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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章 各自為戰


  嘩嘩嘩……
  趙振江隱隱約約聽到流水聲,又像是一隊兇惡的鬼子騎兵從身旁疾馳而過……
  忽然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寒戰,腦子清醒了,覺得身下冰涼冰涼,耳旁的流水聲也愈來愈響了。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在茫茫的黑夜裡,看見渾渾的江水就從身旁流過。他不禁伸手插進水裡,試了試,水把他的手打向前去,現在才明白了,是江水把他沖在沙灘上。
  他抬起頭朝西望了望,看見肖家鎮一帶有好幾處火光,這是敵人傍黑時放的火,現在仍然燃燒著,估計入夜不久,他決定沿著清洋江朝南爬出敵人的包圍圈,或許還能追上大隊。想著,往起一挪身子,猛的一陣劇烈的疼痛,像是往下卸他的胳膊似的,這時才發覺負了傷的左胳膊埋在沙土裡了。他咬著牙將沙土扒開,把胳膊往上一抽,剛剛凝固住的傷口裂開了,血突突地往外冒,他腦子一陣昏眩,急忙將傷口摀住,血從指頭縫裡浸出來。他鎮靜了一下,撕下一隻袖子將傷口紮住,又振了振精神,用右胳膊撐住地,雙腿一曲,再把腰一直,他向前爬了第一步。接著一步一步象丘引似的向前爬動……
  每往前爬一步,他心裡就默默地數一個數字,現在已經數到兩百四十九個數字了。他的半邊身子磨得發熱了,渾身的力氣用盡了,步子變得越來越小,一步和一步間歇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想,這樣何時才能爬到城南啊!……他覺得往前一步也挪不動了。忽然想到,再往前爬一步就是兩百五了啊!這個數字霎時在他腦子裡翻了一百倍,變成「兩萬五」,在他眼前放射強烈的光輝,他看見無數個堅強的人在長征路上艱難地行進,他們分區司令員李朝東也在裡面,臉上還是充滿著樂觀勝利的表情。……他把牙一咬,心裡默默地說道:「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都走過來了,爬這幾百步又算什麼?」這時,身上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勁頭,哧——哧地迅速朝前爬去……
  他爬著爬著把正在數著的數字忘記了,天到了什麼時候,也說不上來。這時爬到一條約摸有三尺深、三尺寬的小溝邊,要在平常,一抬腿就邁過去了,可是現在他就像面對著一條萬丈深溝似的,誰知道下去還能不能上來呢?……他回頭望了望西北將要息滅的火光,怎麼辦?就在這裡隱蔽嗎?……不,不!鬼子的大隊人馬都集中在這一帶,恐怕村子裡都住滿了,豈不是自投虎口嗎!還是堅決往南爬,就是萬丈深溝也要下,想著,一骨碌滾到溝裡。
  他在溝裡休息了一陣,開始往溝上爬。不料身下全是干沙,沙子無聲地往下流,像是故意和他為難,爬一步就得退兩步,爬了幾次,還是在老地方。他休息了一會,憋住氣,忍住疼,用兩隻胳膊往上爬,哧——哧——,眼看著到了溝沿,腿再一曲就上去了,但一鬆氣又出溜下來了。
  他趴在溝底無限懊惱。忽然一想,懊惱有什麼用呢?剛才不是已經接近勝利了嗎?再加一把勁就行了。他又振作了一下,開始一鼓作氣往上衝,終於他把一條腿跨上了溝沿,心裡霎時充滿了勝利後的愉快,就像奪下了敵人的炮樓一樣。又爬了一陣,約摸已經爬到城東了,可是一步也爬不動了。他覺得頭上觸動了一個東西,猛抬頭,才發現這是一隻人腳,再往遠處一望,模胡中還看見躺著好些人,他估計這裡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沙,沙,忽然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趙振江心裡一跳,朝前望望,隱約地看見走來幾個人,彎著腰在死人堆裡游來轉去,猛然想到,這是敵人來打掃戰場了。他想從身上摘下槍來,他想從腰裡抽出那唯一的手榴彈,可是什麼也沒有辦到,他的胳膊彎不過來。
