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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梁隊長他們衝出眺山抵達平漢路的時候,已是深夜兩點了。按照行軍距離,他們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里莊。可是隊員們一致要求繼續向路東挺進,其中鬧的最凶的是張小山,他一口一個「走親」去,梁隊長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贊成兼程趕到。於是,連隊長在內二十一名同志,加了兩個鐘頭的快步,橫跨一條鐵路、兩道封溝,來到千里堤外金環住的村莊。
  按著習慣,隊員們分別住在支書和村長家裡。梁隊長吩咐大家燒水洗腳、整理行裝,房上派出崗哨,室內檢查洞口。宿營工作剛剛就緒,張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著梁隊長說:「走!咱們瞧瞧小離兒去。」膘子聽說後,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有的隊員也要去,張小山說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準能帶回來。
  梁隊長他們三人離開堡壘戶朝北轉了兩個彎,看見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間土房。因為心裡著急,沒敲牆山暗號,張小山領頭跳牆進去,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近前,剛要說什麼,金環開門走出來,說:「誰這麼賊手貓腳的。」張小山縮在黑處不吭氣,就見金環對梁隊長說:「快屋裡來!」
  梁隊長領路進門時,張小山拉住膘子往牆角落處縮,膘子表示不去,張小山用勁拉,金環走過來,伸手擰住張小山的耳朵:「耍什麼鬼,給我老實點!」張小山痛的聳起身子呲牙裂嘴地跟進去。三人到了屋裡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張小山上炕遮窗戶,膘子劃火點燈,梁隊長去撥弄小離兒。小離兒睜開惺忪的眼睛看清了來的是誰,就從被窩裡伸出雙手說:「給我帶的山貨呢?」張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說:「我是兩肩膀扛著嘴來吃東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對不起孩子,解下煙袋荷包上的玉石墜兒說:「權當個山貨兒吧。這次出山,正趕上敵人『掃蕩』,顧不上呵!」小離兒不要玉石墜兒,金環喝斥著要她睡覺。她坐在被窩頭上撅著小嘴生氣,梁隊長從衣袋裡掏出兩個大核桃,無聲地給了她,她才笑著進被窩了。
  金環問他們出山過路的情況,沒等梁隊長答言,張小山把爬山過嶺越封鎖溝遭遇敵人的事編排了一套。他比手劃腳的時候,金環瞥見他襖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說:「幹麼撕這麼大的口子。」說著從線板上取針,揪了一條灰線,不用眼看即把針線認好,一面說話一面吃溜吃溜地縫襖袖。張小山紅著臉說:「在眺山口碰上敵人,從山坡朝下滾,準是那時候撕破的。」
  金環縫完衣服,用牙咬斷線頭,吐線頭時,發見膘子的鞋破的不跟腳了,就起身從小櫥裡取出一對用毛巾包著的夾鞋。把鞋放在燈前說:「過年的時候,抽工夫做了對鞋。誰需要就給誰吧!」張小山說了個「我需要」就將鞋搶到手中,試了試大四指。他遺憾地說:「這是給俺們隊長作的。」梁隊長拿過來比了比,說:「恐怕我穿著也大。」膘子這才慢談細語地說:「讓我試巴試巴。」他一穿正可腳。金環說:「老實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斷腸。穿上吧,就是專門給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環說:「上次你們隊長下炕穿你的鞋,我看著正大一指。」膘子稱讚道:「手兒就是巧,比鞋鋪裡定作的都地道。」金環舒心地說:「把你們打整利落了,上炕休息會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來走去,不錯眼神盯著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隊長此來是有任務,便說:「山猴子,咱倆該走啦,隊長他們還談工作哩!」張小山用手敲著背包:「空著回去,弟兄們呢。」金環指著桌上的撢瓶:「裡面裝著醉棗,過年的時候就給你們拿出來的。」張小山毫不客氣,大把兒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說:「膘子,走!讓隊長跟咱們這女房東……」金環眼睛一瞪:「你胡說什麼?」張小山改口說:「讓你們談談工作。」金環啐他一口:「你撅什麼屁股拉什麼屎、吐什麼唾沫撒什麼謊我都知道。耍貧嘴,小心我擰下你的耳朵來!」張小山嚇的連呼「不敢!不敢!」捂著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裡剩下梁隊長和金環了,金環等著他談工作,老梁又想著先說點別的。兩人一時無話,呆呆地楞起來。一分鐘後,老梁不無抱怨地說:「你這個人哪,對人好不平等呵!對他們那樣熱情,對我就是這般冷淡。」
  金環撇了撇嘴:「狹隘死咧。我對他們好,大處說是為了咱們黨的事業;小處說是為誰工作方便,哪頭炕熱都不知道?
  虧你還當領導幹部哩!」
  梁隊長張了張嘴,沒法回答。楞了一會兒咧著大嘴笑了。
  金環恨輕愛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從溫罐裡打了一盆洗腳水,放在老梁跟前:
  「有什麼事,你就吩咐吧!」
  「俺們武工隊這次奉命出山,任務是:在省城腳下,打擊敵人,配合山區反『掃蕩』。請你快到城裡給楊曉冬政委送個信,要他給我們出個主意。要是他還沒回來,你要到車站上偵查一番,著重看看警務段的情況,聽說這是一股既麻痺又沒戰鬥力的武裝。」金環聽罷,感到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隊長趕快寫信,她要黎明之前出發。老梁剛擦完腳,金環把紙在桌上鋪好,掏出自己的鋼筆遞給他。老梁笑了笑:「我這把刷子扶不好,請你這念過洋書的聖人代勞吧!」金環說:「不行,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親筆。」梁隊長聽著有理(他聽她說什麼話都覺著有理),只好提筆邊想邊寫。金環聽到遠處雞聲,忙著洗臉梳頭換衣服,把一切料理停當的時候,老梁才寫好那封信。
  金環打了個小包袱,裝滿兩瓶棗酒,把密信裹在瓶塞裡,這當兒小離兒醒了,見到媽媽穿著那身銀灰色新衣服,頭上腳下打扮得像走親一樣,她說:「阿媽,又進城去呀!」金環安頓她說:「乖孩子,起床後跟梁叔叔到隊部裡玩去。媽天黑准趕回來。」
  金環離開家,走出七里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從朦朧中甦醒了。迎面村莊叫李家屯,圍村栽滿果樹,陽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開花的季節,粉白花簇,開滿枝頭,一抹煙靄,一脈香味,整個村莊象被鮮花裹住一樣。金環嗅著花香步入果園,由於她的粉白臉龐和銀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進的時候,只能看到花枝顫動,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來了。她在園中走著,一時觸景生情,心中頗為喜悅,喜悅自己負了千斤重擔的使命;喜悅全體武工隊員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悅一個共產黨員,在無限美好的晨光時刻,像古書裡的俠客一樣,孤身一人,大搖大擺向著敵人佔據的省城闖關越界。這種豪邁之情激動著她挺身走出果園,邁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點,金環抵達距城十里的外封溝,這道關口過的還容易,他們簡單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證,就對她放行了。她心裡說:狗日的們,有眼無珠呵!
