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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章 一打肖家鎮


  秋天,華北平原上,遍地嫩綠和金黃,整個大地連成一塊。叫人看了,覺得這大自然那麼乾淨、純真、美好。可是,就在這乾淨、純真、美好的土地上,一排排一行行縱橫交錯地插著敵人灰色的炮樓,像是無數個丁子丁在地毯上,把這大自然的景色破壞了。
  傍晚,風又吹起來了,大地立刻變成了金色的海洋,一起一伏的波浪遍地翻滾著。馬英帶著小董穿過青紗帳去往分區開會,他不住地呼吸著這快要成熟的莊稼散發出來的香氣。這是「鐵壁合圍」以後,分區召開的第一次各縣大隊幹部聯席會議,馬英有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腦子裡不時地出現李朝東的影子,彷彿他又叉著腰站在他臉前嘿嘿地笑著,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說,說什麼呢?所有的情況,他都在幾次信中講得清清楚楚了,可是總覺得好像沒有說完似的。到了分區,各縣的領導幹部都來了,馬英認識的很少,差不多都換了,僅從這一點上就看出敵人這次「大掃蕩」的殘酷性;不過敵人並沒有把我們征服,前面的同志倒下了,後邊的同志又踏著前者的鮮血跟上來!……馬英正想著,李朝東的小警衛員向他招呼道:「馬隊長來啦!」
  「司令員呢?」馬英問。
  「出去了,快回來啦,你們還沒吃飯吧?」
  「不餓,我想先休息一下。」
  「好。」小警衛員把馬英和小董領到李朝東的房子裡,「你們就在這歇吧。」
  馬英一看,炕上亂七八糟扔著許多零碎東西,有望遠鏡、打火機、刮鬍子刀,還有一隻口琴,都是日本貨。小警衛員拿過來兩合匣飯說:「馬隊長,你們還是先吃點吧!這是日本造。」接著又解釋道:「司令員說:要持久戰,就要狠狠吃日本的東西,把他的東西吃光了,他就滾旦了!」
  這句話把馬英說的笑起來。小董咀饞,揭開飯合,嘗了兩片香腸說:「還沒有肖家鎮上賣的那好吃呢!」一邊說,一邊吃,直等他把香腸都吃完,才算放心地躺下了。
  李朝東回來,見他們兩個睡得正沉,沒有叫,便在炕沿上坐下來。他望著馬英,想起杜平來:他們在一起工作了許多年,杜平的身體總是那樣瘦弱,似乎隨時都可能病倒,然而他並沒有病倒,卻犧牲在敵人的槍彈之下。也許是因為這個原故,使他心裡更加難過。他不由把兩撇眉毛緊鎖在一起,大約這就是他最痛苦的表示了。
  馬英警覺地感到旁邊有人坐著,睜眼一看,忙坐起來說:「回來了?」
  「嗯,你睡覺怪機靈的。差不多了,當指揮員是要這樣的。哈哈……」李朝東又恢復了平常那樣愉快的心情,他在下級面前是從不表現絲毫痛苦與難過的。
  馬英原來憋著一肚子話,也不過是「大掃蕩」中那些殘酷的遭迂,現在忽然覺得說這些毫無意義,便把話題轉到最近的工作上,什麼隱蔽戰術、反資敵鬥爭、剷除死心漢奸……談個不休。等他仃下來的時候,李朝東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太好啦!分區正準備讓你在會上作個典型報告呢。」
  「啊!」馬英吃了一驚,發急地說道:「那怎麼行,我這都是亂談,怎麼能做報告?」
  「你照這樣談就行啦!」
  「司令員,開會啦。」參謀長走進來說道。李朝東拉住馬英說:「走,走,就這樣辦。」
