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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周來,銀環茶不思飯不想,丟魂失魄的,像著了魔一樣。日子在糊里糊塗中打發出去。
  楊曉冬被捕當時,她真的昏過去了,她清醒後,曾想著追汽車,汽車卻沒影了,她不知怎麼辦好,趕緊與韓家送信。她帶著犯罪的心情向韓家兄妹敘說受了叛徒的欺騙,求全成悔反而陷害了楊曉冬。她是倚著韓宅新居後門說的,韓燕來聽到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眼睛冒著金花,雙掌將她搡出門外,他一句話沒說竟徜徉去了。銀環一時臊的無地自容,急回到小葉家,立刻把小葉找來,向她說明一切,要她馬上離開醫院,避免遭到高自萍的陷害。聽到這些事,小葉一面為楊曉冬祝禱,說吉人自有天保佑;一面痛罵高自萍沒良心。她答應辭職迴避,說她姑母是教會醫院的護士部主任,她馬上就可以到姑母處上班,連銀環的工作她認為都有保證。銀環哪有心情考慮自己這些問題,叮囑了小葉幾句,她又匆匆離開了。她覺得出了這樣大事,應該回根據地向黨匯報,打定主意,她決定進山去。走到西關郊外,天已黑了,懵頭轉向地走了七八里路,自以為是朝西南,實則奔著東北,走來走去,又返回北面封鎖口。入夜,走投無路,她敲開邢大嬸家的門。
  住在邢大嬸家的套間裡,她用了整夜的時間,給肖部長寫信,寫了楊曉冬被捕的詳細經過,也寫了她自己的檢討書。她要求組織上嚴懲叛徒,拯救同志。寫完這封信,心裡覺著痛苦減輕了些。仔細一想,組織上怎樣嚴懲叛徒呢,叛徒還在敵人手下。組織上營救同志,也得依靠內部力量。想遍了內部力量,沒有多少辦法,想來想去,她想到關敬陶身上。
  她接連到關敬陶家去了幾趟:第一次到關家,她用好言語懇求他們夫婦,談話中她一時掌握不住自己,竟當著人家的面哭了;她哭的很傷心,關太太也陪著她抹了眼淚。出乎意外,關敬陶卻冷冷地對她說,姓楊的已經同意投降,高大成他們正準備開歡迎會,聽說還要拍電影呢。這句話把銀環氣惱了,也把她刺激清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脆弱,不應該在他們面前失態,便立刻改變了堅強態度,正顏厲色地說:「你有權力幫助高大成殺楊某人,但你沒有資格當著我的面污辱他的人格。……」她一生氣,站起來就走了。
  回到邢家之後,先托邢大嬸給她送出信去,等了兩天,沒有回信,邢雙林那裡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來。她覺著對關敬陶的態度也不妥當,軟了不對,急了也不對,應該同他講清道理,萬一他要能出些力氣呢!她又去見關敬陶了。這次見面,已經是楊老太太犧牲的第二天,關敬陶用無限敬仰無限惋惜的口吻向銀環說了這幾天的情況,說明楊曉冬如何被監禁,受酷刑,最後終於透露出楊老太太不幸的消息。第三次去關家是下午五點鐘,關敬陶還沒下班,她先說服了陶小桃;關敬陶回家的時候,她們二人一齊要求他想辦法。關敬陶無可奈何地說:「要是在我自己權限以內的,豁出這個團長不幹了都行。現在高司令跟你們楊政委處在針鋒相對的地位,誰也不怕誰。雙方都是閻王,我好比小鬼,小鬼怎能管閻王們的事呢?」聽了他的話,小陶不說什麼了,銀環還是再三要求。關敬陶發了發狠,他說:「我把透底話告訴你!高大成準備在今夜十二點下最後決心。你想:這邊沒有商量的餘地,那邊沒有低頭的可能,還有什麼說的呢?……現在是六點鐘,再有六個鐘頭,就是最後的時刻,姑娘,你不要幻想了,通知你們那邊的人,快給他準備後事吧……」
