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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眼認出來,是他。 他也一定認出了她,在一瞥之間。 那是在崑崙飯店大堂外的風雨廊中。出租車排著隊,等待飯店門口行李生的召喚。他的那輛舊豐田平穩地滑了過來。行李生幫她把旅行拉箱裝進了自動彈開廂蓋的後背廂裡,蓋好,又忙給她打開後車門,她坐了進去;就在她一彎腰坐進車裡時,司機很自然地扭頭朝她瞥了一眼,那大約不足一秒鐘,然而足夠了…… 她告訴他,去機場。 他把車開動起來,不一會兒,車子已經駛上了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 會不會是……一種錯誤聯想? 她仔細推敲他的側影。不會錯。二十幾年過去……他的脖頸還那麼強勁有力,那從衣領裡傲然挺拔的脖頸,略顯粗糙的皮膚上,還顯現著那幾條讓她難忘的紋路……那肥厚的耳廓,線條剛硬的顴骨,特別是,那右頰上的一粒綠豆大的扁痣……當然是他!……頭髮還是那麼濃密蓬亂,鬢角長長的……並沒有發胖,肩膀還是那麼寬闊厚實…… 他也在後視鏡裡,偷窺自己麼? 也許,他認不出自己了。畢竟,自己有時對鏡,思緒裡猛然掠過往昔的雨絲風片,只覺得如夢如幻,連自己都會望著鏡中人發愣:那是我嗎?……是誰?哪一位?…… 她要不要開口?……不一定馬上唐突地發問,可以閒閒引入,謹慎試探……現在北京的出租汽車司機一般都很願意跟搭客聊天……她從哪兒跟他聊起?今天的天氣?這機場路的國際水平?……可他為什麼一聲不吭呢?僅僅因為她是一位女客,還是因為……他知道她是誰了,因而,在等待她首先開口?…… 她的身上,氤氳出絲絲縷縷法國香水的氣息……她自己本是對之已無嗅感的了,此時卻忽然覺得有大量的氣味回送過來,刺鼻,令她難堪,甚至於心中惶悚,彷彿犯了什麼錯誤……她下意識地併攏雙腿,撫平緊繃在腿上的短裙,那是一條價格不菲的意大利名牌短裙,與她上面的無領長袖外套同屬當季的最新款式……她又下意識地看了下腕上的手錶,那是一塊外表古樸,卻屬於極品級的英國百達翡麗表……表盤為她顯示的似乎並不是此刻的時間,而是一種鑽心鏤肺的荒謬感…… 是的,也許,他的不敢確認,恰恰就是這香水的氣息,以及這一身包裝……然而,我依然是我呀,我也不僅並沒有發胖,而且,難道我顯老了嗎?……是的,女人一過四十,那就連那曾經跟她那麼樣那麼樣親近過的人,都會認不出來了!……天哪!…… 那是個多麼古怪的傍晚啊!……人們都說夕陽是玫瑰色,或類似那一類的顏色,然而那個傍晚的夕陽卻分明是綠色的,淡綠色,嫩嫩的淡綠,就像初春從樹皮裡躥出來,並且顫巍巍地綻開的小葉芽兒,充滿著透明感的那麼一種淡綠色…… 他們去插隊的那個村子,在那個深秋,本來已然整個兒沒有了綠顏色,莊稼地裡是一派深褐,稀稀拉拉的樹木上,要麼已然只剩枝椏,要麼那些沒落下的葉片都彷彿是薄薄的銅片,風一吹過,便發出令人心裡只有黑灰兩色的寒音…… 她朝村邊那座茅屋走去,那一刻,她覺得夕陽是綠色的,它給萬事萬物,都沐浴著淡綠,不,嫩綠,不,像透明的葉芽兒似的,那麼一種綠霧,綠霰…… 那是一個豬場。茅屋是豬倌熬豬食的地方。老遠,從那茅屋裡就發散出濃烈的豬食氣味,那氣味無法形容,全憑每一個吸入者的主觀感受,而大體上可以歸納為,比如說催人嘔吐的穢氣,比如說令人覺得是正常發酵的氣味,再比如說是聯想到圈滿年豐的愉悅氣息……那一晚,那撲鼻的豬食氣味,於她而言,彷彿是樹上無數新芽溢出的綠色汁液的味道……他被派作豬倌。他在那茅屋裡,站在土灶邊,面對著奇大無比的一口邊沿有裂缺的鐵鍋,用一把大鐵鍬,攪拌著鍋裡的豬食…… 她走進去,他一時沒看見她。她在門邊望著他,他赤裸著上身,把本來穿在身上的一件又舊又破的棗紅色絨衣,兩條袖子緊緊地繫在腰上,起勁地,甚至於可以說是極其快樂地,? 兩隻腳一顛一顛地,用大鐵鍬在鍋裡攪和著……灶眼裡,發射出夕陽般的光芒,然而,奇怪嗎?那一晚,連那灶眼裡的光芒,竟也是綠色的!濃稠,鮮嫩,透明而抖動的淡綠色啊!……他發現了她。兩眼閃出驚奇的強光:「你沒去?!」 她沒有去。