及編輯部或出版社來沒來電報快件等。梅丹囑咐他,說她看了天氣預報明天氣溫在零下三度,要他多穿點,若帶的衣服不夠就上街買一件,她說錢的事小人的事大。
  放下電話後,石祥雲回到房間洗了一個熱水澡,那蓮蓬頭裡的水很有勁,沖在身上舒服極了。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有些後悔出來的頭天晚上不該沒理梅丹。他覺得很難熬,便翻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找可以通電話的人。翻了一陣,目光落在一行清麗的字上,他愣了愣後忍不住撥了這個電話號碼。
  那邊電話響了三聲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就響起來。
  石祥雲說,小雁嗎,我是祥雲。
  小雁說,你怎麼想起我來了。
  石祥雲說,我現在就住在你家附近。
  小雁說,那你趕快過來。
  石祥雲說,跟你說,我馬上就要調到市裡來了。
  小雁說,聽我的話,你快過來!
  石祥雲忍不住答應了。放下電話他又有些後悔,他愣了十來分鐘還是出了房間。他和小雁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後來小雁拚命給他寫信,他沒有理她,並將她的所有的信都給梅丹看了,並將那些信都燒了。奇怪的是。信一燒了後,他反倒有些惦記她了。
  石祥雲按照記憶中的地址找到小雁的家,他剛一觸那門,門就自己開了。小雁穿著睡衣坐在客廳裡等他。說了幾句話後,他心情放鬆了下來。
  兩個人坐在那兒說話一直說到天亮,石祥雲擔心的事竟一點也沒發生。
  吃了小雁的早點,臨要走時,石祥雲無意中問了一句她為什麼在電話中表現得那麼急。小雁說其實沒什麼事。可就在將要開門的那一瞬間,小雁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
  等到他真的出門時,已是下午了。他在小雁的床上仰著抱著小雁時,才發現牆上有一張結婚照。這樣他就大膽起來,不擔心小雁懷孕和逼他離婚的問題。他們反覆多次地做愛,竟一點也不覺得累。臨走時,小雁吩咐下次一到就給她打電話。開門後,他見樓道裡無人,竟回過頭來吻了小雁的手背而不是嘴唇或臉。
  回到招待所,一打聽,沒有任何人來找他。他趕緊蒙頭睡了一覺,結果小許什麼時候進商調函來他都不知道,醒來時天已黑了,商調函就擱在床頭櫃上。
  他一爬起來就給小雁打電話,他想再去她家,小雁卻說今天不行了,他丈夫可能會回來。
  石祥雲悶頭想了一會,便決定坐夜班車回家。
  他退了房來到車站。車一開動他就睡著了,並且一口氣睡了六個多小時,客車入了縣境才醒過來。等到了家,儘管天沒亮,可他卻睡不著,便拉過梅丹親熱了一回。
  直到這時他才感到累,趴在梅丹身上沒有力氣起來。
  快十點,石祥雲才起床來到辦公室。
  蘇江一見他就問,四點多鐘時是你回來了呀?
  石祥雲說,是呀。
  蘇江笑起來說,我聽到你家門響,還以為--
  石祥雲說,蘇主席,你的警惕性也太高了,梅丹不是那種人。
  蘇江說,那可不一定,昨天上午,陳部長就在自己家裡被人家女的丈夫捉了雙。
  石祥雲想起自己昨天上午在做什麼,便低頭說,傳的話信不得。
  蘇江說,是馬珍珠告訴我的,陳部長這一出事,馬局長會得更穩了。
  石祥雲說,那文聯可就遭殃了。
  蘇江說,也不一定,事在人為。
  石祥雲從口袋裡取出商調函和總結遞過去。
  蘇江將商調函看了一遍後說,怎麼市裡調人是這麼個調法?
  石祥雲忙問,有什麼不對嗎?
  蘇江雙手在抽屜裡找印,眼睛卻落到那份總結上。看了幾行,蘇江臉色就有些變了,雙手也不再在抽屜裡摸,而是抽出來捧著那份總結看。
  二十多分鐘後,蘇江將總結看完了。沒待石祥雲詢問他便說,好,寫得好,比前幾年的總結強多了。說實話,縣文聯就是靠你這長子撐著,你這一走,真不知日後工作怎麼開展。這兩天,馬局長在我面前誇了你好幾次呢。
  蘇江將總結往抽屜一塞,順手拿出文聯的印,叭地一下蓋在那商調函上。蘇江說,我去同人事股說一聲,檔案就讓你自己帶去,不然路上耽擱太多。
  文聯沒有自己的人事幹部,一應檔案都由文化局人事股代管。蘇江領著石祥雲從一樓上到二樓,然後親自向人事股長交代了。人事股長看了看商調函後,流露出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冷笑。
  蘇江拿著上了封條的檔案袋和蓋了幾個紅印的商調函,禁不住說,我還以為手續很複雜,沒到到這麼簡單。
  人事股長回了一句,他說最複雜的事往往最簡單,最簡單的事往往最複雜。他問石祥雲找的什麼關係花了多少錢。石祥雲告訴他既沒花錢也沒有任何關係。人事股長不信,他說他花了三年時間,七、八千塊錢,還沒有把自己辦回市裡去。石祥雲心裡說他大概從後門走慣了,嘴上卻沒有這麼說,而是說,好事多磨,蒼天不負有心人。
  石祥雲去車站買了一張第二天的車票。回來時,他順路到石油公司看看梅丹。
  梅丹見了他,炫耀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定期存款單在他眼前晃了晃。
  石祥雲問,哪兒來的?
  梅丹說,偷的。
  石祥雲知道這意思是說單位發的。他問,多少?
  梅丹說,能頂你寫兩部中篇。
  石祥雲不再追問。石油公司連年效益好,每到年關便變著法兒給職工發錢物。在家裡時,石祥雲總說石油公司發的是國難財,總說要寫篇小說來揭他的老底。畢竟只是說話過過癮,他不能不為梅丹的飯碗著想,梅丹一年的收入能頂他寫兩部長篇。
  石祥雲本想同梅丹的領導談一談,聽梅丹說地區公司的領導下來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對梅丹說了明天送檔案過去的事,梅丹沒作聲。停了一會兒,她說公司領導安排她今天陪地區領導跳跳舞。
  梅丹見石祥雲半天不開口,便說,我只跳半場,九點半以前就回。
  石祥雲看了她一眼說,跳吧,散了場再回,別讓公司領導說你拿架子。
  梅丹見石祥雲這麼一反常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想跳完,不然下半場開始時的那曲弗爾斯不好辦,我不願和任何別的男人跳弗爾斯。
  梅丹用一副純潔的眼光看著石祥雲。石祥雲趕忙說,那就隨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他起身就走。
  石祥雲在街上又碰見了方光武。他瞅著那塊白紙板,心想這次去省城,一定要同新聞界的朋友說一說,讓他們來捅一下這事。他繞過方光武進了縣委大院,他想同宣傳部幾個部長說一聲商調函已經到了。
  上到五樓,見宣傳部正在開大會。他聽見陳部長在講話,要大家抓緊時間,二十天以內,必須將全縣精神文明建設的先進稱號落實到人頭,他還特別提到鑄鋼廠,說是越亂的地方越要樹起個先進的榜樣。這時有人插話說,鑄鋼廠報了一個人,叫方光武,是他們廠的老模範。陳部長說老模範當然穩當,但最好還是要發現新典型,不能將某個模範當成了萬金油,哪個項目都讓他去抹一下搽一下。
  石祥雲在陳部長的語氣中,一點也聽不出剛剛被人拿了雙的痕跡。
  等了一會兒就散會了。
  石祥雲跟在副部長們的身後,進了他們的辦公室。他告訴他們商調函已經到了。
  張副部長說,這麼快!