  在會上,馬英平靜地談了這些時戰鬥的情況,再一看,參加會議的人都在用心地聽著,有的還往小本子上記,馬英不由感到有些緊張,自己實在感到沒有什麼可講的……接著下面又有兩個縣介紹經驗,一個是介紹部隊的政治工作,一個是群眾工作。馬英倒覺得人家說的挺有意思,也不由拿起小本子記起來。
  最後李朝東講話,他分析了當前的形勢:經過幾年來的持久戰,無論敵人的物資還是人力,都消耗的差不多了,這次敵人大規模的「掃蕩」,正說明敵人很傷腦筋,掃蕩以後,我們的戰鬥反倒很活躍了,這就使敵人更傷腦筋,所以他號召大家鼓起勝利的信心,在青紗帳期間可以把部隊集中起來活動。要保衛秋收,狠狠打擊敵人,各縣都要掀起一個百條槍運動。
  大家的情緒非常高,馬英自報要搞兩百條槍,有報一百八的,有報一百五的,只有一個縣最少,也報了一百二十條槍。會議到晚上才開完,本來要大家休息的,可是誰也不願意多留一天,立即在當夜便趕回去了。
  李朝東最後把馬英留下來,說:「地委決定讓你擔任政委,兼任大隊長。」
  霎時,馬英覺得一付沉重的擔子落在肩上。要在從前,他會不加考慮地提出幾條理由,拒絕擔任這樣重要的工作。可是現在他懂得,許多戰友倒下了,革命需要他做這樣的工作,他覺得應當挺身而出,主動擔任更多的工作,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戰友,他抬頭望了望李朝東期待的眼光,堅定地說:「我服從組織決定,一定把工作做好。司令員,還有什麼指示嗎?」
  李朝東若有所思地說:「當前的問題,我在會上都交代了;關於領導方法的原則,杜平同志生前已經對你講的很多了。」他突然一笑說,「祝你成功!」
  「我一定記著黨對我的指示。」馬英端正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等一等,」李朝東把他叫住,掏出一隻日本懷表,說:「把這個帶去,以後打仗用得著的。」
  馬英收下來,想說什麼,可是又沒說出來,只好望了李朝東一眼,好像是在說:我決不辜負領導的希望,這兩百條槍保證要拿過來!
  七月的華北,夜裡還有些涼意,晚風吹過,高高的莊稼發出輕輕的沙沙聲。一股激情湧上馬英的心頭,啊,未來的充滿著勝利信心的戰鬥就要開始了!
  走到何村鋪,已經是人們熟睡的時候了。一個多月以前,楊百順曾經把他們包圍到這裡,馬英回想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他凝望了一會那坐地主的小樓房,便叫開了隔壁的大門。大隊予定在這裡集合,王二虎帶著隊伍已經先來了,大家都沒睡,坐在院裡擦槍。馬英沒有看到蘇建才,便問:「蘇建才呢?」
  二虎沒有回答,往屋裡努了努咀,馬英走了進去。蘇建才正躺在炕上發愁,忽見馬英來了,忙坐起來,眼裡閃出喜悅又帶有點恐懼的眼光。馬英上前一步問道:「不舒服嗎?」「嗯!」蘇建才應付了一聲。原來他傷好以後,就暫把他和王二虎分配在一起工作,沒有具體的職務。他這些時最傷腦筋的是,跟著王二虎沒有一點脫身機會,楊百順現在怎樣打算,他一點也不知道,馬英的情況更不得而知。現在見馬英來了,唯一的希望是離開王二虎,跟上馬英,他想了想便對馬英說:「我還是跟著你吧,跟著二虎我不能發揮作用。」「蘇幹事,這話怎麼講?」二虎在院裡聽到,闖進來說,「跟我你就不能發揮作用,難道說是我壓制了你?」
  從前,每當他們兩個人爭執,蘇建才總要讓上三分,這次他為了和二虎鬧翻,借此離開二虎,便故意頂撞道:「你雖說沒有壓制我,可是哪次聽過我的?」
  「我哪次行動沒徵求你的意見?」
  「我提意見還不是等於零。」
  「意見又不是命令!大隊長把隊伍交給我,我要負責……」