  內市溝挖的又深又寬,路口築著堡壘群,堡壘背後,一邊是飛機場,一邊是偽軍兵營,再靠後能看見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築,靜一下,還可聽到一股由城裡傳來的嘈雜音響。溝口的柵欄斜開一扇,行人一列前進,依次接受搜查。金環和往日一樣,對搜查並不害怕,覺著敵人搜查越緊,越證明他們是兵力空虛、內心膽怯,她只擔心喪失了時間來不及同小妹見面,當日趕不回千里堤。
  金環前面被檢查的行人中,頭一個是吃官面混洋飯的,他念叨了幾句什麼就放行了。第二個是挑筐擔貨的受苦人,因為回答的不好,挨了偽軍一頓臭打。依次就輪到她了。
  「證明書!」持槍的偽軍細著眼睛問。
  金環掏出證件遞過去。
  偽軍看了看說:「進城幹啥去?」
  「倒騰個小生意。」
  「包袱裡是啥玩意?」
  金環耐著性子解開包袱。
  「瓶子裡裝的什麼?」
  「給人家送的兩瓶棗兒酒。」
  「帶酒犯私!」偽軍奪過酒瓶去。
  「兩小瓶酒還犯私?」
  「一盅酒也不行。」偽軍把瓶捏的緊緊的。
  「那好,」金環壓住火說,「你們看我身上還有犯私的東西沒有?」
  偽軍扭嘴擺頭,表示她可以通行了。猛然間,金環上前一步,劈手奪回酒瓶,偽軍趕來相奪時,金環雙手高舉,用力相磕,砰的一聲,酒瓶打個粉碎。
  「犯私的東西,誰也不能要。」金環說著把那有密信的瓶塞握在手裡。偽軍們驚怔的時候,她提起包裹就走,剛走了幾步,忽聽樓頂上有人喊:
  「那個娘們太野刁,別放她走!」
  金環返身抬頭一看,說話的人從樓窗裡探出半截身子,他穿著泥黃色軍裝,帶一副白邊綠眼鏡。金環估計是個小偽軍官,便將包袱放下停住了。搜查她的偽軍氣呼呼地趕過來,搶過她的包袱,喝斥著要她上樓回話。金環這時旁的倒不在乎,最擔心瓶塞裡那封密信。在炮樓上下的眾偽軍注視下,她不敢表示任何不安,緊握瓶塞跟隨偽軍上了樓。樓梯狹窄,偽軍帶路前行,在樓梯拐彎處,她見身後無人,急忙抽出那封密信,放在嘴裡,伸了伸脖子嚥下去了。
  樓上擺著一套沙發,四把短凳,方桌上放著電話,牆壁上掛一張煙熏變色的地圖。看來像個辦公室。綠眼鏡自稱是市溝防哨的指揮官。他趾高氣揚地說:
  「你一早從東邊來,一定是給八路探信的。」
  金環說:「清早這麼多人從東邊來,都是給八路軍探信的?
  隨便你咋說吧,反正舌頭在你嘴裡長著哩。」
  綠眼鏡見頭一句話失敗了,他接著說:「人家都老老實實的接受檢查,你……」
  金環不等他說完便反問:「我不接受檢查,到樓上幹什麼來了?」
  綠眼鏡高聲說:「你接受檢查為啥耍野蠻?」
  金環說:「你的弟兄隨便搶人家的東西嘛,泥人還有個土性子哩!」
  綠眼鏡拍桌子:「抗拒檢查,扣你三天三夜!」
  「你扣下更好,又有飯吃,又省住店。」
  綠眼鏡聽完這句話倒笑了,「好伶俐的口齒呵,真像槍子一樣。」他背過臉去同偽軍們吐吃了幾句什麼。一個偽軍賴著臉皮說:「小娘們,給你個便宜,只要你陪俺們打幾圈牌,就放你過去。」
  金環看了看戶外的天色,仔細研究了這幾個偽軍的身份,心上打定主意,不緊不慢地說:「打牌倒是個消遣事兒。」偽軍們認為她同意了,打著哈哈湊趣說:「就是為了消遣消遣呀。」金環眼睛一瞪:「可惜我沒時間。」說著走到辦公桌前,伸手抄起電話,偽軍正要阻止,就見金環對著話筒說:「接五百五十號。」五百五十號是軍用電話,綠眼鏡直著眼睛,看打電話人要幹什麼。金環不理他們,說:「接特別高級警察班。」綠眼鏡說:「等一下,你要特高班找誰?」金環說:「我想找找韓翻譯官。」韓翻譯官是敵偽中任人皆知的,綠眼鏡有些猶豫了,他問:「你們是什麼關係?」金環說:「什麼關係也談不上,我請他捎個信轉告有關方面,說你們留我在這裡打牌,上午十點以前去不了啦。」
  防哨指揮官知道,在千頭萬緒的省城關係中,說不定誰和哪方面有聯繫。這個女人的態度從始至終是強硬的,直接能跟特高班通電話,她的背景必然十分不簡單。他慌了,向夥伴使了個眼色,詭稱有件要事,溜邊躲開了。偽軍們都是老手,打官腔調停說:「韓翻譯官和俺們長官有交情,沒說的,沒說的。」金環說:「指揮官兒的牌還打不打?」偽軍們齊聲說:
  「打牌的事兒以後再說,你有事情請先忙吧。」
  金環聽罷氣也不哼,闖闖就要下樓,檢查她的偽軍說:「帶上你的包袱。」金環回身說:「你們從什麼地方拿的,給我放到什麼地方去!」兩個偽軍無奈,提著包袱送她下樓。到大路口將包袱交給金環,金環接過包袱白著眼色說:「牽著不走打著走,天生的不吃好糧食的東西!」偽軍慚笑著直點頭。
  金環沿著公路,跨過電燈公司走到新水閘。這裡過往行人,又被一群偽警察攔阻,不知搜查什麼。她怕再發生什麼意外,決意繞過新水閘先回家看看,然後寫封信把銀環叫出城來。


  銀環拆開信,從清秀熟練的筆跡中,知道是姐姐寫的。她很佩服姐姐的天資,她只讀過半年中學,數學曾不及格,語文在全班考第一。她寫的《憶母親》、《少女日記》等文章,都在報紙刊物上發表過。
  姐姐信裡說有緊要事情,邀她到南門外護城河畔六棵柳樹跟前會面。按照楊曉冬臨走的指示,她應該深居簡出不同外界接觸,為這個原因,高自萍的幾次邀請都被她拒絕了。但現在來信的是姐姐,又有緊要事,經過考慮,認為不能不見,她向院方請了半天假。
  她洗罷手臉,穿好衣服,去同姐姐會面。剛出唐林街不遠,恰好與高自萍走了個碰頭。她心裡想:「這比說書還巧,為什麼總是出門就遇見他呢!」
  高自萍已換上了春裝,上著雨過天晴色的毛料制服,下穿深咖啡色的絨褲,頭髮油光發亮,像個家道殷實的闊公子,也像個有天資而又不大喜歡讀書的洋學生。他看到銀環臉上有問號,心裡說:奇怪嗎,姑娘?我每天圍著醫院附近走三趟,還少了碰上你。他笑吟吟地走到跟前問銀環幹什麼去,她回答說沒事,他就邀她進入附近一家元宵鋪,到裡間方桌前,讓銀環坐上首,他打橫坐下邊。
  「你不是喜歡吃醬牛肉嗎?我去買,這裡有帶芝麻的燒餅。」
  雖經銀環再三拒絕,他還是外出買了醬牛肉和老燒酒。把東西放在桌上,他把掌櫃的喊過來:「給我們煮二十個元宵,白糖的、豆沙的、棗泥的、核桃仁拌青絲的各來五個,分四碗盛,寬寬的湯。」