  銀環聽了這些話,彷彿從高樓上失足跌下來,心裡慌的不行。回到邢家,他們讓她吃晚飯,她連口湯都嚥不下去。邢大叔因走動不方便,要銀環倒杯開水,她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醬油,邢大叔告訴她倒錯了,她又把滿杯醬油當水潑在地下。邢大嬸看出她神態失常,用好言安慰她,勸她到套間裡早早安歇,銀環說她要在院裡清涼清涼。入夜,老夫婦都睡著了,她始終不能入睡,腦子裡總在計算著時間數字:「還有四個鐘頭,還有三個鐘頭,還有兩個鐘頭,還有……」她腦子要炸了,站起來,在院裡轉了幾遭,感到院牆像個鳥籠,憋悶的出不來氣。她用手推開籬笆走出去,抬頭一望,見到那尖尖的教堂頂。想到小葉就在那個有教堂的醫院裡上班好幾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覺得她也不能解決什麼問題,因而背著醫院,轉身向南走,走來走去,前面已是鐵道。鐵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兩側有人行小路,她沿著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沒目的,也沒有前進的方向,走著走著,離車站近了。眼前幾十條鐵軌爬在地面上。她驟然覺著鐵軌都像有生命的動物,它們發著烏光向前爬行;又覺著鐵軌象無數條繩索捆綁著什麼人,而這個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關係。她注意了,放開眼睛向前看,鐵軌交錯的地方,燃著很多顆藍色的燈光。地層表面瀰漫著一層淡淡的煙霧。燈光彷彿飄浮在浩瀚無際的海洋裡,又像許多藍色眼睛從隱約的紗帳裡瞪出來。這些使銀環感到可怕,似乎自己漂泊在海洋中,既有沉淪的可能,又有被魔鬼攫捉的危險。她嚇的避開鐵道踏向田野,腳下已無道路,踐踏著又肥又厚的青草,走到一壟象海中孤島似的土丘。這裡有兩棵比肩生長的白皮松樹,松傘下籠罩著一座白玉石碑,四周散發著濃郁的青草氣味,腳下跳躍著夏季晚睡的小昆蟲。她憑依在白石碑頂,回頭看了看自己走過的道路,忽然發現鐵軌交叉點上有一座大型立鐘,立鐘腹內透出米黃色的燈光,兩個烏黑的大小指針,重迭指著十二點。像被什麼整了似的,她突然痙攣了一下。一時心灰意懶,四肢無力,全身重量慢慢從碑頂上滑下來。她俯伏在碑座下面,望著百米外的立鐘,用祈求討饒般的口吻,喃喃說道:
  「你是我敬愛的老師和同志,我做夢也想不到——你也不會想到,陷害了你的正是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的人。……錯走了道路,可以返身轉回來;做錯的這件事,我再為黨工作一輩子也挽不回它的損失來。錯誤是鑄成了,這不是我願意的,我受了叛徒的欺騙喲!咳!這滿肚子的心事跟誰去說呢?姐姐不在了,姓韓的不諒解人,要是大娘活著夠多好,現在,舉目無親,誰相信我哩!」
  「黨相信你!」這個聲音從銀環頭頂上發出來,把她所有的汗毛孔都嚇乍了。她沒勇氣抬頭,但又不敢不抬頭。勉強抬頭看時,發現說話的人雙手憑依在石碑頂上,距她僅有一公尺,她已經斷定他是誰了,但仍脫口而問:
  「你是誰?」
  「是你剛才念叨的那個人。」
  「活著哩?」
  「原來就沒死。」
  「這是不是做夢?」
  「鐵道旁邊,兩人清醒對話,怎麼是做夢呢!」
  這時一切恐懼心理,都從銀環的思想裡祛除了,就是鬼魂也得看看真假。她排除了平素的一切禮節上的顧慮,伸出雙手握住對方的手:
  「曉冬呵!你害苦了我,不!我害苦了你,我說話都顛三倒四的,你讓我好好同你講一講。」
  「現在不是講話的時候,這兒呆著有危險……」
  「那你跟我來!」
  一陣快速走路,他們悄悄地進入邢家茶館。銀環把柴門頂緊了,她提議不要驚動邢家夫婦,趁此夜深人靜的機會,兩人在當院把滿肚子心腹話好好說一說。楊曉冬知道危險並未過去,堅持叫醒他們老夫婦,大家做好準備,防備敵人來搜查。……
  邢大嬸聽說楊曉冬是越獄逃出來的,登時嚇慌了,連燈也不敢開,在黑暗中摸出兒子的一套單衣服,叫楊曉冬換好,把他脫下來的髒衣服,藏在房角的爛柴堆裡。然後安排了親屬關係,確定了彼此稱呼,正在編排對話時,聽見外面有了騷動,音響是從南面傳來的。一會兒,成群的馬蹄聲從東面環城公路上響著跑過去,接著摩托車沿著鐵道馳騁前來。摩托車閃耀著炫目的燈光,照射到茶館的小西窗上,室內被照的雪亮,看清了各人不同的緊張表情。好容易盼得光亮挪走了,才說鬆一口氣,西下關一帶有人砸門了。
  寧靜的深夜,遇到敵人這種喝呼喊叫的聲音,實在令人不寒而慄。楊曉冬知道敵人這樣大規模地出動是為了尋找他的,想逃無處去,想躲無處躲,只得硬著頭皮囑咐大家遇事沉著,記好互相關係,不要怕敵人的威嚇。邢大嬸雖然處世老練,但還沒見過這種陣仗兒,嘴裡不住禱告:「空中仙佛保佑吧,這兒都是好人,饒過這兩間小屋吧!」銀環雖然一向是比較膽小,但她現在把心一橫豁出來了,下定決心掩護楊曉冬。她想:「要活,送他一塊到根據地;要脫不了,跟他一塊坐牢,一塊死。」
  西下關敲門聲越來越近,大家預感到這所獨立茶屋很難倖免的時候,外面有人叫門了。
  「開門來!開門來!」南腔北調的,罵罵咧咧的,不同的怪聲音。等銀環同楊曉冬在套間裡安排好,邢大嬸才去開門。她剛走出外屋,籬笆柴門已被砸開,像潮水般地擁進來一群偽治安軍,把邢大嬸頂撞回來,她想試著攔住他們講幾句道理,卻根本沒人理睬她。在來勢洶洶的敵人眼裡,她不被當做人,像一件障礙物似的把她推搡到旁邊去。進了屋的治安軍碰到什麼東西都用刺刀挑(這是他們跟日本鬼子學的本事),門簾被挑破了,風箱被挑翻,空水壺被成串的挑起扔到地下。他們見邢老頭蹲在炕頭髮抖,不問青紅皂白,先揍了他一頓。邢大嬸從人群擠進來,說她男人是聾子又是啞巴。一個偽軍排長看了看老頭的相貌,叫人把他推搡出去,發現裡面還有套間,偽軍排長增加了警惕,用手向後一招,十多把帶刺刀的槍支,堵住套間門口。
  當敵人問套間裡有什麼人的時候,當邢大嬸嚇的不知所措的時候,銀環挺身出來,冒著敵人寒星點點的刺刀,用全身擋住套間門口,她說: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我們要搜查土匪!」一個願意同女人說話的班長,從排長身後不懷好意地答了腔。
  「這裡沒有土匪。」
  「閃開,你說沒有,床上躺的是什麼人?」偽軍排長撩起門簾,將銀環推搡了一下。
  「那是我丈夫,他害了急性傳染病,你們不能進去。」銀環再次擋住門口。
  「害病為什麼不住醫院,滿嘴謊話,把病人給我拉出來。」偽軍們聽到排長的命令,闖進套間,撕撕擄擄就要動手。銀環講理沒人聽,攔又攔不住,正在這個當口,外面偽軍閃開一條道路,有位高身材的偽軍官踱進來。銀環一眼看出他是關敬陶,她衝上前去向他講理:「你這位官長,管不管你的弟兄?為什麼無緣無故的要帶走病人,難道進城看病也犯法?」她嘴裡這麼說,她眼裡還有話,眼裡說:「姓關的,現在要看你的了。是真是假,是鬼是人,這遭兒就要考驗你了。」