  「你們這是幹什麼?」馬英用手在桌子上一擊,大聲說,「天天跟敵人敲打著,你們自己還鬧不團結。我對你們說,從今天起,大隊就集中活動,在幹部會上你們兩個要把思想檢查檢查。」
  蘇建才一聽大隊要集中活動,知道自己今後活動的機會更困難了,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二虎也氣鼓鼓地坐在一旁。
  忽然院裡一陣喧鬧,大家走出去一看,原來是老孟和趙振江帶著隊伍一齊到了,頓時衝破了剛才那沉悶的空氣,大家又熱鬧起來。馬英一望,院子裡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不由高興起來。老孟還多帶來十個空手的,馬英問他:「你帶這些空手的做啥呢?」
  「用處可大了。你說到青紗帳時要搞了槍,誰來背啊?」老孟捻著鬍子,張著咀反問道。這句話倒提醒了馬英,他予感到形勢的變化,想不到老頭子倒先走了一步。他用一隻胳膊抱住老孟那乾瘦的肩膀激動地說:「老孟大爺,你看的可真遠!」
  「我這是門後邊耍大刀。」老孟說著,調皮地望了馬英一眼,把馬英弄得哈哈大笑起來。
  夜已經很深了,村邊加上兩個流動哨,戰士們都躺下睡了。東屋裡一盞小油燈忽忽地燃著,大隊的幹部會議開始,這也是「鐵壁合圍」以後第一次會議,大家都感到十分新鮮,所以精神都很集中。老孟老大娘式地盤腿坐在炕上,拿著小煙袋一股勁兒在那隻小煙布袋裡戳,他那個煙袋鍋也是從關東帶來的,已經跟他有三十多年的歷史,煙鍋兒已經快磨平了,所以戳了半天,仍然只裝了那麼一點點。老孟的左邊炕沿上坐著蘇建才,他雙手抱著膝蓋,仰著臉。他的下首椅子上坐著王二虎,大約是他不願和蘇建才坐近了,把椅子挪開了一點,因為肚子裡的氣還沒有消完,把椅子拖得啪啪達達直響。他這邊坐的是趙振江,只怕就他坐的端正一些。偵察員小李也列席參加了會議,他沒有坐,卻靠在門扇上站著,這是他的老習慣,所以誰也沒有勸他坐下。大家圍成個元圈,馬英一隻腿站在地下,一隻腿蹬在炕沿上,宣佈會議開始。他說話照例是開門見山:「同志們,咱們已經在分區打了保票,在青紗帳期間要搞兩百條槍,現在青紗帳已經起來了,大家看看該怎麼辦?」
  「打!」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當然要打,」馬英說,「問題是先打哪裡?怎麼打?大家要研究研究。」
  「目前情況,」蘇建才為了爭取主動,打了第一炮,「仍是敵強我弱,敵眾我寡,自然要遵照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的原則。」
  「說具體點,到底是打哪?」王二虎一聽他這一套就有些不耐煩。蘇建才這時覺得再沒有和他吵的價值,就盡量裝做有修養,想了想,平和地說:「我看可以考慮打西河店,第一,過去打過這個炮樓,地勢熟悉;第二,於老壽死了,暫時有個班長代理小隊長,頂不了啥事。」
  蘇建才這個分析,博得了大家的讚揚,就連馬英也覺得有點道理。忽然王二虎站起來說:「要我說,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揀個大的,打一個算一個!」
  「二虎這話有道理,」老孟達達磕了兩下煙鍋子,接著道:「免得打狼驚虎,以後再打就難了。我看王禿子就是個對象,乾脆打肖家鎮去!」
  一提打肖家鎮,蘇建才暗自嚇了一跳,他想,如果真的把肖家鎮打下來,那將大大震動彭君庭和楊百順,對自己會更加不利。他正想反駁這個意見,可是抬頭一看,馬英似乎流露出讚揚老孟的眼光,便把話又嚥下去了。
