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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深夜時分,在一條羊腸小路上,老梁領著楊曉冬政委在快步走著。老梁穿一身青色粗布棉衣,腰間繫著紅色牛皮帶,上面斜插著金雞圓眼大機頭的盒子,棉衣瘦得裹身,兩個袖口挽的挺緊,加上他那矯健而輕快的步伐,使人感到他是個手腳利索頭腦靈活的人,打起仗來準是把好手。
  他一路上老是拉開楊曉冬政委一段距離,為的是能在前面偵察情況;遇到意外,免得他所保護的首長遭到危險。
  起初,他們踏著冰硬的小路;後來,又踏著路旁的衰草。將要進村的時候,躲開筆直的大道,鑽進村旁的樹林。林木大多是榆、柳、桑、槐;時屆嚴冬樹葉早已脫盡,光禿禿的枝椏,雜亂地伸向天空。老梁蹲下來聽了聽,四下沒有動靜,便站起來,照舊拉開距離,朝村莊走去。當他剛要橫跨過路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叫:
  「站住!什麼人?」
  「你是什麼人?」老梁反問時,發現前面村頭路口趴下五六個人。他像狸貓般敏捷,一個箭步竄到道旁一棵大樹背後,趁勢拔出腰間的手槍。
  這些動作,更使來人緊張,但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又欺對面是孤身一人,便放開膽量,「渾小子,也不打聽打聽你到了什麼地方,這是東亭鎮!」
  聽說東亭鎮,老梁知道來的必是東亭炮樓上的一幫特務。這些傢伙,黑夜裡成群外出,說不定又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於是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龜孫子們,你們眼瞎,耳朵也瞎。沒聽說過姓梁的神槍手?」
  「你是武工隊的梁隊長!」為首的特務發慌了。
  「正是他老人家!」藝高膽大的老梁,侃侃而談,並不把這些人放在心上。
  「不要耍蠻,我們有一個班,你佔不了便宜。」另一個特務壯著膽子說,偷偷抬頭看梁隊長身後有沒有夥伴。
  「梁隊長,今天狹路相逢,可是碰巧的,我們可不是專找你的麻煩,依我說,雙方都有公事,咱們兩方便好不好?」為首的人又說。
  「那你們必須趕快退回去,今天通夜不許出門!」「我們可以退回去,君子一言為定,可不許背後開槍。」特務們夾著尾巴走了。
  這一段談話,楊政委聽得十分清楚。心裡暗想:「只當他是個普通的警衛交通員,想不到他在敵人面前還有這麼大的聲威呢。」
  在村外停了幾分鐘,他們從另一條道進了街。街口有緊閉著門板的商店,有散發著藥味的中藥鋪,小販攤的貨架,打鐵的風箱都擺在露天裡。楊政委站在一家寫著「騾馬大店、草料俱全」的屋簷下,等著老梁去找嚮導。不久,老梁象押犯人一樣,把個偽保長押了過來。這個傢伙,嘴裡直嘟囔:「光是帶路,我另派個人不行嗎?」
  「別說廢話!」
  出村不遠,就看到封鎖溝,他們踏著棉花地朝溝邊前進。棉花秸楂早風乾了,枝杈上還偶爾掛著雪白的棉桃,想是辛勤種地的主人,為了避免招惹是非,草草收割,把它們拉下來的。偽保長邁上溝沿,指著深不見底的封鎖溝說:「兩丈多深,直上直下,哪能過呢,等到天明,化了裝從炮樓口走吧?
  要不,插翅也飛不過去。」
  楊政委走過來,想對偽保長作動員說服工作。
  梁隊長作了個制止的手勢,扭轉頭說:「爬溝、過樓任你挑,出了差錯,這第一顆子彈是給你準備的。」
  偽保長無可奈何,改說炮樓附近溝淺,也能通行,就怕被敵人發覺。梁隊長說不怕,叫他領路奔炮樓走。
  接近炮樓處,果然溝淺,且有行人踏踐的小路。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炮摟裡的掛燈。偽保長帶著發抖的聲音說:「同志們聽,樓上正打牌,趁這機會,你們快過吧!千萬別出聲響。」
  梁隊長根本不理睬他,先幫助楊政委過路,在背靜地方給他找了休息處所,返身扒住溝沿,突然亮開嗓門喊:「偽軍們聽著!現在,抗戰進入第六個年頭了,你們還給鬼子當看門狗呀?我今天挺忙,只說兩句話:你們已經對人民做下了很多壞事,趕快低頭認罪,給自己留個下場,要再執迷不悟,留心武工隊的神槍。」話音未了,他舉槍啪的一聲,那盞明亮的掛燈給打滅了,黑暗的炮樓上嚇的死一般寂靜。偽保長伏在封鎖溝對面,一動也不敢動。
  楊政委稱讚說:「好準的槍法呀!」
  老梁有些得意,說:「將來叫我遇見敵人大頭面人物,照樣這麼一槍。」
  不知什麼原因,過溝之後,老梁的步子越來越快了。經過一段急行軍,一個村莊顯現在眼前。這時候,寒風比以前更加刺骨,遠遠地聽到時隱時顯的雞聲,大地漂浮著一層水霧,村莊被煙靄彌蒙著,好像浸沉在水裡。月亮從霧帳後面升起,紅暈暈的,活像誰從東方地平線上挑起個大紅燈籠。這個村莊的出現,使梁隊長止不住的高興起來。過溝之前,他幾乎整夜都沉默無言,現在,話板多了。楊政委知道這兒不是老梁的故鄉,老梁為什麼這麼高興?可能是因為衝過了封鎖線?