  石祥雲說,我自己去拿的。
  張副部長說,現在天底下只有兩種人最認真,一種是作家,一種是個體戶,因為只有他們的東西才是他們自己的。
  石祥雲見陳部長踱了進來,忙岔開說,鑄鋼廠有個叫杜虎的工人不錯,前兩天去省城,他主動給我讓座,自己站了五六百里。
  陳部長來了興趣,當即叫人記下了名字,並讓人下午就去廠裡調查一下,看他還有沒有其他方面的事跡。
  陳部長一走,石祥雲怕張副部長又發牢騷,也趕緊走了。
  中午,梅丹回來吃飯時,就開始準備晚上舞會的行頭。石祥雲裝出很大度的樣子,還幫她出主意,甚至還建議她去買一雙比較新潮的高跟鞋,不過梅丹沒有聽他的,最終還是將一雙半新的紅色皮鞋拿出來,說是到街上找人多上點光就行。石祥雲差一點叫她去找方光武。
  公司領導下午放了梅丹的假,梅丹一直在床上陪著石祥雲睡午覺,還有意將衣服穿得少少的,恨在石祥雲懷裡像只挺乖的小貓。睡到四點鐘,兩個人起床一個去接石頭,一個準備晚飯。
  石祥雲到了幼兒園,石頭仍不同他一起走,非要等明奶奶。石祥雲沒辦法,只好等明大媽來了以後再跟在她的後面慢慢地走。
  半路上,石祥雲碰見了小徐。小徐不知在忙什麼,匆匆地同石祥雲說了幾句話便要走,石祥雲搶著告訴他商調函已經拿來了。小徐一邊走一邊叫他有空晚上去他家一趟,有些事他再給參謀參謀。石祥雲問他這是從哪兒來,小徐說他又去了一趟鑄鋼廠。
  路過方光武的擦鞋攤時,見他正低頭給一個女孩擦鞋,旁邊還有兩個女孩在等著。明大媽和孩子們在他面前唱歌他也沒顧得上抬頭看一眼。
  沿街的十幾個擦鞋攤都擠滿了女孩,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很光鮮。石祥雲想起梅丹,便猜測這些女孩大概也是同梅丹一樣,晚上要陪上面下來的人跳舞。
  梅丹匆匆吃了一碗飯,便到房裡去化妝,整整用了一個小時,再出來時,石祥雲簡直不敢相信這麼年輕美麗的女子就是自己的妻子梅丹。
  梅丹見到石祥雲那副詫異的模樣,不由得得意地笑了笑,說,怎麼樣,你老婆還是可以拿出手的吧!
  石祥雲說,只是你這番打扮是為了別人。
  梅丹說,我給你看的是真誠,這偽飾當然只能讓別人看。
  石祥雲沒料到梅丹說出一句很深刻的話來,一時沒有應對,只好一笑了之。
  九點鐘,石頭睡著了,石祥雲一個人才覺出了孤獨,他到陽台上看了幾遍,見梅丹還不回,便先脫衣睡了,並將屋裡的燈都關了。
  掛鐘響了十一下後,梅丹才回。她一進屋便徑直進了房,先是在床前站了片刻,然後慢慢地俯下身來,抱住他的頭,貼在耳邊說,總是讓我掛惦你,今天也讓你嘗嘗掛惦的滋味。
  石祥雲猛地一掀被子,將皮鞋也沒脫的梅丹拖上床來。連扒帶撕幾下就將她脫光了。
  第二天,石祥雲一個人在旅途上,想起梅丹和自己昨夜的情景,竟覺得比和小雁在一起時還意醉神迷。他有點感謝小雁,沒有她,自己同梅丹就不可能進入到這種新的境界。他決定一下車就給小雁打電話,將方光武的事告訴她,讓她抓個好新聞,在報社裡風光一下。
  下車後,石祥雲依然沒有先打電話,原因是到市文聯會的公共汽車來了,他下意識地先跳上了公共汽車。他將檔案交給了市文聯辦公室的小許後,依然住到那家招待所,這時他才顧得上給小雁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問石祥雲是誰,石祥雲說自己是小雁的朋友,有個好新聞的線索要告訴她。男人說小雁不在家,到外地採訪去了。
  石祥雲有點失落,停了停後,便開始給別的朋友打電話,可那幾個朋友自前次打電話到現在一直沒回家。他就試著給小雁的單位打電話,查查她是不是真的外出了。電話通後,接電話的女人先不告訴他小雁的去向,卻非要問他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麼名字,簡直比小雁的丈夫還要凶狠。石祥雲不想告訴那女人,二人正在電話裡鬥嘴,忽然招待所總機接線員插進來,告訴石祥雲說有長途要打進來。石祥雲剛將電話壓上,鈴聲就響了。他拿起耳機一聽,竟是小雁。
  小雁說她今天剛到石祥雲的縣,她下了車就打聽他,聽說他送檔案到了省城,便猜他可能仍住老地方,所以就打電話到總台查到了他的房間。
  小雁問他什麼時候能回,她非常希望能在縣城裡見到他,並和他手挽手在一條古老的小巷裡走一走,她就是為了這才力爭出這趟差的。
  石祥雲心知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真的那樣,如果被人碰見那他的名譽就全完了。石祥雲便騙她,說自己得將調令等到手以後才能回,可人事部門的事誰也說不準,有可能是三天,也有可能是五天,還有可能是一星期半個月。
  見小雁很失望,石祥雲忙告訴她方光武的事,他認為那絕對是一條可以獲普利策獎的新聞。
  小雁沒有答話就將電話掛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小許來電話說調令已經開出來了,讓他快點去拿。
  石祥雲將調令拿回來後,卻不打算立即走,他想等兩天,等小雁離開縣裡以後再回去。
  晚上八點,他正在看電視,忽然有人敲門,他將門拉開,外面站著的竟是小雁。他剛要伸手抱她,外面有人叫道,錯了,那不是312,是302。小雁朝他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提著行李往前走。
  五分鐘後,小雁從她的房間裡打電話過來,說沒有他她在那兒一分鐘也呆不下,所以就趕回來了,她說她要在招待所陪他住幾天然後再回家。她知道招待所十一點鐘查房,所以十一點半以後,他可以到312房間來。
  他們一起在招待所呆了三天,白天裡相互裝著不認識,夜裡十一點半以後再聚到一起,早上四點左右分開。小雁告訴他,她已將方光武的情形拍了一組照片,然而,報紙上能不能發表還很難說。
  第四天,他們才各自回家去。
  石祥雲一到家梅丹就告訴他,說是他走的那天有個女記者來找他。石祥雲裝出一副困惑的樣子。梅丹又說詳情蘇江知道。石祥雲到屋內各處轉了轉,別的都很正常,只是那雙紅舞鞋變得像新的一樣。他心裡頓時不好受起來。
  晚飯後,蘇江過來串門,將小雁來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還將小雁的名片遞給石祥雲看。石祥雲故意朝蘇江要這張名片,蘇江不肯給,只讓他將地址電話抄下,蘇江說小雁答應了他,回去後要寫篇文章將縣文聯的工作好好報道一下。他還要石祥雲再去省城時催一催她,讓文章早一點見報。
  最後,蘇江拿出一張發票,要石祥雲簽字證明,他說這是送給小雁的禮品。
  石祥雲一看金額有四百八十七元,心裡便罵起來。小雁已告訴過他,蘇江只送給她兩包普通茶葉,最多四十元錢。石祥雲不能捅破,他一邊簽字一邊說,其實你送紅包給她就是,現在外面流行送紅包,送禮物太多不好拿不說,還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蘇江破例謙虛地說,你要是在家提醒我一下就好了。
  蘇江這番話,讓梅丹對女記者的懷疑冰消瓦解了。她對石祥雲說,前天省公司的人也來了,她沒辦法,又陪了兩場舞。石祥雲也放下心來了。
  他說,那你們公司又破了一筆財吧!
  梅丹說,聽會計嘟噥,兩撥人一起花了幾萬,那禮品都是派專車送。
  石祥雲儘管很累,為了避免出現破綻,他偷偷嚼了一把西洋參片,夜裡抖擻精神同梅丹親熱了一回。他看到梅丹那副滿意的神情,這才放心地倒頭睡去。
  他一覺睡到第二天天大亮,他起來吃點東西就去人事局。
  一進門,正好碰見小金。他和小金是半生半熟,見了面都認識。打過招呼後,他問辦調動手續找誰,小金說不用找別人,就找他。
  石祥雲一高興,掏出調令遞給他。
  小金掃了一眼後就去開抽屜,可是開到一半又停住了。小金說,你這是市裡的調令呀?
  石祥雲說,是呀,我調市文聯當專業作家。
  小金說,那不行,只有省裡可以直接從縣裡調人去,市裡不行,必須先有商調函來。
  石祥雲說,商調函來過了。
  小金說,那我怎麼不知道。
  石祥雲說,我將它簽了意見以後又返回去了,不然這調令怎麼來得了。
  小金說,不經過我們這兒,你檔案怎麼走得了?