  「你的意見呢?」馬英問趙振江。
  趙振江一向不輕易發表意見,發表意見就很有份量,所以馬英也一向重視他的意見。趙振江想了一下說:「王禿子是個飯桶,不過肖家鎮工事很堅固,有兩道圍牆。還有一個問題,我們人少,沒有狙擊部隊,縣城和東南上的吉祥鎮以及南北各炮樓,都隨時可以增援肖家鎮,如果我們一時打不下來,把我們堵在裡邊,就很危險。」
  「要這樣前怕狼後怕虎,趁早收起攤子,回家抱孩子牢靠!」二虎這一說,趙振江火了,哧的站起來說:「二虎子,你這話是叫誰聽的?我孩子老婆都叫鬼子殺了,我抱什麼?」王二虎正要還咀,馬英打斷他的話:「你先等一等。振江的話有道理,我們不能不考慮我們的後路。這一仗,我們只能打勝,不能打敗。大家想一想辦法,明天夜裡我先和小李到肖家鎮炮樓上去偵察。」
  這個問題討論到這裡就結束。馬英下邊介紹了王二虎和蘇建才鬧不團結的情況,他介紹完了向二虎說:「這會該著你講了。」
  二虎子把腦袋一歪,不說話。馬英正要催他,蘇建才卻搶先發了言,他檢討自己不冷靜,對二虎不尊重,沒有看到別人的優點。樣子也表現得很誠懇。這一來,豬八戒倒打一丁耙,大家便將目標都集中到王二虎身上。半晌,王二虎突然說道:「檢討有啥用?是騾子是馬咱們肖家鎮炮樓上見。」這句話把大家可惹翻了,一齊向王二虎開了炮,有的說他「目無組織」;有的說他「拒絕批評」;有的說他「個人英雄主義」,七咀八舌地講個不休。王二虎只管低著頭,始終一句話也沒說。
  散了會,同志們都走了,馬英把二虎留下來,對他說:「你今天這是什麼態度?」
  二虎悶著頭,仍然沒說話。
  「你知道,你這樣下去要脫離群眾。你是共產黨員,不但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反倒和同志們生起氣來!」
  「我和同志們生什麼氣?」二虎突然說道,「我氣的只有一個人。」
  「誰?」
  「人家大幹事嘛!」二虎子譏諷地說道,「今天我對趙振江說話說錯了,明天我找他賠禮,老趙打仗有種,我佩服。蘇建才他算幹啥的,他打死過幾個敵人,他捉過幾個俘虜,抗日也不是掛在咀頭上的。」二虎越說越有氣,「我就奇怪:大隊突圍,人家都衝過去了,他就衝不過去?他叫漢奸抓住了,建梅死了,他就沒死,蘇金榮那老傢伙會饒了他?……」這幾句話引起了馬英的沉思,他素來知道王二虎說話雖然粗氣,可是一針見血,便進一步問道:「你這話有什麼根據?」「根據我說不出來,反正我看著他不順眼!」
  「好吧,你回去吧,不過可不要到處亂放炮。」馬英對二虎雖然常常責備,但這種責備往往出於喜愛。今天會上的事情,他一方面生二虎的氣,另一方面對他那淳樸固執勁兒又覺得喜愛,所以當聽到他談起蘇建才這些事情,覺得錯並不在二虎身上。……
  二虎一走,馬英思想上又翻騰起這些事情:二虎看不慣蘇建才,提出的那兩個問題,確實值得考慮。杜平死的時候不也說蘇建才表現不正常嗎?可是小李說他在獄裡表現不錯呢?……思來想去,一直到天快明的時候,才算睡著了。第二天夜裡,馬英和小李先到了王瑞生家裡,讓他介紹介紹肖家鎮炮樓的情況。王瑞生拿著一支鉛筆在一張破煙合紙上,邊畫邊說道:「炮樓的最外圍,是一條圍溝,兩丈深,三丈寬,溝裡有水,大約有三四尺深;過了溝,是一道圍牆,有七八尺高,白天四角上設有四個崗哨。因為這圍牆有半里地見方,太大,不容易守,晚上崗哨便撤到炮樓上了。」「看來越過第一道圍牆沒有問題?」馬英插問道。
