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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神麴酒吧在車站路靠江邊那一端。它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難的耶穌眼皮底下,男男女女盡情享受城市生活時,有一種特別的感傷。我告訴沙莎在這兒碰頭時,沙莎怔了一小會兒。我在電話這端已感到她在猶豫。我沒有遷就她,又補上一句不見不散。沙莎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的外觀一點也沒變化。在一片舊式兩層樓中,細雨黃昏愈發能烘托那銳利的房頂。進了門才會發現,做禱告的長木椅被一隻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穌和聖母瑪利亞像前的紅色大蠟燭,已換成一些曖昧的燈光。我的腳步聲驚動了酒吧的全體小姐。所有的酒吧說是從下午四點開始營業,實際上在九點鐘以前幾乎無人光顧。我知道自己來早了。這個時間是沙莎定的,我沒辦法。如果是師思,她會選擇半夜十二點。同樣是女孩,在不同部門工作時間一長,身上就無可避免地打上環境的烙印。
  酒吧裡沒有第二個顧客,到處都是空位,這讓我一時選不准坐在哪兒。最終我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我同走近來的酒吧小姐聊了幾句,順便誇了一下她的口紅顏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過職業習慣的喜悅。她說自己正準備假如無人注意到,就換一種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對口紅的時尚叫法。只有男人和老太太還在說口紅。
  這時,沙莎進來了。她走到稍稍靠邊的一隻酒桌旁,對我說:「又不是搞陰謀詭計,別坐得那麼偏僻。」見她坐下來,我只好起身遷就。弄清了由我請客後,沙莎要吃西餐。挑來挑去,我們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將啤酒杯舉了舉說:「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將酒吧全包了。」沙莎環顧四周說:「我不喜歡這地方。它讓我總想著宗教的虛偽。」我說:「你也別只相信檔案櫃裡的那些檔案。」沙莎說:「你是沒有接觸檔案,真讓你將一個個人的檔案翻開了看,你就知道什麼叫真實。」我說:「我的檔案你也看了?」沙莎說:「這是我的工作。請你理解。就像你剛才同這兒的小姐調笑一樣,這也是你的工作習慣。」我連忙低下頭,一鼓作氣地將面前能吃的東西全吃下去。然後扔下刀叉,開始注視著沙莎。女孩在外面最怕男人老盯著看她吃飯的樣子。任何人,不管她多麼美麗,多麼有修養,有兩樣是掩蓋不了的丑。其一是上廁所拉撒的樣子,其二便是吃飯的樣子。在這兩點上,人和獸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裝做沒發現,匆匆往嘴裡扒了一陣後,才抬頭喘喘氣,這時,她已顧不上同我說話了。
  朦朧燈光下,幾分拘謹的沙莎有種嫵媚之態。一點不像平時給人加工資、給人調換工作時那樣刻板。
  沙莎好不容易將意大利空心粉吃完了,她抬起頭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給我要一盒冰激凌!」我朝酒吧小姐彈了一下手指。
  冰激凌上來後,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東西放到嘴裡,翹翹的小指,紅潤的嘴唇,還有不時飄起來的媚眼,同剛才的吃相大不一樣。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滿意起來。女孩心中一得意,臉上各個位置的角兒,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樣,輕輕地飛揚著想真的飛起來。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談起天氣來。她說早上出門時,爺爺就提醒她帶上傘,下午肯定有雨落下來。她居然知道我對武漢四分之三的氣候非常蔑視,真正讓我尊敬的只有秋天。武漢的春天雨多得簡直可以讓街上的電線桿長出綠毛來。到了夏天,鞋底薄了些都不敢出門,不然那感覺就像故事中說的讓熊在燒紅的鐵板上隔一陣走一遭,再剝下熊掌來吃。那年冬天,哈爾濱的一位同行來武漢,呆了三天,手腳就生出凍瘡來。他向我亮出那幾處發黑的地方,說回去後無論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給我來電話,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齊齊哈爾而不是武漢。那女人認為江南武漢的冬天絕對凍不壞關東漢子。我在電話裡請那女人必須從丈夫那裡汲取深刻教訓,充分尊重武漢的冬天,否則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聲告訴我,丈夫在齊齊哈爾有點小情況,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後,他們兩口子都邀請我去他們那兒看霧淞。沙莎勸我不要同武漢的天氣過不去,夏天該說熱的時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說熱;冬天該說冷的時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說冷。春天大家身上肯定都是黏糊糊的,我就別做出爽的樣子。
