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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想起這一切,鼻息裡,就總有一種尚未冷卻的鐵砂的味道……
  作為工宣隊的一名隊員,王師傅不起眼到常常被人們忘卻的地步。他不是黨員,在工宣隊裡分工很不明確。他在會上從不發言,在會下也很不活躍。為什麼要把這樣的工人派進工宣隊?當時,單位裡也沒有人往深裡推敲……
  記得那一年夏天,到農村拔麥子,分住在農民家裡,一個炕上睡十來個人。他和王師傅緊挨在一起,王師傅緊靠著牆,夜裡,王師傅的那個枕頭,便散發出一種特殊的味道來。他有一晚忍不住問:「這味兒……不餿不臭,唔,挺好聞的……這是什麼味兒呀?」王師傅對他說:「能覺著好聞嗎?我這人,也給熏成一個味兒了吧?這是翻砂車間鐵砂的味兒吧!」
  後來他一度把那味兒忘記了。
  十多年以後,他已經調出原來的單位,並且遷到了郊區一個新的居民區住。那居民區不遠,便是好幾個大工廠,其中一個,便是鐘師傅、王師傅他們所在的廠。有一天,他到那廠裡去採訪,接待他的,都不是當年去他原單位的工宣隊的成員。採訪完,他便問起鐘師傅,人家告訴他,為小兒子進廠接班,已提前退休,另到別處看倉庫去了。他也就不再問別的人……接待他的人帶他在廠裡走馬觀花,走著走著,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味,襲進了他的鼻腔,於是他下意識地問起了王師傅,對方說:「怎麼,他當年也是工宣隊員,去過您那時候的單位嗎?他倒還在,他就住在廠裡,他的宿舍就在這後邊,他的床位多少年沒動過,他可是咱們廠的老人啦!……」接著便帶他去那宿舍。
  ……那是一間很大的集體宿舍,裡面大約有六、七個單人床,因為離鑄工車間很近,因此瀰漫著尚未冷卻的鐵砂的氣味……王師傅竟恰好在宿舍裡,光著膀子,不知原來幹著什麼,聽見招呼,轉過身子,看見他站在面前,一貫缺乏表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或許是驚喜的紋路……
  直到那一天,他才真算是跟王師傅認識了。
  王師傅的存在狀況,為他掀開了以往不曾真正瞭解的那部分生活的帷幕,當然,只是一角……
  王師傅一直獨身。為什麼一直獨身?不知道。在他看來,王師傅是一個很健全的男子,不會存在生理上的隱因。廠裡職工宿舍多年緊張,未婚工人,哪怕是老工人,也不可能分到單獨的住房,只能在集體宿舍裡分配到一個床位。
  王師傅作為工宣隊一員,進駐到他原來那個單位時,已經三十七八歲。鐘師傅特意說動當時廠領導,把這位既非黨員,也非「文革」積極分子,並且寡言少語的翻砂工編進工宣隊,是出於一個很樸素的動機:讓王師傅能有一個好一些的床位——那是真的。工宣隊進駐他們單位時,兩位師傅合住一間很不小的屋子,比王師傅當時在廠裡十多個人合住一屋,那可是強多了!
  按說,五十年代從農村來的工人,住進大工廠的宿舍,心裡都知足。因為有了的不僅是一個床位,還擁有了城市戶口,有了讓留在村裡的人聽來是天文數字的工資,睡的不再是土炕而是木床,吃飯有食堂,洗澡有澡堂,看電影有禮堂……但是,絕大多數都陸陸續續地結了婚,搬出了集體宿舍,補充進來的,是一茬茬的年輕人,滯留不去的,如王師傅這樣的光棍,他那床位,便越來越猶如萬木春前的枯樹樁……
  王師傅的年齡,逼近五十五歲了,卻還是獨身。廠裡後來有一條規定,獨身的老職工,如男到六十女到五十五,可以分配到一間單獨的住房。但僅就他後來幾次到王師傅宿舍去的所見所聞所感,心裡也不禁替王師傅焦慮:哪兒能再熬到六十啊!他那張床位,實在是令人見之鼻酸!