  他們從北面進了村。西高坡上有矮矮的三間土房,周圍用秫秸堆砌。若不仔細看,不曉得這裡還有人家。老梁很熟悉地搬開兩個秫秸捆,照著山牆,按照暗號敲擊。敲到第三遍時,聽見有人的輕輕咳嗽聲。時間不大,門開了一個頭髮蓬鬆手掩襟懷的女人,把他們讓進去。梁隊長領先朝裡走,到屋之後,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伸手摸出火柴,點亮燈,看了看炕上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然後掃了掃炕,拉下條棉被,叫楊政委上去暖和一會兒。楊政委確實疲乏了,剛躺下,眼睛就睜不開了。朦朧之際,聽到外間有說話的聲音,聲音低而沙啞。他竭力尖起耳朵,聽到下面的對話:
  「我在這兒休息一天,行不行?」說話的口氣,好像小學生向老師請假。
  「不行!」女人說的挺乾脆。
  「那你可得早些過路去呀。」
  「急什麼!等我把這位首長送到內線以後再說。」
  「孩子能帶過去嗎?放在這邊沒人照管哪!」
  「這些問題上你少操點心。拿著個男子大漢,偏這麼婆婆媽媽蠍蠍螫螫的。」
  楊政委奇怪了。這是梁隊長同女房東在交談嗎?想起老梁同志在路上喝退特務槍打炮樓那股威嚴雄壯的勁頭兒,為什麼在這位女同志面前這麼服服貼貼的?正捉摸著,他們進屋來了。梁隊長發現楊政委沒睡覺,表情有些不自然。一面敘說周圍的情況,並給他介紹這位女同志,說她的名字叫金環。楊政委說自己叫楊曉冬,趁著說話,一面向金環瞥了一眼,見她年紀不過廿四五歲,面色微黃,身材纖瘦,兩眼顯得聰穎機警,但是隱藏著一股子潑辣和傲氣。金環知道客人的身份職務之後,很大方地同他說話,說她家裡只有她們母女兩人,沒有多餘地方,希望首長不要見外,就睡在炕的那頭。並說這地方已近敵區,不像老區邊沿經常拂曉被包圍,可以放下頭睡。萬一敵人來查,她笑著說:「你就說是俺孩子的爸爸,新從外面回來的。」聽到這句話,客人有點猶豫,偷眼瞧了一下這條不太寬敞的土炕。梁隊長看到他的神情,解釋說:「都是自己的同志,沒說的。你請安歇吧,我該走了。」楊政委凍得還在發僵的手,被梁隊長攥的麻酥酥的。
  女主人送梁隊長出去,很久沒回來。楊曉冬也未能入睡,生活變的這樣快,使他腦子裡一時轉不過彎來。三天前,他以地區團隊政委兼縣委書記的身份,在靠近津浦路的一個重要縣份,召開縣區黨政軍民負責幹部的聯席會議,由他傳達上級黨對一九四三年的工作指示。會議還沒開完,接到地委機關轉來的加急電報,要他立刻接受新的工作任務。到了地委機關,地委書記說,上級決定調他搞城市工作。他提出把會開完再走,不料接他的這位老梁同志立馬追風要他動身,聲言要他去見軍區的肖部長。兩天三夜,從津浦線來到三百里外的平漢線,來到敵人統治下的省城的邊沿。這座省城,曾經磨煉過他的青春;這兒幾十里外的千里堤旁,曾是他出生的故土。多少往事啊!他正要從頭回憶,身旁的小孩翻身咬牙挑被,這一來,把他的思路打斷了。看了看俊俏的小女孩,輕輕給她捺了捺被角。這時候,女主人還沒回來。根據剛才她對他的態度,作了一些沒有根據的猜想,多少有些不放心。後來想到老梁那句:「都是自己的同志」的話,才肯定了女主人的政治身份。「同志」是多麼親切的稱呼啊!靠近敵區遇到同志身份的人,說明黨對他已經做了妥貼的安排。心裡一舒服,就睡著了。
  輕微的拉風箱聲和燃燒豆秸的嗶剝聲,把楊曉冬從夢中驚醒了。他輕輕翻轉身,隔著半撩起的門簾,看到灶門吐出的紅亮煙火。火光映照下,女主人比昨天夜裡鮮氣多了。若不是她攔腰繫著白圍裙忙來忙去的淘米切菜,你不會認為她是家庭主婦,倒像是一位盛裝的客人。頭髮早已梳得整齊淨亮;凸鼻樑,長型臉,臉上擦了一層白粉,再不顯微黃。眼睛比昨天夜裡更加明亮。上身穿的是銀灰薄棉襖,下身是藏青棉褲,腳下穿的是白夾鞋。從舉止到服裝,給人的印象是:
  身材適中,衣服可體,走路輕靈。處處顯得灑脫幹練。
  楊曉冬急於要同這位聞名未見的肖部長會面,草草吃了早餐,就催金環出發上路。金環說:「別忙,先向你交代清楚。比政治,我服從你的領導;走路進城,你得聽我的。」楊曉冬點頭應從了。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偽軍駐紮的河頭鎮。今天正逢四九大集。按照金環的意見,楊曉冬換好便服,抱著小離兒;金環提著小包袱,打扮成夫妻走親模樣。沿著集鎮大道,兩小時以後,走到了河頭鎮的東寨口。
  寨口蹲著兩個凍狗似的偽軍。金環回聲囑咐說:「沉住氣,偽軍不比特務,他們多半是有眼無珠的。」不料行至跟前,凍狗拿槍擋住金環,調皮尋隙地問她往哪兒去。金環說是回娘家去。偽軍用猥褻的腔調指著楊曉冬,問她:「是一對嗎?」金環把臉一沉,說:「誰家沒有男婚女嫁的。」說著,拿出自己的「良民證」來。偽軍們放他們進入寨口之後,金環有些顯示自己地對楊曉冬說:「憑他們這兩條看門狗,想咬人哪!氣惱了我,找他們頂頭上司,把狗日的飯碗敲掉嘍!」