  石祥雲說,我自己帶走的。
  小金生氣地說,文聯和文化局簡直是瞎搞。
  他將調令一把推過來,說,這個我不要,你還是拿去給文聯和文化局,讓他們給你辦。
  小金走到火盆邊,埋頭烤火去了。石祥雲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也跟到火盆邊。
  他說,金科長,你通融一下吧,調令都已經來了。
  小金說,人事上的事一點也不能馬虎,每一道手續都不能缺,不然的話,一個大活人站在那兒,誰都搞不清他是誰。
  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人,衝著小金笑了笑,小金示意他坐下。那人坐下後衝著石祥雲說,你也在這兒呀!石祥雲覺得這人有些面熟,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誰,那人剛開口說出「我那事」三個字就被小金打斷了。
  小金對石祥雲說,你坐在這兒一點用也沒有,不如回去找找你們文聯和文化局的人。
  石祥雲以為小金心裡鬆動了,連忙起身拿起桌上的調令往外走。
  他先去找蘇江,蘇江不在,馬珍珠說他同文化局馬局長一道辦什麼事去了。石祥雲就去文化局人事股。人事股長說這事他沒有責任,他是按蘇江的話辦的。石祥雲當然記得當時蘇江說的話,他實在沒理由責怪人事股長,再說人事股長本來就不想管文聯的人事檔案。
  石祥雲這才明白,蘇江是有意最後整他一下。蘇江一定是對那份總結不滿意,卻不便公開發洩,才使這麼一個陰招子。
  他忍不住說,老蘇,你等著瞧,看我怎麼收拾你。
  他一邊盤算著那張假髮票一邊問,這事現在該如何處理呢?
  人事股長說,就看你有沒有特殊關係,如果沒有恐怕得從頭來。停了停,他又說,你可以先打點一下試試,不過,你的身份太大,人家恐怕不敢收。
  從人事股出來,他一眼望見蘇江從院門口進來了。石祥雲迎上去,不高興地說,蘇主席,調動的事出現了問題。人事局要商調函。
  蘇江說,是調我的人,我同意了就行,他們要商調函幹什麼。是同我商量,又不是同人事局商量。人事局又沒發你一文工資一厘獎金。
  石祥雲說,你打個電話幫忙解釋一下吧!
  蘇江不願意打電話,他說,這樣,你買一條硬殼紅塔山給小金送去,開張發票給我報銷,就算是文聯給你送行。
  石祥雲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這樣試一試。
  他將煙買好後用報紙包好,又來到人事局。辦公室裡小金仍在那裡烤火,旁邊沒有他人。石祥雲進門後打起精神笑了笑,然後將煙遞過去。
  他說,金科長,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請你給個方便,這樣的機會對於我來說並不多。
  小金出乎意料地伸手一擋,說,石作家,你文章中不是很有正義感嗎,怎麼現在也來這一套!
  石祥雲說,熟人之間嘛,好說好說!
  小金一下子站起來說,不好說!你現在送東西求我辦事,轉眼去寫文章罵我,是不是!我要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我早就陞官發財了。
  石祥雲感到身後進來了幾個人,臉色一下脹紅了。他說,你要不是卡我,我幹嗎要這樣!
  小金說,我是按手續照規定辦的。
  石祥雲氣得將紅塔山扔在地上用腳碾碎。他剛要走,小金上來攔住他,要他將地上弄乾淨。他沒辦法,只好照著做了。
  石祥雲從人事局出來後,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正在茫然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扭頭一看,正是那個找小金辦事的人。
  那人上來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腦子裡一亮,說成了,並說小金人真是不錯。那人說他的事也辦成了,如果不是小金,那簡直不敢想。他妹妹在新疆結了婚,按政策是不准往回調的。可小金商調函也不發,直接給她發了調令。石祥雲試探他,說自己花了五百多塊錢,那人說自己花的零頭也比他多。
  石祥雲聽說那人的妹妹調回來後,安排在鑄鋼廠工會工作時,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忍不住朝方光武的擦鞋攤那邊指了指,告訴那人鑄鋼廠停產很長時間了,、工人只發幾十塊錢的生活費,大家都出來自己找事做。那人說小金都給他交了底,鑄鋼廠幾個主要後勤部門的人都能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資。
  石祥雲獨自經過方光武的擦鞋攤時,不敢細看,他正要快步走過去,方光武忽然衝他問了一聲,擦鞋嗎!
  石祥雲情不自禁地走了攏去。方光武請他將腳放在一隻小凳子上以後,便使勁擦起來。
  石祥雲問,生意還好嗎?
  方光武說,這幾天還行,每天下午後,總有好多女孩子來擦鞋。
  石祥雲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嗎?
  方光武說,聽她門的口氣像是趕舞會。
  石祥雲說,她們是在陪上面來的領導。
  石祥雲感覺擦皮鞋的手停了一會。直到將皮鞋擦完,方光武再也沒有講過一句話。
  中午吃飯時,石祥雲到小徐家去,他想找小徐商量一下,看他能不能有個辦法。小徐卻不在,小齊說他陪上面來的領導吃飯去了,小齊要他晚上來看看。
  晚上石祥雲再去時,小徐依然不在,也是陪舞。小齊氣忿忿地說,其實是他們自己想跳舞,以領導來作借口,你們文聯的蘇主席,文化局的馬局長怎麼從來就不陪舞,按常理搞文藝的人應該多進舞廳才是,說到底,這是一個人的意志品質問題。
  石祥雲要她別上綱上線,他說現在什麼都吃香,就意志品質不吃香。
  二人說著閒話,外面忽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正是小徐。
  小齊說,舞伴不漂亮是不是,怎麼不到九點就回了!
  小徐說,我找了個借口才脫身的。你忘了,晚上我們還要去看個人呢。
  聽說小徐要出去,石祥雲趕緊將今天上午的事對小徐說了一遍。小徐一點不幫他出氣,還笑得差一點將手中的茶杯摔碎了。
  小徐笑他從來就沒有送過禮,連一點規矩都不知道,哪有將東西往辦公室裡送的呢。小徐叫小齊從裡屋取出一條大中華香煙。小徐這回升職有人從中幫了大忙,他要去感謝一下人家。小徐讓他在家裡等半個小時,看他是怎麼將這煙送出去的。
  小徐領著小齊出了門,石祥雲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嗑瓜子,才二十八分鐘,他倆就回了,手中的那條大中華已留在人家那裡了。
  小徐得意地說,現在送禮不興嘴上說明,進了屋先不忙坐,在客廳裡站一會兒,說上幾句話,然後找個借口或者什麼借口也不要,瞅準一間不起眼的裡屋走進去,將禮物放在屋裡一個顯眼的地方,出來後再坐下,說幾句客氣話或者是要說要辦的事後就趕緊起身走,切莫多坐多說,一時說不清的話下次再去時再細說,這樣屋裡有別的客人也不怕。
  石祥雲苦笑一聲,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徐勸他別著急,過一天,緩緩勁他再領石祥雲親自到人事局跑一趟。
  沒辦法,石祥雲只好回去等。
  第二天,他閒著沒事,便在家裡寫那沒有寫完的長篇。醞釀了個把小時,剛找回感覺,外面有人敲起門來。打開一看,是幾個不認識的人。
  為首的一個人說,我們是鑄鋼廠的,想請你到我們廠去看看,寫點東西為我們呼籲一下。
  石祥雲說,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工人說,沒錯,你是石作家,統計局的王局長特地向我們推薦了你。現在新聞記者靠不住,只問紅包不問良心,只有作家還能講點真話。
  石祥雲說,你們別聽王漢英瞎說,我是寫小說的不寫報告文學。
  工人說,只要你將我們的真實情況報道出去,什麼都行。
  石祥雲想起小雁,便說,你們別急,前幾天我請了一個很不錯的記者來,你們廠的情況她已掌握了,說不定這幾天就有文章見報。