幾乎是,村裡所有走得動的人,當然首先是他們「知青戶」的其他成員們,都趕到鎮上去了,那裡晚上有縣裡「樣板團」的演出,而且演出後還要放映電影,是關於西哈努克訪問的彩色記錄片……她知道他任務在身,今晚不去,於是,她推說實在不舒服,發燒了,也沒去……她的確發燒,她自己能感覺到,她鬢前的發綹在走動中撞擊著她的面頰,不知是發綹的感覺還是面頰的感覺,總之,那感覺傳遞到她心尖上,有些個燙…… 其間的過程很簡捷……為什麼會那樣簡捷?……真不可思議,卻又值得在整整一生中時不時地反芻,不斷苦苦地,不,甜甜地,思之,議之……是的,那是千真萬確的,是她,而不是他,十二萬分地主動……她一下子撲到他身上,緊緊地摟住了他……她能夠非常精確地,把正在沸騰的豬食的氣息,與他的體味,嚴格地區別開來……那是一種她渴望已久的氣息,她把自己的臉龐拚命地擠靠在他那似乎失去邊際的強韌而汗漬的胸膛上,摩擦著,同時感覺到他的雙臂,如同巨籐般纏箍住她的脊背,並且一次次地收緊,使她體驗到一種新奇的痛楚…… 他把她抱到了茅屋中的大炕上。那是滾燙的一張炕。滿屋瀰漫著嫩綠……他們無師自通。為什麼無師自通?……其實,有許許多多隱蔽的「師」,比如人們的髒罵中,比如「破四舊」沒破盡的那些缺皮少頁的卷角舊書的文字中,比如《赤腳醫生手冊》裡的插圖,比如拷貝已然放爛的《列寧在1918》裡的某幾個一閃即逝的過渡性鏡頭裡……而最好的老師,是他們自己身體上那逐漸膨脹的部分,是他們在開始時可以說只是不經意地朝對方一瞥,後來是說不清有心還是無心,在遠處,或稍近一點的地方,對方沒跟自己對眼,甚或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時,自己卻下死眼把對方的一脫衣、一挽袖、一彎腰、一扭身……乃至於做某件事的全過程,呆呆地看了好一陣子……再後來,便是雙方眼波的撞擊,從一撞即移,到撞而移後復撞,到撞後竟膠著在那裡,難解難摘……生而為人的那個位居首席的「師」,正在自己的肉中靈內啊…… 車過四元橋了。她定神再往前左方細加端詳……當然,絕不會錯,是他。 她都幾乎要呼出他的名字了……卻終於還是沒有呼出。……在那個淡綠色的傍晚,以及緊隨之的那個充滿葉汁氣息的夜晚過後,第二天一大早,忽然村裡響起了不尋常的聲音,那是一輛小轎車,具體來說,是一輛奶白色的蘇產伏爾加牌小轎車,開進村來的喇叭聲,以及駛過坑窪不平的村道時車輪摩擦出的怪聲,還有村裡孩子們跟著那車後面亂跑的叫嚷聲…… 事情可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披著衣服從宿舍裡跑出來,臉還沒洗,頭還沒梳,腦子裡還儲留著斑斑綠影……媽媽從那車裡出來,猶如一粒豌豆從熟透的豆莢裡迫不及待地跳出……她聽見媽媽大聲地跟她,同時也跟簇擁在她身邊的村幹部和「插友」們朗聲宣佈: 「你爸解放啦,結合啦!……我們昨天下午就出發了,往這兒趕,通宵『馬不停蹄』……走,跟我回城!……」 「插友」們的反應是多種多樣的,或含蓄或強烈,她卻一律顧不得觀察回應,她只是倏地一下感到,有一種東西飛走了……啊,是飛走了綠色,一丁點綠色也沒有了,深秋的太陽從東邊送來一片光芒,是啊,可以說是玫瑰色的,然而為什麼是這種顏色?難道該是這麼樣的一種顏色麼?那心愛的顏色,那些本來佈滿心臆的嫩綠,透明,並且流動著的,青芽汁液般的可以抓撓的活生生的存在,怎麼一下子蕩然無存?…… 她慌亂。一定是有許多幼稚可笑的肢體語言,「文法不通」,「佶屈聱牙」,因此引得「插友」們竊笑……她聽見媽媽用親暱的語氣在斥責自己:「還收拾什麼!都留下、留下……你爸爸這一結合,什麼又都會有的!走,跟我走……」 她稀裡糊塗地已經坐進了車裡,媽媽緊緊抓住她的手,彷彿她還是個上幼兒園的小姑娘…… 汽車開始移動,車窗外晃過一些各不相同的目光……她不在乎任何目光,只是,她的心緊縮起來,他,他呢?……她對司機說:「往那邊,那邊……」她心裡指的是那座茅屋,村邊那個小湖邊上的茅屋,那兒有個豬場,茅屋是豬倌住的地方……司機不明所以,媽媽問她:「你說什麼?你還有什麼事要辦?」她嗓音乾澀地說:「那邊,那邊……湖那邊,豬場……」她給司機指點著,司機便把車往那邊開,車外有人在大聲地說:「錯啦錯啦,反啦反啦……」? 司機還是把車開到了湖邊,離茅屋和豬場很近的地方,她緊張地朝茅屋望去,那門根本沒有關緊,露著一條明顯的縫,然而,門沒被拉開,裡頭沒人出來……她有一種要下車去的衝動,媽媽把她抓得緊緊的,她聽見媽媽在跟司機解釋:「……孩子鍛煉得不錯,對這勞動過的豬場戀戀不捨呢……好,再看一眼吧……」前面沒有路了,司機倒車,離開了那湖邊……她沒有再回頭張望,只是忽然掩面而泣,媽媽趕忙把她往懷裡攬,她掙脫了……車子又開過知青們的宿舍,朝村外的公路駛去,有小石子打在小轎車的後玻璃窗上,不知是小孩子們扔的,還是從車□轤下蹦濺起來的…… 後來,大家都回城了,她得知,他也終於回城。 