  ……不是同宿舍的年輕人不尊重王師傅,他們甚至於生怕引出王師傅不快,因而格外地尊重並照顧王師傅……他們總是讓王師傅挑選最喜歡的位置,主動為王師傅的熱水瓶灌熱水,不要王師傅搞衛生,當他們感到他們一夥的嬉戲與葷話也許會讓王師傅「吃心」時,他們便會縮脖吐舌,朝王師傅報以歉笑……但這反而令王師傅更尷尬。於是,後來王師傅除了睡覺,就盡量到廠內花園呆著,或到廠外大街上去遛彎兒……
  他有他的世界,說實在的,王師傅的世界跟他的世界重疊處不多,他沒把王師傅常擱心中,他只是偶爾去廠裡,到王師傅的宿舍裡坐坐。有時,他只是在居民區的街道上,遇到王師傅,於是雙方打個招呼,站住,聊上幾句,如此而已……
  那是八十年代快結束時了,有一天傍晚,記得夕陽斜鋪到居民區臨街的大板樓上,令一面牆上的玻璃窗,全都變成了耀眼的桔紅色。就在那座樓下,他又與王師傅不期而遇。兩句泛泛的問答後,王師傅忽然出乎他意料地說:「小雍,你現在有功夫嗎?你沒吃吧?我……我有點事,想……讓你給我拿個主意……咱爺倆,一塊兒喝點啤酒,咋樣?」
  是的,也許二十年前,王師傅作為工宣隊員,曾叫過他「小雍」,但他們重建聯繫後,他不記得王師傅這樣稱呼過他,他們見了面,王師傅總是以點頭,或淡淡地微笑,來替代稱呼。並且,雖是對他有問必答,卻從未提出來,要跟他商議什麼……
  他們在一家小餐館,揀了個冷座,面對面坐下,點了三個冷盤兩個熱菜,要了兩升啤酒。他不問什麼,只等王師傅說。王師傅卻悶頭吃菜、喝酒,良久,才抬起頭來,突如其來地問:「你說,這麼著……成嗎?」
  他笑說:「怎麼著呀?我還一點不明晰呢!您倒是先跟我說搭說搭呀!」
  王師傅臉上的幾根大紋路抖了抖,這才跟他細說端詳。原來,王師傅的弟弟也是那廠裡的老工人。不過,王師傅平時並不怎麼跟弟弟來往——人家是一大窩子人,除了弟妹,還有仨侄兒倆侄女,如今又都結了婚,生了一下一輩;老人一家跟王師傅弟弟弟妹住,家裡還有個岳母,王師傅因此認為,自己去那兒「添什麼亂」!每年春節,弟弟總讓侄兒來叫他,一起吃團圓餃子,那他去。不過,去了除了問幾句好,就埋頭吃餃子,蘸好些個臘八醋,吃完了,抽棵煙,再坐不住,便告辭,回他那集體宿舍的床位……最近,他最小的侄兒來找他,這侄兒也是他們廠的工人,說是登記結婚了,可按廠裡的規定,像他這樣的青工,起碼五年以後才能分上房;而王師傅他呢,也需要再等兩年才能分到一間自己的房;於是,小侄兒就生出個主意:他們合起來申請住房,這樣他們就有可能在最近一輪的分房中,穩分到一個兩居室的新單元!開頭,王師傅還沒繞過彎兒來:「那廠裡就能答應嗎?」小侄兒便叫了他一聲「爹」……那就是個辦法,確實是個辦法!緊跟著他弟弟來了,也是這個意思,簡言之,就是將小侄兒過繼給他為子,這樣,他就成為了一個四口之家(侄兒媳婦,過繼後便是兒媳婦,已懷孕八月)的長輩,按廠裡的分房方案——那是要一項項算分數的——他們這樣一個三代四口之家,所得的分數,恰好符合分到一個新樓二居室單元的條件……
  他聽完了王師傅斷斷續續,夾雜著口吃與停頓的敘述,沒有馬上表態。他望著王師傅那張雖有幾條大紋路,卻並不能稱之為蒼老的臉,那一雙眼睛,還很有些個精、氣、神……王師傅的肩膀很圓實寬厚,渾身頗外溢著些個陽剛之氣……他心裡嘀咕:王師傅並不滿花甲,難道就真不能找到個相當的婦人,與他結成下半生的伴侶?與其同那往日並沒什麼親情的侄兒一家組合起來,莫若找個能給他情愛的寡婦去組合……
  但是,在王師傅真誠期待的日光下,他感到自己實在不能「添亂」……想了想,他說:「我覺著,這樣挺好……您能馬上有自己一間屋了……不再是光有一個床位……自己一間屋,關起門來,惟我獨尊,多好的事兒呀!」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幾個月後,他去那新樓看望王師傅。王師傅顯胖了,衣衫也整潔了許多,說是現在車間領導很照顧,上班基本不動手,就是給青工們支支嘴,實際上等於技術員,這樣再耗兩年,到日子就辦退休手續,能拿百分之九十的工資額呢!要提前退就虧了,像鐘師傅,只拿到百分之七十……
  王師傅告訴他,兒子兒媳婦都挺孝順,兒媳婦生下的胖孫子,他挺喜歡,都說過繼的兒子隔一層,孫子那就不隔了,打小看大,能不是嫡親的嗎?