  見他這麼一說,工人們連聲感謝起來。再關上門時,剛找回來的那點感覺已不翼而飛了。他見外面的天氣很好,便索性擱下筆出去走一走。
  太陽還是那麼暖和,可是,除了兒童們的臉上是紅撲撲的以外,那些高高大大的成人婦女都是一副灰不拉嘰的模樣。石祥雲說不准這是不是少了綠色的緣故。間或有一兩個經過粉飾的女人在街面上招搖而過,可無論唇有多紅,眉有多細,乳有多高,仍無人去留意她們。石祥雲知道前幾年不是這樣,那時,這些假模假樣的東西只要一出現,總會招致幾聲咒罵,後來變成了鄙視,現在人們似乎司空見慣了,已把它當成了多姿多彩的生活了1反倒是那些露著苦難本質的沿街乞討的殘廢人和衣衫襤樓的撿破爛者成了咒罵和鄙視的對象。
  石祥雲不明白自己怎麼一下子有了這樣的念頭。
  石祥雲在幾個書攤旁逛了逛,看看有沒有自己的書賣,他一直這麼盼,可一直沒有見到。書商不賣他的書,說他的書裡面少了一樣東西,沒人看。他有時猶豫地想嘗試一下,但梅丹堅決反對,別的方面他怎麼寫她都沒意見,唯有在性的問題上梅丹態度非常鮮明,她說自己不想成為一個下流文人的爛婆娘。
  石祥雲又想到小雁,對梅丹來說,他身已不潔,光有文潔又有何用。
  邊走邊想時,前面忽然有吵鬧聲,拐過一處牆角,迎面聚了一大堆人。他走攏去一看:明大媽正揪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不放。那男人拚命叫,認錯了人,他沒有幹那種缺德的事,
  聽了一陣,石祥雲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昨天下午,明大媽在街上撿了一隻錢包,裡面有一張存款單和五百多塊錢。她當時急著要去幼兒園,便將錢包交給一個過路的人,要他在原地等失主或者將錢包交到派出所。誰知這人竟將錢包拿走了。明大媽送孩子們回家時,碰上了哭哭啼啼的失主,所以從昨天到現在她一直在街上找這拿走錢包的人。
  被明大媽揪著的男人要大家幫忙說說,明大媽一定是人老眼花看錯了。誰知竟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都說他們相信明大媽,明大媽絕對不做一點虧心事。
  後來,那男人承認錢包是自己拿走了。只是他已花了一百多塊錢,給家裡的老人買了一床新棉絮,另外買了幾斤豬油和幾斤豬肉。他說他是鑄鋼廠的,孩子本來就盆血,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給孩子買肉吃了。
  一聽是鑄鋼廠的,人們就都不作聲了。
  明大媽說,你把用剩下的都還給人家,這用了的錢你就當是借人家的,等你們廠哪天好起來後,發了工資再還給人家。
  明大媽要那人以後有空每星期帶孩子到她家裡坐坐,隨便吃點什麼。那男人說,孩子自尊心特別強,從不吃別人送的東西,他擔心這事若是叫孩子知道,還不知會鬧出什麼禍來。明大媽就對周圍的人說,要他們回去別在孩子們面前提這事,以免傳到那孩子耳朵裡面去了。
  石祥雲跟著大家默默地散去時,心裡開始真的惦記小雁拍的那組照片能不能見報的事。他到郵局給小雁打電話。
  小雁家裡沒人,電話空鈴響了半天。石祥雲又將電話打到報社,報社的人說她今天休息沒來上班。
  石祥雲到拒台前交費時,聽見旁邊負責信函收寄的小姐問一個人那厚厚一包是什麼,回答說是小說稿件。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才發現正是王漢英。
  王漢英也看見了他,說,剛才打電話的是你呀!
  石祥雲說,嗯,有點事。怎麼真的想改行?
  王漢英說,我沒有你那份天賦,主要是個精神寄托,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太無聊。
  石祥雲說,我可是忙不過來,所以你不要把我往鑄鋼廠裡拖。
  王漢英說,我是佩服你才向他們推薦你的,那可是創作素材的寶庫。
  石祥雲忽然鄙夷地說,你也懂得什麼是創作了?那好,這寶庫你自己留著吧!
  他走了幾步,王漢英追上來說,祥雲,聽說你要調到市裡去,你能不能推薦一下我,讓我來接替你的位置。我實在受不了行政上的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石祥雲回頭說,你是不是夜裡醒來時想到蘇東坡被貶了官後,寫出前後赤壁賦的典故來?
  不待王漢英回答,石祥雲大步走出了郵局。
  晚上,石祥雲和梅丹睡到一起時,他感到梅丹身上有些涼,就問,你怎麼了?
  梅丹說,沒什麼,心冷。
  石祥雲說,我又怎麼惹你了!
  梅丹說,你今天給哪個女人打電話?
  石祥雲說,我是給女人打電話了,可我是為了鑄鋼廠的事,工人們今天來家裡找過我,我答應給他們幫幫忙,這才找那個女記者的。
  梅丹說,是叫小雁?
  石祥雲說,那天老蘇告訴我時你在場,還問什麼。你是聽誰說的?
  梅丹說,王漢英。
  石祥雲說,他去找你匯報了?
  梅丹說,我去郵局幫單位寄掛歷時,他正在那兒,他說你剛走,早一分鐘我們就碰上了。
  石祥雲說,你好像現在更信他的話了!
  梅丹說,你別豬八戒過河倒打一耙。我們不說這個,說鑄鋼廠吧,那裡面的事你千萬別管,你一走,可我還在人家掌心裡握著呢!
  石祥雲說,你別拐彎,我聽得出意思,不會把你們娘兒倆扔在這裡不管,待我一安頓好了以後,馬上就開始想方法將你們弄過去。
  梅丹說,我有一個要求,新單位可不能比石油公司差,不然落得鑄鋼廠這麼個下場,看你怎麼養得活我們娘兒倆。
  石祥雲在梅丹腰間撫摸了一下,沒說什麼。梅丹溫順地轉過身來,將半個胸脯壓在他的身上。他覺得梅丹身上發起燙來了。
  第二天一早,石祥雲起床鍛煉,他有意在公園門口轉,想等一等小金。等到人們開始往回走時小金還沒來,後來他碰見勞動局的一個熟人。二人並肩走著時,他有意指著前邊的二個人說,那不是小金嗎。勞動局那人說,小金從不起早,每夭總是上班前五分鐘起床。石祥雲這才知道那天早上碰見小金時,小金並不是來鍛煉而是約會。
  回家的路上,石祥雲遇見蘇江。他將紅塔山香煙的發票遞給蘇江簽字。蘇江簽字時問他手續辦得怎麼樣了,石祥雲回答,關鍵看今天。
  他正想責怪一下蘇江,蘇江自己先開口說,這事也怪我太積極了,想得不細,將必要的手續漏了。
  石祥雲說,你以前當過文化局人事股長,後來又當管人事的副局長,你應該是知道這些的。
  蘇江說,好幾年未接觸人事了,這長時間還以為他們改了革,那想到還是老樣子。這樣吧,我抽空去人事局那兒解釋一下,吃了早飯就去,怎樣?
  石祥雲沒作聲。
  吃過早飯,石祥雲就去找小徐。
  小徐正在辦公室同大家商量什麼時候下去轉一轉,大家都說這時候下去太早了,鄉鎮幹部還沒有樹立起過年的意識,去了也自去。最後他們商定臘月十五左右下去轉一轉。小徐是笑著把這轉一轉說成是掃蕩一下。
  小徐領著石祥雲到了人事局幹部股。
  一見面,小金就管小徐叫徐大主任。石祥雲從這個「大」字裡面聽出一些異樣來。說了幾句閒話,小徐便將石祥雲調動的事和盤托出,要小金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給他一個方便。小金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別的什麼,一副踏實認真的樣子。他說小徐新官上任三把火,按理他應該幫忙扇扇風讓火燒得更旺,所以他不能往上面澆水,如果他不按制度規定放走了石祥雲,等將來上面追查起來,那豈不是害了小徐。小徐說這種事不是原則問題,領導知道了頂多也只是給點臉色看看,魁幾句完事。小金當即回答,說假如領導常給小徐臉色看,常(克刂)小徐,那小徐這次能升為副局級的副主任嗎!
  小徐怔了一會兒,才說,我這是閒職,不比你們這兒事關重大,所以上面才慎重對待。
  小金說,你知道慎重就行了,別太勉強我,讓我為難。別自己當了副主任就不管別人飯碗端不端得穩。
  小徐說,那你說句實在的話,這事現在怎麼辦好?
  小金說,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再發一個商調函來,檔案也要再拿回來。
  一直插不上嘴的石祥雲說,檔案不拿回不行嗎?