  銀環怕耽擱時間,說:「隨便來兩碗算啦,也別要這麼多花樣。」
  高自萍說:「既花錢嘛,為什麼不排場排場?我這個人,不買是不買,買什麼都要講究的。掌櫃的,告訴你,送完元宵後,幾時叫你算賬,再進來。」呷了兩口白酒,他說:「我找你是談重要情報,為什麼老強調不接頭呢?」經過銀環解釋,他繼續說:「這幾天的情況可蠍虎啦,日本軍帶了全部偽治安軍去山地『討伐』。由關敬陶團長留守。根據可靠消息,日本部隊已經深入邊區,在各個大的村莊,一律架電線,安據點,在眺山口還安了電燈,看來這是要長期『掃蕩』呀!」「是這樣的?那楊同志他們……」她說了半截,感到失口。
  一陣複雜的感情絞亂她的心,她沉默了。
  高自萍的獨特聰明,就表現在他對這類問題善於察言觀色。從銀環的半句話裡,他知道楊曉冬已經回了根據地,對於銀環的震驚,倒有掩飾不住的高興。他勸銀環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嘛,咱們那麼多的部隊,怕什麼!」他的小眼翻了幾翻。「不過,這一『掃蕩』,老楊不好回來啦,我敢肯定,他不會回來啦。」
  銀環急著問他什麼原因。他連肉帶酒吞了一大口,帶著分析的語氣:「你想,老楊是個重要幹部,他既到軍區,必然跟領導機關打游擊。而敵人每次『掃蕩』總得幾個月,幾個月變化多大呀!自然羅,從我們的願望上,都盼他早些回來,可戰爭總是戰爭呀!……喂!我說,你這掌櫃的是怎麼回事?不是告訴你算賬的時候再進來嗎?」喝退腰纏圍裙前來照應的元宵商人,他楞了許久,意味深長地說:「龐炳勳帶著整個集團軍投降了,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單是咱們這方面招架,我看,論持久戰上說的那個相持階段會延長呢,……」
  銀環聽了他的話,心裡非常痛苦,用筷子來回撥拉著碗裡的江米團團,一個也沒吃,因為在她嗓眼裡噎著個跟元宵同樣的東西。
  「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我要馬上把它送出去!」她心裡激動、難過,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很想離開他,跟姐姐會面談談這些情況。
  「慢一點,何必這麼著急,我還有事,你坐下。」他攔住她,心裡已經別有企圖。
  「什麼事,快說吧!」
  「好!」高自萍鎮靜著出了口氣,作好思想準備,他把慾望難填的小眼睛連眨幾眨,最後表現出一不作二不休的神情。「我喝了兩盅酒,可能要說醉話,假如酒後無德,須請你原諒。
  但是一般說來,酒後是會吐真言的。」
  「我這個人,政治上是比你脆弱,可我的這顆火熱的心經常對誰跳動,你還不明白?讓我接著上次行宮會面的話頭說:
  你原先對我很好,自從他來內線後,你對我的關係變啦……」
  她怕他說出最難聽的,打斷他的話:「這都是你的神經質,過於多心。其實我對你,還不是跟從前一樣。」
  「那麼,你還承認咱們兩人的關係?」他的小核桃眼裡射出希望的光輝。
  「咱們的關係,是革命同志的關係。」
  「你同姓楊的呢?」
  「當然也是一樣!」
  「騙人!我有眼睛,別當我是瞎子。」他感到語氣過重了,轉換了溫和的口吻說:「反正老楊是肯定不回來了。在我這方面完全願意恢復,假如你也有同樣的願望……」他哆嗦著伸出手來,像是要同她握手。
  「小高,你喝醉啦!」
  「喝醉?告訴你,我清醒得很。說良心話,自從咱們一塊工作以來,我即把咱們兩人的命運安排在一起,我考慮什麼問題,從沒有把你拋開過。為了這種關係,我竭力讓你避開叔父,不讓他瞭解我們的情況。想不到中途來了個官大的首長,你的態度越來越加曖昧。現在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是死是活都要說個明白。我們不能光是一般的同志,要就是同志加親人,要就是命中注定的對頭冤家。」
  「小高!你這話是存心欺侮人,……我走,喂,掌櫃的,你算賬來。」她的眼裡噙著兩顆淚花,用高亢的聲音呼喊,掌櫃的聞聲趕來算賬。她乘此機會離開了元宵鋪。
  高自萍把飯錢摔給元宵商人,走出門來望著銀環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我應該檢討,今天未免說的太露骨了。對方也有責任,她對人實在寡情。」……
  銀環沿著順城街朝城外走,一時頭暈心悸,眼花繚亂,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她生怕被車輛撞倒,便躲開大路低頭向前走,不知不覺出了小南門,一直走到護城河畔,要不是戲水的鴨子在河邊搧著翅膀呱呱叫喚,她或許真要走到水裡去。
  她忘記到這裡是來幹什麼,四肢無力地倚在河邊柳樹上,盯著已經解凍的河水出神。一會兒。她喃喃自語地說:「他真個留在根據地不回來嗎?……不會,不會的!他跋山涉水,出生入死,對黨是多麼忠誠呵!但為什麼老是那麼嚴肅呢?……」她瞧著輕流不息的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氣,頭腦清楚些了。
  「你這個傢伙,欺侮我老實。拿我的小軟兒啦,我要向組織上反映你!……」
  「誰拿你的小軟?」隨著話聲,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掌。銀環打了個寒噤,趕緊回過頭來:「哎喲喂!真嚇死人!是你呀,姐姐!你……」她想說「你怎麼來了?」話到嘴邊,才想起姐姐是特來會她的。
  金環責備她說:「你這個丫頭,真叫人上火,左等右等都不來,嘴裡還胡念八卦的,到底是為什麼呀!」
  銀環估計姐姐聽到她剛才的話,紅著臉站起來,沉默了會兒,領姐姐傍依河沿往西走,從公園圍牆缺口處穿過,踱到傾斜的河坡。這兒是楊曉冬母子年前會面的地方。那時節朝陽的樹木剛露青皮,現在榆葉梅的蓇朵已咧開紅嘴,對於這些誘人的花草,銀環象沒望見一樣。她想起元宵鋪裡那件不愉快的事,想瞞著,瞞了姐姐還向誰傾吐呢?想直說,又沒有勇氣,嘀咕了半天還是要說,她繞了個很大的圈子:
  「姐姐,做個女人難著哩!」
  「有啥難的,這個世道男女還不是一樣!」
  妹妹象沒聽見姐姐的話,她繼續說:「特別是當個青年女子,在都市裡邊工作真是多方為難……」她想起受到的委屈,眼裡飽含了淚水。
  姐姐平常總嫌妹妹懦弱溫情,該說的不說,該辦的不辦,叫她急的嗓子眼直癢癢。現在看到她的委屈可憐的樣兒,並不十分同情她,她覺得妹妹性格裡缺點東西,她想拿出自己的來影響她。
  「妹妹!你要堅強硬朗點。豁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誰不是一個人呢!你認為在都市裡邊活動難,難道在外邊活動就好一點嗎?不哇!就拿姐姐出入封鎖溝說吧……」她把今天掉酒瓶打電話的事說了一遍。
  妹妹對姐姐從來是敬服的。姐姐雖然只比妹妹大五歲,但她在三口之家中,早已承擔了主婦的勞動,對於小妹還扮演著母親的角色。生活上她拉扯小妹長大成人,政治上引導小妹走上革命道路,連她父親在內對金環都是既敬且怕的。可是,現在姐姐這番現身說法的話,並沒有怎樣打動銀環的心,因為她的問題不是害怕敵人,而是如何處理自己的事。現在她認為這個問題還是乾脆放下好,便說:
  「你的本領,我哪能比!這以後慢慢跟著學吧!姐姐寫信叫我出來有什麼要緊事呢?」
  金環用困惑不解的眼色盯著她,楞了一會兒,她似乎看懂了妹妹的心,立刻透出譴責的表情,嘴唇撇了撇,她把拱到嗓子眼的話又嚥回去了,她長出了一口氣說:
  「我的合法條件差,給楊政委的信被我吃了。調查敵情,又沒把握,才寫信找你出來。看你小小人兒,蔫頭蔫腦的,情緒倒滿多呢!」
  關於自己的心事,任憑姐姐批評,銀環已經無意和她爭辯了。按照姐姐提的幾個要點,她想先去車站走一遭試試看。離開姐姐後,她滿懷心事地想:「既是整個武工隊能出來,他們不是一樣嗎?也許比不了,人家是武工隊呀!不!也許這早晚兒,老楊他們已經回到西下窪了呢!」
  銀環剛到西關橫街,汽笛拉出長聲,火車到站了,前進的路被火車擋阻了。她又走了一段路程,只好停住腳步,耐心等著列車開走。時間不大,她望見成群旅客們爭先恐後擁上天橋,咚咚的腳步響聲震的人心裡發煩。銀環嫌響聲嘈雜,又不願跟旅客碰面,躲開下天橋的大道,轉身退回橫街,沒有走多遠,聽到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估計是耳鳴上火聽錯了,這裡不會有人招呼她,這個念頭沒完,又聽到後邊繼續喊叫,她情不自禁地扭回頭,發見不遠處有兩位風塵僕僕、步履踉蹌的旅客,向她招手走來。她站住腳步,等他們走近了,仔細一瞧,呵呀!真是兩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他們正是楊曉冬和韓燕來。
  沒作任何停留,銀環領他們奔向公園馬路。路上她說明了武工隊派她姐姐來的意圖。
  楊曉冬知道梁隊長攜帶武工隊進入郊區,心裡開了一朵花,有了這股力量,他感到事情好辦了。但他不同意武工隊攻打警務段。他派韓燕來先回家,瞭解瞭解西下窪周圍的情況,如果沒啥問題,在黃昏之前要燕來到公園接他。抓緊這個機會,他要親自會見金環,說明他對襲擊敵人的意見。
  在漫河坡前楊曉冬見到了金環,稍稍寒暄了幾句他就說:「我們抓緊時間談談,我的意見:偵查敵情暫時停止,攻打車站也先作罷論。咱們有鋼使在刀刃上,咱們既然手裡有刀子,總得把敵人割痛一點,你馬上回去,把我這個意見告訴梁隊長,必要時,我和他見面談談……」
  金環聽了楊曉冬的種種理由,表示完全同意地說:「這樣很好,我告訴老梁,叫他進來一下吧。」
  楊曉冬說:「老梁能進來嗎?」
  金環說:「從和八里莊有了關係,湊合著能混進封鎖溝來。」說罷她就同楊曉冬和妹妹告辭了。
  現在剩下楊曉冬和銀環他們兩個了。她向他談了偽治安軍進入眺山,城防空虛以及司令部指揮權由關敬陶代理的情況。楊曉冬滿意這些消息,根據這些,聯繫到梁隊長的力量。聯繫到軍區首長說過的:爭取關敬陶要創造條件不能單憑教育的話。他心裡埋伏了一個大膽的嘗試。為了把情況弄確鑿,他問銀環這些消息是從哪裡來的。銀環遲疑了一下,想起高自萍對她和楊曉冬的態度,感到再沉默下去,不但使小高犯錯誤,自己也要犯錯誤。於是除了說情報是小高提供的外,她終於鼓起勇氣把高自萍談的根據地變質,相持階段延長,以及楊曉冬不能回來等都一一匯報了。
  她說:「我認為,高自萍不光意識不好,政治情緒也比較低落;我第一個建議,是把他調出去,如果認為他有上層關係不便離開,我建議換一位同志同他聯繫,我可要迴避他啦!」
  楊曉冬意味深長地說:「你的看法有道理,這次進山討論幹部的時候,決定調小高到根據地學習。肖部長叫二處給咱們派個政治上強的同志跟高參議聯繫。但在此之前,你還得同小高接頭,不光是傳達工作,更重要的是加強對他的教育。……」眼前不遠擺設著煙酒攤,那裡也有賣燒餅肉腸的小販,楊曉冬衝著小販連連投了兩眼,他不說了。
  銀環看到他的神情,問道:「你吃過中午飯沒有?」
  楊曉冬答道:「要吃過中午飯那敢情好,我連早飯都沒吃呢!」
  銀環聽罷就奔向小販去買東西。
  楊曉冬從背後看著她那輕盈而俊麗的身材,自言自語地說:「真是個好姑娘!……」他心情經過種種活動,歎出一口氣,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曉冬呵,曉冬!黨派你進都市,是來開展工作,還是追求什麼個人問題?你知道吧!下面對領導,固然看原則,更多的人是看生活作風。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好壞,很大程度上是從生活作風來的。你才二十八歲,年輕嘛,為黨為人民再工作五年、十年,再來談這個問題,有什麼大不了?也許,這種觀點遭人反對,甚至連年邁的母親都不同意。但這終於是一種觀點,一個共產黨員情甘願意的觀點。」
  銀環用手帕提了兩套燒餅夾肉,笑吟吟地走回。到跟前,先拿了一套遞給他:「燒餅夾肉,省城最有名氣的。」
  「在這衝要地方吃東西,怪不好意思的!」