  小兩口住單元裡大的那間,裝修得挺時髦,他住小點的那間,雖說小點,卻顯得挺豁亮,他不讓小兩口給他裝修,他說白牆水泥地就看著不鬧心;他把集體宿舍裡那張睡了幾十年的木床,還有用了幾十年的一個雜物櫃和大木箱子,都搬了進來。他說那不能扔,那都是他多年的伴,有感情了!他只置辦了兩樣新東西,一樣是一台當時最新潮的二十一英吋遙控彩電,日本原裝貨;一樣是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個茶几;這樣,他關起門來,沏上一杯茶,抽上一棵煙,坐在沙發上,二郎腿一蹺,挑那他喜歡的電視節目一看,儼然小神仙不是!他愛看什麼電視節目?一是戲,特別是評戲,京劇也愛,還有相聲曲藝什麼的,電視劇愛看武打的,像《霍元甲》什麼的,特愛……
  小兩口每晚都做現成飯給他吃,還總給他買酒,他也不好別的酒,要喝,就喝二鍋頭。但他有時候要自己做飯吃,不是對小兩口做的不滿意,小兩口也明白,跟他們合要這房,為的還是「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他有時候自己弄弄飯,心裡頭痛快,因此也就不阻攔。他有時候也跟小兩口坐在廳裡,合看小兩口買的那台電視,算是全家同樂。除了逗弄孫子。他平時不會進入小兩口的天地,小兩口更幾乎不進入他那間屋;這樣過著,倒也都挺自在。
  王師傅漸漸喜歡在自己的屋裡接待個把客人,可來訪的客人可真不多,來得勤點的,一個是鐘師傅,一個便是賣文為生的他……
  他對王師傅,接觸不可謂不多了,但往往在告辭而出時,咀嚼起他們的交往來,卻還是不能理出多少深層次的東西。王師傅的內心,究竟都湧動些什麼?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生命,王師傅的價值究竟何在?王師傅的精神生活,除了看《花為媒》或《霍元甲》,還有些什麼?……他原以為王師傅不怎麼識字,不會讀書,但有一回,他在王師傅屋裡的茶几上,看到一本捏出手印的《彭德懷自述》,頗感驚奇。他問王師傅:「您正看?」王師傅答曰:「正看得眼珠子熱呢……好人裡頭,我頭一個佩服他!」這話讓他心裡一震。
  是的,即使搬進了新樓,王師傅那間屋,他那床位上,還是發散出一股特有的味道,他確實覺得並不難聞,那是尚未冷卻的鐵砂氣味……
  後來就是那一年的夏天。那個晚上,王師傅的兒子,騎上自行車,看究竟去了。第二天天亮沒回來,到晚上還沒回來,第三天還沒回來……第五天廠裡通知,去認屍。王師傅和媳婦一同去了,確實是他們家的人。算是「咎由自取」……
  他很多天意識裡絲毫沒有王師傅存在。那是酷熱的夏日。一個晚上,他下樓散步。很謹慎地,不往遠處走。他在樓區的林蔭道上遇上了王師傅,頭一眼便吃了一驚,王師傅只穿了一條短褲衩、一個汗背心,髒兮兮的,原來很豐茂的黑髮,花白得扎眼,鬍子拉碴,臉上除了原來的長紋路,平添了許多細瑣的小碎紋,只是身板、臂膊仍很健壯……是王師傅自己,用一種彷彿敘說別人家的事的口氣,把那變故告訴了他。他是怎麼安慰王師傅的?不記得了。那個夏天他心裡很亂。誰來安慰他呢?