  那幾個人越走越近了,他心中一喜,這決不是敵人打掃戰場,因為敵人決不會這樣肅靜;這一定是自己同志來營救采號了。這時那幾個人已經走到他身邊,卻沒有仃留。就在這一霎時,他認出其中一個是吉祥區的婦救會主任常雲秀,他急忙張口想喊,卻喊不出聲音,又想用手招呼一下,卻仍然動彈不得。眼巴巴地瞅著她們過去了,心裡一酸,差點流出淚來,他想,同志們就這樣走了?……
  忽然聽到她們在低聲說話,一個說:「恐怕不會有了,要有,也該說話哩。」
  又一個說:「是啊,鬼子來這裡打掃過一次戰場,要有,也就被他們害了。」
  「不。」這是雲秀的聲音,「說不定有的同志傷重昏過去了,被鬼子漏掉了的呢?……咱們再回去好好看看。」
  趙振江在新的縣大隊組成以前,就曾到吉祥區協助過工作,後來也不斷到這一帶活動,他看著雲秀由一個單純、天真的姑娘,變成一個既聰明而又忠實的革命戰士了。不過對於雲秀的忠實和聰明,從來沒有這時感到的深刻。他終於聽到雲秀那清脆的聲音:「趙排長!」
  他望著雲秀微微地點了點頭,以後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經過半夜艱難的周折,雲秀她們總算輪換著把趙振江背到了大東莊她的家裡。趙振江還是昏迷不醒,雲秀望著他,驀然想起馬英第一次來到她家的情形,那是多麼好的一天,從那一天起馬英就把她引到一條新的道路上,戰鬥的道路上,她參加了黨,成為一個革命幹部。時間過得多快呀,轉眼已經三年多了,三年來的變化和發展多大呀!……可是這一次敵人的「鐵壁合圍」,縣大隊打散了,幹部們死的死,傷的傷,隱蔽的隱蔽起來了,她感到孤獨和空虛,一陣難過,豆大的淚珠便從眼眶裡滾了出來,正落在趙振江的臉上。雲秀猛然想起,我在這裡哭什麼呢!救同志要緊啊!她擦了擦眼淚,對她爹說:「你照護著趙排長,我去弄點藥來。」
  「行啊。」常大爺自從修炮樓挨了打,進步多了,他們家裡也常住傷員。
  黎明,雲秀轉回來了。剛走到村口,就聽見村後叭叭響了兩槍,頓時象大河決了口子似的,人們拖兒帶女的從村裡往外跑。常大爺迎面跑來,一把將雲秀抓住說道:「快跑吧,敵人進村了!」
  「趙排長呢?」
  「這時還顧得他!」
  「爹,你一到這節骨眼上就糊塗了!」雲秀甩脫她爹的手,朝村裡跑去。
  人們喊也喊不應,拉也拉不住,還以為她是瘋了。
  雲秀剛跨進大門,敵人已經走進胡同口,她慌忙把門上住。
  趙振江已經清醒了,正在炕上摸索著,尋找他的手榴彈和槍支。雲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背進小後院的地缸裡。剛剛轉回來,敵人已經把門砸開了。一群偽軍用刺刀逼住她,七咀八舌地喝道:
  「臭娘們,你膽子真不小,還敢把大門插住!」
  「准他媽藏的有八路,交出來!」
  「不交就挑了你這個臭娘們!」
  接著就把雲秀押到屋裡。偽軍大隊長胡二皮看見炕邊有雙男人鞋,指著雲秀問道:「你把這個男八路藏到哪裡去了?」「那是俺哥哥的鞋。」雲秀坦然地答道。
  「你哥哥上哪去了?」
  「俺娘送他進城看病去了。」
  「為什麼不把鞋穿走?」
  「用床抬去的,穿鞋幹啥?」
  「嗯!……」這句話反問的胡二皮答不上來,「好個刁滑的娘們,一定是受過八路訓練的。」說著,抓住雲秀的頭髮,按在牆上碰。
  雲秀被碰得頭昏眼花,為了迷惑敵人,索性大哭大叫起來。
  胡二皮的手大概累酸了,把雲秀丟在一邊,像個狗似的,用鼻子到處嗅著,忽然叫道:「沒有八路才怪哩,這是哪裡來的血腥氣?搜!」
  砰的一聲,有個偽軍把通到後院的那個小窗戶推開了。雲秀一驚,汗珠便從頭上滾出來。