  小金說,沒有檔案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石祥雲剛要說句不恭敬的話,蘇江從門口走進來,嘴裡大聲說,金股長,老蘇我來負荊請罪了。石作家的事全怪我,是我自作主張將檔案和商調函弄到那邊去的。』
  小金說,蘇主席你別大包大攬,你是領導,說話做事應該比我們慎重。
  蘇江說,是我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
  石祥雲一股氣上來,說,蘇主席,這事已經解決了,我今天下午就去將檔案拿回來。
  小金有些故意地說,記住還有商調函。
  石祥雲說,我記憶力還沒有出現減退。說完,他轉身就走了。
  他在門口等了十來分鐘,小徐和蘇江才出來。他倆都責怪石祥雲不該這麼衝動,說不管調走不調走,人事局是不能得罪的,它管著幹部的職稱、工資等切身利益,連組織部也沒有他們利害,組織部只管得了幹部提升任免。
  石祥雲說,我不怕他,大不了我將他那醜事抖出來。他將自己在公園裡看到的事說了一遍。
  小徐和蘇江堅決不同意,說這種事現在不叫問題,頂多不過是讓他家裡不和,如果一鬧離婚,反而成全了小金。他們要石祥雲忍住這一時之氣。
  蘇江見小徐有話要對石祥雲說,就先走了。
  蘇江一走,小徐就罵小金是狗日的雜種,竟敢衝著他來。他要石祥雲別走,就留在縣裡,熬個三五年,等當上宣傳部長、縣委常委以後,不整死小金,也要整得他嘴裡吐白沫。小徐這一說,石祥雲反倒勸起他來了。
  說了半天,小徐仍不罷休,說他一有機會非要報這個仇不可。
  石祥雲走到單位門口時,見蘇江正在用一塊抹布在文化局那塊招牌上一把一把地擦著。
  不待他問,蘇江主動說,也不知哪個壞小子干的,將幾隻爛蕃茄扔在這上面,我不擦擦,文化局還以為是文聯的人幹的。
  石祥雲笑一笑,沒答話,他琢磨蘇江這是做給馬局長看。
  他剛回到屋裡,蘇江就手拿抹布跟了進來。
  蘇江說,我跟你說了,要你多注意同小徐的來往。這下子你可信了吧!小金他們心裡不服小徐,你拉小徐去哪有不誤事的!
  石祥雲說,衝著小金這個樣子,不提拔他是縣委的英明。
  蘇江說,我不怕你和小徐是朋友,你以為小徐真的比小金強,若不是朋友,恐怕小徐待你比小金還差。不過話說回來,現在辦事一靠錢,二靠權,無錢無權就得靠朋友,若是當初你同小金交上朋友就好了。那樣,這時候你已經是市民了。說到這兒,我不妨給你一個忠告,到了市裡你不能再像在縣裡一樣,見了誰都昂頭三丈。你一定要多交朋友,公檢法、新聞、組織人事、工商稅務商業都要有,銀行也不能拉下,不然存款就沒有高利息。另外還有醫院,現在誰都服醫生--
  石祥雲打斷他的話說,馬局長當常委的事像是有變化。
  蘇江立即警覺起來,問,你聽誰說的?
  石祥雲心中暗笑一聲,說,這我可不便對別人說,只知道馬局長可能要調到地區去。
  蘇江想一想說,這好像不大可能吧,地區文化局,文聯正副職一大堆,馬局長去幹什麼呢!
  石祥雲說,也可能不大確切吧!
  蘇江有點坐不住,起身要走,到了門口他又折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大信封遞給石祥雲說,有個作者寫了一篇小說,我覺得還不錯,你抽空給看一看。
  蘇江走後,石祥雲趕緊弄了一點東西吃,然後到車站去搭十二點的班車。
  一路上很順利,眼看就到了長江邊,過了江一上高速公路就等於到了省城。可是客車司機一不小心,將一輛奧迪車的油漆蹭掉一塊。奧迪車可能是地委機關的,所以司機凶得很,一張口就要客車司機賠三千塊錢。客車司機說了半天好話,總算以三百塊錢不要收據為條件了結了。就是這麼一耽誤,江上起了霧,輪渡停開了。
  天色漆黑,江風刮得像刀子割。大家不停地到碼頭上去問,得到的回答是,這時候起霧,最早也得到明天中午才能散。
  車上的那個罵聲整夜都沒停過,所有該罵的全都罵盡了,石祥雲也罵了幾句,他罵的是小金和蘇江。到了下半夜,車上那些小商販熬不住,全都跑下車,將路邊的小餐館叫開,燒起一隻隻火鍋後,紛紛喝起酒來。車上人一少,便格外地冷起來。石祥雲凍不過,只好下車繞著客車慢慢地跑著。
  幸好大霧在第二上午十點多鐘時就開始散了。
  下午四點多鐘,石祥雲疲憊不堪趕到市文聯,將情況一一說了。見他那副憔悴的樣子,小許頓生同情,讓他去招待所休息,一切的事都由自己去操辦。
  石祥雲一進招待所門,就看見小雁站在總服務台前查著住宿登記表。他上去招呼了一聲後才知小雁正在找他的名字。
  小雁問他怎麼才到。他將路上的情況說了一遍,又問小雁怎麼知道他來了。小雁說是蘇江打電話告訴他的,蘇江急著要她將那篇寫文聯工作的新聞盡早發出來。石祥雲隨口說了一句,老蘇他這是在為自己進常委造輿論。
  進了登記到的房間,小雁便上來吻他。石祥雲勉強對付了一下後,說,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只想睡覺。
  小雁從拎包裡拿出一些好吃的,要石祥雲吃了再睡。
  石祥雲吃了幾口,眼皮一搭人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石祥雲一口氣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半時,才被電話鈴吵醒。電話是小雁打來的,小雁請他到夢也娛樂城吃飯。
  小雁要了一個小包廂,石祥雲對包廂裡的情調沒有思想準備,加上人已恢復過來,所以心裡非常衝動,剛一坐下就將小雁摟在懷裡。小雁推開他,說這兒不行,這娛樂城是她的一個關係戶開的,她必須維護自己的公眾形象。
  小雁問他蘇江是不是真的要進常委,如果有可能她倒願意幫他一把。石祥雲將自己憎蘇江的事說了一遍,他說若是老蘇進了常委,不出三天這個執政黨就要下野。他告訴小雁老蘇用她的名義開假髮票報銷。小雁不以為然,說現在這點小錢和小動作,已不叫貪污不叫違法了。石祥雲說他們全年事業費才三千塊,蘇江這一張發票就貪污了全部事業費的百分之十幾。小雁告訴他,今天她請他吃的這頓飯,實際上也是那老闆朋友的合法貪污。二人頓時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小雁說,那新聞已發稿了。
  石祥雲說,發就發吧,讓老蘇空歡喜一場也很有趣。
  小雁說,鑄鋼廠的那組照片,元旦以後才能見報。領導說,元旦之前的新聞不能沖淡節日喜慶氣氛。
  石祥雲說,只要能發,我回去也好向鑄鋼廠的工人交差了,不然他們會說我說話不算數。
  吃完飯,小雁又唱了一個多小時的卡拉ok,臨走時小姐送來一張單讓小雁簽。石祥雲一看,全部消費一共一千二百多塊錢。
  小雁回頭見石祥雲在那裡出神,就問,又在想什麼?
  石祥雲說,我想起了鑄鋼廠。
  小雁說,這個急不是你我救得的,像鑄鋼廠這樣的情況多得很呢!