  喧嘩嘈雜,似乎要把村鎮架到空中似的。楊曉冬蹲在一家冒著乳白蒸氣的豆腐腦棚子旁邊,等待金環的消息。中午時分,金環從人群裡鑽出來,朝楊曉冬點點頭。後者跟著她,穿街過巷,走到一所很僻靜的宅院裡。金環說:「事情變化真快,肖部長前天已經走了。他給你留下一封信。」
  信是毛筆寫的,字體很熟,寫著:
    曉冬,我親愛的老戰友:本想與你作徹夜長談。昨晚,接到平原區黨委來信,要我參加一個緊急會議,因而只能筆談了。我倆一別九年,你的消息,石沉大海,為尋找打入省城搞地下工作的社會力量,我查看縣團以上幹部檔案,無意之中,發現了你的名字,我是多麼高興啊!這項工作,要算你是最好的人選了。當即發電報請示。軍區黨委批准了我的建議。這就是說,黨要求你,從一個曾經任過團政委現任縣委書記的領導幹部,立刻以失業市民的身份,打入到敵占區去。組織配備給你的兵馬並不多:外線由城郊武工隊梁隊長援助你,金環負責外線交通員。這種交通員至少要有兩名。我們建議請伯母大人擔任這一角色。你如同意,希望你順便回家看看她老人家,並動員她參加這一工作。地方黨委認為她在政治上是很可靠的。內線力量有高氏叔侄。高老先生的合法身份是參議。他侄子高自萍在偽市政府工作。給他們作交通聯繫的人叫銀環(她是金環的胞妹,她們姐妹都是黨員)。此外,我想你應該找到老韓同志的後代,看他們是否還住在省城。你就依靠這些力量,去同省城的三個敵偽頭子:多田總顧問,偽省長吳贊東,偽治安軍司令高大成和他們率領的全部敵特人員作戰。對你來說,敵人是強大的,更是兇惡的。但應該知道,真理和正義在你們一邊,你們背後有黨和人民的支持。今天,你是攜帶著革命種籽去拓荒。革命種籽播在淪陷區人民的心裡,必然要開花結果。那時節,再強大的敵人,也是甘拜下風無能為力的。……
  下面是敵軍分佈概況和特務組織與活動的情況。楊曉冬暫時沒閱讀這些資料,急忙翻到最後一頁,看到簽字處寫的是:老戰友趙肖峰。
  楊曉冬看到這個簽字,笑了。金環低聲問他:「你跟肖部長熟識?」
  楊曉冬說:「提起來話就長啦!……」


  一九三○年,楊曉冬進了省城師範學校,他是一個靠母親紡線供出來的窮學生,以同等學歷考入了官費的高級學府。初入學,什麼都新鮮,什麼都稱意。例如象茶爐上叫敞著口兒喝開水,他就很滿足。同學們星期假日逛公園溜市場,他根本沒有這些興趣。他最喜歡的是唸書。每天下了課,他在圖書館看到天黑,圖書館關門時,他才出來。有一天,他去借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沒有借到,圖書員給他找來魯迅的《狂人日記》。他看著挺入迷。從此,他所看的書,都是由圖書員給他找。這位圖書員就是趙肖峰。日子長了,不知不覺的,他同趙肖峰成了好朋友。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跑到圖書館。老趙還沒起床,在他枕頭底下壓著一本書。他很想知道老趙讀什麼書,並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看懂。輕輕抽出那本書,跑到校園的假山石上;看見書皮上寫的是:《共產黨宣言》。他驚奇地掀開書本,一口氣把它讀完,感到全書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反轉頭來,還想看第二遍。抬頭一瞧,太陽已經西下了。
  把書放進衣袋,朝回走,星期天的圖書館冷清清的不見半個人影。他悄悄地走近藏書室門口,聽見裡面有響動,推門進去,發現屋裡除趙肖峰外,有兩個是叫不上名字的同學,另一個是打鐘的工友老韓。「老韓怎麼到這地方來?」他遲疑地想掏書,又怕不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老韓摘下耳朵輪上夾著的半截煙卷,劃根火柴點著,吸著走了。兩位同學說是來借書,隨便撿了兩本,也匆匆走了。趙肖峰看見他掏出那本書,問他對這本書的意見。他說:「書太好了,看了這本書,我也願意當個共產主義信仰者。」
  趙肖峰說:「信仰共產主義,光讀書不行,必須要實幹。」
  「怎麼個干法?」
  「你跟他學習!」趙肖峰指著老韓的背影。從此,他又認識了老韓。
  在一個春天的傍晚,趙肖峰叫楊曉冬請假跟老韓一塊上街辦點事。這是個飄著雪花的晚上,街燈很暗,行人也稀少。他們穿街過巷,走到一家印刷廠的後門口。老韓剛走到門前,門立刻開了,像有專人等候似的。開門人和老韓握過手,也沒說話,即轉身回去。一會兒,搬出兩捆書。老韓背起大捆就走,楊曉冬便抄起那捆小的跟上。回到圖書館,老韓才告訴他背的是傳單,準備在後天省城廟會散發的。