  關敬陶知道銀環眼裡有話,但還不瞭解細情。他邁步進入套間。偽軍們見了關團長,立刻停止動手,關敬陶與病人面面相覷,雙方視線碰在一起,關敬陶打了個寒噤,倒退一步。驚聲問道:
  「他是什麼人?」關敬陶這句話是為了掩飾心慌說出來的,是無目的地說出來的,他等待著來自任何人的答覆。
  「是我男人!」銀環說的很乾脆。
  「是俺們姑爺進城來治病呀!」邢大嬸戰戰兢兢地證明著。
  「報告團長,這個病人有嫌疑。咱們先把他帶走。」偽排長堅持自己的意見。
  關敬陶遲疑了一下,先盯著楊曉冬,次盯著銀環,最後對他的偽排長說:「咱們捉的是越獄潛逃的要犯,捉個嫌疑病人有啥用,大家快走,別耽擱時間,放跑了真犯人。」
  偽軍們一窩蜂擁向外走,關敬陶走在後邊,他瞟著銀環,高聲喝斥邢大嬸:「親戚有病還不躲遠點,能在這兒久呆著?」
  銀環同楊曉冬聽著關敬陶的話口,看了看茶館周圍的環境,知道呆下去還要出問題。但因周圍敵情不明,估計敵人必然嚴加封鎖,於是決心投奔醫院找小葉去。


  楊曉冬經過小葉的幫助,進入護士宿舍紅樓地下室了。這裡涼爽安靜,很適合休息,但他的情緒很不安定,他一再打問醫院裡邊各種政治情況。小葉是個沒經過風波的樂觀人,覺得他想的過多,便說:「這是外國人辦的教會醫院,一般查戶口都不到這裡來,你放心吧!」銀環也同意小葉說的理由,楊曉冬搖頭不信,他又問醫院內的地理環境,問著問著,發見護士樓北面,被樹木掩映著的地方閃出燈光,光亮中有搖搖擺擺的人影,像是有人推什麼。他急問小葉是做什麼的,小葉爬在窗上向外看了看,說那邊是太平間,就是醫院的停屍房,那裡有人影晃動,許是抬進死人去啦。
  楊曉冬說:「教會醫院決不是保險的地方,敵人第一遭不來,說不定要檢查第二遍。必須想個辦法,光在表面掩藏一下不行,敵人方面不少的人認識我。」銀環見他還是這樣著急,她又害怕了,拉住小葉想辦法,兩人先說到教堂裡邊掩藏,楊曉冬不同意,又說到鍋爐房去,覺著也不行。小葉突然想出主意說:「怎麼咱們干醫務工作的得了病,倒忘記吃藥啦。叫他化裝病號,先刮臉再抹膏子,頭頸都纏紗布,面塗帶色藥水,外罩病人衣服,我把他帶到外科大樓上,銀姐披上件白衣一塊去,不查就當病號混一夜,查緊了,咱倆架著他,滿可以樓上樓下躲躲呢。」大家同意這個意見,叫小葉快去取化裝物品。小葉走後,楊曉冬對太平間燈光還不放心,要銀環出去看看。銀環看了回來說:「太平間裡放了個死人,患大葉肺炎死的,別的沒什麼徵候。現在趁著小葉沒來,我給你準備刮臉的熱水吧!」銀環端著盆子向外走,與跑來的小葉撞個滿懷。小葉面黃氣短地跑進來說:「大事不好啦!敵人軍警憲特聯合搜查來了,正叫全院的工作人員在前面集合哩,連休養員都得出去排隊,聽說還跟著個什麼司令哩!化裝來不及啦,就藏在地窖子裡吧!」銀環覺得這樣不行,一時慌的也想不出辦法來。楊曉冬想了想說:「剛才不是提到那個太平間嗎,我看就到那裡掩藏去。」銀環沒有好辦法,只好同意這條計策,覺得那裡還背靜;小葉也沒新的主意,打開窗子攙扶著他跳出去。她們二人各扯著楊曉冬一隻手,彎著腰跑到太平間。幸而太平間沒鎖,楊曉冬鑽進去,四下瞧了瞧,抬頭看了看不太高的房頂,他從裡面關了門,小葉急在外面落了鎖。
  銀環要在附近看守著這間房子,小葉說:「那怎麼能行?蹲在這裡光有害處沒有好處,趕快跟我穿好白罩衣,到外科大樓去,那裡三層樓梯隨便上下,能夠跟敵人捉迷藏,還能看著太平間的動靜。」