  石祥雲說,照這餐飯的水平,這座「夢也」一年要吃掉玩掉兩座鑄鋼廠。
  小雁說,你是不是又想鬧暴動,剷除資產階級剝削?眼見就要進城了,這農民意識該改一改。
  小雁在石祥雲頭上戳了一指頭。石祥雲不再說話,二人起身走出包廂之前,站在那裡一個長吻足有十分鐘。
  小雁打了一輛的士將石祥雲送到招待所門前。下了車,石祥雲到街邊的售貨亭買口香糖,順便買了一塊洗衣眼的肥皂,待他轉過身來,見到小許正在那裡同小雁說話。石祥雲吃不準他們是什麼關係,便遠遠地站著不敢走攏去。不一會兒,小雁就同小許一起走了。
  小雁走時,一點招呼也沒有打。
  石祥雲回到房後不久,小雁就打電話過來解釋。他一聽說小許是小雁丈夫的弟弟,差一點將話筒驚掉了。小雁說她有空再打電話來約他。
  聽完電話後,石祥雲第一個念頭是,他同小雁的這段情緣該了結了。
  正在想心思,電話鈴又響了。是小許打來的。他問他剛才去哪兒了。石祥雲撒了一個謊,說是逛書店去了。小許告訴他,人事局正在搞年報,今明兩天沒空,後天又是元旦放假,所以補商調函的事只能在元旦過後了。小許問他是先回去過了元旦再來,還是在這兒等。石祥雲想了想說就在這兒等。
  石祥雲一個人呆在招待所裡沒事,天天上街去買報紙回來看。一張報紙常常要看三五遍。有關縣文聯工作情況的新聞,他就是在第三遍上發現的。整條新聞不足一百字,卻將蘇江、馬珍珠、縣委宣傳部以及他自己都提到了。
  他拿上報紙給蘇江打了一個電話,將新聞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蘇江聽。他告訴蘇江這是自己泡在報社盯著他們發的稿,為了發這篇稿,報社編輯將地區文化局的一篇文章撤了下來,那文章好幾處提到了縣文化局和馬局長。蘇江聽了很高興,當即在電話裡允諾,他這次的差旅費文聯報銷百分之五十。蘇江還主動將梅丹叫過來同他說了話。
  一聽到梅丹的聲音,他差一點說出讓她帶著石頭來市裡過元旦的話。梅丹說家中一切都好讓他別耽心。他也說自己一切都好讓梅丹別耽心。
  石祥雲放下電話後,走到街上轉了轉,半路上他碰見小雁挽著丈夫的手在一家精品店前打量著櫥窗裡的一件男式大衣。他有意咳了一聲,小雁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趕忙撤回去。
  這天正是元旦,街上的人很多。奇怪的是,石祥雲瞎逛了一通後,又在一處林蔭道上碰見了小雁和她丈夫。石祥雲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就懶得在街上逛了。
  傍晚時,蘇江出乎意料地打了電話過來。蘇江問撤下來地區文化局那篇稿子中,有關馬局長的文字是怎麼寫的。石祥雲現編一通說文章中誇馬局長是全區基層文化工作的排頭兵,具有較高的群眾文化工作素養等。蘇江說如果照此推理,這的確有點像為馬局長調到地區文化局任職而有意造的輿論。
  石祥雲一個人躺在床上時,忽然覺得這事太無聊,雖然將蘇江捉弄了一番,自己也因此而顯得格外小氣。
  元旦的第二天,到處仍在放假。小雁一直沒有理他,。他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想去朋友家聊聊天。朋友卻直率地叫他今天別去,朋友家今天有牌局,去了無人接待。石祥雲一想起別的朋友也都是麻將迷,就沒有再打電話。他買了一張當天的報紙站在街邊看起來。
  他一下子就看見了二版上的那幅照片,方光武坐在擦鞋攤後,身後白紙板的那些字清晰可辨。照片下面的文字解釋說,鑄鋼廠工人理解國家困難,不伸手向上,自己想辦法重新就業。石祥雲一開始只是對這幾句話不高興,看了幾遍後,越來越覺得不是滋味,他將報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還踩了兩腳。
  就這樣,石祥雲還是沒能消氣,他忍不住往小雁家裡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正是小雁。
  石祥雲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小雁說,你別嘴上逞英雄,有種的上我家來!
  石祥雲說,你當我不敢?
  石祥雲真的往小雁家去了。他氣沖沖地推開小雁的門後,屋裡卻不見人。他叫了一聲,也沒人理。正在發得,虛掩的臥室門裡傳出一絲輕柔的音樂聲,他從門縫裡看了看,卻見小雁只穿著黑色的乳罩和三角褲躺在床上。
  他聽見小雁說,把門關好!
  隨後的整整一天裡,石祥雲將自己的來意忘了個一乾二淨。他不問小雁的丈夫上哪兒去了,小雁自己也不說。他說的都是此時最動聽的話。天黑時,小雁做了些好吃的給石祥雲吃。然後就催他走,說晚上有人要找他出去娛樂娛樂。石祥雲心裡猜到這人一定是小許,他問小雁娛樂完了以後自己能否再來。小雁笑而不答。
  來招待所找石祥雲的果然是小許。小許找了兩個小姐來陪石祥雲出去跳舞,小許說這是頭頭特意安排的。石祥雲舞跳得不好,不過他有另外的收穫。也從小許嘴裡得知小許的哥哥今天一早飛到烏魯木齊去了。
  石祥雲夜裡十二點又到了小雁家,第二天早上七點才離開。六點五十五分時,他對小雁說那幅照片的文字配得不好。小雁告訴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這樣就發不出來。石祥雲一邊點頭一邊同她吻別。
  上午十點,小許就將事情辦好了。其實也就是在先前那份商調函的發送單位稱謂縣文聯的前面,添上一個縣人事局,另外再將已拆封的檔案重新打上封條。
  石祥雲望著新添上去的那幾個字,說,怎麼縣人事局就這麼厲害!
  小許說,人把良心一昧就什麼事也做得出來,厲不厲害就看你敢不敢將良心放到一邊。
  石祥雲覺得小許這話是在說自己,他道了聲謝謝後,就趕緊走開,說是去買當天下午或晚上的車票回去。
  石祥雲到車站一問,當天的車票全部賣完了,每趟車上連站票都賣了十幾張。石祥雲不願站那麼久,就買了一張第二天的票。
  天黑以後,石祥雲就不安起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小雁家。直到小雁打電話過來問,他才下定決心最後去一次。
  一見面,小雁就告訴他,小許說市文聯的主要領導可能要調走,所以他一定要抓緊時間將手續關係辦過來,不然新領導若不認舊帳可就不好辦了。
  石祥雲心裡頓時著急起來,一分心,做愛時就不那麼雄壯了。小雁也像是有心事,也不比先前那麼投入。只一會兒兩人就累了。
  睡到半夜兩點鐘,石祥雲被小雁的抽泣吵醒,他問了半天小雁才說,他們還是分手的好。石祥雲說他也是這樣想的,不然於良心於前途都有傷害。
  他們咬著牙發了誓,並當即讓石祥雲睡到另一間房裡去。石祥雲準備五點鐘起床走,才四點他就醒了。他實在抵抗不住,爬起來又鑽進小雁房裡。後來,他們有氣無力地說,反正做已做了,講良心也沒用,只要不離婚,不讓人發覺就行。
  石祥雲一下車就發現街上氣氛有些不對,走到哪兒哪兒都有武警,站崗不像站崗,巡邏不像巡邏。他剛走到樓下,就有人對他說,他家裡來了一大群客人。
  他進屋一看,原來是鑄鋼廠的一群工人。梅丹見了他眼淚就出來了。他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連忙叫梅丹給工人們倒水,散煙。梅丹沒有倒水散煙,卻將王漢英送來的那一袋傷心蘋果拿了幾個出來,擱在茶几上。
  工人們不吃蘋果,直截了當地問那報紙上的照片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這樣歪曲事實。石祥雲推說他不知道這事,工人們不信,說他們已查清了,那個記者是他請來的,如果他不說清,他們就搭車去省城上報社去討個公道。
  石祥雲怕小雁的事露了餡,只好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他說他本意是想借報紙來為他們呼籲一下。他也沒料到好事會弄糟。工人們一再追問,是不是縣裡有人這麼授意的,石祥雲矢口否認。他說,其實這個圖片新聞是話裡有話,只是沒有說明而已,只要用心,誰都會看懂這裡面的辛酸故事,我在省裡就聽見了不少反應,都說省勞模去擦皮鞋別的解釋都不通,只能說是那個工廠的情況太糟了,而且是沒有人去過問去解決問題。
  石祥雲這麼一解釋,工人們不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問,這是真的嗎?
  石祥雲說,真的,多數人都是這麼說的。他停了停,又說,其實,我同你們廠的杜虎還挺熟,前些時,我們一起搭車出去的。
  這時,方光武背著擦鞋包出現在門口,他有些生氣地對工人們說,你們跑到這兒來幹什麼,我說過要你們別借我的事瞎鬧,你們說說,他們這些文化人無權又無錢,找他們有什麼用,搞不好還讓別人笑話。快回去吧,今晚文化局的馬局長要領劇團上廠裡去慰問演出。怎麼說,文化人有同情心,還記得我們。你們出去看看街上,連武警都出來了。你們做事怎麼就這麼沒頭腦呢!