  廟會那天學校放假,組織春季旅行,楊曉冬接受了跟老韓一塊散傳單的任務。清早,他將傳單藏掖在襯褲裡,外面用皮帶紮緊。到廟會場上,他躲開同學,獨自溜到山門口。在那裡,老韓早已等候多時了。兩人走到背角處,老韓先交給他一迭商標,要他把傳單壓在商標底下,然後劃分了散發區域,指定了集合地方,並教他怎樣躲避憲兵警察。為了教楊曉冬,老韓先作示範:只見他嘴裡念叨著什麼「丸散膏丹」,一頁頁的向外散發;到了人稠的地方,他的動作驟然加快了,白色傳單像一群白鴿子從他手中飛出來。楊曉冬又羨慕又欽佩,心情更是激動。他不再逗留,按照所分配的路線,也散發起來。可是他的動作,又吃力又慢,心裡卜咚卜咚的,彷彿每次向外散發一張,就有人抓住他的胳臂一樣。越散越沉不住氣,最後,把剩下的百來張傳單,一下子投向圍著少林會的人群裡。他很快隱蔽了。傳單突然從空中拋下,奪了少林會的場子,大家趨步去搶,爭先閱讀。有人默讀,有人朗誦,有人揣在懷裡。忽然,一個公教人員模樣的人,提高嗓門說:「這是共產黨的宣傳品!看一眼都要殺頭的。」說完話,他像從手裡摔出個大蠍子似的扔掉了宣傳品,帶頭跑開了。片刻,人淨場光,連少林會要武術的也撒了腿,空曠的廣場上,只剩下沒拿完的傳單和閃閃發光的劍戟刀槍。
  楊曉冬隨著人流跑到河南,在集合點——釣魚台同老韓會了面,心裡還在不停地亂跳,同時又感到從來未有的興奮和滿足。
  半個月以後的一個深夜,國民黨派了十幾個憲兵,竄進了學校,逮捕了兩位教員和三名學生。楊曉冬聽到憲兵追問被捕人中哪一個姓趙,便急忙跑到藏書室給趙肖峰送信。趙肖峰急得顧不上穿衣服,從窗子裡跳出去,藏在鍋爐房的水池後邊。特務們走後,楊曉冬又給趙肖峰送來衣裳,趁著天色未明,把他送出校外。
  第二天,趙肖峰領導同學組織了請願團,堅決要求釋放被捕的師生。反動當局置之不理,師範同學便列隊遊行,沿途散發傳單,張貼標語,把蔣介石投敵賣國的一切勾當痛予揭發。市政當局惱羞成怒,當天派出大批軍警,把師範學校包圍得水洩不通。同學們更加氣憤,宣佈無限期罷課,誓死營救被捕師生;同時,對包圍學校的步兵七連展開了宣傳爭取工作。楊曉冬參加了宣傳隊,被選為分隊長。他領著十幾位同學,騎上學校圍牆,對著牆外士兵,用《滿江紅》的調子唱他們自己編的歌曲:
    二月雪天,
  被捕在師範校園,
  一個個被拳打腳踢鎖引繩牽;
  要問犯的什麼罪,
  為愛國家錦繡江山。……
  以後又編了《告士兵弟兄》之歌:
    士兵弟兄仔細聽!
  槍桿為的保人民,
  打日本鬼是英雄漢,
  殘害學生掙罵名。
  …………
  爭取士兵工作有了顯著成績:他們不刁難同學,讓同學們隨便出入,送糧送菜;有的人還幫助學生們買大餅油條。事情做的不機密,被特務發覺了,把七連調回營房,連長撤了職。九連接七連的防,又派來一個憲兵分隊。他們提出最後通牒:「限三天內交出趙肖峰等三十名同學,其餘學生全部解散。」同學們聽了,十分氣憤,全體都加入了武裝大隊,拿著刀槍木棍,同軍警隔牆對峙。一天晚上,老韓找到楊曉冬說:「情況很緊急,校裡的米面眼看就要吃完,派你今夜給趙肖峰去送信。去時我送你。回來要有困難,找我兒子燕來幫助你。」
  更深夜靜,雞不叫,狗不咬,這時,楊曉冬帶好給趙肖峰的緊急信件,和老韓一塊走到鐘樓。老韓邁了幾步,在鐘樓左邊磚槽上,用力掀開上面的鐵篦子,回過頭來,拍著楊曉冬的肩膀說:「這兒底下是污水溝,外人都不知道它的底細。出口在校牆外的河坡上。去吧!全體同學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同老韓緊緊握過手,楊曉冬心急火燎地鑽進去,先用腳尖抵住溝底,然後伏下身向前爬。溝裡涼氣襲人,還有股腥酸味。爬了十多步,身底下礁渣磚頭多起來了,他猜想是到了校牆。心裡很緊張,彷彿軍警就蹬在自己脊背上。不顧礁渣扎手,使足了力氣,加快速度,恨不得一步爬出去。忽然硌崩一聲,腦袋撞在什麼硬東西上。頭撞暈了,眼睛直冒金星。他停下來摸了摸,原來是鐵篦子卡住出口。費了很大力氣,推開鐵篦,才鑽出來。不遠,有一座小石橋。「橋上有站崗的嗎?」他問著自己,不由地停下來。聽了聽,沒有動靜,又沿河爬下去。剛爬上東坡,聽到橋上有人問:「口令!」他撒腿就跑。淒厲的槍聲,朝他背後射擊過來。
  這天中午,他拿著趙肖峰的信往回走。繞到原來的地方,遠遠的看見兩個士兵在橋頭上站崗。糟糕,敵人已經堵塞了回去的道路。趙肖峰說過,信若不能在白天送到,就耽擱了晚上的行動啦!正在沒有辦法,忽然想起老韓的話,馬上轉身快步朝城裡走。走到菊花胡同,打聽到韓家住在大雜院裡。他走進韓家那間小屋,看見一個五十來歲面色黃瘦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後藏著一個怕生的四五歲的小姑娘,炕沿前站著個男孩子,面龐清秀,眼睛靈活,腰挎書包,手捧著玉米麵餅子。他知道這就是老韓的男孩子韓燕來。他向老太太說明了來意,沒等媽媽答應,韓燕來把書包往炕上一扔,拉著楊曉冬就朝外走。等媽媽跟出大門時,他們早已拐過菊花胡同口。
