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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黎明前,屋裡黑洞洞的,小燕兒下了床,踮著腳尖走到炕沿前,才要輕輕說聲起床,就見楊曉冬和韓燕來同時翻身坐起來。時間不大,他們把出門應穿應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楊曉冬對小燕耳語說:「你到醫院告訴她,在我們離城期間,哪裡也不要去。你們都得提高警惕,防備敵人的陰謀詭計。特別是周伯伯,要他說話辦事多留神,別露出我們進山的馬腳來。」小燕答應著,先開開門,到院裡聽了聽,又從大門縫向外瞧了瞧,然後輕開大門送他們出去。
  天亮時,他們平安出了西門。按照預定計劃,先到邢大嬸家,再瞭解一下封鎖溝外面的情況。
  太陽剛露頭,金黃色的光線照射在小茶館的屋頂上,看著非常醒眼。茶館門口貼著鮮紅春聯,門楣橫掛五彩繽紛的花紙,懸在竿頭的笊籬上,也更換了一塊簇新紅布。
  韓燕來才要領楊曉冬進門,正好邢大嬸從外面買菜回來。她拎著柳條籃子,裡面裝滿白豆腐青蘿蔔黃豆嘴,還有不大的一塊豬肉。她會用這些材料做成廉價的合菜,專賣給窮哥兒們喝茶就燒餅。瞧見韓燕來,她笑著朝家裡讓,他們跟她進了茶館。盤著高灶的外間,東西放的很亂,中間邢大叔沒起來,再朝裡還有個小套間,可以放兩張單人床,邢大嬸把客人們讓到套間裡。
  韓燕來介紹說:「這位是我盟叔,俺倆打算搭伙到溝外邊跑點小生意。因為不瞭解溝外情況,想跟大嬸這兒來打聽打聽。」
  邢大嬸見韓燕來連楊曉冬個名姓都沒介紹,心裡有點不痛快。她說:「打聽什麼呀,不論溝裡溝外,都緊的很,光為跑個小買賣,何苦貪這麼大凶險呢?」
  楊曉冬看懂她的心思,插口說:「我姓楊,燕來是我的盟侄,我們先到這裡來,就是相信你老人家,托靠你給咱們拿點主意。」
  邢大嬸愛吃好話,立時樂了,話也變的謙虛了:「這年月哪有準頭,既有要緊的事,我看是走一步說一步,乾脆你們多花點錢,到西關大街坐汽車,先混出卡口和封鎖溝去。
  ……」
  按照邢大嬸說的,他們到了汽車站。楊曉冬發現這是原來的民生職業學校。教室被拆改成車房,傳達室改成售票室,買票的在售票室的小窗口外面排了很長的隊。右面,原來學校的體育場裡,爬著十幾部十輪大卡車。靠牆角有兩部車在發動,因為天冷燒木柴,發動不好,冒著團團嗆人的濃煙。
  韓燕來才要排隊買票,看見一個穿呢料衣服的日本人從票房裡出來,後跟一個滿身油垢的中國司機,他們走到冒煙的汽車跟前。司機上了車,他喊:「定時班車,因故停開了,這輛卡車臨時開往馬駒橋,有願意去的,上了車再買票。」聽到這句話,排隊的人們一窩蜂趕來,爭搶上車。
  馬駒橋離城三十里,方向靠西北,距楊曉冬他們接頭的地點比城裡並不近多少,好處是脫開了城關崗卡的封鎖。楊曉冬同韓燕來商量了一下,也搶上了這部車。
  八點,車開了。汽車破,車廂淺,道路糟,走起來悠悠晃晃,很有掉下去的危險。韓燕來站在外首腳刺住車,竭力用身體擋住楊曉冬,楊曉冬擔心韓燕來站不穩,雙手扳住他的肩膀,車在顛簸搖蕩中前進。
  汽車經過商業區,鑽過西下關的黑暗地洞,未受任何檢查開出封溝卡口。一出郊區,道路更加不平,旅客前仆後仰,搖撼的腸肚陣痛。天陰沉著,西北風裡夾雜著雪糝,打的人臉生疼。節令是春天,在敵占區感覺不到一點春意。唯有汽車大搖大擺地開過沿途所有炮樓,使楊曉冬他們感到很輕快。
  上午九點鐘,車開到馬駒橋。馬駒橋是個近千戶的集鎮,敵人設立了一整套的軍警憲特基層組織。由於這部車是省城開來的,盤查手續很鬆,韓燕來在前面剛掏出證明書,敵人即擺手叫走。韓燕來回頭看了楊曉冬一眼,帶著幸運心情,雙肩一聳,匆忙領先朝村外走。
  「往哪兒去?」楊曉冬停住腳步問他。
  「哪兒去?」韓燕來回過頭來盯著他,發生懷疑了,心想:
  「我能上哪裡去呢。你不願離開這塊是非地怎的?」
  楊曉冬看懂他的意思,用肯定的語氣說:「先不出村,跟我在集市上溜躂溜躂。」
  韓燕來不大痛快地想:「還先溜躂溜躂!」但他不願把心裡的話講出來,便跟著楊曉冬走進來往穿梭的集市上。起初,燕來主動在前面引路,走了半條街,見楊曉冬啥也不買,一個勁向人多的地方鑽,更覺不投他的心思:這個鬼地方,有什麼逛頭?人家心急火燎的,你倒怪鬆散。他索性跟在後面,再也不引路了。
  到集市中心區,楊曉冬驟然變成一位熱衷於買辦東西的顧客,不斷打問各種行情物價,在賣藕的小販跟前,他連連誇獎說:「多鮮氣的藕呀!多買些,能帶出村嗎?」
  小販回答說:「你趁散集的工夫,跟大流朝外走,買多少都能帶,東西南北四面可以出村。」