  沙莎由淺及深地說:「知道為什麼師思後來,反而先用她嗎?因為有領導在會上說,你不喜歡這個城市。」我確實聽見了一聲雷的炸響。我喊著冤說:「這是個人性格呀!」沙莎說:「一個人心胸不開闊,連生活著的地方都不喜歡,又怎麼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我生氣地說:「如果誰能給我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並配上空調,我若不喜歡武漢,那就不是父母養的。」沙莎及時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脫,她的眼睛像一隻陷阱,我的視力只有零點四的左眼像隻狼,零點六的右眼像隻虎,這時候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開口說:「有個好消息,局裡要分房子了!」突然間,我心裡緊張起來。我說:「政策出來沒有?」沙莎說:「草案已到了局長手上。估計不會有太多的修改。不過,我們能夠上邊的條款只有一個。」我說:「能夠上邊就不錯。別像前兩次,我們只有在黃鶴樓上看帆船的份。」沙莎輕輕一笑說:「你是不是沒聽懂我的話?」我愣了一下,又藉故上了一趟廁所。神麴酒吧的廁所是在院子裡。我在細雨中站了一陣,還是想不出沙莎的話中有什麼玄機。這類的話,在武漢城區裡,七百萬人每人每天至少要隨口說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只好說:「對不起,得不恥下問了。」沙莎不滿地歎口氣說:「難怪有人說你編的文章只會哄那些還沒見過世面的在校生。告訴你吧,我是說我們的條件加在一起,才夠資格參加分房。」我明白讓我落入陷阱的誘餌是什麼了。去年師思就編了一篇為了分房,一對男女突擊結婚,房子到手後,又上法庭離婚的稿子。當時我還在雜誌社的女孩中問有沒有誰願意為了房子同我結婚。她們異口同聲地問我的別墅在哪兒。
  我沉默一陣後才說:「這只能算半個好消息!」沙莎不說這個了。她提議每人來點威士忌。威士忌上來後,沙莎沒加蘇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著酒杯看了一陣,突然間一閉眼睛,將滿滿一杯酒一口喝盡了。慢慢地,身上開始發燒,血液衝到指尖時,指尖一下下地如同街上的修車匠,在給剛補過的自行車輪胎試著打氣般腫脹起來。
  我說:「怎麼說,也是一個知識分子,都工作這麼多年了,還是無產者。」沙莎盯著教堂蒼穹般房頂上的彩繪,冷靜地說:「我是想了三天三夜才下決心約你的。在局裡,未婚男女能湊成一對,達到在本局工齡十年的人只有四個人。除了我以外,別的都是男人。老實說,你們三個中,你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你坐在這兒。」我望著沙莎不知道怎麼回應。
  沙莎說:「實際上,我曾經偷偷喜歡過你一陣。後來發現你的職業旁邊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問題,便按了下來。有了這個念頭後,我反覆思考過,任何愛情最終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點一滴的實際緊緊捆綁在一起。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實質。與其說是經由浪漫的烏托邦,還不如一開始就實打實地想著過日子。這樣反倒比那些只知談情說愛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談過戀愛,你也談過戀愛,只是我倆沒有直接談過。不過,只要我們合得來,就不用擔心。而且,你從鄉下來城裡,要站住腳,首先得有根呀!」好多人總是這麼說。看似同情,實則是瞧不起。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漢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還在黃陂。有一回親戚來找她,還提來一隻老母雞。她將老母雞收下後藏在廢紙簍裡,被捆著的老母雞在廢紙簍裡下了一隻蛋。我聽到這事時,曾當著師思的面捧腹大笑起來。師思認為我的樣子是抄襲了母雞下蛋時的模樣。想起這個故事,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了些。
  我說:「怎麼說我也是本科畢業。就是浮萍,也只會在武漢這個水坑裡飄著。」沙莎說:「未必你就沒有別的想法。」我猶豫一下後,還是說了真話:「我連壞想法都有過,就是沒有想過我們!」沙莎說:「這我清楚。在你們的眼裡,人身上那些虛的東西比實的東西重要三點一四倍。」我又一次笑起來。
  沙莎解釋說:「這個問題我琢磨了三年,從那次在花橋你救了我開始。圓周線確實比圓直徑好看。」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事!男人喜歡圓的,女人喜歡直的,所以他們才相互愛戀。」沙莎張了張嘴後終於說:「我喜歡你這麼形容。不過,我想我現在應該學會適應你。」沙莎這樣說讓我吃驚不小。我不得不說:「這樣恐怕不行。我不是這種性格。」沙莎說:「這也不是我的性格。但在不能改變的現實面前,我會選擇改變自己的性格。」酒吧門口終於又來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手臂像是被萬能膠粘上了。酒吧小姐上前招呼時,他們也沒有分開。我竭力不去看他們,哪怕他們在身旁的呢喃像小蟲一樣撓著自己的心情,我也堅持只讓目光停留在沙莎的脖子上。
  女人讓男人崇拜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她那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就如此刻,旁邊的男女毫不含糊地發出絲絲的親吻聲,沙莎面對著他們卻泰然處之。沙莎的話讓我頗為感動。因為這是出自一個女孩的嘴。女孩中,沒有幾個不任性。沙莎認真地這麼說,對男人有種強大的刺激性。
  我答應沙莎說:「我會考慮你的提議!」沙莎說:「只有三天時間了。我們不能落在分房方案公佈之後!」我說:「如果我們能白頭到老,這樣倒也挺有趣!」沙莎說:「我很高興,你終於開始有想法了!」離開神麴酒吧,沙莎上了一輛801專線車,她需要在花橋轉一次車,才能回唐家墩家裡。我冒雨一路往回走,秋風秋雨將這次約會一輩子也無法消磨地刻在腦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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