  路上,楊曉冬把嚴重的情況和艱巨的任務慢慢告訴他,試探他有沒有勇氣送信。不料這孩子半點也不怕。出城之前,先找了個背靜地方,把楊曉冬的信接過來,掖在他的衣兜裡。到西關後,兩個人圍著學校繞轉了一周,到處都有軍警把守,不用說人,就是一隻鳥兒,也逃脫不了他們的眼睛。後來,繞到靠近護城河的西北面。這兒校牆陡立,牆外河水很深,把守的人也比較少。韓燕來說:「我浮水過去,爬到挨牆根的柳樹上,把信投過去。」楊曉冬說:「浮水,我剛才也想過,問題在於你一下水,就被人家發現了。」他說著,發現靠河北面有一座茶館,為數不多的茶客們,坐在水面的茶亭上,有的向外看水,有的打瞌睡。他心裡一動,領著韓燕來進了茶館。兩人要了壺茶,邊喝邊等機會。約喝兩杯茶的工夫,茶客漸漸走了。韓燕來早已盯準茶亭外面那個伸向水面的小平台,當茶爐工友剛從那裡挑走一擔水,他向楊曉冬交換了一下眼色,目測了達到校牆的距離,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去。不久,對面牆根露出了韓燕來的腦袋。他是多麼靈巧啊!攀著一棵拳頭粗的小樹,活像個狸貓,三抓兩撓,扳住牆頭。當他向牆裡跳的時候,楊曉冬的心也跟著跳,活像韓燕來的雙腳從空中跳到他的胸脯上。再也喝不下茶水,眼睛死盯著韓燕來爬牆的地方,希望他趕快出來。越等越不見動靜。正焦急中,聽得槍聲連響,眼看二十米外的河水裡,子彈濺起浪花的地方,韓燕來象只水鴨一樣,浮過岸來。他邊游邊向茶館擺手,楊曉冬會意,便匆匆從茶館躲開。
  這天夜裡下兩點,距最後通牒三小時前,全體罷課師生,突然向外猛衝,與包圍的軍警展開了激烈的搏鬥。老韓率領三十名同學,先打衝鋒,後作掩護。為了拯救多數,老韓和他的三十名戰友流盡了自己的鮮血。衝出重圍的同志,受到黨的掩護,當夜把他們作了安置。有的派赴平津,有的送往鄉下,有的隱蔽在本城。這就是蔣介石憲兵三團血洗省城師範的大慘案。從此,楊曉冬失學了。但他在政治上更堅強了。不久,他就參加了共產黨。抗日戰爭爆發,他被派到平原根據地。……
  「我們是老戰友,一別快十年了。」楊曉冬用懷舊的心情說,「趙肖峰同志的身體可好?」
  「你說的是肖部長?」金環糾正著他的話,「身體夠好,久經風霜苦險,跟你一樣,老鬍子老臉的啦!」
  「呵!」楊曉冬苦笑著,笑她說話的坦率,「我想給他寫封信,告訴他咱們就要進內線去。」
  「信我已經寫了一封,你看行不?」
  楊曉冬接過信,念了一遍,發現文字通順,字體也還清秀。心中暗想:這個女同志在政治上文化上都不簡單哪。他從新打量了她一眼。便徵求她的意見說:「有你這封信,我暫時不寫了,到裡邊去了再說。當前的事,你看怎麼辦好?」
  「我去城郊打個前站,一切搞妥當了再來接你。」
  楊曉冬不願獨自留在敵人據點裡,乘勢說明自己離家很近,願意同她作伴出發,順便回家瞧看瞧看(他沒提動員母親作交通工作的事)。金環聽了十分高興:「原來你是本地人,口音不大象呵!好,等我把小離兒安置安置,咱們隨後動身上路。」


  黃昏以後,他們到達千里堤坡,訂好見面的時間地點,楊曉冬便同金環分了手。隻身夜間走路,感到有些不安。這一帶,雖說離家不遠,敵情可不夠清楚。至於地形,他心裡有底:順著長堤,經過四座石橋,就是他的故鄉古家莊。哪知走不到三華裡,就發現迎面堤坡修有敵人的炮樓。他一時情緒緊張,快步離開堤坡,深一腳淺一腳,時間不大就走得滿身是汗。內衣濕透了,冷風一吹,涼的渾身發抖。這時,天色陰沉,抬頭不見星光,地下沒有道路。心裡一急,連方向也辨不清了。「兩隻腳走遍南北幾千里,家門口迷失路途,你是思家心切嗎?鎮靜些嘛!」他給自己下達命令後,便停住腳步,索性蹲在地下。看到前面不遠,土□高起。靠近土□一邊的枯草根裡,發現殘存未化的雪糝。他會心地點了點頭,知道積雪是背向太陽的地方。為了證實這一論斷,伸出掌心試了試冬夜的風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大踏步前進,就像在他要去的前面,有誰同他爭奪什麼似的。
  又走了五六里路,迎面的墳塋裡,出現了成行的柏樹和石人石馬。這是他熟悉的柏樹墳。跨過它,再有兩節地就到家了。頓時心明眼亮,手輕腳快,忘記了疲勞。古家莊雖尚未看見,但被他感覺到了。驟然間,周圍的環境使他感到異常親切。眼前冰封凍裂的土地,使他感到溫暖軟綿;腳下的枯枝草芥,使他感到輕柔美麗;幾堆土丘,賽過名園勝景。故鄉的魔力是多麼大呵!