  忽然村外響起激烈的機關鎗聲,偽軍們嚇的拖著槍擠著往門外跑。胡二皮壯著膽子說:「這是我們的大部隊來了!」可是剛走到胡同口,就見一排子彈順亍掃進來,才知道迂上八路軍的大隊,憋在胡同口不敢往外衝。
  雲秀想,這一定是正規軍來了,興奮和仇恨的心情壯大了她的膽子,拿上藏起來的趙振江那顆手榴彈,追上胡二皮,偷偷地扔了出去。
  轟的一聲響,炸死了好幾個敵人。
  「八路!後邊也來了八路!」偽軍們沉不住氣,瞎叫道。胡二皮把手槍一掄,扯著東北腔喊道:「媽的巴子,都給老子沖,衝出去一個人五兩大煙土!」
  大煙兵一聽,提起精神,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原來李朝東帶著分區部隊突到石德鐵路以北,鬼子發覺了,開始往那裡運動。為了避免和敵人的主力部隊接觸,李朝東下令連夜向南轉移,以五個小時的時間走了七十里路,天明來到這裡,正和胡二皮的隊伍遭迂上,打了一個勝仗,沒有進村,便繼續向南轉移了。
  趙振江本是由於餓、累、流血過多,一時昏迷過去的,雲秀給他上了藥,又吃了一頓熱湯飯,狠狠睡了一覺。傍黑從夢中醒來,精神好多了,已經能在地下走動。忽然聽到雲秀在對面屋裡批評她爹,卻聽不到常大爺吭聲。他走過去說道:「大爺,我要走了,去找隊伍去。」
  「你,你不能走!」常大爺上去抓住他的手,激動地說道:「趙排長,我對不起你,我老漢錯了。你住下吧,就是住個三年五載也行,有我在就有你在。」
  趙振江也激動地說:「大爺,這是哪裡話。我住在這裡已經暴露了目標,敵人可能還要來,咱們總不能等著。再說,我也能走了,應該去找部隊。」
  雲秀忙過來說:「看你這個樣子,怎麼能走,還是再養兩天吧。我家不保險,我再給你找個堡壘戶。」
  「雲秀,我是個革命戰士,我一天也不能離開黨和隊伍啊!」趙振江這句話要說是從口裡說出來的,倒不如說是從心裡衝出來的。這個純正的年輕人,從小就兢兢業業的勞動、習武,他想,只有有了本事才能不受有錢人欺負,腰桿子才能硬起來。可是真正懂得力量的沅泉,是從他參加了革命隊伍入了黨才開始的。今天,只剩下他孤單單一個人的時候,更深刻地體會到這一點。當你離開了黨和部隊,你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施展不開的。
  雲秀見勸他不住,只好等天黑把他送出去。當她望著趙振江消失在夜幕中時,忽然又想到她第一次送馬英出去時的情景,唉!現在他和縣大隊的同志們在哪呢?……
  何村鋪傳來的槍聲漸漸遠了,馬英在一群墳堆裡歇下來。遭受敵人的追擊,在馬英來說,真是家常便飯了,如果把這些路程加在一起,恐怕總有好幾千里地。可是無論哪次遭受敵人的追擊,都是和同志們在一起,有時同志們還來打接應;這次卻只有他一個人,在這空曠的黑夜裡奔跑著,誰會來接應他呢?同志們死的死,傷的傷,東離西散……他靠在一個墳頭上,雙手背在腦後,眼望著那烏沉沉的天空。……
  馬英抽出手槍,卸下梭子,用手按了按裡邊的彈簧,又彈了彈,好像還希望裡邊能蹦出幾粒子彈,一粒也是好的啊!現在就剩下一個人和這一支空手槍了,怎麼辦呢?考慮考慮下一步的工作吧!……可是這時他的思緒就像一匹受了驚的馬,漫天漫地奔馳著,怎麼也收不回來。他想起了王二虎,王二虎在他身邊,他身上就像多長了一隻巨大的胳膊,揮動起來,再厲害的敵人也擋不住他!如今這個猛小子不知哪裡去了,他該不會闖出禍吧?……小董這孩子怎麼搞的,聽得清清楚楚地在身後邊,怎麼沒有跟上來呢?……他的思想忽然飛到大王莊那個破廟的大殿裡,他敬愛的老師,親密的戰友,杜平同志就埋在這地下。好生生的人,那樣堅強穩重的人,忽然死了,再也不會說話了!他真想把地挖開,問問他當前應該怎麼辦?……他想來想去,有一個人他不敢想,那就是蘇建梅。可是事情卻像是故意為難他,建梅那歡樂的笑容,關切的眼光,還有她那臨死前被敵人殘害的形象,卻老在他眼前晃動。奇怪的是,今天楊大王八給他保媒,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恨,想拿這個來動搖他們的立場,敵人真是太愚蠢了!可是不知怎麼,他的腦子總是糾纏在這個事情上,為什麼過去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情呢?在他看來建梅對誰都是那樣熱情、關心,不,有些不同……霎時在他腦子裡出現了一種美妙的幻想,但立刻又破滅了,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空虛和失望……