  「沒有問題。第一道圍牆裡是一塊空地,本來以前是有房子的,王禿子心虛,把它都拆掉了。在這空場子的西南角上,才是炮樓,它有三層,上邊一層住的是王禿子和他老婆,中間一層住的兩個小隊,最下邊一層是倉庫和拘留所。這個炮樓的屁股後還有一個小炮樓,有兩層,上邊住著鬼子一個班。兩個炮樓的外邊又一道圍牆。唉!」王瑞生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不說了。
  「怎麼啦?」
  「說也是白費。」
  「你只管說就是了。」
  「那圍牆有三丈多高,牆外邊還有兩丈深的圍溝,別說爬,就是搬上梯子也夠不著。炮樓上還有崗。」王瑞生後悔地說,「都怨我,那次我向他吹,說你能飛簷走壁,誰知道這傢伙當成真的,嚇得拚命往起修圍牆,你看糟糕不糟糕!」
  馬英聽了,不由大笑起來。他從王瑞生手裡接過那張破煙合紙說:「好吧,我們回去研究研究。」說罷,便和小李朝炮樓來了。
  他們走到第一道溝邊,把衣裳脫了,只穿一條小紫花褲叉,往溝沿上一坐,便溜到溝底,水有齊胸深。小李不禁小聲說道:「好涼!」
  「比清洋江的水還涼嗎?」
  「那時候誰還記著涼,什麼都不覺著。」小李又回憶起那次游過清洋江的情形。二人小聲說著話,已經蹚了過去。靠在溝邊一聽,什麼動靜也沒有。這溝不陡,用手扒了幾個豁口,便爬了上去。二人一搭肩,又翻過牆頭。他們蹲在地下觀察了一下,除了那西南角上黑烏烏的高高的兩個橛子,什麼也看不見,二人開始朝前爬行。這一來才發覺地下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原來拆去房子後的地基,沒有打掃乾淨,一不小心就會發出聲響。馬英小聲對身旁的小李說:「小心點!」「知道了。」答話聲卻在前面兩丈遠的地方。馬英暗想:這小鬼象老鼠似的,爬的真快!
  小李爬在一個破牆垛子後面仃下了,這是扒房子沒扒淨剩下的。他踮起腳從牆頭上一看,好像正偏對著大門,離溝也不過兩丈多遠。炮樓上站崗的吐了一口痰落在溝裡,小李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會兒,馬英也爬上來,小李說:「大隊長……」
  馬英捅了他一下,小李把話吞回去了。二人又觀察了一會,馬英便指揮小李一起順著原路爬回來。二人蹚過溝,一邊穿衣裳,馬英一邊問小李:「你要跟我說什麼來?」
  「我說,咱們夜間把隊伍帶進來,藏在那牆垛子後邊,等白天漢奸們出來放吊橋的時候,一下子衝進去!……」
  「嗯……」馬英被這個建議吸引住了,他想,敵人什麼時候出來放吊橋呢?一定是在早晨到外邊放崗的時候。早晨……這時大多數敵人還沒有起來,不正是下手的好機會嗎?……他越想越覺得有門,一下子腦子裡四通八達,都成了路子,拉住小李的手就往回走:「行,行,就這麼辦。」
  「不怕王禿子不出來,到王八窩子裡掏他去!」小李也高興起來。二人說說笑笑往前走,精神十分愉快。
  馬英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問道:「小李,你看蘇建才這人如何?」
  「你是大隊長,他是幹事,在一起工作時間又長,不比我清楚?」小李反問道。馬英笑了笑說:「那是我的看法,我問的是你的意見。」
  「要我說,打仗當然比不上王排長,可是論修養可比王排長強多了;就像昨天開會,人家檢討了,王排長是什麼態度?」小李略仃了一下,想了想說:「蘇建才也不能算不堅決,人家在監獄裡就沒草雞,要不是他,我也出不來。」
  「可是有同志反映他膽小,軟弱?」
  「軟弱是有點,那是對同志們啊!膽小平常好像是有點,可是杜政委從前說過:『看一個人要看他在節骨眼上能不能經住考驗?』在監獄裡人家表現就不錯嘛。」