  楊曉冬懷著一顆沸騰跳蕩的心,走到古家莊村邊。為了警惕,他伏在村東口地上,小心地聽了半天,確實沒有任何動靜,才傍著堤坡,向家走去。
  家門口,他親手栽的那棵槐樹,已經三手粗了。他雙手攀樹,爬上牆頭,用腳尖試著,輕輕落地,他站到院中了。漆黑的窗戶,很像土房的眼睛。看見窗戶,猶豫開了:
  「這房裡住的還是她老人家嗎?」
  他站在窗外,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是敲門好,還是在窗外站著好。這時,聽到屋裡有響動,彷彿是翻身。接著,翻身的人咳嗽了一聲。不論離家多久,楊曉冬完全熟悉這種聲音,他毫不猶豫地扶住窗戶,低沉地叫了聲:
  「媽媽!」屋內靜的象空著,顯然,把屋裡的人驚住了。
  楊曉冬用了更重的沙啞聲音:
  「媽媽,是我。」
  「呵!我的冬兒呀。……」
  門打開了,娘兒兩個依偎在一起。兒子感到熱辣辣的東西滴在他的臉上:
  「媽媽!不要哭。」
  「我沒哭,是冷風吹了眼睛流淚的。」老人家極力掩飾著,「鬆開手,讓我點燈。」
  「點燈容易被人察覺,咱娘兒倆在黑影兒裡說話吧!」
  「你說的?」母親爬上炕,先拿被單罩住窗戶,又伸手摸著火柴。第一根用力過猛,擦斷了;第二根燃著後沒有去點燈,先藉著光看了看兒子,回頭找燈盞,又找錯了地方;第三根火柴才點亮了燈。母親轉過身來,緊握住兒子的手,仔細端詳著兒子的臉:
  「冬兒,你的面容沒變多少,鬍子拉楂的,你看,比過去老了。」媽指著掛在牆上的木框小鏡,那裡有他中學時代的像片。
  「媽媽!你還在外面掛這個?」
  「我能丟掉它?兒是娘身一塊肉呵!」
  「媽!這張像片,要就是藏起來,要不就交給我。」
  「這是為什麼?……」媽媽困惑了。
  「我馬上要到省城裡面去。……」
  母親這時才注意到兒子穿的是藏青棉袍,新棉布鞋,絨線襪子。從他那臌鼻子臌臉和露出的青鬍鬚楂上,從他那濃密的黑眉和深深的大眼上,從他那細高的身材和樸實誠懇的舉止上,母親覺得他幾乎同當年他的父親一模一樣。不過父親什麼時候都是短衣短褲勞動人民的打扮;兒子的現在服裝,既不同於父親,又不同於搞革命工作的幹部。
  母親站起來,「曉冬,你過來!」她用審查的眼光注視著走近前來的兒子。當看到他那開朗的面孔,特別是看到他那雙眼睛放出她所理解的光輝的時候,母親兩肩微聳,吐出一口長氣:
  「曉冬!黨又派你來搞地下工作啦?」
  「好媽媽!你猜的很對。」
  「聽說出城入城盤查的挺嚴,要當心,日本鬼子可是毒辣的很呵!」
  「沒關係,媽媽,省城是片大海,我好比葉子魚兒,搖擺著尾巴就浮進去了。」
  「甭拿著苦瓜當甜瓜賣,媽是那麼好哄的?」老人顯出固有的倔強勁,「告訴我,這次回家,是單看看我,還是有別的事?」
  「離開七八年啦,不知家裡怎麼樣,心裡十分牽掛,就打算看望你老人家——等一會兒還得趕路呢。」這原是他忌諱說的話,終於脫口說出來。
  「不能走!我給你做點飯吃。」
  兒子堅持不讓母親做飯,要把剩乾糧剩菜拿來吃。母親把剩乾糧放在炕上,便去燒水。楊曉冬發現炕上擺的是兩個紅高粱窩窩頭,心裡覺得挺難過。他拿著乾糧,湊在老人跟前,安慰著說:「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要再惦記我,倒是媽媽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三災八難的不容易。盼著吧!盼到咱們老百姓翻過身來的時候,我告假回家住上幾天,然後領著媽媽坐上火車,到北京、天津看看風光去。」他想用未來的幸福,給母親一些精神上的滿足。
  老太太連連搖頭:「那些個幸運事兒,娘不想沾。只要你們能打出鬼子去,叫娘看到共產黨成了氣候,看到兒子沒災沒病的回來,我就算燒了一摟粗的高香。那時候,當娘的喝口涼水,就著剩乾糧吃,也是心甜的。」娘兒兩個的話越說越多,爭相發問。兒子總不愧是搞政治工作的能手,很快地說服了母親,使她同意兒子作地下工作,並答應幫助兒子做合法交通員。她除了叫兒子搞好工作以外,又專門向兒子提出三個要求:做好掩護,千萬別暴露目標;一年之內討個兒媳婦;眼看快到年底,要回家過個年。兒子為討好老人家的歡心,一一答應著。母子們正在快活喜悅的時候,後鄰傳來喔喔的雞聲。
  「媽媽聽,雞叫啦!」兒子一口吹滅了燈,拉開窗簾,察看窗外的時光。
  「莫著慌,那是後鄰毛娃子家的蘆花公雞,整天價胡叫喚,沒個準頭。按理說,春三遍,秋四遍,冬天一夜叫八遍,還早著哩。」
  不管母親怎樣攔阻,兒子終於堅持要走;不管兒子怎樣阻攔,母親還是堅持要送。娘兒兩個難捨難離地依偎著走出門口,沿著村旁小道朝西南走。看看走到村邊,楊曉冬回過頭來攥著母親的手,輕聲說:
  「媽媽,天冷風大,你快回去吧。」