  忽然臉上一陣發燒,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這是什麼時候?這是在想些什麼?現在的任務是:重整旗鼓,繼續和敵人戰鬥啊!他想著,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大步朝前走去。
  路上,他歸到正題上想道,看樣子鬼子的「大掃蕩」還沒有結束,還要拉幾天大網1。眼下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躲過這幾天,再把剩下的人聚起來,繼續跟鬼子干仗!走了一段路,天已經黎明,馬英看著就到小陳家店了,加快了腳步。進了村,見亍上冷清清的,家家戶戶都關著門。哇!哇幾聲叫,一隻老鴉從頭上飛過,馬英覺得好不掃興。這村子他好久沒有來了,忘記了王大成家住在哪裡,他想叫開門問問,又怕萬一碰到了壞人,正在躊躇,東邊響起一陣腳步聲,他急忙躲進一個胡同。只見楊百順、王禿子領著漢奸隊從亍上走過,口裡一邊喊著找村長,看樣子他們要住下來,馬英想,這下子可糟了。
  1鬼子每次「大掃蕩」之後,便將部隊分散在這塊地區反覆來回「清剿」一陣子,群眾稱之為拉大網。
  「你怎麼在這裡?」忽然一個人低聲說了這麼一句,拉住馬英就走。他回頭一看,有點面熟,可記不起是誰,一直走到那人家的院裡才問道:「你是誰啊?」
  「我是陳寶義。」那人笑了笑,「怎麼,記不起來了嗎?就是在肖家鎮口老槐樹上你救下來的那個人。」
  馬英這才想起來,忙說:「你趕快給我找個地方,漢奸們在捉我!」
  「他媽的,村長是不是住在這裡?」楊百順在門口叫道。陳寶義一手把馬英推到屋裡,急忙迎出去說:「是,是。隊長,在這裡。」
  楊百順走進來,照陳寶義臉上啪的就是一耳光:「老子找他媽你半天,到哪去啦?」
  「隊長,是我耳朵聾啦,沒聽到。」
  「告訴你,八路跑到你這村來啦,限半小時給我交出來!」馬英在門後邊聽得清清楚楚,暗吃一驚,他知道這是嚇唬村長的,可是為什麼他們也到了這個村呢?楊百順為什麼對他們部隊行動的規律竟摸得這樣清楚?他腦子裡立刻浮起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大隊裡出了叛徒?……這時他聽到陳寶義答道:「隊長,咱這是明朗區1,別說是八路,就連根八路的汗毛他也藏不住!」
  1敵人自稱其統治區為明朗區。
  「老子他媽要搜!」
  「好,好,等一會我領隊長去,你先歇歇。」
  馬英在門後聽著氣的咬牙,心想,楊大王八這小子真是壞透了!可惜槍裡沒有子彈,要有非打死他不行!這時陳寶義走進屋來順手拉了一張蓆子,端上大煙燈大煙槍,拿了一包煙土(這是偽村公所專門支應敵人用的),想不到楊百順也跟著進到屋裡來了,馬英在門後屏住呼吸握緊拳頭,陳寶義忙說:「隊長,院裡歇,院裡涼快。」
  楊百順沒有走,他向四周掃了一眼,陳寶義嚇得一哆嗦,把煙槍掉了。剛好楊百順猛轉過身來,陳寶義說:「隊長,這是做啥?差點叫我把煙燈打了。」
  「少廢話,快跟我去搜!」楊百順說著用手猛一推,把陣寶義跌跌撞撞推到院裡,他跟著也走出來。馬英這時才鬆了一口氣,想著,等他們一出去就好了。誰知他們剛走到大門口,聽著又進來一個人,馬英摳破窗紙一瞧,認得是王禿子進來了,只見楊百順對他說:「走,搜八路去!」
  「隊長,你去吧,我跑了一夜,實在跑不動了。」王禿子把雙手一攤:「你看,我吃得這麼胖,怎麼比得了你們?」原來這傢伙是個煙鬼,一看見那煙燈煙土早走不動了。楊百順只好瞪了他一眼,跟著陳寶義走了。