  「到杏樹坡去吧!那裡背靜。」
  杏樹坡地勢很高,靠近公園西部的邊緣。杏花已經脫落,從彫謝的花瓣下面,長出掌形的綠葉。他們漫步登上坡頂,一時感到視線非常開闊,鳥瞰西關全景,一覽無餘,三百米外有一片青堂瓦捨的樓房,外面環繞個大圍牆,正是偽治安軍司令部的所在地。看到司令部,楊曉冬的心頭又浮起他那個大膽的想法,專注地凝視著敵人的司令部,很久,他發誓般地說:「張牙舞爪跑到山裡張狂,你們這裡也有家底。……」
  她在旁邊提醒他:「別光顧說話,你可吃呀!」「對!一定吃掉它。」楊曉冬所答非所問地揮動著胳臂,已忘記了他手裡拿的是燒餅。


  經過短時間的仔細偵查,得知偽治安軍司令部確乎只剩下個空架子。八大處的機關人員是上下班制,多數人晚上回家住宿,只留勤雜通訊少數值班人員。原來專司守衛的偽警備連,跟隨高大成出發了。新調來守衛的是關敬陶的偽一團第八連,就是邢雙林當文書的那個連。偽連部跟偽司令部隔一條河,駐在河對岸火磨旁邊的新房裡。該連輪流派一個排給司令部守衛,並負責監護司令部南邊的倉庫。倉庫裡也有幾十名武裝庫兵,不能進行有組織的戰鬥。此外車站內外有偽護路隊警務段警察大隊、機炮連武裝干訓團等。還有日本鬼子一部分零星分散互不協作的武裝。根據上述情況,通過銀環姐妹往來三次傳遞消息,按照楊曉冬的意圖,制定了襲擊偽治安軍司令部的計劃,戰鬥決定在第二天夜裡開始。
  第二天上午十點,襲擊偽司令部的指揮所,移到西關小斜街的一家舊書鋪裡。這條斜街與司令部駐地背靠著背,相距不過一里。指揮所裡只有楊曉冬一個指揮員,他安坐在書鋪的板凳上,一本挨一本地翻閱書刊,搜集敵情資料,等候偵查敵情同志的到來。
  十二點鐘,小燕來了。她匯報:在司令部門口蹲了整個上午,發現通訊摩托車出進了兩趟,運輸糧食菜蔬的卡車來了一遭,兵力沒見增減,旁的也沒有什麼變化。楊曉冬點了點頭,叫她立刻返回迎接哥哥他們去……
  吃過中午飯,從西關火磨旁邊蹬來一輛三輪車,車上躺著一位穿著時裝的魁梧的漢子。車到橋頭突然停了(一般行人很少在這裡停留,因為河流兩岸一面是偽司令部首腦機關,一面是它的警衛部隊)。拉三輪的下來,磨蹭著檢查前後帶裡有無跑氣,魁梧漢子沒下車,但他像個看陰陽宅的風水先生一樣,不斷地東張西望,研究這兩側地形。幾分鐘後他咳嗽了一聲,拉三輪的又蹬車前進了。三輪拉過了橋,掠著偽司令部的圍牆繞向北來,走到偽司令部門外攤販跟前,又停住了。這次是三輪車伕餓了要買東西吃,乘客也跟著下來,他摘下墨晶眼鏡,露出那因塗了大量藥水而顯得紅腫的眼皮。乘客向商販說他的眼睛害了急性角膜炎,催車伕趕快吃點東西拉他到醫院掛急診,三輪車伕說:「事忙先吃飯。」他從一位眼睛含笑的小姑娘的竹籃裡,又拿了一套燒餅粿子。「眼病不妨礙吃東西,你先點補點補!」乘客接過燒餅閉著眼睛大吃大嚼。一分鐘後,這個患眼疾的乘客瞪圓兩隻大眼睛珠子,忽悠忽悠地盯著偽司令部的門口,恨不得把一切東西都看到眼裡去。他這樣做時,周圍攤販沒人注意,他們忙於照顧自己的生意,早已忘記了乘客和三輪車伕的存在了。只有小姑娘特別對他們掛心,在他們要吃第二套燒餅的時候,她低聲對三輪車伕說:「哥哥!你們該走啦,叔叔叫你們早點回去哩!」
  拉車的聽了她的話,招呼乘客上車,帶著特有的強健身姿蹬車前進了。
  拉到西關的斜街,三輪停住了,拉車人有節奏的捺著喇叭。聽到聲音,一位看書的顧客拿著幾本書出來,在背靜地方,他同乘客作了下面的對話:
  「梁掌櫃!那批貨物看好了沒有?」
  「我從外表粗粗看了一遍,不賴。」
  「可以成交嗎?」
  「我看行!」
  「運貨的時間和地點還變不變?」
  「我看都不要變啦!」
  「我派姓韓的夥計幫你們運運貨。」
  「算啦。這年頭,道路並不安定,你們出錢股就行,別出人股了。」
  「他道路熟,出出入入的引個道不好嗎?」
  「當然好羅!其實你們櫃上不出人股,按照總櫃的意思,除了讓我帶幾個零錢回去,主要紅利,統歸你們支配呢。」
  「這兒有點物價資料,可供驗貨參考。再會!當心些,裡面有照片。」
  照片正是偽團長關敬陶的,物價資料是偽司令部八大處住所的拍照。這些都是從偽治安總署內部刊物《治安月報》上找到的。偽軍保密觀念不強,楊曉冬從書鋪裡花幾分錢買到手的。
  太陽靠西山了,斜街顯出白天稀有的熱鬧,趕夜市的人陸續增多了。攤販們帶著發財的慾望,興致沖沖地拉電線、接燈頭、清掃地攤、擺設貨品。烙芝麻燒餅的已燃起發紅的木炭,油煎涼粉絲絲作響,豆腐腦兒鍋開的滾滾騰騰,骨頭湯海米煮餛飩的氣味,被風吹的香氣四散。在這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群裡,金環冒著蒸騰煙氣,悄步斂聲地來接楊曉冬。按照計劃,這位指揮員,在部署完了後,應該直接跟她到八里莊去。八里莊住著金環不久前認的老乾娘;老乾娘一輩子沒親生兒女,認下一位這樣幹練的乾女兒,感到是一種莫大的榮幸,在生活上十分照顧金環,有啥好吃的都給她留著。在這樣的感情基礎上,金環同老人很好地談了幾次,逐漸喚醒了老乾娘的階級覺悟,因此她竟敢於深夜把梁隊長他們十幾個人迎接進來。今天武工隊就藏在八里莊,金環特來接楊曉冬,請他到那裡調兵遣將,處理善後工作。
  楊曉冬不肯早走,他要等待最後的敵情變化,金環是性急的人,見他這樣安閒地坐著心中十分焦躁,竟引起了牙痛復發。她痛的嘴裡咬著一根細柳條棍,坐又坐不定,立也立不安,一會兒看看將落的太陽,一會兒瞧瞧楊曉冬的臉色。
  楊曉冬故意不看她,自己背過臉去望著街頭,表面看來彷彿他是消磨時刻,實則他的精神也很緊張,胸膛裡滾水般的沸騰著,生怕在最後的時刻裡發生什麼意外。如果敵情沒有新變化,再等四個鐘頭,他和他的夥伴們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突然伸出鐵拳,猛搗敵人的心臟,那時節會叫全城的敵偽人員驚呆,叫進入山地的敵軍喪膽,叫正在進行反「掃蕩」的邊區軍民興奮地出一口氣。……
  最後的情況陸續收到了。周伯伯回來說車站沒有增兵,小燕回來說:偽司令部周圍平靜無事。楊曉冬又把這些消息轉告金環,金環一口吐出哪裡的柳條棍,高興地催促說:「快走!