  工人們跟著方光武走了以後,蘇江就過來串門,他說這些工人先去找他,他剛說了幾句那記者是來找石祥雲的,工人們就攆了過來,他怎麼也攔不住。
  石祥雲坐在那裡不說話。
  蘇江又說,自那天同石祥雲打了電話以後,他想了好久才忽然想通,提拔幹部不比國外選總統,要大造輿論,提拔幹部是不能造輿論的,說多了會引起別人的逆反心理,所以被提拔的總是那些很少點名表揚的人,人家不注意他對立面就小,上台以後好工作。所以馬局長是不大可能調到地區文化局的。
  石祥雲打了一個呵欠。
  蘇江像是還要說什麼,但他忍住沒說,只是走到門邊才問石祥雲調動的事到底怎麼了,走與不走要盡快落實,他好安排新年的工作。
  石祥雲說,我已將檔案拿回來了。
  蘇江一怔。
  石祥雲又說,商調函也重新開了一張。
  蘇江這才嗯了一聲。
  外人都走了以後,梅丹才將真實情況告訴他。她說那些工人本來要找宣傳部,宣傳部說這事是文聯聯繫的,他們就找到文聯,蘇江咬定他不知道這事,這事是石祥雲從中牽的線,那些工人便一齊擁到他家來了。他們不相信石祥雲不在家,揚言石祥雲不出來,他們就不走,梅丹說她正著急天黑以後怎麼辦,沒想到他及時回來了。
  石祥雲嘴裡不乾不淨地將宣傳部和蘇江罵了一通,便不再說這事了,他們確實不知道此事,對起質來可就麻煩了。石祥雲編了一通自己在省城如何成天到晚托人找關係,人家最後才同意另發一張商調函,他說他這是市人事局成立以來,破天荒為一個人發兩次商調函。
  梅丹要他不要管鑄鋼廠的事了,一門心思地想辦法趕緊調走。她說蘇江這一陣在物色人,蘇江跟人說他選人的標準首先是德,其次才是才,他不想再來一個才高蓋主的人。
  說了一會兒話,梅丹就去關門。石祥雲知道她要幹什麼,他本來不太願意,又不得不陪梅丹。
  二人都沒去接石頭,石頭是明大媽送回來的。
  石祥雲儘管很累,可他還是得出門去跑一跑。
  小徐他們兩口子不知為什麼這樣高興,關了門還遠遠地能聽到他們的笑聲。石祥雲進屋一問,才知道小齊懷孕了。小齊懷孕才兩個月,小徐非要看看她到了十個月時是什麼模樣,他塞了兩個枕頭在小齊懷裡。小齊走了幾步,枕頭就掉了下來,小徐便大叫,生了生了,一兒一女雙胞胎。然後兩個人就抱著枕頭笑。
  石祥雲也忍不住笑了一陣。
  一旦說到正事,小徐就恨起小金來。小徐說,最近書記交給他一項任務,讓他同組織部一道搞一次人才調查,他從組織部檔案裡瞭解到好多人的秘密。他特意看了一下小金的檔案,才知道小金上大學時讀的是鑄造專業。
  石祥雲覺得小徐這話另有一番意思,但他沒有深究,而是問小徐下一步最佳的選擇方案。小徐說,你這手續已經很齊全了,誰也卡不住你,你儘管這麼辦去。
  臨走之前,石祥雲問,你是不是要整一整小金?
  小徐說,別看扁了我,我這位置能整誰呢!
  石祥雲說,不過我總覺得你能力太大,明明只有三分利的事,你能賺出四分五分的利來。
  小徐說,我可是記著你的話,總想扎扎實實為老百姓做點事。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石祥雲正準備出門去人事局,蘇江喊他到辦公室。蘇江眉飛色舞地告訴石祥雲,他昨夜跟馬局長去了鑄鋼廠,整場演出非常成功,馬局長組織人編寫的幾個小節目很有人情味,工人們巴掌都快拍破了。工人們說這個社會總算還有人記得他們,為他們說幾句知暖知熱的話。
  蘇江說,文化局工作上去了,我們文聯也不能落後,我打算盡快編一期《春節文藝生活》,馬局長他們編寫的節目我已弄到手了,你再組織幾首詩和一篇小說,三天之內要進印刷廠。
  石祥雲說,我實在沒空,就讓馬珍珠編吧!
  蘇江說,你人還沒走呢,還在文聯拿工資呢!
  石祥雲說,這印刷費和稿費哪裡出支?
  蘇江說,你只管編,經費的事我負責,我去找企業贊助。
  石祥雲點點頭應承了。
  他正要走,蘇江說,我上次給你的那篇稿子看完了嗎?
  石祥雲說他正在看,心裡卻在想稿子被放在哪兒了。
  石祥雲將商調函和檔案交給小金時,小金果然沒再說什麼,他隨手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幹部調動通知函,用一支速寫筆在那些空白處,用一些很漂亮的行書體將不連貫的文字連接起來。寫完之後,又用了印。小金見一切準確無誤,這才用一把尺子按住紙,將上面的一半撕了下來。小金的所有動作都非常規範,包括將調函遞過來動作,已完全職業化了。
  小金說,你把這個交給人事股,讓他們再開個調函返回來,我再給你開個調函,你就可以拿上檔案遠走高飛了。
  石祥雲這時覺得小金並不像原來那樣可惡,他甚至有幾分喜歡他。他拿著調函沒有走,站在那裡問小金自己評的群眾職稱,到了市文聯不知還算不算數。
  小金一聽他提到職稱,馬上將檔案訴了封,他看了一眼後,立即將調函要了回去,說,你是中級職稱,必須報到組織部批准以後,我們才能辦手續。
  石祥雲有些傻了,他恨自己不該多這一句嘴,愣了半天他才說,非報不可嗎?
  小金說,這是規定,誰敢對抗縣委。
  石祥雲說,那什麼時候報?
  小金說,到集了三五個以後就報。
  石祥雲說,現在有幾個了?
  小金說,上上星期剛報了一批;這一批你是第二個。
  石祥雲想說點好話軟話,可他一句也說不出來。
  石祥雲天天去人事局打聽,看有沒有第三個第四個往外調的有中級以上職稱的知識分子,到了第八天,總算來了一個高級工程師。在高級工程師之後緊接著來了一個會計師。會計師是鑄鋼廠的。石祥雲高興起來,走在街上時正好碰見了王漢英。
  石祥雲想起蘇江吩咐的事,都八天了他還沒有編好稿子,於是他主動同王漢英打招呼,要他盡快寫一篇小說給自己。王漢英很高興,說他今晚就開夜車。
  他見蘇江過了期限,仍不提《春節文藝生活》的事,趁著心情好,便主動過去問。他告訴蘇江稿子總算籌備得差不多了,就等他一句話便可以進印刷廠。蘇江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幾句,似乎對那件事已不感興趣了。蘇江又問那篇小說石祥雲看了沒有,不管看沒看,他要石祥雲將稿子還給他。
  石祥雲回屋後拖著梅丹一起滿屋找,最後才在一疊舊報紙裡找到那篇稿子。石祥雲一看筆跡是蘇江的,便好奇地翻起來。小說寫的是某縣文化局長如何地拚命工作,歷盡種種艱辛,最後功績得到承認,被選為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石祥雲一邊看一邊冷笑,小說裡的局長姓馮,只比馬局長的姓多兩個點,其故事人物就是照著馬局長寫的。
  石祥雲拿上稿子去蘇江家時,剛要開口恭維,蘇江就椎說自己要打個電話,進了房以後就不出來。
  第二天石祥雲下樓時,見灰道口旁邊有幾塊碎紙片,他認得出,這正是蘇江給他的那篇小說稿。
  走到大門口見蘇江正望著文聯的招牌出神,石祥雲就上去問,蘇主席,你怎麼啦,像有心事?
  蘇江目不斜視地說,馬局長昨天同我開玩笑,說你一走,這文聯就更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石祥雲要蘇江別將玩笑話當真。蘇江只是搖頭。
  石祥雲一到人事局就問小金報到組織部沒有,小金說局長還沒研究,研究了才能報。他只好問局長几時研究,小金說局長們成天忙,很難碰齊,碰齊了就可以研究。
  為了這個碰齊,石祥雲又等了一個星期,總算等到局長們開會研究同意後,小金仍不能報給組織部,他說上次報上去的還沒批過來,若是現在又報過去,組織部會認為這是在將他們的軍,暗指他們工作效率低。
  窩了一肚子氣,石祥雲回到家時,梅丹正同王漢英在客廳裡聊天。
  王漢英見了他忙彎腰站起來,並準備從口袋裡往外掏什麼,石祥雲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頭鑽進房裡,並隨手將房門狠狠一摔。
  王漢英知趣地走了以後,梅丹走進來問他幹什麼發脾氣。石祥雲忍不住吼道,說,都怪你,當初要去跳舞,要不然我去問問小徐,就不會有現在這麼多的關卡了!