  楊曉冬很滿意這個答覆,說了聲:「等會兒我再買!」拉著身旁那位心不在焉的夥伴,又串到提竹籃賣紅棗的老太太跟前,笑著問道:「多少錢一斤?」
  老太太回答了價目,放下籃子,問他們稱多少。
  楊曉冬買了半斤,抓一把給夥伴說:「城裡吃不上這麼肥碩的棗兒,嘗嘗!」
  韓燕來一面接棗,心情有些轉變,他這樣理解他:「楊叔叔是根據地長大的,很喜歡鄉村,在都市憋悶的久了,乍一出來,願意散散心。好在時間還從容,任他多轉游會兒吧!」
  楊曉冬興致勃勃地吃棗子,誇獎顆粒兒大,肉腰肥實,問棗子是哪裡出產,老太太是哪裡人,賣完棗又是怎樣回去。總之,他對老太太多方面都很關懷。
  老太太顯然是喜愛這位饒舌的顧客,她同他談了很多的話,把自己所知道的統統告訴他。
  韓燕來對他們的談話,完全當耳旁風,聽到楊曉冬說「找門路買山貨」,也不在意,他專心注意的是身旁來往有什麼可疑的人,他們是不是化了裝的特務……
  突然,楊曉冬拉住他的手同老太太介紹說:「這是我的夥計,因為我們老是賠錢,他對出門作生意也不上心啦!」
  這樣介紹法,使韓燕來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為了避免破綻,不得不隨話答話向老太太打招呼,並被迫扮演著小夥計的角色。
  老太太楞了楞神,望著韓燕來說:「你們掌櫃的打問的這個地方,我說不清楚。離這不遠,西坡口上有個剃腦袋瓜兒的,他是甄村人,跟眺山莊是兒女親家,我領你們找他去!」
  「眺山莊」三個字,像一個擰開的水龍頭,立刻在韓燕來乾旱的心田上,灑滿甘霖雨露。他泛著今天出發以來第一次開朗的笑臉,像對待最好的親友一樣對待老太太;不管她怎樣推辭,他終於從她手裡搶過那個沉甸甸的籃子。臨走之前向楊曉冬作著興奮又抱歉的表情,表示在此以前他完全誤解他的種種活動。
  經過介紹,他們認識了剃頭的,在不影響對方生意下,楊曉冬斷斷續續地同他談了很多話。這次所談的每一句話,都引起韓燕來的極大注意。他完全歎服了楊曉冬接近群眾的驚人本領:因為他同理發的交談不久,關係搞的親如家人,而且在一起進了午餐。
  飯後,理發的說天氣太早,再做幾個活,等著散了集跟大流一塊走。楊曉冬這時倒不安靜了,一會兒站在坡口,盯著西面陽光照耀下那些漠漠煙靄的村莊,一會兒又放眼眺望遠處那連綿不斷的山脈。過了一會兒踱下坡來,躺在一堆秫秸上,閉住眼睛,思索什麼。理發的偷眼瞧見這些情況,他的精神呈現緊張,剃刀變鈍了,手指頭不靈活了,接連在顧客頭上劃破了幾道血口子。
  韓燕來自從見到理發的,態度完全樂觀了。吃完飯,舒心地躺在斜坡上,回憶著半天的經過。回憶中,他懂了一條道理,不管多大的困難,不管多複雜的情況,只要親臨現場,鑽到群眾裡邊,摸清底細,辦法多的很。對比起才下汽車的時候,自己那股貓頭火性勁兒,越發顯出楊曉冬老練而有經驗。
  散集之後,他們跟著理發的平安到達了甄村,過了甄村不遠的三叉路口上,理發的指著左手道路說:「順這條路,一直就走到啦!」楊曉冬他們道過謝請他回去,他口裡答應著卻不動彈,等了一會,他終於說道:「咱們交朋友一場,現在要分手了,我想討句實話,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
  韓燕來搶著回答說:「沒告訴你進山販柿子呀?我們掌櫃的是老山客啦。」
  理發的搖著頭說:「為兩個販柿子商人,我肯送這麼遠?」
  楊曉冬反問他:「你看我們象幹什麼的?」
  理發的說:「依我看呀,你們是這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八字。
  韓燕來強不承認:「你從哪裡看出來?」
  「光看是看不出來,從這位的言談話語裡我揣摩到的,要不我下午做活光出錯兒呢!」
  楊曉冬拍著理發的肩膀笑著說:「你猜的對。理發員同志,謝謝你,你猜的對喲!」
  理發的十分滿足地說:「謝不謝不要緊,只要換出『同志』這兩個字來,送你們這二十里地就不算白費了。」
  理發的回甄村了,韓燕來不放心地盯著他的背影。楊曉冬說:「燕來你放心,好人壞人咱們鼻子一嗅就清楚,你要相信這條真理:在基本群眾裡邊,絕大多數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