  快走!別叫那邊人急的瞪出眼珠子來!」
  楊曉冬說:「別慌,在關敬陶家佈置的潛伏哨還沒回來呢!」
  金環想起這個潛伏哨必是銀環,她狠歹歹地說:「什麼事情輪到她個死妮子頭上,總得磨磨蹭蹭的沒個乾淨利索勁。」她剛撂下話把,銀環騎車趕來了。她跑的滿臉緋紅,額頭冒汗,下車後都顧不上跟姐姐打招呼,就徑直走到楊曉冬跟前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嗎?」這話問的太突然,大家都被鬧懵了。
  金環走過來搶白她說:「你說不出個青紅皂白,開口來個星期六,對!今天是星期六,明兒禮拜天,後兒禮拜一,有啥用,誰是一年級的小學生!」
  銀環急的抱怨說:「我的好姐姐,你嘴下留點情。」她回頭對楊曉冬說:「怎麼你們這些明白人倒糊塗了呢。每逢禮拜六,公務人員不是都回家嗎!我剛才從公共電話旁邊看到關太太給她愛人打電話,他們夫妻規定好今晚一塊看電影去!」
  「嗐!淨怨我糊塗。幹嗎偏選這麼個日子。」楊曉冬悔恨自己久居都市,竟忘了這樣常識範圍裡的問題;要是早些意識到這種情況還可補救。現在太陽已落,老梁已在集合人馬,他緊皺雙眉尋思辦法。
  金環催促說:「依我看瞎子害眼,也就是這回事啦,怎麼安排的就怎麼執行;抓不住大魚,撈他把小蝦米子。既然興師動眾的來啦,還有打退堂鼓的?」
  楊曉冬沉默片刻,從猶疑到堅決,兩隻眼睛象由暗到明的調光燈一樣漸漸閃亮了:「金環哪!我們撈把蝦子,空鬧滿手腥氣呀,不能!你立刻回去告訴梁隊長,要他按兵不動,是長是短,等我親自通知他。」
  七點鐘,新民電影院門前出現了關敬陶夫婦。關敬陶外披風衣,內著深綠色軍服,他的小巧玲瓏的愛人,身著南京藍旗袍,兩人沒跟隨員,並肩行進。銀環發現了他們,悄悄通知面壁看海報的楊曉冬。兩人臉上都有喜色,懷著漁夫張網的等待心情,盼望他們入場。不料關敬陶看到售票口有幾個買票的市民穿的很襤褸,他不肯同他們並肩購票,對他妻子說:「不看新聞加片沒關係,先遛遛。」說著挽了他妻子的胳膊,轉奔正東馬路。頃刻之間,銀環他們的獵物消失了,兩人陷於一種失望和尷尬的境地,越等越不回來,等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銀環就出去朝著東馬路的天空叫喊:「電影開映羅!」
  那對自視清高的夫婦,終於走了回來,女人買票後,兩人比肩緩步進場登樓,坐在樓上後排的空閒座位上。
  銀環早已暗中盯準關敬陶的座位,她同楊曉冬一再挪動,最後挨在他們不遠處坐下。
  銀幕上演的什麼內容,銀環和楊曉冬根本沒看,他們的全部精力集中於兩點:一是關敬陶夫婦的語言和行動,一是舞台口右面掛的夜光鐘。
  這對夫婦保持了長時間的沉默,後來看到映片中有位當時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領著一群女影星跳裸體舞,夫婦開始對話了。
  男的說:「女影星渾身上下只剩一塊巴掌大的三角褲叉了,再進化怎麼辦?真個光屁股?」
  女的說:「電影嗎?不這樣能叫座兒?」
  男的說:「電影也是一樣,慢藏誨盜,冶容誨淫——你看那個大屁股女人。戀愛你就戀嗎,幹麼哥哥妹妹的喊,那麼輕賤!」
  女的說:「管它呢!給,口香糖!」
  男人嚼著口香糖時,下半場接著開演了,色情趣味更加濃厚,男人哼咳歎氣,坐臥不寧。女人低聲用安撫和溫存的語氣說:
  「不願意看的話,咱們回家去吧?」
  「回家去,嗯,回家也好。」說著他們站起身來。
  楊曉冬聽到關敬陶夫婦要回家,感到銀環今天探得的情況很準確,感到他們這種釘梢跟隨很成功。他心想:「幸虧……」這個「幸虧」沒想完,失望的陰雲來了,給他煞費心血的計劃蒙上了個大黑形。他想隨同站起,想了想,又頹然入座了。
  關氏夫婦起身走時,銀環知道事情敗壞到不可收拾了,不知什麼原因。興許,是工作習慣的關係,她緊緊尾跟在他們後面。快下樓梯時,她才發覺拉下了楊曉冬。正在回頭招呼同伴的時候,關敬陶對他妻子說了幾句話,好像是商量什麼問題,銀環一句都沒聽見。
  楊曉冬同銀環走到樓下,瞥見這對夫婦已邁上大街。至此,他完全失望了,眼巴巴看著進網的魚兒,又自在逍遙地游向深水裡去。他心灰意懶地小聲向銀環說:「今天的一切算白費啦!」
  銀環不吱聲,不錯眼神地盯著這對夫婦的後影,看看他們被一群爭搶座位的三輪車團團圍住。忽聽那位小巧玲瓏的夫人說:「要兩輛,那一輛拉西關!……」
  銀環喜出望外地急推了同伴一把:「你聽到了沒有?」
  楊曉冬早急了,他顧不上答話,因自己沒帶零錢,竟伸手朝銀環腰兜裡掏。恰在這時,有位健壯的老人拉過車來說:
  「楊先生,上車,我等你多時了。」
  楊曉冬看清來的是周伯伯,更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把掏出的零錢遞還銀環,用力攥住她的手說:「咱們雙管齊下,一竿到底,我跟他去,你跟她去!」
  偽治安軍司令部大門頂上,安裝著一對聚光燈,強烈耀眼的光輝照射的很遠很遠。大門口兩側,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崗哨,他們是夜十二點到下二點的夜班。因為剛剛上崗,很精神,很威武,背著兩把雪亮刺刀,不錯眼神地監視著他們的警戒區域。看來,就是從門前溜過只耗子,也難逃出他們的視線。
  就在他們聚精會神的時候,距司令部門前不遠,燈光照亮的馬路上,膘子和張小山化裝出現了。膘子偽裝醉漢撲打張小山,聲言先打後上警察局,被打的突然掙扎出來,表現著惹不起對方的可憐相兒,嘴裡喊著「欠債不還,還要醉酒行兇」,邊說邊跑,奔向衛兵跟前求救。衛兵們凝視著這種希奇罕見的事,感到他倆可能有不良的企圖,正要舉起刺刀問個究竟,張小山已經跑到跟前,就見他迅速抽出兩支短槍,左右開弓逼住兩個衛兵的胸口。衛兵驚魂未定的時候,手中槍支被打落地,四條胳膊被膘子兩隻大手擰住倒剪上綁了。與此同時,梁隊長從黑影裡一個箭步竄出來,他振臂一揮,低沉有力地說:「一二組,快上!……」話沒說完,他親自闖進去。二組五個人,逕直撲向原警衛連住的那個大房間。這裡住有八連兩個班,因為週末,有的士兵溜號了,有的因為後半夜值勤提前睡了覺,有的人撅著屁股洗衣服,下崗不久的幾個人,圍著圓圈推牌九,所有的槍支都按著號碼排列在槍架上,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們長官大吹進山勝利的當兒,竟有人深夜闖進司令部來。當武工隊員用槍逼住他們時,竟還有人昏頭脹腦地說:「別胡鬧啦,快過來壓兩注!」直到要他們立起舉手,才清醒過來。