  馬英想,看問題是應當從關鍵著眼,可是他同時卻有兩種表現:杜平說他不正常;小李又一口咬住他很堅決。杜平的話雖然靠得住,可是沒說清楚;小李卻是親眼所見,說的又是板上丁丁,這就使他拿不定主意……
  蘇建才知道馬英到炮樓上去偵察去了,想借這個機會到肖家鎮彭君庭那裡去聯絡一下。誰知老孟這天晚上到了他屋裡,談這談那,一會兒談起蘇建梅,一會兒談起蘇金榮,弄得蘇建才心緒不寧,又不得脫身,好半天才算把老頭子打發走了。他看了看天還早,估計馬英立刻不會回來,便假借查崗為名出去了。走到村口,忽見前面來了二人,因為天黑,發覺時已到跟前,一看正是馬英和小李,只好問道:「回來了?」「嗯,」馬英也問他:「上哪去啊?」
  「查崗。」
  這句話使馬英很感動,他知道從前蘇建才一向在這方面都是很細緻的,不覺又回想起他很多好處,沒有理會,便讓他去了。
  馬英和小李走到院裡,有兩個戰士沒有睡,正拿切菜刀削著兩個木頭棍子,見馬英來了,都仃下來,一時不知該怎麼才好。馬英問:「還不睡覺,這是做什麼呢?」
  兩個戰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在等待著對方先說話。小李上前拿起一根木頭棍子,忽然對馬英驚奇地說:「這是做槍呢?」
  馬英接過來一看,果然做的是一條假槍,還挺像。他誇獎道:「做的不錯。」
  兩個戰士又互相對望了一眼,嘿嘿地笑了。
  「你們做這個幹什麼,又不頂用?」馬英問道。
  「我們沒有槍。」一個戰士說。原來他們是老孟帶來的沒有槍的新戰士。另一個補充說:「可以嚇唬敵人!」
  一霎時在馬英腦子裡浮起一個念頭:是可以嚇一嚇敵人!特別是我們目前兵力不足。用這種辦法不同樣可以牽制敵人嗎?他想到這裡問那兩個戰士:「你們能不能做機關鎗?」「啥都能做。」一個戰士向另一個戰士努了努咀,「他是木匠。」
  「就是沒樣子。」那個戰士說道。
  「小李,你給他們畫個圖樣。」馬英說罷就往外走。正好碰到蘇建才。原來到肖家鎮去一趟,來回至少要兩個鐘頭,他見馬英回來了,就沒敢再去,當真的查了一下崗就轉回來。馬英一見他,就興奮地說道:「有辦法了,咱們找他們去。」弄得蘇建才摸不著頭腦。
  馬英把老孟、二虎、趙振江都找來了,大家團團圍住一張小方桌,馬英一隻手撐著桌子,一隻手在空中午動著,把小油燈頭扇得來回忽忽地擺動,他的聲音響亮而又有力:「同志們,兩個戰士提供給我們一個好辦法,我們要用疑兵計迷惑敵人,牽制敵人,以彌補我們的兵力不足。明天交給全體同志一個任務:每人要做一條木頭槍。」馬英看了大家莫名其妙的眼光,微笑著接著說:「我們把這些木頭槍發給民兵、積極分子,後天早晨由這裡出發,到城東吉祥鎮去,並且故意把目標暴露給胡二皮,再讓偽村長們到炮樓上去送信,聲稱正規軍來了,這樣敵人必然把注意力集中到城東,而不注意肖家鎮。我們在肖家鎮打起來,吉祥鎮和其他炮樓上前敵人也不敢來支援,這樣我們所防備的就只有城裡的敵人了。」大家聽了,你望我,我望你,眼角上掛起笑紋,二虎摸了摸腦瓜子說:「行了,行了。」
  「萬一吉祥鎮炮樓的敵人要出來,跟我們打起來怎麼辦呢?」蘇建才說道。二虎聽他這一說,把臉一扭,沒答腔。老孟搕了搕煙鍋子說:「胡二皮沒吃了豹子膽!」
  「這樣設想是對的。」馬英說,「不過不要緊。即使胡二皮出來,我們也可以抵擋一陣,何況還有青紗帳掩護。」