  下午四點鐘左右,四周都很安靜,估計沒有敵情,兩人奔向迎面村莊。從村邊的小孩嘴裡,打問出交通站的地址。交通站是個土坯大門,一進院空空落落,沒有人煙,一明兩暗三間屋,屋內冷冷清清,炕上沒席,僅有一條硬木炕沿,灶前沒鍋碗,石板作碗架,上面放一盞干油燈。他們剛剛站下,從外面進來了一個十多歲的姑娘,他們托她找村幹部,她向他們要介紹信,他們解釋了不能帶信的原因。小姑娘說,等辦公人下地回來,就給他們安排食宿。她走後,楊曉冬倚臥在沒席的炕上,閉眼休息。韓燕來也躺下,他睡不著,覺得這一天過的太長,想思慮點什麼,可一點思路也抓不住,腦子亂的發脹。他走到對面屋裡看了看。這屋沒炕,藏了一些農具,牆角有靠梯,頂端直通天空,他帶著童年那種登梯上竿的興趣攀上去。抬頭一瞧,上面原是個小小房間。東面安著窗戶,他扶著撕破窗戶紙的櫺框外瞧,看到一片波浪式的石頭房頂。房頂的衰草正在返青,天上淡雲橫抹,迎面輕風吹來,有一種初春的舒適感覺。韓燕來的頭腦覺著清楚多了,正想下梯叫楊曉冬,忽然發現一種怪異現象:距交通站不遠,有所大院,院中棚了一個高出地面三尺的白菜窖,窖口支起曬竿,上面橫掛著三個馬燈。雖然在白天,仍可看到燈內冒著黑煙的火苗。突然有人從窖口爬出來,手持帶鉤的木棍,匍匐到第一個馬燈跟前,仰面朝天舉竿摘燈,並迅速吹滅燈火,又爬到第二個第三個跟前,作了同樣的動作。韓燕來看來心裡十分詫異。楞了一會兒,不見有旁的動靜,扶梯下來,想叫楊叔叔一塊上去看看。回到屋裡,見楊曉冬沒睡,他正握著鉛筆在小本上記什麼。韓燕來估計他在寫匯報材料,便不敢打擾他。外面太陽快要壓山,他想村幹部下地快回來了,爭取時間休息一會,剛剛躺在炕上,聽得外面咕咚響了一聲,像是有人跳牆,韓燕來坐起時,外面有人喊話:
  「你們是幹什麼的?」完全是敵對和威脅的聲音。「我們是……」韓燕來剛說了半句,被楊曉冬擺手制止了。
  「你們是幹什麼的?」楊曉冬反問。
  「我們是來逮捕你們的。別叫費事,先扔出武器,然後拍著巴掌滾出來!」
  一提武器,倒提醒他們,楊曉冬搬起當碗架的那塊白方石,韓燕來揭起那根硬木炕沿,分頭把住窗戶和門口。不管外面怎樣威嚇他們,暫時都不吭聲。房上的人生氣了,他說:「一班壓頂,二班堵窗戶門,膘子過來跟著我掏他們的窩。」
  韓燕來聽罷十分緊張,雙手高舉武器,不錯眼珠兒瞪著。看光景,不論是人是鬼,只要探進頭來就得砸他個腦漿迸裂。楊曉冬聽著房上說話的人,語音有點耳熟,才要朝熟人上想,立刻警惕自己:語音熟又怎的?熟人中也有投敵的敗類,何況自己是當地人,當地人聽當地話沒有不耳熟的。他握緊那塊石頭,嚴防住窗口。這時候,有沉重的足音闖進穿堂屋,喊了聲「衝進去捉活的」,突然門外有人探進頭來,韓燕來用了十分力氣,照著進來的腦殼猛擊一棍。進來的人應棍倒落,氣也不哼。剎那間,韓燕來感到自己的威力,這樣硬梆腦袋的傢伙,竟吃不住他一棍。不料,正是他這一棍暴露了無槍的秘密,外面人乘勢一個箭步竄進來,以手槍逼著大喊:「不准動!」當他們看到不顧一切舉石下砸的楊曉冬,闖進屋的人驚呼:「不要砸呀!」說著立刻把槍插在腰間,攤開兩隻大手十分遺憾地說:「這是從哪說起,淨是小姑娘瞎報消息,怎麼把自家人當特務呢!」這時連韓燕來也認出進來的是梁隊長。梁隊長覺得對不起楊曉冬,他說:「也怨我們故意轉腔轉調的,不的話,楊政委總會聽出我的口音來。」楊曉冬笑了笑沒作聲。這時,外面進來兩條漢子,韓燕來認出那個身體魁梧的就是剛才那個摘馬燈的人,另外是位年輕的瘦個子。梁隊長說魁梧的叫膘子,年輕的叫張小山,外號「山猴兒」。這兩人先後過來與韓燕來握手。
  韓燕來心裡十分不安,感到他誤傷了同志的性命,偏偏梁隊長又不提念這碼事。他實在沉不住氣了,不斷偷眼往炕沿底下瞧。
  梁隊長看懂了他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嘲笑著說:「小伙子呀!你怎麼啦,你打碎的是『判官老爺』——五道廟的泥胎呵!當成我的隊員哪?好說你啦!」韓燕來聽罷,向前走了幾步,伏到炕沿下邊黑暗處仔細一瞧,果然是頭顱破碎的泥胎,唰地一下,心裡寬亮了。他說:「梁隊長,真把我急死啦,現在放心了,請你把兩班隊員都叫進來休息吧!」
  「兩個班?」梁隊長楞了楞神,想起自己剛才的話,有風趣地回答:「對啦!倒是兩個班,就是兩位班長來啦,隊員們還沒出發哩!」
  問明了楊曉冬他們的意圖,梁隊長說:「交通站派人送你們當然可以,最好跟我們一塊走,可送到你們五虎嶺。只是我們今夜要執行點任務,願意作伴的話,多繞二三十里路。」
  多走幾十里路,對打游擊習慣了的人,不算個問題,他們答應了。
  梁隊長見楊曉冬答應跟他們作伴進山,高興到狂喜程度,認為有必要進一步介紹他的隊員,便指著魁梧的漢子說:「咱們這位膘子,身強力大,憨厚直爽,是條鐵打的漢子呢!」又指張小山說:「這是個機靈鬼,他家就是五虎嶺的。怎麼樣,小山,這回奔你的老家走,能送同志們過封鎖溝嗎?」
  山猴子故意惡作劇地說:「睜著眼睛不能,閉著眼睛才能哩!」