又是一個傍晚,一個有些綠意的傍晚,她往他家住的地方去,找他。? 他家住在這個城市的西北角。那裡有一條比一般大街窄、比一般胡同寬的窮街。他家住的地方,院子不是院子,排房不是排房,在她眼中,那是很古怪的,具體來說,是街邊有一個簡陋的公廁,公廁一側,有一個歪歪扭扭的通道,往那通道裡走,兩邊是些歪歪扭扭的古舊平房,那些平房裡,密密匝匝地住著些芸芸眾生。 她走近那地方時,恰巧他從通道裡走出來,上廁所。他沒有看見她。她移到街對面一個小商店門外的布篷下,呆立著。儘管他是去往一個不雅的地方,可是,他的身姿步履,依然令她心醉,陡然間,天光綠潤潤的了……後來,她看見他走出廁所,回到那通道深處去了……,她鼓起勇氣,過馬路,走進那通道……她四顧著,不知他該在哪扇門裡……忽然,她驚喜不止,因為她隔著一扇鑲著死玻璃的老式平房窗戶,看到他就坐在窗邊,側著身子……啊,他是在看電視……在屋子盡裡邊的櫃子上,有個黑白電視機,正放映著某種節目…… 依稀可以看到另外幾個人的身影,是他家什麼人?…… 她找不準那屋子的門,於是她呼喚他的名字,呼到第二遍時,他在窗裡扭過了脖頸,滿目驚奇……她還沒定住神,他已經出現在她身前,並且立即把她引開…… 他們來到那條給排水系統都還很不完善的窮街上。 她問:「你幹嘛不讓我……進你們家?」 他說:「那不是我家。」 她問:「那麼,是誰家呢?」 他說:「鄰居家。」不等她再問,又補充說:「我家沒電視。」 停了停,她說:「帶我去你家吧。」 他想了想說:「以後吧。」又反過來問:「閼椅腋陝?」 她抬眼,責備地望著他。 於是他說:「我猜過,你也許要來。」 她移得離他更近些。 「咱們走走吧。」他說。 於是她跟著他走。 他們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那裡有一個雜亂的小樹林,還有一個早該清除,卻一直沒人來清除的垃圾堆。 天光暗了下來。她心裡漾著綠。她主動。她移得離他只差一指。他們的體味互相準確無誤地進入了對方的鼻腔。 她責備他說:「你都忘了。」 他回答:「那怎麼會?」 她問:「我走那天,你怎麼不出來?」 他坦白:「我睡得死死的,沒醒呢。」 她再問:「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他說:「回過……」 她問:「回過?!我怎麼沒收到過?」 他說:「寫了,沒寄……」不等她歙動的唇裡再吐追問,忙補充:「也都沒留……都扯了,扔那湖裡……讓人面魚吃啦……」 人面魚!…… 汽車開過溫榆河了。溫榆河裡泛著的波光,令人想起那個小湖…… 他寫過信,沒有寄,大概自己反覆地讀過,然後扯碎,扯得很碎很碎吧,扔進那個小湖,像一片銀閃閃的浮萍,然後,陸陸續續地沉落下去……那條人面魚,真的會吞嚥那些浮萍般的紙屑嗎?……還記得,那個晚上,在那個小樹林裡,離那個垃圾堆不遠的地方,當他們又緊緊地擁在一起的時候,他忽然說:「……插隊的時候,我們畢竟是平等的……」 她試圖反駁他。然而十分無力。實際上,無法反駁。 ……後來,出了小樹林,他終於帶她去了他家。在那個公廁後面,那個歪歪扭扭的通道的頂頭上,一間只有十來平米的小屋裡……他父親,一個拉排子車的搬運工,為了他「頂替」,提前退休了;確實說什麼也該提前退休了,因為患著肺氣腫,不僅說話,連喘氣都透著痛苦;他母親,年歲並不算太老,臉部卻已然皺縮成了核桃般模樣……真是家徒四壁,竟看不到一件稍微亮堂點的器物……這還都算不得什麼,最令她震驚的是,因為屋子太小,只能放一張大床父母來睡,他呢,每晚便只能在屋盡頭的一個農村式的大躺櫃上,挪開了什物,鋪上褥子睡…… 把她送出來,往公共汽車站走的時候,他對她說:「對你們家來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大災;對我們家來說,卻無所謂……你下鄉,是受苦;回城,是苦盡甘來;我回城,是隨大流; 其實,我下鄉,倒是給家裡減輕了負擔……對於我來說,下鄉起碼有了自己的一個固定的舖位……現在你該明白,我為什麼要主動當豬倌了吧?那座茅屋裡,我一個人霸佔著好大的一鋪火炕啊!在那上頭滾來滾去,多痛快!