  梅丹不讓他,頂嘴說,你別找借口,我知道你想說我不該同王漢英在一起,可他是你請來的,是你的客人,我哪知道你發的什麼神經突然要同他往來,我還不是為了你才讓他進屋的。
  石祥雲想起自己讓王漢英寫小說的事,但他不肯作罷,反而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根本就不想我往上調,你怕我甩了你,怕我學城裡人在外面找情人,你巴不得我一天到晚不出門,像頭關在欄裡的公豬一樣才好。
  梅丹哭了起來,說,姓石的,石祥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沒良心,說出這樣的黑話混話!
  一個哭一個吼,把幾間屋子鬧得天翻地覆。直到明大媽送石頭回家,才歇下來。
  石頭一見他們那個樣子,拉著明大媽的手不讓她走。明大媽問清楚原因後,說她明天去幫忙說一說。石祥雲以為她有什麼特殊關係,就追問了一句。
  誰知明大媽說,為什麼要關係呢,你們總想著關係,關係當然就特別重要,我從不去想它,它就不重要了。
  石祥雲怕明大媽將事情搞複雜,就攔她,要她別去,他說自己寧肯多等幾天。
  明大媽不肯,她說她並不是為他們耽心,她是為石頭耽心。
  第二天,石祥雲不放心,早早地到人事局門口去攔明大媽。明大媽果然在九點鐘之前來到人事局門口,見石祥雲攔住自己的去路,她就說,我不只是為了怕耽誤了你的事,主要還是怕耽誤了他們的一生。明大媽上樓後,石祥雲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躲起來。大約十幾分鐘後,人事局的一大群人將明大媽送出來,一個個客氣的樣子讓石祥雲大吃一驚。
  隨後,明大媽又去組織部,石祥雲不遠不近地跟著,他隱約聽見明大媽一進組織部辦公室的門就說,這個世上愛心比什麼都重要,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可有時說起來難做起來也容易。譬如,有人來辦事,你們別往外攤,也別往抽屜裡塞,能辦的隨手就辦了,這就是愛!遇事多替別人想想就更是愛了,可現在你們這樣子,讓我都不好跟孩子們講怎麼去愛別人愛生活了。我真怕孩子們問我這研究研究是不是愛,疏通疏通是不是愛,請客送禮是不是愛。可愛這東西一談就得說清楚,不能出偏差,不然就坑了一代人啦!人家石頭他爸,好好一個寫文章的人,為了上進,被折騰得不知東南西北,無緣無故地在家裡和妻子吵。如果石頭問我誰好誰壞誰對誰錯,你們說我該怎麼說,我能說你們都壞都錯嗎,都壞都錯,那好的和對的又在哪兒呢!明大媽說了這一通話後,在辦公室裡坐了坐,喝了幾口別人泡的茶就告辭了。依然有許多人將她送到門口。
  石祥雲門進小徐的辦公室,小徐正好在。他將這幾天的情況一一說了,小徐說,你怎麼不早說,我可以叫組織部主動催小金將報告送過來。小徐說著就去了組織部。片刻之後,小徐回來說他碰見小金將報告送到組織部來了。小徐不好當面問,他準備過一會兒再去。一個鐘頭以後小徐又去了一趟組織部,回來時,他有些驚訝地說,真奇怪,他們說你的調動手續已全部辦好了。
  石祥雲說,我剛才忘了告訴你明大媽的事。
  小徐聽後說,明大媽應該評為精神文明先進個人。
  石祥雲說,宣傳部好像不大同意。
  石祥雲來到人事局,小金第一次笑著接待他。
  這一次石祥雲對小金的話沒有了反應,他想到的是明大媽為什麼有這大的力量。
  石祥雲拿上調函和檔案去了省城,他一路琢磨著明大媽的話。到市文聯報到過後,他就給小雁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裡將明大媽的話說了一遍。小雁沉默了一陣後,說她明白他的意思,隨後就將電話壓了。石祥雲對著掛斷了的電話說,祝你幸福。我愛你。
  石祥雲在省城住到臘月底才回家。這中間他給蘇江打了個電話,蘇江問清是石祥雲後,二話沒說就去將梅丹喊來了。梅丹壓低聲音告訴他,馬局長正式當上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長,他一上任就將文化局和文聯合併了,名義上叫合署辦公,蘇江當總支書記,文化局長和文聯主席都由王漢英一人擔任。文件上蘇江排名在王漢英後面。梅丹還告訴石祥雲,小金被調到鑄鋼廠當書記兼廠長去了,大家都傳說組織部找小金談話時,小金大哭了一場。
  石祥雲回來後才弄清,小金是全縣唯一一個學過鑄造專業的大學生,縣裡希望他去扭轉局面。而王漢英卻是因為前些時馬局長帶隊去鑄鋼廠慰問時,那些節目主要是由他執筆創作的。王漢英上任一個星期就印了一期《春節文藝生活》,上面有他自己寫的那篇小說,還附有新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馬部長寫的按語,馬部長說,對不關心百姓痛癢的現象不能再容忍了。石祥雲讀了那篇小說,確實沒有什麼可恭維的,唯一的長處就是傾注了對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們的滿腔熱愛。
  石祥雲剛一到家就聽見蘇江興奮地在樓道上叫,鑄鋼廠的工人上街遊行了。
  石祥雲跑到陽台上一看,只見一大群人手舉各種錦旗獎狀在人行道上緩緩走著,大街上車輛依然通行無阻。
  石祥雲來到街上,同許多人一道跟著工人們慢慢地走。他看見那些錦旗和獎狀上分別寫著:學習毛主席著作先進集體,防火先進單位,治保先進單位,優秀民兵連,婦女四期保護先進單位,愛國衛生模範單位,計劃生育紅旗,工會工作知識競賽一等獎,工交戰線歌詠比賽組織獎,女子籃球甲級比賽第二名,男子籃球甲級比賽第四名,女子拔河鼓勵獎,男子拔河精神文明隊,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教育示範單位,植樹造林綠化祖國榮譽獎,納稅模範,政治工作先進單位,路線教育優秀工作隊,奔小康大討論紀念獎,擁軍愛民十佳單位,優秀民兵營,男子籃球比賽參加獎,qt小組競賽優勝獎,1988年十佳突出貢獻企業……
  石祥雲被五光十色的錦旗獎狀照花了眼。他將目光移到一邊時,開始思索很多問題。他覺得組織工人上街的那個人具有很高的智慧。他想起杜虎的話,如果這些人邊走邊唱《國際歌》那可真是麻煩了。
  當天晚上,小徐和小齊來串門。他們說老馬一到任就將了縣裡幹部一軍,他讓縣劇團搞一場什麼義演來為鑄鋼廠職工籌集過年費。他讓人將兩家大院的門都鎖了,只留一道小門,然後要每個下班的幹部自願買票,票價最低五十元,最高不限。一開始還有人不願意,老馬就開玩笑說,不給錢也可以,拿辦公室裡放的煙酒食物來抵。大家於是乖乖地掏錢買了票。只半個鐘頭就籌了差不多三萬元。小徐還說小金已暫停人事局的移交工作,先行到鑄鋼廠主持工作。
  梅丹得意地說,我今天給遊行的工人送了一袋蘋果。
  石祥雲趁他們說話時,走到貯藏室裡,他看見那袋傷心蘋果不見了。他走回來告訴梅丹,明天一早他也去劇團買一張票。他要梅丹給他一千塊錢。
  梅丹說,你獻愛心也不用花那麼多呀!再說我已經送過蘋果了。
  石祥雲說,那蘋果不能算,那是王漢英送的,我們沒花錢。
  小徐在一旁說,一千塊是太多了點,減半吧,五百。其實給二百就夠最多的了。
  石祥雲說,我這是在支持你呢,我知道小金是你推薦給鑄鋼廠的。
  小徐笑著說,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權力,這可是常委會上定下來的。
  說著,小徐一轉話題談起老馬。他說老馬一到宣傳部就同張副部長他們幹了起來,老馬將陳部長圈定的那些名單擱在一旁不顧,非要將明大媽樹為精神文明的先進個人的第一名不可。他在沒有任何副部長支持的情況下,強行將文件發了下去。奇怪的是,外面的人卻說,縣委這些年來終於做了一件得民心的事。
  小徐又要石祥雲猜鑄鋼廠工人扛著那些一點真功夫也沒有的錦旗獎狀上街是誰的主意,石祥雲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來。
  小徐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邊說,小徐一邊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尖。他說這是他寫得最好的一篇研究報告。

                   1994.12.28.於花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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