  王禿子把蓆子鋪在地下,點起大煙燈,坦然地躺下來,大腿架在二腿上,便絲絲地抽起大煙。馬英在屋裡看著氣急了,真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揍死!就在這時聽到隔牆陳寶義喊道:「王大成,你家藏八路了沒有?」
  「村長,別開玩笑,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怎麼能藏八路。」這是王大成的聲音。緊接著就聽見翻箱倒櫃,鬧了一陣子才走了,緊接著另一家又響起來。
  馬英心裡暗暗高興,他想,等王禿子一走,他就翻牆到王大成家裡,可是一看王禿子,還在那裡津津有味地抽著,實在急人。過了好一會,王禿子終於把大煙槍放下了,馬英想這大概是抽完了,果然王禿子站起來,雙手往空中一舉,打了個哈欠。馬英眼巴巴地瞅著他,這傢伙大概要走了,他的腿抬起來了,啊!他朝屋裡走來了。馬英急忙又躲在門後。原來王禿子沒有過足癮,還想找點煙土抽,進得屋來便亂翻亂摸,他無意識地把門一拉,猛然看見馬英站在後邊,頓時嚇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馬英趁機一把將他的領子揪住,一手拿空槍對著他的禿腦袋說:「不要動,動一動我就打死你!」王禿子本是個窩囊廢,且聽王瑞生說過馬英如何神通廣大,早已嚇得變成一灘泥巴,拚命往下出溜,弄得馬英提著都很費勁了。半晌才聽王禿子結結巴巴道:「馬隊長,咱……咱,咱們在肖家鎮常打交道,都……都是老交情啦。看在這點分上饒我一命,以後或,或許還有用著小人的時……」「不准你告訴楊大王八我在這裡,也不准加害村長。」馬英接著恐嚇他道,「若不按我的話辦,我叫你半夜死,你活不到五更!」
  「是,是,是……」
  馬英把手一甩,王禿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馬英走出來,見院牆不高,使勁一躥,便翻了過去。王大成的媳婦忽然聽院裡噗通一響,嚇了一跳,一見是馬英,拉著他就往屋裡走:「老天爺,你從哪裡來的啊!」
  「村長的家。」馬英剛說罷,王大成也回來了,他忙問:「陳寶義啥時當的偽村長,靠得住嗎?」
  「你認識他?」王大成接著說:「這人不賴,先說叫他當偽村長,他說啥也不干;後來勸說他,表面給鬼子當村長,暗地為大家辦事啊,這才答應了,幹這差事不容易,沒哪天不挨打的。」
  馬英聽了這才放心,遂對王大成說:「我把手槍存在這,馬上就走。」他考慮這裡離吉祥鎮太近,王大成家裡又無隱蔽之處;這裡離大東莊不遠了,不如到常雲秀那裡去,她家有個地缸,聽說這些時那裡群眾工作開展的也不錯。
  王大成怕楊百順一時走不了,也覺得不安全,說:「這會亍上儘是漢奸,稍等一等吧,反正我家也被搜過了。」
  馬英也感到太累,說了一聲「好吧」,就藏在院裡草垛底下睡了。王大成又給他身上蒙了一些碎草。他媳婦裝做納鞋底,搬了個小板凳坐在草垛邊護著,有事的時候好通話。中午,王大成把馬英叫起來,說:「漢奸們都睡了。」原來那些漢奸昨天一夜沒睡,也累得不行,跟著楊百順到各家胡亂轉了一圈,便倒在亍上的陰涼地方,橫七豎八地睡著了。楊百順見搜不出八路,趁機向村公所勒索了幾個錢,也就拉倒。
  王大成領著馬英繞過幾條胡同,一直送他出了村,上了往西南的大路,才回去。馬英在路上一邊走一邊盤算著碰到敵人的對策。走了約五里地,忽見遠遠迎面來了一路鬼子,打著太陽旗,他趕緊又向朝西的一條小道走去,見西邊有一片樹林子,想著趕快鑽過樹林子鬼子就看不見了,看看離樹林子只差幾步了,一下子躥了進去,只見臉前忽然亮光一閃,兩把刺刀對住他的胸口,原來一隊鬼子正在這裡吃飯,機關鎗就架在馬英的腳邊。他想這下子可糟透了!那兩個鬼子先在馬英身上摸了摸,見沒有什麼東西,便將他推到一個日本軍官面前,那日本軍官端著飯合站起來,看了看馬英:「什麼的幹活?」