……」 是啊……滾來滾去……那一晚,他們曾盡情盡興、盡力盡時地在那鋪大火炕上滾來滾去!…… 那是美好的,極其美好的,因為都是發自內心的,偏又極合諧,極默契,極自然,極圓滿…… 高潮漸來,層疊起伏……終於波濤洶湧,天搖地撼……並不是每個生命個體,都能有這樣的一次初夜…… 可是,當她在快到車站時,逼問他:「……難道你……不想……再……嗎?」 他滿臉的痛苦,那是一目瞭然的,但嘴裡吐出的話語,卻堅硬而冰冷:「……地方呢?我們現在能在哪兒?……」 是的,在哪兒?在他家?……那麼,在自己家?自己家現在雖然佔有一個獨門小院,有十多間屋子,可哪間也不可能像那座豬場前的茅屋般,令他們可以便宜行事……那還是二十幾年前,到飯店賓館開房間,或租買房屋,是連其概念也沒有的……小樹林裡麼?怎麼能冒那個險?……其實,就連靠得那麼樣近地走到公共汽車站,也足夠讓人指斥為「臭流氓」的了…… 「我們……結婚以後……總有地方了吧?」她說。 「我們?……結婚?……」他停住腳步,驚異地望著她。 她忽然覺得消失了所有的綠色。一下子心裡堵滿沉甸甸而搬移不開的晦暗東西。她無言以對。不要往任何別的人別的因素上去推諉。最最要命的是,她明白自己,到頭來,她是不會堅定這個信念——跟他結婚的。……他們在那個車站分手。 她告訴他,恢復高考了,正複習,準備考北大西語系。他為什麼不考? 他說他不考。他要做的是,撿些磚頭、木料,或者說偷些磚頭、木料,緊貼著他家的小屋,再蓋出一間小屋來。那必要性和緊迫性是不言而喻的。當然,這是違章的。居委會的老娘兒們幾回到他家來,威脅他父母,說是蓋起來也得給拆了,並且還要罰款。可是居委會的老娘兒們卻不敢當面跟他說。這就說明,只要他堅持蓋,居委會,乃至派出所,誰也不能把他家怎麼樣。他蓋那間小屋,會很省料;因為有一面可以借那公共廁所的後牆…… 她想問他,他父母可還健在?那條窮街的住戶,應該早已都拆遷了吧?他現在遷住何處了?他該早已結婚,並且有孩子了吧?男孩女孩?上中學了吧?說不定都已經上大學了!…… 可是,想到一直會有另外的女人,特別是作為他妻子的女人,合法地享受著他那……確實非常……怎麼說呢……為什麼說不出口?有什麼說不出口?……起碼,說不出,可以想像出…… 那並不一定是每個男人,每個丈夫,都能具有,並煥發出的……她竟油然生妒。她愣愣地望著前排司機座上的他。這輛車雖然像北京市許多的出租車那樣,前後排之間也裝了隔離柵,然而今天他卻偏偏把那隔離柵取掉了,也許他很多天前便取掉了……確實,像他這樣的一個男子漢,一望而知是勇武有力,並且飽經錘煉的,何需用一道金屬柵來防範不軌之徒……拆掉了隔離柵,她在後排把他看得很清楚,不僅他的右側面歷歷在目,從前窗內上方的後視鏡中,也能看清他的眉與目……這樣一個男人,曾與她在那個湖邊,那個豬場的茅屋裡,那鋪大火炕,那樣銷魂地互相享用過……而現在,比如今晚,當她在所乘坐的美國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機上迷迷糊糊時,他呢,卻會在北京某處的一張床上,與另一個女人,他的妻子,合理合法地,如此那般……他能得到暢快的滿足麼?…… 現在她是一個美國公民。 那是一條可以說相當順遂,卻也堪稱艱辛的路途。一路披荊斬棘、過關斬將,常常是峰迴路轉,也往往柳暗花明,既殫精竭慮,也擔驚受怕,不過總算天道酬勤,也真是吉人天相…… 從踏進未名湖畔,到接到來自美國常春籐學院的錄取通知;從找定經濟擔保,到在秀水東街的領事館拿到赴美簽證;從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受困,到終於開著二手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駛;從面試敗退後一籌莫展,到加盟大公司後步步高陞;從接到湯尼的第一枝紅玫瑰,到終? 於跟他到祖傳的別墅中共度良宵……在時間的流逝中,那村落,那茅屋,那小湖,那些曾充盈著嫩綠色,彷彿初春枝條上,葉芽的那種近乎純透明的淡綠色,那樣的空間,彷彿被推到了極遠極遠的地方,成為一個縹緲的存在,或簡直並不曾存在過…… 那個傍晚,她和湯尼建立了那樣至為密切的關係後,湯尼請她坐上一輛豪華的加長林肯,把她帶到了那個有名的湖邊,湖邊有個格調極其優雅的俱樂部,他們並坐在一把油紅色的日本式大傘下的座席上,每個座席都離得頗遠,他們點了不同的雞尾酒,先是默默地啜著杯中酒,把肩膀靠得越來越緊,聆聽湖邊的一個小樂隊奏著旋律美如珠簾徐垂的樂曲……後來,湯尼摟住她的裸膊,輕輕吻著她的香鬢,對她說:「……本來,那是你個人的隱私,我不該問的……可是,親愛的,我既然決定向你正式求婚,那麼……可以告訴我嗎?