  梁隊長領著第一組,直奔中樓偽司令部辦公室。辦公室在樓上第三個大房間;外面是會議室,裡間是關敬陶的臨時臥室,房間南北兩面都是玻璃窗戶,因為是毛玻璃,從外面看不清楚,只能瞧見裡面是一片澄黃燈光。
  關敬陶從電影院別離小陶掃興歸來後,煩悶加寂寞,情緒頗不愉快。但因為責任和職務上的關係,他還是親自與主要有關軍事單位用電話作了聯繫,十點鐘值班參謀向他作了例行匯報,說省城周圍「平靜無事」,他接過值班參謀的工作日誌,上面對治安情況一欄還有一段很好的形容:「……山地共軍在我掃蕩與清剿結合下,糧絕彈盡,立錐無地,從此省城治安堅若磐石矣!」關敬陶看了這些,覺著輕鬆一點。抬頭看見自己寫的那條「今日事今日畢」的座右銘,長出一口氣。打了個哈欠,想要睡覺,突然瞥見月份牌上是星期六,他又想起什麼,上前撕下這一頁。當發見下頁是星期日,他更蹙著眉頭,經驗預告他,一經緊張或煩惱,必然要失眠,他索性從書桌上拿起曾國藩的家書,翻出曾國藩在江北大營裡給他弟弟寫的那封信,一面閱讀,一面用硃砂毛筆圈圈點點,直到桌上馬蹄表響了十二點。他知道失眠時候躺到床上也無用,便坐在轉椅上閉住眼睛打坐養神。
  當梁隊長領先撲奔中樓時,關敬陶預感到外面有一種出乎尋常的騷動,趕走了剛浮上來的睡意,他清醒了神志,立刻去捺電鈴,電鈴直通樓下傳令班,他企圖喊來傳令兵問問情況。
  梁隊長奔著電鈴響聲前進,跨過會議室那段距離時,腳步音響太重太急,關敬陶感覺進來的不是他的傳令兵。他更增加了警惕,甚至在閃電般的剎那間,他憶起在電影院裡就有人跟蹤釘梢。這時候最重要的是防護生命,他想奔赴床上掏取枕頭底下的手槍,剛站起身,梁隊長推門而進,大機頭對準他的腦門。
  「舉起手來!」
  關敬陶左手舉起,右手乘勢關閉電燈。在黑暗到來的一剎那間,梁隊長瞥見敵方從書桌上伸手抓什麼,同時聽得一種東西帶著響聲迎面飛來,他趕緊矮身低頭,飛來的東西帶著碎裂音響打在他身後一位同志的胸脯上。梁隊長近兩年來打慣了「挑簾子戰術」,交手搏鬥的經驗很豐富。從敵人的舉動裡他曉得對方是徒手,不顧一切,一個餓虎捕食竄過去,希望借此一著至少先將敵人壓住。可是這一撲落空了,他撞到一把空轉椅上,他一翻身又撲向對方的床鋪,手腳同時並舉,手摸床上,腳探床下,床下沒東西,手從枕下摸住關敬陶的手槍。繳獲了手槍,心裡感到多少有些把握,你個徒手的敵人還能怎樣呢。這時他的隊員已開了電燈,燈光照亮全室,各處不見敵軍團長的蹤影,單見後窗開了一扇,梁隊長推開後窗向樓下一看,下面正在進行緊張的搏鬥。
  原來關敬陶是個狡猾頑強並有戰鬥經驗的人,看到梁隊長來的兇猛,趁舉手閉燈之際,先投出桌上的馬蹄表,然後推開身旁窗戶,躍身竄出窗外,握住樓梯木欄杆,使個千斤墜從高空出溜下來。樓下有路燈照明,他的雙腳剛剛挨地,被山猴子張小山發現了。張小山看到關敬陶身著將校呢軍裝,知道是這次作戰獵物中的主要人物,一時喜出望外,心想:這只煮熟的肥鴨,竟從天空為我掉下來,活該我露臉。他見對方是赤手空拳,趁他立腳未穩便飛快朝他撲過去,想用個狗熊掰棒子的拳術打倒他,不料這個棒子並不好掰,在他挨近身時,關敬陶用力向外一搡,山猴子站腳不住,倒退三步,栽了個屁股墩;二組另一個隊員接著撲過去,關敬陶上面閃身下使絆腳,又把撲來的對手摔了個大觔斗。經過樓上樓下的兩次交鋒,關敬陶膽量壯了:你們的本領也不過如此。角鬥是在自己的司令部,對方又專打啞巴仗不敢開槍,明明是力量單薄,怕驚動了鄰近友軍。不怕!離傳令兵的房舍不到十公尺,只要進入傳令兵的房間,不用說那裡有個戰鬥班,就是剩一個人,只要抄起一支步槍,管叫來人討不出公道去。他抓住眼前對手被打退的機會,將身形迅速隱蔽在黑暗的牆角,背靠住牆,橫步移動,移動了兩三米,他責備自己太膽怯了,「來這麼幾個土八路,你竟這樣膽小,虧你還受過岡村司令的嘉獎呢!」他一激動,想挺身明處筆直躍到傳令室,正在這時,他的胳臂被黑暗裡伸來的手握住了。他吃驚之餘乘勢反攥住對手的胳臂,對手在他的感覺中倒是筋骨粗壯,但他一經用力,對方竟像綿羊般地順從著被他擄過來。在這一瞬間,關敬陶的膽量更壯了,他既得意又驕縱:
  「敢搏鬥嗎?我在軍官學校練過武術呵,你們共產軍還不是徒具虛名……」他正陶醉在這種自豪中,被他牽過來的「綿羊」突然變成「猛虎」,猛虎探出雙手像兩把大鉗子,上邊擰手,下邊鉗腿,用一種特有的捆豬本領,將關敬陶打倒在地。
  「等的就是你!」韓燕來捉住偽團長,發出低沉而又短促的喜悅聲。
  梁隊長率隊下樓的工夫,關敬陶已被捆好了。他們圍攻獨立房屋,要傳令班趕快繳槍投降,傳令兵們看到團長被俘,早已驚慌失措,完全喪失了鬥志,即使關敬陶不下停止抵抗的命令,他們也會很快就當俘虜,料不到在這個當兒,關敬陶竟然厲聲喊起來:
  「弟兄們!他們是少數土匪,沒戰鬥力,打響婁,他們一個也跑不脫!」
  「團長你怎麼辦?」傳令兵中有人問。
  「不要管我,你們儘管開槍!」
  「好你個鐵蓋漢奸!」膘子話到手隨,狠狠地抽了關敬陶個嘴巴,要是膘子不受傷,這一下管保把關敬陶打個鼻青臉腫。可是三分鐘前膘子是受了傷了,關敬陶投出的那隻馬蹄表,正好擊中他的前胸,粉碎的玻璃,扎的他胸脯幾處出血,他恨上加仇才動手打他的。
  傳令兵果然開槍抵抗了,子彈在深夜忽哨,聲音格外焦亮。梁隊長生怕喪失時間,不敢戀戰,便下命令先叫二組押俘虜撤出偽司令部,他想按照計劃帶一組去燒倉庫,然後與封鎖橋頭的三組會合。剛撤出偽司令部大院不遠,火磨方面敵人八連出來增援,梁隊長見勢不好,臨時放棄燒倉庫的計劃,三個組同時擁到橋頭,滾著疙瘩撤出去。


  武工隊帶著一群俘虜,勝利地回到了八里莊。
  靠近老乾娘家小院前面的樹林裡,梁隊長派人看好俘虜。他帶上敵軍工作幹事去找金環和楊曉冬。他們臨時開會討論了分別處理俘虜的辦法。
  梁隊長同敵工幹事回去,把連同關敬陶在內的二十五名俘虜叫到跟前,分別作了簡要的談話。對那些賊眉鼠眼的傢伙,簡單地問個姓名職務,就派人重新綁好拉到樹林裡排隊,其他老實忠厚的對象,偷偷地逐個挑揀出來。
  膘子首先帶著關敬陶進入老乾娘的小院,見外屋裡金環正在點火燒水,他直接把俘虜送往東間裡,他說:「你蹲下吧!共產黨八路軍優待俘虜,不殺頭,不記仇——要是記仇的話我就把你打發到老家啦。像你這號人,腦子裡的油泥太厚,非改造思想不結!」他放下他扭頭向外走,快到門口,又回頭說:「西間裡的房東早睡覺了,不許你吵嚷,老實在這兒蹲一會兒,我找俺們政委跟你談話。」膘子響著沉重的腳步聲到戶外去了。