  韓燕來覺著張小山很活潑,又跟自己年歲差不多,很願意接近他。不斷向他問這問那,問到今天夜裡執行什麼任務,張小山要告訴他,膘子瞪眼插言說:「這是軍事機密,時候不到,告訴你也不懂,時候到了,不問也就看清啦!」
  黑夜,大伙收拾行裝準備出發,楊曉冬找了條草繩當腰帶,把長袍捲成短裙。韓燕來的鞋不跟腳,臨時繫了根布條鞋帶。梁隊長把棉袍拽起,大雞頭的插梭盒子橫挎腰間,空著兩隻手很利索。張小山打扮的好比戲台上的武丑,腰子像這支夜行小隊的馱子,背後繫著自己的行李和梁隊長一部分東西,右肩扛著一條凸繃繃的大麻袋,裡面活像裝了兩個俘虜,手持帶鉤長竿,腰裡還挎著五連子彈袋和二把盒子。換個人,準叫這些東西壓的喘不過氣來。膘子可不在乎,他搖晃著身軀彷彿漂在水上的一隻大船,倒是因為沒裝滿載,才使他這樣晃裡晃當的。
  夜過封鎖溝對大家是家常便飯,對韓燕來就新鮮透頂了。從打出發之後,他時時刻刻惦記著這件事,就像他童年時節持竿子擁馬蜂窩一樣,捅了怕挨整,不捅手心又癢癢得難受。接近了眺山莊,他瞧見有個很高的炮樓,心裡突然緊張了,見同伴一個個都放心大膽朝前走,他不便問,咬了咬牙,心裡對自己說:「難道你是老鼠膽子?」雖在責備自己,可總是不安,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搶走幾步趕上張小山,輕聲問炮樓有多少敵人,是鬼子還是漢奸隊。張小山告訴他,這裡沒有什麼炮樓,那個高的是眺山莊馳名的七層寶塔,登在塔頂上可以看清西面的山,眺山莊就是因此得名的。韓燕來心裡一輕鬆,才看清真是玲瓏寶塔——再也不像炮樓了。
  繞眺山莊西行五里路,視線突然開闊了,迎面挺立著第一個圓柱形的碉堡,隔不到二里路又挺立著一個,放眼細看,越看越多,像繞山坡釘了等距離的木樁一樣。韓燕來頓時覺到:沿著林立的碉堡下面,定然是那條環山封溝。他對封溝厭惡又仇恨,在他看來封溝象條攔路傷人的毒蛇,碉堡好比毒蛇脊背生的癤子。
  接近碉堡時,按照梁隊長的手勢,同志們全趴在地下,五個腦袋集成一朵梅花。梁隊長說:「看著碉堡橫在眼前,實際還有二里路,大家不要慌,每個碉堡只駐一班偽軍,火力也不強,我們先護送楊同志他們過路,回過頭來再同狗日的算賬。說真的,要不是首長跟著,我們不能悄步啞聲,一堂政治課是短不了他們的。好啦!你們趴著別動,我去偵察一番。」
  梁隊長走後,韓燕來問張小山什麼叫上政治課。張小山說,就是給敵人講話。韓燕來看了看四下的開闊地,他懷疑了。「難道他們老老實實聽講?」張小山說:「敵人還有老實的?全靠降伏嘛。」他講起喊話的經歷:「最初談不到政治課,那叫對敵喊話。喊什麼『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啦,『偽軍弟兄槍口朝天放槍』啦,以後添了點國際國內形勢。再往後,又添上炮樓內部情況,誰作了什麼惡事,有名有姓的講,敵人最怕這一手。我第一次領著敵工幹事喊話,每講一句,敵人亂放一陣槍。第二次講完婁,炮樓裡答話啦:『有種的白天來,一刀一槍的干干,別夜裡念葬經。』也有人諷刺,『你們講的又饑又渴吧!快爬到山坡上,喝泉水就石頭子,又涼又硬,吃去吧!』第三次我們隊長跟著去了,敵工幹事剛開話板,樓里拉起胡琴,偽軍們合著弦唱窯調,越唱越聲高。敵工幹事氣急了,顧不上隱蔽身體,挺身出去喝斥他們。我看到有個壞傢伙伏著窗口正要放槍,就聽到當的一槍,壞傢伙從窗口掉下來,是我們梁隊長先下手了。接著他趁勢喊:『今後再講話,只許用耳朵好好聽,不許搗亂,對搗亂分子,伸胳臂打成缺手,探腳的打成瘸子,吐口唾沫都要打成豁唇。』從此,敵人再不敢呲牙啦。……」
  梁隊長偵察回來,領著大家爬過封鎖溝,這兒距執行任務的地方還有十里路,沿溝向北走了半點鐘,發現眼前有一道光亮,光亮上端紅潤潤的與鉛灰的天色混合了。再向前走,一切都看清楚了,封溝東面的邊緣上,每隔十米左右,埋了六尺來高的木樁,樁頭懸吊馬燈,一溜火光照射溝沿上下,封鎖過往行人。看到馬燈,梁隊長說:「這段路地形最複雜,是我們軍民過路最多的地方,敵人夜裡不敢出來,又想封鎖我們,編出這套照明的鬼法子。膘子,給我長竿,你把『閻王』『小鬼』倒出來,提前出發配合行動。」說完話他要求楊曉冬他們躲在西邊土坡後頭觀陣。楊曉冬說:「我們也別袖手旁觀,多少幫點手。」梁隊長摘下自己的插梭盒子遞給他:「拿上這件武器,必要時,掩護我們一下。」韓燕來看著楊曉冬接了槍,他對張小山說:「你這槍能借我使用嗎?」張小山腦子一轉說:「我跟著隊長,離不開槍。膘子,把你的槍借給這位同志吧!」膘子本不願借,見隊長點頭,不好拒絕,連同五連彈袋一齊摘下交給韓燕來,他拖著兩個泥胎匍匐前進了。