……你…… 那先於我的……第一個……在什麼時候?他是誰?……」 這是她早料到的。也早準備了答辭。然而……她雖然自以為已經極其地西方化了,事到臨頭,卻還是有些個慌亂……她被一口酒噎住了……略咳了幾下,她想嫵媚地一笑,卻不曾想鼻子一酸,眼圈兒發熱;湯尼即刻憐惜地將她摟緊,吻過她的兩個眼窩後,試探地,也很自信地,在她耳邊說:「是……文化大革命?……下鄉插隊的時候?……理解,可以理解的……好好好,你不要說了,我不要你說了……好,讓我們說些別的、別的……」 竟如此輕鬆地度過了那一關。她曾在常春籐學院裡,讀過原文的《苔絲姑娘》,托馬斯·哈代筆下那位英國姑娘的遭遇,曾令她心中發緊……一般中國人總以為美國人人都鍾情於「性解放」,其實,像湯尼這樣的家族,他們在婚外性關係上是持保守觀點的,倘是考慮到結婚,那麼,他們更極慎重,一般來說,新娘子是必得為處女的!…… 那個有小樂隊伴奏的夏夜,星星在夜空閃爍,而且也在湖水裡閃爍,湯尼不僅沒有對她緊追窮問,還柔柔地說:「我的……受了苦的小姑娘……好,跟我講講你那苦難歷程裡,比較不那麼沉重的故事吧……甚至於,趣事,對,趣事……你知道,即使在莎士比亞的悲劇裡,也穿插著一串串的趣事呢!……」 她便給他講趣事。是的,趣事是有的。即使在最荒蕪的歲月、最貧困的地方,也有趣事呢。 她告訴湯尼,在當年他們插隊的那個村子旁,有一個小湖,湖裡有很多的魚,真的很多,你往湖邊一站,魚兒便往你腳底下游過來,他們不怕人,不怕人的倒影。那個村子很窮,人們「糠菜半年糧」,平時根本吃不上葷的東西。那他們為什麼不撈魚吃?那是因為,在那個小湖裡,在那些魚當中,有一條最大的魚,一條年齡據說比村裡的壽星還要大的魚,是人面魚。怎麼講?人面魚?什麼意思?那是因為,那條魚如果游過來,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它長著一張人臉。也就是說,你能從它的頭部,看出來那上面有人一樣的眉眼、鼻子和嘴巴!這很奇怪,是吧?它怎麼會是這樣?按你們西方科學的分析,這也許是一種遺傳變異中產生的怪胎,是一條畸形魚罷了。可是那村裡的人,把那條人面魚看成是一條仙魚。他們崇拜它,懼怕它,因此不但不敢撈上它來,把它吃掉,也連帶不敢撈那湖裡別的魚吃。據說曾有人偷偷地撈那湖裡的魚吃,結果,吃後肚子劇疼,疼得在地上打滾,滾了一陣,很快地,就死掉了。按說,「文化大革命」要「破四舊」,「四舊」之一便是「舊風俗」,插隊的「知識青年」們剛進村時,也有人試圖破這個「舊風俗」,從那湖裡撈魚吃,結果有一個「插友」就在撈魚時滑進了湖裡,差一點給淹死……後來也就都不再去惹那些魚了,當然,更不敢惹那條人面魚。湖裡那麼多魚,總沒人撈,它們豈不是越長越多,淤得滿滿的,那還了得麼?可是,很奇怪的是,那湖裡的魚,彷彿總是固定的那麼個數目,從來沒覺得太多,當然也從來沒覺得減少…… 是的,這真有趣。湯尼聽了,非常開心。湯尼把她摟得很緊,彷彿她便是那條人面魚,生怕她會從他胳膊裡滑出去,遊走似的…… 教堂的管風琴發出婚禮進行曲的轟鳴,她身披白婚紗,那裙裾拖在身後,在通向祭壇的台階上,鋪伸了好幾級……湯尼把結婚戒指輕輕地套入她左手的無名指……在那大得令她感到有些個恐怖的宮殿式臥室裡,特別是在那張大得驚人的、有古典式幕罩的婚床上,她與湯尼的新婚之夜,並沒能使她感到滿足,其快感遠小於她拋出關於人面魚的故事的那個傍晚,在那個別墅中的那次嘗試…… 那實在不是偶然的。湯尼比她小三歲,屬於苗條、白皙型的紳士。湯尼絕對沒有毛病,然而湯尼卻注定不能令她銷魂。這也許並不是什麼糟糕的事。中國俗諺:「女大三,抱金磚。」? 