  母親想說什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看兒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風裡,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動也不動,彷彿兒子從她的心腸上面繫了一條繩索,走一步,一牽引,牽得她心腸陣陣作痛。……


  晚上九點半,金環走到老家五里鋪,家裡空落無人,父親加夜班去了。她父親叫顏寶,因為忠厚老實,人們給起個外號,叫他蔫把。他在省城火柴公司當了二十年的看門工友。老伴死後,他好不容易把兩個閨女拉扯長大成人。大女兒結了婚,小女兒上了護士學校。才過了兩天安生日子,大女婿就犧牲了。這件事,他認為是女兒的命不好,世界上守寡的多著呢,也不大在乎。最擔心的是他兩個女兒都不聽他的勸告,都參加了共產黨方面的工作。在他看來,小女兒銀環不輕易出頭露面,深居城裡,問題還不大;他特別不滿的是金環。她不斷出出進進的,和什麼樣的人都打交道。他常責備她:「說不定哪會兒,我總得吃你的掛落兒。」金環把臉一沉:「養女兒,不得濟,就生氣,吃掛落,你活該!」他不吱聲了。他清楚地知道,大女兒「刁」,小女兒「嬌」。嬌的他捨不得管,刁的他不敢管,只好冷眼看著她們自行其是了。
  十點半鐘,顏寶值夜班回來,見小屋裡有燈亮,推開門,看見了大女兒,「金環!你深更半夜的扔下孩子,胡亂跑些什麼?」
  女兒說明了來意。他楞了一會,慢騰騰地說:「你淨管閒事,這樣不濟年頭,自己低頭閉眼的活著,還說不定哪會飛來災禍呢!」
  「爸!我可閉不上眼睛。你不知道嗎?我睡覺都是睜著眼。」
  「管閒事,落閒事,放著覺不睡,深更半夜的,領個外路人去?」老人說著就要上炕睡覺。
  金環生氣了,吹乎老人說:「日本鬼子叫你出一年伕,你敢說個不字?自己人叫你帶帶路,你拿捏著不動彈,咱們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你說說!」
  老人被金環挖苦到不可開交的時候,無言地踱到鍋台旁邊,雙手抱著破瓷壺,滋咕滋咕喝了個飽;用袖頭擦淨鬍鬚上的水滴,衝著大姑娘說:
  「遞給我棉襖!」
  「幹什麼?」
  「給你一塊兒接好人去。」
  金環格格笑了,一口吹滅了燈。
  父女二人走到溝外柏樹林,遠處雞在啼叫,他們圍著樹林繞了一圈,不見半個人影,四周也沒響動,等了片刻,發現來自古家莊昏沉沉霧濛濛的道路上,有個黑點,越近越大,楊曉冬快步走來了。他們見面之後,立刻隱蔽到樹林裡。不久,老人先從樹林裡鑽出來,領路前進,兩個黑影拉開十多步的距離緊跟著。繞村莊,抄小路,進入漫長的凹深地帶,大地在這裡彷彿坍塌下去似的。凹地盡頭是深溝,這兒地勢較陡。老人趴下,後面也跟著趴下,經過一段艱苦的匍匐前進,爬上了溝。金環附在楊曉冬的耳邊說:「最難的一條封鎖溝,被咱們闖過來了。從這條路走,躲開好幾個炮樓,外路人哪敢走呵!」又越過兩個村莊,遠遠瞧見,電線桿上繫著一排電燈,燈光在霧氣瀰漫的深夜裡,好像浮在水面上。楊曉冬許久不見電燈了,看到這些東西,想到農村根據地的艱苦生活,心裡很激動,感觸也挺深。他跟著他們又進入一個小村鎮,拐彎抹角的跨上一道漫坡,只見上面蓋著孤零零的兩間土坯房。金環緊走幾步,趕過父親,搶著掀起谷草門簾——他們到家了。
  一分鐘後,金環燃著了乾柴,讓楊曉冬烤火。跳躍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使她顯得更年輕了。她感到完成了重大任務,止不住的高興,對著楊曉冬有說有笑。瞥見爸爸裝煙,就拿起一塊帶著濃煙烈火的乾柴,舞弄著給他點火。老人邊躲邊沉下臉說:「當著生人,都沒個安定勁兒,真不討人喜歡。」金環說:「你喜歡誰?你眼裡就有那個不說不道的小妮子,是不是?」老人並不否認,舐了舐嘴唇,慢騰騰地說:「天不早了,先休息休息,明個有事早走,別耽誤了呵。」
  黎明時分,楊曉冬同金環出發了。公路上有朝城裡行駛的大車,有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面孔的行人。右側是被鐵絲網圍繞的飛機場,正前方聳立著青銅色房舍。其中崢嶸觸目的是發電廠、麵粉廠和兵營的煙筒,它們象樹林似的矗立起來。再遠些,可以看見古老的城牆,橫躺在隱約的山巒懷抱裡。這座古城,對楊曉冬說來,十分親切。在這兒,他曾度過他困苦的童年和美麗的青春;在這兒,曾燃燒過他的生命之火。為了使這裡的人民能夠生活在陽光底下,自由地呼吸,許多共產黨員和愛國人士,在國民黨的屠刀下流盡了自己的鮮血。誰能想到,國民黨劊子手舉起屠刀對待人民的時候,是那樣的凶狠殘暴,當國難臨頭、敵人殺來的時候,又是那樣稀泥軟蛋、奴顏婢膝呢?