  十分鐘後,靠敵人溝沿那面突然挺立起兩個人,韓燕來看清他們是泥胎時,碉堡裡的槍響了。與此同時,在另一個地方,梁隊長一躍上溝,仰面朝天舉竿摘下第一個馬燈,然後就地十八滾又摘了第二個。膘子操縱著泥胎跳舞,引逗的敵人對泥胎加強了火力,機槍步槍交叉掃射。終於敵人發覺中了調虎離山計,他們分出一股火力,射擊摘燈的人。這時梁隊長顧不上熄燈了,每摘一個,帶著火亮扔給溝內的助手,速度快的象流星一樣。當一顆迫擊炮彈落在他腳下打滾時,梁隊長一個觔斗翻進溝裡。……
  這場戰鬥從開始到結束不到十分鐘。
  炮樓槍聲還在尋找目標的時候,梁隊長橫扛著那根長竿,大搖大擺走回來,他彷彿不是剛剛經歷過危險的戰鬥,倒像個老農民幹完地裡活兒扛鋤回家的樣子。兩個助手每人提拎一串馬燈,很安閒地跟隨在他後面。走到楊曉冬跟前,梁隊長說:「任務完成了,成績不賴,敵人殲滅了我們兩個泥胎,咱們摧毀了他的燈火封鎖,還帶回,喂!帶回多少?……」
  山猴子見問,先數完自己的,趕快又數膘子的。膘子自己也在數,沒等數完,就聽張小山搶嘴說:「四六相加,一共是十個。」
  梁隊長說:「不賴,不賴,真不賴!」
  張小山接過楊曉冬的手槍,交給隊長說:「敢情不賴,一粒子彈都沒費呢!」
  聽說沒費子彈,膘子把韓燕來交回的彈袋捏了捏,五條子彈空了多半,他粗聲粗氣地說:「你們不賴,這位同志可不地道,有什麼放頭,這是軍火子彈,你當是過年的炮仗呀。
  ……」
  梁隊長見打了三條子彈也怪心疼,一則是打了勝仗,又當著楊曉冬的面,便很大方地說:「算了吧!人家新學打仗嘛,敢放槍就不賴。依我看,這小伙子就很不簡單,他對『判官老爺』那一棍子夠多狠哪!」
  膘子抱怨也好,梁隊長開玩笑也好,韓燕來半點也不往心裡擱。他擔心身後的敵人,又嚮往眼前那朦朧可見的重巒疊嶂的群山,禁不住加快腳步,走到大家的前邊。楊曉冬看出他是擔心敵人,便說:「走慢些吧!登上封溝西沿就是解放區的天下,敵人不敢隨便過溝,放心大膽地走吧。」梁隊長認為他是喜歡風景,他說:「別著急,太陽出頭咱們就可以登上眺山。小伙子!開開眼吧,眺山是把山口的頭一個風景區呀!」


  東邊天發白了,韓燕來越走越加勁,他第三次回過頭問:
  「楊叔叔!怎麼還不進眺山?」
  楊曉冬說:「看山跑死馬,別著急,到山根這段路,夠你走一陣的。」接著又告訴他要挑選道路,腳步放平些。這些囑咐,韓燕來全當耳旁風,他連竄帶跳地走到前面去了。
  初升的太陽,把玫瑰色的光線抹到巍峨的山頂上的時候,眺山真好比穿著鳳冠霞帔一樣。把她比擬作一位漂亮的美人,可並不算誇張。你看!掛在山腰裡那淡青色和乳白色的晨霧,像飄在美人胸前的薄紗,滿山玲瓏透明的石塊象嵌在衣冠上的寶石,遙遙看到那成行成列的密密麻麻的發著綠色的樹林,頗像霞帔上的纓絡。一條灰白色的通向山腰的漫坡路,是美人圍腰垂下來的長長絲帶……
  韓燕來沿著漫坡路,爬了半個鐘頭,突然回過頭來說:「楊叔叔,你聞聞,哪裡來的這股香氣呀!」楊曉冬趕到他跟前,嗅了嗅,果然有一股濃郁芬芳的氣味。兩人都不曉得香味是從哪來的。
  張小山趕到了,他指著前面說:「你們看見那條羊腸小道啦,順著它走三里地有個村莊叫桃花溝,那裡桃杏滿山坡,香氣就是從那裡飄過來的。」
  韓燕來問:「奔桃花溝走繞多少路?」
  張小山說:「繞不過二三里路,只是道路難走點。」梁隊長說:「小伙子呵!逢山看景還有個完?挑好的看嘛,眺山風景區是大筵席,桃花溝不過是盤小菜。」
  韓燕來請求般地說:「天氣這麼早,又沒有敵情,咱們多繞上幾里吧!」看到楊曉冬他們沒有責備的意思,他又闖闖地走向前去。走了半里,聽得流水聲音越來越大。轉了兩個彎,抬頭一看,呵,漫山坡上,到處盛開著鮮艷的杏花。韓燕來想:明明是杏花,怎麼叫桃花溝呢?他懷疑地用眼睛由遠到近四下尋覓。忽然在他的腳下,發現長長一列青了皮的果樹,仔細瞧去,在赤褐色的枝頭上,長滿了粉白色的豆粒大的桃花蓇朵,桃樹枝縱橫錯雜,籠罩住下面潺潺流水的深溝。韓燕來覺著山地裡春天不但來的早,而且饒有風趣。他踱下斜坡,想折一枝花蕾,聞聞香味。剛走到桃樹跟前,一隻青灰頭、花龍背、五彩翅膀的鳥兒,從桃樹枝頭驚飛出去。飛到對面杏花叢中,伸直脖頸長叫。見了這種情景,韓燕來放棄了攀樹折枝的念頭,繼續往前走,登上陡立的石階,有塊小小的平地,平地盡頭,傍依山坡有個村落,他估計是桃花溝。聽說山裡任何一個村莊,都有人盤查路條。他不敢前進了,坐在石階頂端的平地上。
  圍繞在韓燕來周圍的野草,差不離他都認識,那紫梗的二月蘭,玲瓏的老鸛金。但他最喜歡的是那生命力頑強的馬蘭草,它們為了追求生存和發展,從大塊頑石的壓制下,生出了密密叢叢的嫩芽。
  同伴走來時,韓燕來說明不敢進村的原因。膘子說:「不要緊,叫山猴子頭前走,在這一帶,他是個活路條。」大家向前走了不遠,從樹枝發綠的樹林裡,飄出姑娘們優美動人的小調:
    太陽露出在東山莊,
  姐妹們春天格外忙,
  你拿梭標去放哨,
  我為戰士們洗衣裳。
  為了不驚動她們,山猴子張小山踮起腳尖輕輕前進。村口插立著一支紅纓槍,他照直奔槍走去。
  樹林內,流水溪旁,有幾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洗滌成捆的綠色軍裝。她們一不用肥皂,二不用鹼水,把泡濕的衣服放在大塊石頭上,掄起胳臂粗的棍子,一頓狂抽暴打。山地早春季節,比平原暖和的多,燕來他們來時還穿著棉衣,這裡的姑娘們為了乾淨利索,已換上了單薄衣服。負責站崗的姑娘竟插起梭標打赤腳去趟水。她正在向洗衣姑娘濺水,一抬頭,發現了山猴子的企圖,飛跑過去拔下那支紅纓槍。橫槍攔住他們的去路,接著嚴加盤問,多方為難。旁的姑娘們認識張小山,放下水濕衣服趕來為他講情。赤腳姑娘一口咬定他背的馬燈是敵貨,堅決要扣留。山猴子知道她是想報復,也是故意作給楊曉冬等生人看。他把眼睛一瞪說:「東西任憑你留,可有一宗,這物件是給縣委機關送的,要耽擱了今晚五虎嶺大會使用,你們桃花溝可得負完全的責任。」這才把赤腳姑娘嚇唬住了。
  走出桃花溝,水流聲更響了,韓燕來問是怎麼回事。楊曉冬說:「這裡是不是有個石罅?」山猴子高興地說:「你算猜對啦,就是有個石罅,在村後山坡上,咱們再邁過一個豬脊樑就看見啦。」
  登上豬脊樑,看見對面漫山腰幾塊大岩石相銜接的罅隙裡,噴出冒著白煙的瀑布,瀑布帶著清新雪白的泡沫,灌入一窪天然的蓄水池裡,桃花溝的流水就是從蓄水池中溢出的。池水澄清,可望見底層的沙石和水草。各種顏色的鴨子漂在水面上游著,有只白鴨潛入水底,像裝在玻璃裡面一樣。
  韓燕來十分喜歡這塊地方,他緊走幾步蹲在池邊,雙手掬水喝了兩口,站起身來長出一口氣,讚美著說:「甜絲絲的呢!要是幹完累活出了滿頭汗,我要可著肚子喝個飽哩!」
  張小山乘勢告訴他說:「瀑布後邊是山洞,敵人每次『掃蕩』,老鄉們常常躲到山洞裡邊去。」
  韓燕來說:「瀑布後邊有山洞,多美氣呀,看了這個地方,再看公園的假山池水,可不夠意思啦!」
  梁隊長見韓燕來對根據地興趣這麼濃厚,帶著邊區人民慇勤好客的習慣,也帶著對年輕人的特殊友情,他說:「小伙子,興趣這麼大呀,眺山十大景,這裡的還排不上隊哩。天色早的很,是不是再繞到風景區看看?」
  楊曉冬說:「算啦!嘗到一飄海水,跟整個大海的滋味都一樣;都看起來,幾時完呢!現在是咱們遊山逛景的年月?」
  韓燕來聽罷,再也不鬧著看什麼了。
  翻過石罅,他們爬上一個較高的山脊。眺山出現在正北面的峽谷口上,那青色的石房,黃色的土房,尖尖的教堂頂,長長的白色石頭砌成的大街道,離離拉拉的牲口馱子,密密麻麻的來往行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在峽谷東面的高坡上,高高地站著兩棵垂柳,樹頂上空,飄著一條黑頭黃背紅尾巴的蜈蚣風箏,它在藍色晴空裡不斷搖頭擺尾,活像有生命似的。韓燕來覺著這裡邊有名堂,便小聲請問張小山。張小山說:「兩棵樹外邊是眺山口,憑高下望沒遮攔,民兵的瞭望哨設在柳樹上,他們操縱這條蜈蚣,風平浪靜,人們看著風箏安心幹活。敵情來時,蜈蚣身上的銅鈴,一陣嘩嘩亂響,就由空中落地啦。」這又引起韓燕來的興趣,他終於向楊曉冬要求說:「回來的時候,一定路過眺山,好容易碰上個春天呀!」
  張小山附和著說:「就是嘛!山裡的春天,實在的好呵!」
  「春天又怎的?」膘子認為張小山不斷暴露軍事秘密,處處顯示自己,有意識地頂撞他。「依我看是夏天好,你帶上鐮刀,到哪個溝溝坡坡上,都能割到沒膝蓋高的青草。割罷草,光腳鴨子背著草筐,在烤火般的日頭下,腳踩著冒金星的熱沙土,保管你出滿身汗。吁!……」膘子呼出口氣,彷彿真個熱氣攻心了。他接著說:「有熱才有涼,熱極了,你走到大葉樹底下,放下筐,叫風嘶嘶,多過癮。再不解氣,到水池邊上,渾身脫的沒條線,噗咚噗咚跳下去,扎個猛子!……」膘子說著,真像進到水裡似的,身板一晃,肩上的馬竹碰的叮噹亂響。
  梁隊長說:「山裡的秋天也不賴,遍地開花遍地收糧食。記得我才當排長的那年秋天,全排在山坡上,種的春玉米,粗棒棒的,吐著紅纓,每棵長兩三個。一天夜裡輪到我值班看地,剛進地邊,看見地那頭有個黑漢子站著,到跟前仔細一瞧,呵!黑狗熊打立樁正啃棒子哩。趕跑它之後,我想:夜裡,黑燈瞎火的,防備點好。揀了些乾柴,燃起一把夜火,火焰當風,呼呼作響。我看沒事啦,便睡在篝火旁邊。迷迷糊糊的聽見嗅鼻子的聲音,又覺著臉上熱呼呼的,彷彿誰用舌頭舐我。眼睛睜了個小縫,呵呀!我的天!一隻花紋豹子,眼裡冒出火苗,正向我張嘴呲牙伸舌頭。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鯉魚打挺我跳起來,甩腕朝它腦袋打了一槍。對!楊同志,記得去年接你的時候,我靠身那件小皮襖唄?那就是花紋豹子給我送的禮物。……」