這話應在了她的身上,不過,不是因為有了她,湯尼抱了金磚,而是她因為有了湯尼,而抱上了金磚……他們過得富足、體面,先有了漢克,後有了露茜…… 湯尼沒有緋聞,她也確信他沒有外遇,然而湯尼越來越多地出差,越來越多地一個人在書房裡睡…… 婚後不久,甚至在與湯尼同床共枕時,她的思緒裡就曾經飄飛過這樣的絲縷:要是,湯尼能和他一樣……要是,換成了他……寧願這下面是那張茅屋裡的大炕……寧願那邊就咕嘟著一鍋豬食……而且,甚至塚銕H文翹邐叮井I鐘旅偷慕甈y褂心且環萸亢罰t際撬頃牷H 她閉上眼,在幻覺中努力提升自己的興奮……而往往是,不那麼和諧,不那麼對勁兒……特別是,眼裡忽啦一下是歪著嘴在努力的湯尼,便一下子有濃釅的罪感、恥感,翻腸倒胃地直奔心頭,令她立刻汗流浹背,並頓時索然、悚然…… 天哪,天哪,我的上帝……常常地,在她獨處,並且心頭浮起那座遙遠的,並且不知是否還存在的茅屋,以及種種不堪聚焦般呈現的鏡頭時,她便頻頻地在胸前劃著十字……而她又深切地自知,她並不能真正成為一個基督教徒,因為,她雖然極虔誠地讀過《聖經》,卻始終不能在心底裡相信,耶穌基督死後復活這一關鍵性記載……她在胸前劃十字,只是因為她的肢體語言,已然進入了該種文化的系列,並且,無論如何,這總能讓她多多少少減少些罪感…… 出租車開到了高速公路收費站。他伸出手臂交費。那手臂還像當年一樣,溢出充沛的陽剛之氣。 出租車過了那彩繪牌樓的收費站,向天竺機場飆去。很接近了……這段行程即將結束……她若再不跟他對話,那這次的邂逅,豈不白白地……白白地怎麼樣?……唉唉,無論捅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二十幾年過去了,又能怎麼樣呢?…… 她從價格極昂的路易·威登手袋裡,掏出妝盒,打開,匆匆地朝小鏡子裡瞥了自己一眼,居然綠霧升騰……她心旌搖曳,難以自制…… 倘若那時候,她真地破釜沉舟,跟他結婚,會怎麼樣?……她是單純地追求肉慾麼?不不不,那將是一條極其艱辛的生活之路,卻並不是一條只等著晚上綠光流溢,葉芽脹破絨殼,欣然挺伸的淺薄之路……事實上他們會有很多很多心靈的撞擊與融合……是的,那條人面魚知道,他曾給她寫過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撞擊與融合……是的,那條人面魚知道,他曾給她寫過好多封信,那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方塊字,每一個方塊字裡,都包含著豐富的意蘊,那是由二十六個字母無論如何地拼合,也難以企及的……當然,他到頭來沒把那些方塊字寄給她,而是,幾乎一字一字地分裂開,讓那人面魚吞吃掉了……湯尼給她寫過信麼? 細想起來,這真古怪,湯尼給她打過不計其數的電話,卻從來沒有給她寫過一封真正的信函,當然,那種算不得真正信函的卡,就是已經印好了一定套路的簡單話語,配有圖畫或照片的卡,只需在上面潦草地簽個名,便可寄發的卡,湯尼是給她寄過的,然而那算得了什麼呢?這樣的卡,就是碎成很小的香屑,拋到那個小湖裡餵人面魚,人面魚也一定不吃吧…… ……當然,那種情況並不多見,然而,即使是偶一出現,她心裡也總是非常地彆扭,需要拚命地克制、克制,才能保持住臉上那據說是「極其迷人的東方式微笑」…… 在長條餐桌邊,湯尼,還有湯尼的父母,有時還有湯尼的兄嫂什麼的……黑人女傭蘇珊端著碩大的銀托盤,裡面是一條完整的加拿大式煙熏三文魚,或一隻法式紅酒燜羊腿,輪流走到每一位的右側,微屈腰身,於是每一位都斯文至極地,用那托盤中的銀叉銀刀,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入自己面前的餐盤中……輪到她,她也只切薄薄一片,甚至比其他人所切的更薄;可是,往往就在這時,湯尼的父母,有時還要加上湯尼的兄嫂什麼的,便都把目光集注到她的臉上,顯現出無比憐惜的情愫,他們並不說什麼,餐室裡靜寂無聲,餐桌上的大花缽裡,滿缽的大百合都散發著淡雅的幽香;然而她明白無誤地懂得,他們那一刻都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感歎:「嘖嘖嘖……這從『文化大革命』裡逃出命來的,在窮鄉僻壤裡受過苦的…… 小美人兒……湯尼給了她什麼樣的幸福啊!……」這還算不了什麼,可是,他們很顯然接著還要在心裡自言自語:「……可憐的小美人兒……在那種可怕的地方……該受到過什麼樣的蹂躪啊!……」一瞥之中,甚至於連蘇珊,在似乎不動聲色的面具下,也附合著湯尼一家的思維…… 你不能說湯尼,以及湯尼的父母,還有湯尼的兄嫂什麼的,包括那個黑人女傭,有什麼惡意;你更不能否定,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還有「插隊落戶」,確實給中國,給包括她這代人在內的幾代中國人,造成了許多的煩難痛苦與遺患隱憂,然而,實際上一切都並不那麼? 