  關敬陶正遲疑間,看見門簾啟處,有一位身著銀灰色裌衣褲、身材適中、顏面俊麗、眼神有些憂鬱的女人踱進來,他估計她是這個家庭的主婦,曾經是他管轄內的居民,但他很慎重,試探著說:「大姐!我渴的很,能給點水嗎?」
  她沒答言,從外屋端來一碗開水。看到他被倒剪雙手,端著水碗送到他的唇邊。
  關敬陶這時頻頻搖頭謝絕了喝水,他擺出受難求憐的相兒,小聲懇求說:「大姐!能救救我嗎?」見對方沒吭氣,他想起錢能通神,立刻許願說:「救了我,三天之內,准給你送兩千塊老頭票來!」
  她淡淡地回答說:「我不希罕錢,這年頭有錢也保不住,不叫鬼子搶走,也得叫你們治安軍搜了去。」
  「大姐,不要錢,隨便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說,你可快說呀?」
  「我要,我要一個中國人的良心,你有良心嗎?」「良心?……」關敬陶怔神看看她,忽然感到她的話可怕,他哆嗦了一下,再也不說話了。
  「我有仇呵!日本鬼子和治安軍漢奸隊,殺死我的親人。
  這些東西,統統沒良心!」
  「呵!敢情是這麼回事。」經她這一解釋,關敬陶又產生了新的希望。「大姐!他們是壞人,至於我,我是有良心的人呀!」
  「你有良心嗎?我們要的就是你這顆良心!」隨著說話,楊曉冬包著白色毛巾走進屋來。聽到這位進屋就說話的人自稱是游擊隊政委,關敬陶一時嚇的心驚膽戰,頭髮根子發乍,後脊骨直冒冷氣,他這才斷定連這位喬裝的婦女,都是清一色的八路軍。回憶著他們剛才的話,心中暗道:莫非真像人們傳說的——叫八路軍逮了去摘心剜膽,他十分警惕地審視了政委一眼,政委服裝怪樸素,態度很溫和,舉止挺斯文,實在象位既有修養又富學識的人。他正在揣測中,政委開口了:「我們對你很清楚。你雖造下罪惡,在偽軍官中比較起來,還多少有點正義感。如果你能用行為補救你的罪過,人民還可以不究既往。現在,你既敢自稱有良心,你要拿出良心來回答我的問話。我問你:日本顧問、偽省長吳贊東、漢奸司令高大成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你說!」
  「我憑天良說話,他們都是壞人!」
  「我再問你,共產黨八路軍所作所為的一切,是為私利還是為老百姓?」
  起初,他對這問題不肯表示態度,後來終於點了點頭。「好!」楊政委上前替他解開繩索。「你請坐,我們開誠佈公地談談。這幾年,你賣身侍奉敵人,作了很大罪孽,我們完全有權利代表祖國懲罰你。但你在敵人方面還不是很壞的,又開始承認了起碼的真理,憑這一條,我們信任你,放你回去。希望你不要忘掉自己的話,真正作個有良心的中國人。現在我代表共產黨,寬大你這一次,好,你可以走啦!」
  關敬陶懵了,迷惑地瞧了瞧這位游擊隊的政委,又轉身望了望金環,像做了一場大夢之後突然醒來,他活動了一下手腳,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外走,快到門口,他又遲疑地回過頭來。「呵!這是真的。」看了楊曉冬他們的臉色,他給自己內心的問號做了肯定的答覆,怯生生地走出門去。
  楊曉冬處理完了關敬陶,去研究武工隊跳圈子的路線;把釋放俘虜的問題都交給了金環處理。
  第二個進來的叫趙黑鍋,是偽司令部的一個老伙夫。金環問到他的家世時,他說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頭子,就為了不挨餓,他才給敵人做飯,他的老伴和獨生女孩,在省城淪陷的那年,被鬼子的飛機炸死了。金環聽到他的不幸遭遇,便說她的男人也被鬼子殺啦(是真的),唯一的男孩又叫偽軍槍挑啦(這是假的)。斷腸人對斷腸人,說著說著兩個人都哭了。沒有多大阻力,她完全說服了趙黑鍋。他發誓說:「只要我能安全回去,準能幫助共產黨幹點事,這不光是給救命人報恩,也是為自己的骨肉報仇。」趙黑鍋懷著激動的心情被隊員送出了八里莊。最後進來的年輕小伙兒名叫湯二狗。這孩子才十七歲,十五歲上就跟關敬陶當傳令兵。別看這小伙子年輕,他有個乜大膽,打仗是把好手。多麼緊張的情況下,也能把關敬陶的命令送到需要的地方;他又好賭貪玩,這次就是在夜裡跑到警衛排壓牌九的工夫被俘來的。
  金環問到湯二狗的生活,他先是害怕不敢講,經過多種啟發,才說出了他從小沒爹沒娘當流浪兒的痛苦經歷。金環是熱情人,特別同情別人的苦難,她含著眼淚聽完他的話,問他爹娘在社會上是什麼身份,一個流浪孤兒是在給誰賣命?問他代表勞苦大眾利益的共產黨是不是他的真正敵人?對於這些問題,湯二狗一個也沒法回答,看光景似乎有了些覺悟;金環很好地安慰他,給他吃的喝的,答應送他回去,並把袋裡的零錢統統掏給他。
  湯二狗多少年來沒有被人撫愛過,他所有接觸過的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被他欺侮的,另一類是人家欺侮他的。他從來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和親人。在他記憶中除了死去的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同情他疼愛他。今天夜裡,他糊里糊塗地當了俘虜,當時,想抵抗沒武器,想逃跑沒機會。在樹林子裡把他單獨挑出來的工夫,他心裡異常恐怖,自覺著是團長的傳令兵,跟一般偽軍不一樣,既被挑出來,不是槍斃就是活埋,當時想,死了倒省事,活著還麻煩哩。哪料想,生活是這樣變化多端,從死到生,從恐懼到溫暖,主宰他命運的是這位拿出真誠含著眼淚相對待他的女主人。女主人在他眼裡是救命的菩薩,真理的化身,再生的父母。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感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咕咚一聲雙膝脆下,朝著金環叩頭叫了聲娘,多年沒掉過的眼淚,串珠般地滴落下來。
  金環雙手把他攙起,絲毫不遲疑、痛痛快快地認他作乾兒子,進一步的撫慰勸勉了他一番後,就親自把他送出八里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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