  可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裡,很偶然地,他在樓區綠地的小亭子裡發現了王師傅,當時樓區曠地幾無人影,幢幢居民樓的樓窗,在雨幕中閃動著幽幽的黃光……王師傅沒帶傘,沒披雨衣,只穿著皺皺巴巴的外套,蓬頭垢面的,默默地抽著煙……他在王師傅身邊,只感到鼻息裡,氤氳著尚未冷卻的鐵砂的味道……他問:「您怎麼還不回家?」王師傅反問他:「你呢?」他說:「我這就回去。您也快回去吧!猛一下雨,還真有點涼呢!小心感冒……」王師傅悶悶地說:「你回吧……我再呆會兒……」
  又過了很多天,入秋了,他在商場門外意外地遇上了鐘師傅,立談中,才知道,王師傅竟搬回集體宿舍中住去了!「那為什麼?」他問。鐘師傅歎口氣說:「……那小子一死,你想想,他跟那小媳婦在一個單元裡,算怎麼回事兒?原先,有兒子在,那是個紐帶吧,什麼都好說,也都方便……這兒子一沒,媳婦還認他嗎?親兒子死了,媳婦一改嫁,也難認你爹了,何況這兒子還不是親生的……要是孫子大點兒,能叫他爺爺了,對他有個印象了,那孫子也還能成個紐帶,偏那孫子還不滿兩周,啥事不懂……那小媳婦娘家,來了個沒過門的妹子,陪她姐姐住,黃花閨女一個。你想,雖說各屋另有門,他還方便嗎?今年夏天又格外的熱,他又愛光個膀子什麼的,最起碼,得經常穿汗背心吧。這些個瑣瑣碎碎的小事兒,如果那傻小子在,都好含糊過去,算不了啥,可沒那麼個紐帶了,你想想,他在那單元裡怎麼呆?所以,自那以後,一起頭,他就盡量地不著家,每晚在外頭瞎轉悠,直到估摸著回去打不著照面了,他才回屋去睡覺!……雖說廠裡樓裡倒沒什麼人閒嚼舌下閒蛆,可他自己個兒得避嫌疑呀。他雖說眼看到六十該退休了,畢竟是個童男嘛,比我們都少相不是?身子骨又奘,火力旺,整晚上跟一個小寡婦外搭一個黃花閨女睡在一個單元裡,長久了,怎麼個了?……再後來,他和那小媳婦就都跟廠裡提出來,另分他們兩間單獨的房子,分開住。一是廠裡哪兒來的兩間現成的空房?二是,那小子的死,不但不能算因工死亡,連正常死亡的份兒都不夠,當幹部的,誰願為他的家屬提供特殊照顧?……就這麼著,你那王師傅,他就自己搬回了集體宿舍,如今,他又沒了單獨的窩兒,只有一個床位罷了!你說說看,難道這是他命中該著嗎?……」
  得知這詳情後,有一天他就找到廠裡的那間集體宿舍。宿舍裡的青工正在打撲克「拱豬」,鬧鬧嚷嚷的,不見王師傅的身影。他問,沒人正眼看他、理他,只是說「那老幫子,不知道哪兒轉悠去了……他的床靠南窗!」他找到王師傅那個床位,坐下來,鼻腔裡有著尚未冷卻的鐵砂的氣味……一扭頭,看見鋪著髒兮兮的枕巾的枕邊,撂著一本已經卷角的書,是《彭德懷自述》!