  「要變著法兒找好處,我看冬天更好。」張小山截斷了隊長的話。「你挑上擔公糧,爬過山頂,累得滿頭冒汗的時候,進村邊,從茅柴蓋著的柿子垛裡摸一把。不要揀大個,挑個牛心的,帶著冰渣,兩口吞下去,滿肚子發涼,美死啦!」「你就是會偷人家的柿子,仗著人熟,到處犯群眾紀律!」膘子反對張小山的意見,不在冬天好壞,主要嫌他逞強好勝打斷了隊長的話頭。「到冬天,下大雪,冰封河,手腳不敢伸,石頭都凍裂婁,有什麼好處?你說說。」
  「你提下雪嗎!」張小山受到膘子的打擊,心裡不服,當著隊長和客人不好翻臉,故意裝作有涵養。但他總得找點便宜,眼珠一轉,開始編排了:「有這麼檔子事,有一回下了大雪,我支援前線回來,看到雪地裡有花瓣腳印,腳印踏的很深,想必是只體笨膘肥的兔子。我順著腳印,走來走去,走到一堆亂石跟前,果然有只肉厚膘肥的大兔子。它正自言自語說:『冬天下大雪,冰封河,石頭都凍裂嘮,不好,不好!』
  我猛一跺腳喊:『呔!你發牢騷呀!』嚇得它跳起來。」「兔子還能說話,胡造謠言,可你到底逮住它了沒有?」憨厚的膘子,被故事吸引住了,他擔心那隻兔子的命運。
  「山猴子還能放走窩裡的笨兔子。哈!哈!哈!……」張小山討了同伴的便宜,笑的格格響。
  楊曉冬見他們談的這種開朗樂觀勁兒,有所感觸了。他說:「從你們的談話裡,說明一條真理:工作苦不苦,環境好不好,主要決定於人的思想感情。比方說,一個好的同志,他對人生對革命是樂觀的,那麼困難痛苦,在他面前,就失掉原有的力量。自然界對於他一年四季都是長春的。反過來,那些心地卑微胸懷狹促的人,他們整天愁眉苦臉,月亮升落要感傷,花謝花開要發愁,烏鴉迎頭叫一聲,都認為不吉利。這是庸俗的沒落階級的感情,在我們革命同志的思想感情裡,不應該有它的位置。……」
  梁隊長對這番話很加稱讚,注視著他的隊員說:「楊政委說的很對,節令裡有嚴寒苦熱、春夏秋冬,咱們的思想裡,不應有大暑大寒,應該永久是春天,永久是清明佳節。」
  經過幾次往高處上爬,韓燕來感到與平原比起來,至少有十個奎星閣高了,看到眼前更加高聳的山峰,他想:真要登上對面的峰頂,一定能夠用手摸著雲彩。這時前面道路,陡然直下,引向一條寬敞的峽谷,峽谷的河川,一段是黃土細沙,一段是鵝卵石塊,這樣走了十五里,到了五虎嶺。
  五虎嶺雖說沒有眺山氣魄大,也是二百五十戶的村莊,在山區說來也算繁榮重要的鄉鎮,駐了很多的縣區機關和武裝部隊。梁隊長領頭進村時,看見很多人集在村莊高頭,正在緊張地挖地道。十多個澆園的三角架,分佈在高山坡上,下洞的人手握井繩,坐在柳罐裡,墜到五丈以下的洞底掏土。每掏一筐碎石沙土,即搖動手鈴,上面聽到鈴聲,把□轆擰轉幾十個圈才能繫上來。山區挖地道,比平原又艱巨多少倍。從這村打通那村,需要消耗成年累月的時間,要支付巨大的勞動力。可是,英雄的邊區,英雄的邊區人民,為了生存,為了戰勝日寇,不論支付多大的代價和犧牲,他們是從不皺眉的。
  五虎嶺迎街有座大廟,廟前廣場上,有不少人搭彩棚。他們發現梁隊長和他們所帶的馬燈,歡呼著圍上來。楊曉冬碰了郭燕來的肩膀一下,兩人躲在背靜地方,梁隊長知道他們作內線工作的要迴避人,便叫張小山給找了一間靠村邊的房子,領他們先去休息。
  韓燕來緊張了兩天一夜,又經過爬山,早累壞了,放下腦袋,就響起了鼾聲。
  楊曉冬按著打游擊的習慣,到宿營地照例不能入睡,他向房東借來茅柴,燒了半鍋開水,自己洗罷手腳,本想躺下睡覺,擔心燕來不洗腳明天不能行軍,便用力把他推醒。韓燕來迷迷怔怔地坐起來,楊曉冬問他睡的可香甜,他點了點頭。又問他可曾打泡,他搖了搖腦袋,楊曉冬叫他檢查檢查看,他低頭一看,兩隻鞋子成了眼鏡,每隻一個大窟窿,拔掉襪子,腳掌上露出鼓蓬蓬的大白泡。
  楊曉冬囑咐他說:「今後走山路不要蹦蹦跳跳的啦。」韓燕來說:「要是登三輪,讓它裝滿了載,我一口氣走……嘿!這個道。……」他感到文不對題,沒有說下去,一瘸一拐地到門外去找毛房。楊曉冬看到他呲牙裂嘴的,很心疼他。他雖然比他只大六七歲,但對他們兄妹,多會兒也有長輩疼愛子女的心情,而且這種心情隨著共同生活,越來越加濃厚。燕來從廁所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給他舀了一盆熱水,從炕席上折一根席楣,叫他洗完腳把泡挑開,然後又跟房東借了針線,撕掉一條衣襟布,折成補襯,墊上硬紙,動手給他補鞋底。粗針大線很快補好兩隻鞋。