  「買賣的幹活。」
  「什麼的買賣?」
  「紙煙的買賣。」
  「貨的沒有?」
  「我到大東莊要帳去。」
  鬼子軍官沒有再問,蹲下去吃飯。馬英裝著老百姓叉開腿站著。
  「你的哪一團?」鬼子軍官突然問道。如果真是八路軍,不注意便會被這突然一問,脫口說出自己的番號。馬英吃了一驚,因他不是正規軍團裡的,自然不會說出來,隨即改做糊塗地說:「俺村裡有反共自衛團。」
  「今天多少號?快快地說!」鬼子軍官吼叫著。
  馬英又吃一驚,因為八路軍常用陽曆,有時也會脫口說出來。馬英原來已經推算好了,忙說:「今天是四月二十六。」鬼子軍官又不做聲了,只顧吃他的飯。馬英心裡暗想:
  「這傢伙真鬼,可不能讓他問出漏子來!」鬼子軍官吃完飯了,把飯合子一扔,衝著馬英又問道:「八路的有沒有?」
  這下子可難了,說有,必得跟著鬼子去找;說沒有,就會說你通八路。馬英略想了一下說:「有。」
  「哪裡有?」
  「前五天大王莊逢集,我在那賣煙,看見有兩個穿紫花衣裳的,像是八路。」
  「往哪裡去了?」
  「咳!」馬英故作吃驚的樣子,「我就怕打仗,一見他們就趕緊收起攤子回家啦。」
  鬼子軍官認真地在本子上記了幾行字,然後嚓——地一下把那頁紙撕下來,交給一個鬼子兵,便把馬英押走了。走出樹林,朝原來迎面的那些鬼子的方向去了,那路鬼子正在路旁休息,馬英見後邊有一大溜汽車,知道是遠處來的野鬼子,不會有城裡的漢奸,便放大膽子。鬼子把馬英押到一個軍官面前,看樣子這個軍官比那個軍官還要大一點,他看了紙條,又望了望馬英,照著原話問了一遍,馬英答的一字不差。只見他擺了擺手,旁邊一個鬼子道:「開路開路的!」馬英聽了故意裝做滿不在乎地往前走。沿路的鬼子疲倦不堪,一個個滿身是土,倒在路旁。看看快走出鬼子的隊伍了,最後一輛汽車上有個鬼子看來只有十六七歲,向馬英招了招手,馬英只好上去。那傢伙在馬英身上摸了一陣,摸出一塊錢偽幣,這傢伙拿著一動也不動地瞅著,像是沒有見過似的。馬英說:「金票你的新交,達八夠的米西。」1
  1日語:金票即錢;新交即給的意思;達八夠即紙煙;米西即吃。
  那鬼子這才把它塞在衣兜裡,向馬英擺了擺手。馬英跳下汽車,剛走了幾步又碰上幾個鬼子,一個鬼子攔住馬英:「什麼的幹活?」
  「你的大大的太君,叫我那邊的看看!」馬英大聲說著,心裡真有些不耐煩了。那鬼子看馬英這神氣,又見是剛從鬼子隊裡出來的,諒也不是八路,吼道:「開路,開路的!」馬英大步地朝前走去,心裡不覺暗暗想笑。
  到了大東莊,天已經傍黑了。馬英叫開雲秀的門,常大爺一見他,吃了一驚,接著溫和地說:「這幾天鬼子天天來,快到屋裡去。」隨後又向後院喊道:「雲秀,你看誰來啦?」雲秀從屋後的小窗戶探出頭來,那雙大眼睛一閃,接著便露出喜悅的光芒:「馬英同志!到後院來吧。」
  馬英從小窗戶跳進去,見雲秀正在地缸下面挖洞,累的滿頭大汗,只聽她爽朗地說道:「藏在這裡,把地缸一蓋,保險鬼子發覺不了。」
  馬英忽然想到:這正是一個好辦法,在當前敵人大規模「掃蕩」的時候,必須運用分散的更隱蔽的戰術。他滿感興趣地問道:「你怎麼想起這個辦法?」
  雲秀也學著他們的口氣說:「敵人教的。唉呀,我還忘了告訴你,昨天趙排長隱蔽在這裡。」
  馬英一喜:「他上哪去了?」
  「昨夜走的,說是去找部隊。」
  馬英心裡忽然充滿了希望:經過這次殘酷的戰鬥,不少戰友倒下了;可是還有不少戰士在獨立地堅持和敵人鬥爭。他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應當迅速地把失散的同志們組織起來。他對雲秀說:「把你家作為一個聯絡點,咱們分頭去聯絡同志們。」
  「行啊。」雲秀愉快地答道。
  馬英感激地望了雲秀一眼,他現在唯一的助手,就是這個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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