  ……他走出那間集體宿舍,背後傳來一陣或因輸或因贏而爆發出的哄然怪叫,心裡一酸,眼睛就潮了……
  如今他坐在「羅馬大堂」中,呷著摻熱奶油的意大利熱咖啡,回想完這一切,驚異於自己超常的冷靜與平和。正如同有一回他看到美國《世界新聞與報導》雜誌封面上所刊登的一幅關於索馬裡餓殍的照片,印象很深,難忘,卻保持著一定心理距離,沒有大驚,不生大悲……這是他的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
   
19

  706房間的門沒關攏。他原以為他比約定時間晚許多才到,閃毅會不滿,但尚未走進去,便聽到一個不陌生的喉嚨,在裡面高談闊論……
  那是野丁。一個很想出名卻仍未能出名的搞文藝評論的人。他在某些作品討論會上見到過這傢伙。後來知道此人跟閃毅是大學同學。
  野丁原來發表稿子比較困難。據說他讀書多而雜,學問新而博,筆頭急而快,投稿頻而多,卻奮鬥幾年,未能脫穎而出。最近他似乎是有了頓悟,一篇罵當代人皆尊重的文學前輩的短文,雖只是刊於外省一家發行量很小的雜誌,但因其坦直與尖銳,故而在圈內頗有一傳十、十傳百之效。一些在漸無熱點的時勢下,希圖以強刺激增加吸引力,以擴大銷路的報刊,便對他看好,爭相約稿,因此他剛剛有「貧農翻身」之喜,有人已稱他為「當紅P派批判家」,是的,每當人們對「好派」即捧派批評生膩時,「好個P」的「P派批評」便一定會成為時鮮……
  他進到屋裡,閃毅和野丁都看到他了,卻都沒有特意招呼他;閃毅坐在沙發上,臉上掛著一種捕捉與不屑交織而成的表情,眼光隨在地毯上走動的野丁而移動;瘦削而細高的野丁,一邊來回走動,一邊舞著雙手,以肢體語言雄壯著他的高論……
  他自己坐到離他們二位稍遠的一把軟椅上,且作壁上觀。
  聽出來了,野丁是在抨擊閃毅他們公司所投拍的那部電影,當然,他的立論頗有高屋見瓴之勢,並且正當批判的高潮,因而滿臉濺朱,唾沫四濺:「……你們應當捫心自問:虧心不虧心!在這樣一個理想破滅、物慾橫流、道德淪喪、人際疏離的世紀之交,你們,知識精英們,不是挺身而出,敢於高擎理想的火炬,攀登精神的高峰,伸張道德的光輝,構築人文的心堡,而是在那裡淺吟低唱,小橋流水,風花雪月,淡淡哀愁……甚而胡寫歷史,偽造民俗,惟性而上,形式遊戲,媚俗媚外,飲鴆止渴……你們的良心哪兒去了?良知哪兒去了?良能哪兒去了?……看看吧,如今的中國文化人,竟都是些什麼畸物?老的,養尊處優,尸位素餐,不述不作,惟求自保,最高言論,竟無非是『說真話』三個字!知識分子要說真話,這是不言自明的,是最低及格線……把最起碼的ABC,竟奉為了金玉之論,這是中國文化人的悲哀,是恥辱,拿到世界知識分子之林,即便不是侏儒言論,起碼是『小兒科』,徒然令人齒冷!最古怪的,是竟還有人在報上發文章稱,『說真話』的標準都還高了,能夠不說假話,已屬為人的高風亮節。這不是教唆我們青年一代,把靈魂蜷曲起來,苟活於世嗎?!我就死不能懂,為什麼當年批判胡風的時候,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就不能一個一個地挺身而出,大聲地宣佈:No!結果弄到把胡風他們抓起來,宣佈為反革命集團,投入監獄!試想,倘若情況相反,那又會怎麼樣?……老朽們,不說也罷!中年一代又如何呢?他們急著天女散花般創作,今天出書,明天拋文,稿費要求從優,生活追求雅致,全無曹雪芹般的志向!為什麼不能蓬墉茅椽、繩床瓦灶、一簞食、一瓢飲?為什麼不能耐寂寞、經磨難?更不要說他們一個個巧言善辯、嘴尖皮厚,指望他們拍案而起、為民請命,那是一點門兒也沒有!至多是隔靴搔癢、小打小鬧,猶抱琵琶半遮面,風雷一起各自散!