  蘇建才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馬英接著道:「後天夜裡,我們便向肖家鎮炮樓第一道圍牆裡運動,都埋伏在破牆垛子後面。」馬英在桌子上給大家畫了個圖。「天明敵人來放吊橋的時候,一齊衝進去,乘其不備,立即解決戰鬥!現在把幾項任務分配一下:第一,要一個排到西河店狙擊,防備城裡的敵人,大家看誰去合適?」
  同志們聽了都不約而同的望著趙振江,老孟說:「振江的槍法准,最合適。」
  「怎麼樣?」馬英望了望趙振江,他沒說話,笑了笑,就算是答應了。他接受任務是從沒二話的。馬英接著問:「第二,小炮樓上的劉瞎子最頑固,誰去打?」
  「我去!」二虎說。
  「行了。」馬英望了望老孟,「這樣大炮樓二樓上的兩個小隊就只好交給你了。小李帶兩個戰士負責解決放吊橋的。」蘇建才望著馬英說:「我呢?」
  「你和司務長、炊事員在後邊準備接應傷員。」
  一切佈置仃當,大家都很滿意。
  第三天上午,吉祥鎮炮樓上的敵人都趴在牆垛子上驚慌地朝東望著,遠遠地一支隊伍時隱時現地由北向南從高粱地裡穿過,半個鐘頭還沒過完。偽軍們議論紛紛,都不約而同地說是正規軍,有一個偽軍說:「你看,還有機關鎗嘛,土八路怎麼會有?」
  胡二皮也摸不清底細,只是命令不准放槍,把吊橋拉起來,任何人也不准出炮樓。一忽兒,小陳家店的偽村長陳寶義來了,站崗的不讓他進,他說有緊急情報,站崗的只得去向胡二皮報告,胡二皮一看果然是陳寶義,才讓他進來。陳寶義一進來就搖著雙手說:「可不得了啦!村裡八路住滿了,都是外鄉口音,不知道從哪來的?」
  胡二皮聽了大吃一驚。就在這時大東莊的偽村長也來了,說的比陳寶義還嚇人,他親眼看見還有馬拉炮呢。接著一個一個周圍村裡的偽村長都來報告,儘是一個口氣。胡二皮雖說是個老兵油子,可是聽了這情況心裡也不能不發毛,忙向城裡搖電話,電話已經不通了,再搖肖家鎮,也不通,只得派人趕緊向城裡送信。就在這時炮樓南邊響了兩聲小口徑新式步槍的聲音,有個偽軍在炮樓上還了一槍,胡二皮照那傢伙就是一耳光,罵道:「他媽的,你怕把八路老爺招不來!」小漢奸們慌得更是不行,一個個從炮樓上上來下去,像是丟了魂似的。胡二皮的老婆只顧收拾槍來的金銀財物,連隊長片刻不離的大煙槍也鎖在箱子裡了。
  這天下午,馬英偷偷地由城東南將隊伍帶到城北,讓戰士們吃了頓飽飯,睡了個大覺,在後半夜便向肖家鎮炮樓進發了。走到第一道溝邊,馬英命令脫衣服過溝,由小李帶路,每隔五公尺一個人,向破牆後邊運動,任何人都不准說話,不准咳嗽,他特意看了看愛咳嗽的老孟說:「記住了嗎?」「我保證!」老孟忙說。
  同志們接著脫下衣服,只穿一條小褲叉,手拉手高舉著槍,開始蹚溝。這種大規模的出擊是很少的,同志們不免心裡都有些興奮,黑暗中似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緊張的面孔。大家爬過溝,越過牆,開始一個跟一個向前爬行。小李第一個爬到破牆後邊,然後上來一個拉一個,心裡默默地數著,最後拉住一隻乾枯的手,知道是老孟,暗地笑了笑,向馬英報告道:「二十四個人,都到齊啦!」
  馬英點了點頭。這時天已經快明瞭,同志們一個靠一個擠在牆後,屏住呼吸。炮樓上站崗的一陣急促的咳嗽,接著便小聲咒罵起來,聽不太清楚。
  忽然卜——的一聲,大年的槍托子在牆根上碰了一下,就在這時炮樓上站崗的發覺了:「八路!八路!」接著叭!叭地打過來兩槍。
  帶班的漢奸班長上樓聽了聽,毫無動靜,向那站崗的罵道:「混旦!怕死鬼。八路都到吉祥鎮南邊去了,這裡哪會有八路?」
  半晌,再沒有動靜。天慢慢開始亮了,可是還是陰沉沉的,大地上浮起一層薄霧,那炮樓反倒顯得模胡不清了。馬英心裡不由一陣高興,真是老天爺也在邦助我們啊!