  楊曉冬現在心緒萬端了。他曾幻想,將來大反攻時,他以一個普通指揮員的身份,帶領一支人馬,參加解放故鄉省城的戰鬥。他願意率領他的部隊首先登城,第一個看到被解放人民的笑臉。那時,他們和全城的居民,挺立在大街的十字路口,放開喉嚨高喊著「共產黨萬歲」,那是多麼愜意喲!現在,當古城和她善良的人民陷入水深火熱的時候,黨派他隻身先期來這裡領導地下鬥爭。……想起這些,楊曉冬的心情更加激動:「我決不辜負黨的委託,我要在敵人的心臟裡大幹一場。」一種渴望和受難同胞會晤的心情,隻身闖入龍潭虎穴的豪邁感情,浪濤般地撞擊著他的胸膛。不知不覺的,他腳步加快了,帶路的夥伴被他拉下很遠。
  「喂!你走慢點呵!」金環緊跟上來,「咱們抄近,走電燈公司後邊那條道。有人問話,由我出頭,你可別冒失。」
  走過電燈公司後面的木橋,前邊岔開兩條道。一條奔東關,一條去南城門。去東關的路近,但地曠人稀,不易掩護;
  楊曉冬主張繞道走繁華的南門。
  上午八點,他們接近了南城門口。通往南門的馬路上,來往行人很多。城門口外站著偽治安軍兩個門崗,他們身後有四個穿青制服的偽男女警察,警察對面有兩個象木樁般的日本兵,他們身穿米色軍裝,臂纏紅布袖章,黑眼珠子死盯著一個方向。在這黑眼珠的監視下,偽警察檢查行人十分仔細,不論出城入城,一律要盤問。女警察搜人時,連胸帶腰都摸個遍,稍有嫌疑,就當場逮捕起來。楊曉冬見事不妙,向金環使了個眼色,兩人徐徐撤退,剎那間,走到南關大石橋。楊曉冬說:
  「平常出入城門也是這般檢查?」
  金環說:「平常人少,也沒這麼緊。不礙事,無非是多等會兒,咱們先到小面鋪裡吃早點去。」
  楊曉冬說:「吃飯是小事,你去打問打問,把情況鬧清楚。」金環去的工夫不大,從一個偽公務員嘴裡,知道今天是要迎接日本加籐報導部長,由機場到南關一帶,從早八點戒嚴。為了躲避這塊地方,他們試著從西關進城。來迴繞了兩趟,結果空空浪費了三個鐘頭,白白跑了二十里路。依著金環是先返回五里鋪,楊曉冬不吱聲,經過多時的考慮和商討,決定再試試一般鄉下人不敢出入的小南門。
  他們沿著護城河邊走過小教場。護城河水早已結冰,挑水工人,在六棵枯柳附近的冰河上,鑿開幾個冰孔,人們挑著水桶推著水車,忙忙亂亂地從冒著熱氣的冰孔裡取水。然後踏著冰涼梆硬的道路,經過小南門運往城裡去。
  楊曉冬他們走到小南門的時候,天已過午。守門的是一個傲氣十足的偽治安軍和一個身著破爛制服的偽警察。出入這裡的人,除了上述運水工人外,大都是在敵偽機關裡混事的。看來,行人不多,稀稀落落,時有時無。小南門外便是一所花樹凋謝冷落無人的公園。楊曉冬坐在公園邊緣的靠背椅上,注意著敵人這兩隻看門狗,金環同他並肩坐著。他幾次試著站起來,都遭到她的勸止。她想:千斤重擔放在我的肩膀上,進與不進,由我來抉擇,你這樣一個負責同志,哪能碰時氣撞運氣呢!她不願意叫同伴焦急,不斷地寬慰他:「沒關係,天氣早著哩!萬一今天進不去,還有明天呀。別惱火!」但她心裡十分惱火。「挨刀的們,偏在我執行大任務的時節,叫我丟臉。」
  楊曉冬早已看穿她的心思,任她說話,也不答言 注意力集中在小南門口。那裡有一輛人拉的水車,正貼城門朝裡走。車水裝的過滿,拐彎時軋在石塊上打了個趔趄,車水激盪出來,濺了那個偽治安軍滿身。這傢伙沒事還要從雞蛋裡面挑骨頭,哪能忍受這些,趕上前去,照著拉車人的屁股踢了兩腳,見拉車的沒吭氣,他還覺著不夠本,從後面劈手拔下堵水車的木塞,拳頭般粗的水柱立刻飛流出來。這時,恰巧一條毛驢拉著滿車青蘿蔔趕進城門洞,水柱直噴驢頭。它驚吼一聲,竄出轅外,板車轅輕後墜,蘿蔔滿地亂滾,阻塞了道路。警察又氣又急,連喊帶罵,「渾小子,不長眼,快收起來,你想找死咯!」偽軍認為事從根上起,又追趕拉水車的算賬。
  這些都瞧在楊曉冬的眼裡。他驀地站起,快步走進城門,幫助驢車裝蘿蔔。起初,由於內心激動,出手過猛,扔出的蘿蔔掠過菜車碰到洞壁上。當發覺警察對他的行動不抱反感時,他的動作就自然了。幫著裝好車,套上牲口,牽著韁繩走過城門洞。滿臉大汗的車伕,走過來,向他千恩萬謝。楊曉冬一句也沒聽清他的話,扭轉頭朝著城門外邊的夥伴不住揮手。金環又驚又喜,向他微微點頭作別。楊曉冬倒抽一口長氣。隨著這口氣,那顆已經緊張了很久的心,開始鬆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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