哪一個是不怕把牢底來坐穿的?哪一個能『我自橫刀向天笑』?讓我們滿眼裡儘是軟骨病患者!……至於所謂『新生代』,那就更等而下之!或公然遊戲人生,或象牙塔裡逍遙,無病也呻吟,閉門造洋車,要麼俗不可耐,要麼讓人看不懂……至於對孔方兄的崇拜,對西方文化的跪倒,就更讓人倒胃翻腸!……這決不是我危言聳聽,苛求挑剔,真真是試看今日文化場上,竟都是誰家之遺孑?!……你會問我,難道『洪洞縣裡無好人』了嗎?有是有,但確係鳳毛與麟角!依我看來,也就是林奇,堪稱是中流砥柱,真精英,好漢子!可惜這樣的鐵肩能擔道義者,現在是孤軍奮戰,形只影單!……話題扯太遠了,還是拉將回來吧——我奉勸你三思而行,不要把資金花費到你們這個破本子上,拍這種無聊的電影!你總還是中國人,你的熱血總該還能沸騰,這樣一筆資金,為什麼不用到刀刃上,拍一部能喚起民魂的扛鼎巨片?!……」
  以前他聽這位「P派批評」的侃談,總沒順耳的句子,但彼時彼刻,不知怎麼的,那話語裡所跳蕩著的某種情緒,竟令他耳熱。是的,至少,你不能把野丁的這種發洩,都視為他是在甩進入「名批」行列的敲門磚,僅屬一種個人的偏執乃至詭謀……
  閃毅聽完野丁的一番聒噪,卻聳聳眉,嘴角掛出幾斤重的冷笑,閒閒地說:「什麼樣的資金,拍什麼樣的電影……國家資本投資,拍『主旋律』;民間資本投資,拍武打、言情的娛樂片;我們,外資投向中國,所要的,就是順著張藝謀、陳凱歌拍《大紅燈籠》、《霸王別姬》的路子,拍能合西方人口味的高檔藝術商業片;那標準也很簡單,一是要有讓西方人眼睛一乍的東方風情,一是又要讓他們看了感到人性的相通……拍完了,一是要力爭在戛納、威尼斯、柏林……等A級國際電影節上拿獎,二是要進入西方大的電影發行網;一句話,要名利雙收,有利於資本再積累、再投資!你所說的那種電影,我個人是舉手贊成,不過,要在我上面所說的三種渠道以外,去求得資金!電影是大工業生產,尤其是搞大製作,那需要大成本,面對俗世的大市場!阿P兄!你既對我等,包括那麼多老少三輩的作家、藝術家嗤之以鼻、視為侏儒,你自己,何不聯絡林奇,自籌資金,拍一部高揚你們理想的樣板片給我們看看?或者,你們不拍片,而是英勇赴難,把牢底坐穿給我們看,或乾脆以你們英勇就義的鮮血,警省我等的愚昧墮落,豈不是也比這樣地凌空高論,更有實際意義?……可是,阿P,我倒聽說,林奇已接受法國邀請,去當一年的訪問學者,即將啟程;而你,不是也正在跟澳大利亞方面聯絡嗎?怎麼你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拿西方資本為背景的基金會的錢,吃洋麵包,啃洋奶酪,卻恨留在這裡的人不敢蹲大牢、灑熱血呢?……」
  沒等閃毅說完,野丁便忽然中止惶急的踱步,面對閃毅,兩隻瘦長的胳臂極度誇張地揚起,彷彿用指尖發電般地凝固成一個可怕的姿勢,怪叫道:「你這買辦!你要為這些傷天害理的話付出代價的!」
  閃毅卻不再理野丁,轉身向著他說:「你怎麼才來?讓我受了阿P這麼久的罪!我們要談的,才是正經事啊!」又指著仍沒改換姿勢的野丁對他說:「你看,像不像一根逼人去吊死的電線桿?」
  閃毅忽然笑出聲來,野丁以極度誇張的速度恢復為正常姿態,自己也笑了。
  他卻笑不出來。
   
20

  從出租車望出去,這九十年代初的北京,如果說不上是萬丈紅塵,那也總有千丈紅塵了。車道邊冒出了那麼多新樓,雖說從建築美學上大多了無新意,甚至只是對八十年代乃至更往前的西方建築物的拙劣抄襲,但所勾勒出的天際輪廓線,的確已相當的「國際化」,令人恍惚中幾不知身在何國何城……而樓頂上的巨幅霓虹燈廣告,不僅足顯聲光色電之威,更以大面積的滾換閃爍而奪人眼目、惑人心魄……