簡單,比如,她在那個小村,那個小湖,那座茅屋,那口煮豬食的大鍋,那張熱騰騰的大土炕,那樣的一處空間中,就曾經享受過綠色的陽光,綠色的火苗,青春的熱欲就曾極其酣暢淋漓地得到過滿足,彷彿早春的葉芽,痛快地躥破樹皮,頂穿絨樣的薄殼,裂開,舒展,任透明的汁液循環,乃至滲出…… 而湯尼,在那樣的場合,曾自以為高明,完全不知她內心裡是極度地尷尬,建議說:「…… 講講那條人面魚……那一定會令他們吃驚……」她呢,便只好壓下心頭的不快,強顏歡笑,講述起來,那回送到她自己耳中的聲音,令她覺得詫異,她的靈魂在羞赧中脹紅了臉,可是她在收住講述,並聽到湯尼一家極有禮貌也極為節制地輕輕鼓掌,並發出歎息聲時,外表上卻顯得極為愉快,並且,彷彿很為自己能用他們的那種語言,嫻熟地把人面魚的故事講述得那麼樣地生動活潑,而欣慰,而自豪…… 為什麼,這一切究竟都是為了什麼?她的人生道路,為什麼非得這樣地走?這樣的幸福,曾是她切盼,並為之奮鬥,得來不易的;也是令她父母引以為榮,並被眾多的親友,乃至並不怎麼相干的鄰居們,所艷羨的……可是,有時候,當她一個人靜下心來,面對靈魂時,便幻想到,故土上一張簡單的餐桌,對,無妨就是那種廉價的,可以折疊的,藍色烤漆腿的折疊桌,桌邊坐的不是湯尼,而是他……她把煮好的麵條,從熱鍋裡撈出來,盛在大碗裡,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大瓷碗,遞給他,而他,接過去,從餐桌上的另一隻大碗裡,舀出好大一勺現成的炸醬,用筷子攪拌著……她把洗淨的黃瓜遞過去,他邊吸著麵條邊接過去,一筷子面,一口脆黃瓜……於是,她也盛一碗吃……他們也許會說起那條人面魚,那該是怎麼樣的一種交談啊!……他吃著炸醬麵,喉節一上一下,額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他才是令她心醉的唯一存在…… 不過,個體生命的存活,實在不是那麼簡單……倘若,她當年真地義無反顧,那麼,很可能,不是他被引進她家的那個小院,而是她把自己送進他蓋起的那個小棚屋,那個借用公共廁所一面牆的違章建築裡……她真的吃得消嗎?……就算她與他能始終極其地和諧,可她能與他的父親和母親和諧嗎?尤其是,在那麼一個狹窄的空間裡…… 當然,他們可以聯手奮鬥……事態的發展證明,這個都市裡的大多數人,後來都提升了他們的生活品質……他現在開上了這種一公里兩元錢的出租車,主要到大賓館門口等客,這已經算是這個都市裡收入較豐的職業了……倘若他們聯手,也許他現在從事的職業會比這個更好…… 她覺得眼睛發癢。她找出揩面紙,揩眼窩。她承接到一粒淚珠。 她現在已是有夫之婦。意識到這一點,她悚然,罪感又迅即瀰散開,充滿她的胸臆。然而儘管她拚命地壓抑、壓抑……那些罪罪過過的碎思裂緒,依然玻璃碴子般地劃著她的心尖…… 如果湯尼突然消失——這在車禍乃至空難頻仍的美國,實在算不得是一種玄想——而他,居然還並沒有結婚,或已然是個鰥夫,那麼,難道她不可以找到他跟前,與他鴛夢重溫、花開並蒂麼?……或者,她竟在某一天,走進湯尼的書房,跟湯尼合盤托出:她並非什麼「文革」中「插隊」時「失身」的「可憐姑娘」,恰恰相反,在那詭譎的時代裡,她偏偏主動出擊,獲得了生命歷程中最隱秘而甜蜜的極樂……她坦然地提出離婚,而嚇暈了的湯尼,出於自尊,加上被那種文化熏陶出的一些個思維雜碎,居然爽快地應允了,於是,她不僅重獲自由,並且依然會富有,她會駭人聽聞地飛回這個城市,追到他的身邊,讓他清醒:唯有他們才相諧相配,他們本是上帝專門製作的一對啊,他呢,也便驚世駭俗地,割棄現有的,與她重辟新境,構築一個綠洇洇的,再不雲散的兩人世界……可是,天哪,她猛然想起,漢克和露茜,那可是她的生命中已然不可捨棄的東西,他們怎麼辦?…… 她身子瑟瑟發抖。她本無辜,而且她的這些思緒並無他人知曉,然而,她卻在心底裡自己告發了自己……她自己既是上帝,也是罪人,她自己執鞭笞撻自己…… 出租車越來越接近機場了。透過車窗可以看到正在升空爬高的巨型噴氣客機。 她癱靠在後座椅背上,兩眼如醉如癡地盯住他的脖頸。現在他們又一次離得這樣地近……他既然也認出了她來,為什麼這樣地殘忍,竟一聲不吭?為什麼非得她先開口?是因為,那個綠色夕陽映照的傍晚,那個綠波葉汁般流溢瀰散的晚上,是她衝過去,主動摟定了他麼?