  韓燕來穿上試了試,挺合腳,他也高興也慚愧,說:「在家裡這些事,都是小燕替我做,想不到楊叔叔竟這麼能耐。」
  楊曉冬說:「藝不壓身嘛,這也沒什麼不得了,你隨便找個戰士問問,沒有不會縫縫連連的。」
  晚飯後,張小山請他們參加群眾晚會。晚會會場,就是白天見到的大廟前面搭的席棚,經過佈置,比白天秀氣多了。舞台上掛著紅色分幕,十個馬燈兩面排開,燈光映照下,插在台口的柏樹枝分外翠綠,幕布越發水紅,嵌在幕布上面的「哨兵劇團」四個白布大字,也更顯得鮮氣。台下是一望無邊的人群,一片歡騰期待的臉色,幾千隻夜明珠似的眼睛,緊緊盯著舞台上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
  張小山很惋惜地說:「咱們要早來一步,就趕上聽縣長的講話了。」他說今天講的內容有「擁政愛民的總結,開展大生產動員工作」。又說縣長在會上表揚了很多的個人和單位,他希望對方最好能問他表揚的什麼人,好把他們繳獲馬燈受表揚的事也顯示顯示。偏在這時候,紅幕布裡伸出個洋鐵喇叭叫喊:「同志們,晚會開始了。第一個節目是:五虎嶺完全小學演出的,劇名叫《擁護咱們的子弟兵》,馬上,馬上就……」連喊了幾個「馬上就」,連報幕人帶喇叭被拉到幕後去了。在台下哄笑聲中,喇叭又伸出來說:「馬上就是不能開演,因為導演兼提詞的黃教員是近視眼,他把眼鏡拉在他老婆衣兜裡啦!」喇叭筒裡連說帶笑,台下笑的前仰後合,會場顯得有點亂了。喇叭又伸出來說:「歡迎部隊同志唱歌好不好?」
  「好!」全場用同一的語音熱烈的響應,很多拉拉隊立刻組成了。其中頂屬婦女隊的聲音尖。她們喊:「部隊同志打衝鋒,唱個歌子行不行?」部隊什麼場合都會爭取主動,帶紅袖章的政工幹部馬上站起,揮動胳臂,指揮著唱了個《我們在太行山上》。剛唱完就向婦女隊反擊:「公平負擔才合理,這回該聽她們的。」這個「她」字拉的很長,有點嘲弄的味道。這一來婦女們頓時成了被攻擊的目標,她們想唱,兩個女指揮互相推讓,喪失了那點空餘的機動時間。民兵隊攻擊她們:「青年婦女真落後,一個歌子也沒有。」青救會拍著有節奏的掌點:「辟裡辟,叭裡叭,你們婦女是啞巴!」
  韓燕來的全部精神都被這種熱鬧氣氛吸引住了,楊曉冬幾次叫他,他也不理會,碰他一下,他就躲一躲,直到他被拉住肩膀,才跟楊曉冬踱到舞台左面無人的空地上。楊曉冬問他:「山裡的生活好不好?」不等韓燕來回答,又說:「你記得從北京出來的那位大學生嗎?她想抗日,又罵根據地是窮山惡水,後來她硬要求到平原去了,這種人跟工農群眾的思想感情距離太遠,要不改造怎麼行呀!」
  韓燕來說:「依我看,抗日陣營裡,應該要那些一敲咯登咯登響的人,不該收留那挑蛆揀白圾、中看不中吃的扔貨!」他說話時很負氣,用力踢出腳下那塊小石頭,把他的腳硌得很疼。
  他們回來時,學校的節目業已演過,舞台上,邊區著名的盲藝人正演唱《把鬼子領進伏擊圈》。最後的節目是部隊演出的京劇武打——《西遊記》。台上鑼鼓頻敲,真刀真槍閃亮,下面幾千隻眼睛,連口大氣也不出。扮演唐僧的,面向著青臉紅髮、巨齒獠牙、攜帶一群打手的妖怪苦心哀求,妖怪瞪圓眼睛張開血口,聲聲要吃唐僧的肉,站在唐僧後面、手持金箍棒、身著虎皮裙、內穿綠軍裝褲的孫悟空,急的前進後退,抓耳撓腮;妖怪率領妖群刀槍齊舉時,孫悟空忍無可忍,一個箭步躍進妖群,用全身擋住唐僧等三眾,擎出金箍棒,用力朝天一撩,把妖怪們躍躍欲試的刀槍,騰空磕起,與此同時,他喊:「師傅閃開,打!」台下的人早憋不住了,他們齊聲喊:「打!」
  韓燕來小聲說:「楊叔叔,這一點我不同意,觀眾們都來這一手,將來把這種習慣帶到都市去,戲園子還有秩序?」
  楊曉冬笑著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到一時說一時,重點看邊區人民那種豪邁勁嘛!他們在戰鬥裡過生活,抽個空子來娛樂娛樂,還管什麼常規呢。逼真說,孫悟空穿軍裝褲也不行,你細看了沒有,沙僧的褊衫上還有抗日救國的字樣哩!」
  韓燕來被說服了。他想:也許邊區人民把妖怪當成日本鬼子,把孫悟空當作抗日力量了。這時他特別羨慕孫悟空,願意有孫悟空的這種本領,在楊叔叔碰到緊急關頭時,自己也能像他掩護唐僧似的來這麼一手。
  台上鼓聲響得像爆豆,敵對雙方正進行著生死格鬥,他倆對這種氣氛有了不約而同的感觸。感到內線工作不能單憑機智,必要時,須有象孫悟空說的「師傅閃開,打!」這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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