  他本是不願接受閃毅的聘請,充當那部由祝羽亮執導的影片的「文學顧問」的,但在只有閃毅和他兩個人在一起時,閃毅的一番話打動了他。
  閃毅說:「你以為我心裡,就那麼平靜嗎?這片子,定下來在你我都住過的那院子裡拍。那座舊樓,對於我,恐怕比你,更是不忍多看、多想!我跟你講了那麼多,其實還沒講到我母親的死……現在我也還不想講……你知道的已經夠多的了!我的童年、少年,我的花季,是跟那座樓連在一起的啊!……沒講過的我不願意再講,講過的我更不願意重複。不過,你也知道,那天……你聽見,也看見了……那個潘國成!假榮譽軍人!……生活不是欺騙了我,簡直是強姦了我!……可是,難道,用那座樓,拍一部電影,紀實性的,或者加上必要的虛構,再現我的童年,我的姥姥,潘國成什麼的,要麼再加上你,韓艷菊什麼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題材嗎?就一定是藝術的職責所在嗎?就一定能通向永恆嗎?……現在我覺得,起碼現在我還沒有更大的悟性——我覺得人生不能總是回顧與嚮往,藝術也是如此,不能那麼沉重,那麼死心眼兒,那麼不給現在、此刻留下就屬於現在和此刻的意義,我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總之,我的回憶,我的愛,我的恨,我要報的恩,要報的仇,要發展出的前景,要圖謀的未來,當然,我都不會忘,不會放鬆。可是,更重要的是,我現在能做什麼,能做成什麼!現在,我能作為出品人之一,拍這樣的高檔文藝巨片,我的人生在現在、此刻便凸現著實實在在的意義!……並且,我也在夜裡,一個人苦想過,藝術的真諦,究竟是什麼?是再現真實?是揭示真理?是表達理想的激情?是喚起民眾發動革命、參與變革?……也許,這些都是真諦中的組成部分,但,也許,藝術真諦中更主要的部分,卻是超越現實的想像、超越理性的感情、超越喧囂的寧靜、超越變革的美感……我知道,你的寫作也正面臨著極大的困惑與焦慮,那為什麼不到我們這個電影裡來化解一下、調整一下?更何況,你還可以名正言順地拿到一筆顧問費,這也是你從事你更想進行的創作所需要的保證金!如果說林奇去拿法國人的錢,並無損於他那『眾人皆濁我獨清』的高大形象,依然被許多人奉為精神教父,那麼,你當一次這部電影的文學顧問,又何礙你照走一貫的道路?……」
  ……出租車拐進了胡同,車窗外的光影模糊起來。
  當他下了車,往院門裡邁的時候,不知怎麼搞的,他心裡的麻團又滾動抽搐起來。
  ……砰,砰,砰,老霍揮動釘錘的胳膊,上臂隆起跳動的肌肉,用力向上伸出的雙唇……韓艷菊忽然站起來領呼口號:「沒有……便沒有……!」兩句竟銜接得那麼樣地恰到好處……韓艷菊同閃毅討價還價,「在商言商」,並不顯老,她那裝修得如同三星級賓館的客廳牆上,掛著大幅仿製的西洋油畫,油畫上打著帶皺紋花邊的遮陽傘的貴婦是不是在問:「你今天斗私批修了嗎?挖出了什麼樣的『私字一閃念』?」那一定是用鯨魚骨撐起的幾疊落地的大裙子,是多麼華貴的寶藍色!……洗手間的大理石牆面光潔如鏡,那磁盤裡一張美元,立放著……臉上的大紋路並未大抖大動,「……這兒給了我一個床位……」那床位散發出尚未晾涼的鐵砂的氣味……
  ……進入了他的住處。那是他在城裡所保留的一間屋子,他的第二書房,並且,在雜亂得可愛的書報雜誌堆中,有他一個……對,床位!
  ……王師傅現在是不是也回歸到了他的那個床位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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