  吱的一聲,大門開了,接著忽轆轆……匡,這是放吊橋的聲音。到第一道圍牆站崗的四個偽軍哼呀哼呀唱著小調走出來了。馬英渾身的血沸騰起來,往起猛一站:「同志們,衝啊!」
  戰士們端著頂膛槍,一個個跳起來,像是一群火駒,直衝過吊橋,衝進院裡。小李帶著兩個戰士早把那四個站崗的逼住,把槍下了。馬英高舉著匣子槍,飛也似的躥上三樓,老孟帶著隊伍也上了二樓。
  馬英闖進三樓的房子,王禿子剛提著褲子起來,一見馬英忙說:「大……大……大隊長,請……請坐。」
  「槍!」
  「那不是,在桌子上。」
  馬英把槍取了。在此同時小董也把王禿子的護兵的槍下了。這時馬英才發覺被子團成個元旦,哆哆嗦嗦直抖,問道:「那是什麼?」
  「我老婆。」
  「起來!」小董喝道。
  馬英把王禿子和護兵押下去。走到二樓,老孟他們已經將兩個小隊解決了,原來這些偽軍還鑽在被窩裡。這時,一個個披著單子,提著褲子,像叫化子似的被押出來了。
  叭!叭!忽然小炮樓上的鬼子朝這邊打起槍,又通通地往院裡扔手榴彈。原來他們這個小炮樓沒有開門,王二虎一下子沒闖進去。鬼子整頓起隊伍進行抵抗。
  二虎見大炮樓解決了,心裡著了急,他領著幾個戰士一齊用膀子撞樓門,匡當匡當地撞的直響。鬼子班長見門快撞開了,便領著幾個鬼子兵頂著,一忽兒門撞得錯開了縫,二虎喊道:「加油,快開了!」
  叭!鬼子從門縫裡打出一槍,正打在二虎的右胸上。二虎把牙一咬,一瞪眼,順手塞進去個手榴彈,轟的一聲就在裡邊爆炸了,一股白煙從門縫裡竄出來,隨後裡邊是嘰裡哇啦的一陣亂叫。緊接著,咚咚又擲進去了幾個手榴彈,炮樓裡沒有了動靜。這時二虎才感覺站不住,靠在牆上,大年把他背了出去。
  一共不到十分鐘,便全部解決戰鬥。肖家鎮上的老百姓聽說打開了炮樓,都來看熱鬧。馬英叫打開糧倉,老百姓一窩蜂地將糧食背了出來。馬英把戰利品一清理:步槍八十二支,手槍五支,手榴彈三百餘枚,子彈四箱。打死打傷敵人十七名,俘虜九十一名。王禿子的老婆還躺在炕上死乞白賴地不走,後來聽說要放火燒炮樓,才連忙滾了下來。
  馬英讓把步槍的槍栓卸下來,由漢奸們自己背上,最後在炮樓下放了一把火,便押著俘虜離開肖家鎮。大隊的同志加上俘虜一共一百多人,擺在路上好長一溜。王禿子走在中間,來回晃著腦袋直望,半晌對身旁的老孟說:「你們只二十四個人?」
  「你嫌少了嗎?」
  「不少,不少。」王禿子連連點頭,頓時引起戰士們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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