…… 其實,為什麼他們不能,就在這個時候,互相招呼,並且勇敢地作出決定,暫時把他人,乃至整個世界,都拋到一邊……在今天的北京,駛到任何一座星級飯店,開一個房間都是很便當的事,只要你有錢……更何況,她持有美國護照,她是外賓,是到處搶手的投資者……他們為什麼不趁彼此都還不老,都還有火力,在綠色夕陽映照中,重新體驗那銷魂熔魄的顛鸞倒鳳?……可是,此時的他,會有著同樣的想法嗎?…… 她臉上火燒火燎的。不僅是罪感,而且,恥感也火星似地炙燙著她的心。她用上帝之鞭,更嚴厲地笞撻自己那被熱欲炙烤得吱吱冒油的靈魂……為什麼啊為什麼,越笞撻,那慾望卻越如滾刀筋般頑強?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 生命啊……悲苦! 她嚎啕大哭——在飽受煎熬的靈魂深處——卻無一絲聲息。 出租車掠過一排巨大的廣告,機場近在眼前了。 1997.11.14 綠葉居 批評家給你的創作貼標籤,多半是出於好意,倘若傳媒報導中引用,那更是你「走紅」的象徵。但那實際上是一樁可怕的事,相當於被關進了一間天鵝絨製成的牢房。在天鵝絨鋪敷而成的牢房裡,你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個王子或公主,正享受著宮殿裡的快樂生活似的。 寫小說這麼多年,我也曾被貼上過一些標籤,比如「傷痕文學」。雖說這標籤很快就貶值了,但剛貼上的時候,還是很風光的,特別是在香港,有的傳媒貼的標籤更具「爆炸性」:「大陸傷痕文學之父」!天哪,為保持這一份風光,我是否應堅守「傷痕」題材,直到讀者們對纍纍斑斑的「傷痕展覽」胃口倒盡?後來,又有「問題小說」的標籤接踵而至,「問題」當然不止是「傷痕」,這間天鵝絨牢房相比而言可是寬敞多了;然而,企圖在每一篇新小說裡提出一個新的、重大的社會問題,這樣沉重的擔子,能把你整個人壓趴在地。有的「傷痕文學」興盛時一起寫小說的朋友,後來掛筆而去,甚至於匿跡於文壇,因素當然不止一端,然而為標籤所限,不堪重負,難以為繼,應是因素之一吧! 我在一進入八十年代,便自覺地撕掉了「傷痕文學」與「問題小說」的標籤。這並不是放棄了對現實社會的關注,而是在寫作實踐中努力地進入文學的本性之中。於是有《如意》、《立體交叉橋》、《鐘鼓樓》出現。但新的標籤又追蹤而來。其中有一個是「京味小說」。這是把! 我往一所精緻的四合院裡轟。四合院當然很不錯,何況是精緻的。被貼上這一標籤後,我被詢問得最多的問題是:「在中國作家裡,給您影響最深的是不是老捨?請談談您是如何繼承老捨的文學傳統的?」老捨當然是極優秀的作家,對我影響也是有的,但我自己並不是土生土養的北京人,我出生在四川並在那裡度過童年,雖說八歲就到了北京並定居至今,可是我一直和家族中人說四川話,因之,對我影響最深的,是一位四川籍作家李(吉力) 人,他的《死水微瀾》我至少精讀過五遍。我佩服老捨,但我不可能用他那樣地道的北京話(有時是旗人的土話)來進行文學思維,特別是,老捨先生不僅能讓筆下的人物說原汁原味的北京話,而且,他的敘述語言多半也用的是與人物對話「水流平齊」的北京語匯,這是我不可能「繼承」,而且,也沒有必要去師法的。我對老捨先生創作中不那麼恪守北京話規範的《月牙兒》、《微神》,反倒更傾心。我寫當代北京的故事,人物如是北京老市民,當然要讓他們說地道的北京話,然而我的敘述語言,是自覺地不用北京話,而用普通話,甚或南腔北調,更甚或吸收「歐化」語法,以及大量使用書面語言的。因此敬告各方,賜我「京味小說」標籤盛情可感,但我在文學跋涉中卻必須撕下這一標籤,以便更自由地扇動文學想像的翅膀,在廣闊無垠的文學空間中翻飛! 近幾年我的文學活動越來越邊緣化,因之熱心給我貼標籤的人也就少了。這是我的福氣。得以八方飛翔,四處採擷生活的花粉,釀多味文學之蜜,甘苦自擇,濃淡隨緣;當然蠟重蜜薄的情況也有,但沒被拘囿在天鵝絨牢房裡,堅持努力,總還有希望釀出一點別有趣味的新蜜吧!最近我的短篇小說,如《大家》上的《最後金蛇》、《北京文學》上的《繡鴛鴦》、《山花》上的《水錨》,以及《鐘山》上的《人面魚》,正體現著我個人的這種「撕卻標籤任翱翔」的狀態。 摘自《鐘山》 ----- 竹露荷風坐擁書城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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