  銀環同小葉掠過樹蔭偷偷登上外科大樓時,瞥見樓前空地上,全院人員已經集合了,醫生護士們站在一邊,傷病人員站在一邊。在他們外圍佈滿了穿著各色服裝的偽軍、憲兵、警察和便衣特務,所有的電燈都開了。高大成蹲在外科大樓手術室門前的高石階上,下穿長軍褲,上穿短白襯衣,腳登高統皮鞋,腰繫一把日本式的戰刀,雙手握住戰刀的兩頭,大聲喝呼著爪牙們四處搜人。從醫院裡被陸續趕出來的人們,看到高大成那股殺七個宰八個的凶氣,各自捏一把汗,感到性命難保。光線稍暗的樹蔭花圃地方,范大昌、藍毛等人領著一群特務偷偷查對,時不時的拉出人來用電棒照照臉。小葉正在私下慶幸能夠偷偷躲到樓上的時候,銀環忽然拉她一把。她順著銀環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樓底葡萄架下探出一個腦袋,閃著一對忽悠忽悠的小核桃眼,盯著銀環她們所憑依的紗窗。
  「是小高!」小葉沉不住氣了。
  「錯不了他!」
  「他看到咱們了嗎?」
  銀環才要答話,發現小高領著藍毛奔樓門走來了。她說:「不好,小高可能發現咱們啦,你看,他們要上樓,快離開這兒吧!」
  小葉想了想說:「別怕!這邊來,跟我上三樓。咱們有法兒治他。」說著小葉領路奔向中央的三樓梯。這個樓梯是壞的,旁邊掛著塊木板,上寫:「此處樓梯坍塌,改從兩側上樓。」小葉上去摘掉木牌,關閉了這裡的電燈,使坍塌階梯隱蔽在黑暗裡,然後挽著銀環由左側登上三樓,開了頂端路燈,兩人躲在樓頂暗處向下瞧看。時間不大,高自萍果然領著藍毛上樓了,二樓沒有找到什麼目標,急著登上三樓,兩人並肩邁上中央樓梯,登登走了幾步,只聽克哧一聲,兩人帶著響聲摔到樓底……。
  高大成見人群裡搜查不出楊曉冬,留下一部分人包圍著外科大樓及全院公休人員,他把特務們集在一起,分別在全院實行挨間逐室的搜查。他領著摔傷的藍毛他們一幫親信搜查最偏僻的角落。銀環聽說這個消息,心裡格外沉重,她最擔心醫院西北角那個不太顯眼的太平間,偏偏又是高大成親自前去,要是現在有人送個信叫楊曉冬躲出來多好,可惜小葉已經把門落了鎖。
  銀環、小葉提心吊膽地轉到三樓西北角,打開紗窗,眼巴巴地瞅著高大成這幫人逐屋搜查,查來查去到了西北角,他們停止在那排房子前面了。就見高大成的警衛們指著太平間問是什麼地方。院方管理人員回答說是停屍房,說明裡面還有一具剛死的死屍。聽說有死屍,警衛們都不想檢查了。藍毛鼻青臉腫地走過來,他帶著一腦門子官司質問說:「既是停死人,為什麼上鎖,難道怕死人跑掉?」經他這一質問,院方的人張口結舌沒法回答,藍毛更逮住理了。他想:即使搜不出「犯人」,也要抓住院方點毛病,洩洩挨摔後的一肚子火。
  他沒請示高大成,便大呼警衛人員打開門。
  院方急派人取來鑰匙。門打開了,裡面黑洞洞的,特務們誰也不願意進去。藍毛分開眾人,呲牙裂嘴地訓斥別人說:「你們是忌諱死人呢,還是害怕藏著活人呢?瞧我的。」他咳嗽了一下,衝著裡面大聲說:「姓楊的,人生三尺,世界難藏,你那麼大的個子,還能鑽進老鼠窩裡去。知趣些,自己出來。我們有幾千人馬,裡三層外三層把你圍住啦!」室內靜靜的一點反應也沒有。藍毛便一手持槍一手持電棒猛衝進去,銀環在三摟看的清清楚楚,聽的明明白白,她一頭撲在小葉身上說:「想不到從狼窩把他拉出來,又送到虎口裡了。」小葉十分難過,她無法安慰銀環,只說:「咱們留神看到底吧!」銀環聽著她的話沒滋味,反身撲到窗台上,發覺有個硬東西硌得胸痛,伸手去摸,正是那只戒指,她便掏出它來戴到自己的手指上,這個動作似乎代表了她的一種什麼懺悔心情。接著她又抬頭注視了。時間沒有多久,就見藍毛連滾帶爬地出來,大聲驚呼:「乍屍啦!乍屍啦!」他的醜態帶著嚇人的感染力量,特務們嚇的東閃西躲,彷彿藍毛本身就是那具復活的殭屍。
  高大成見到這種情形,高聲罵道:「淨他媽的老鼠膽子,本司令帶著全副武裝,還能怕鬼!再說神鬼怕惡人,小田!帶幾個人衝進去瞧瞧,有什麼妖魔鬼怪,我連這狗日的醫院都燒掉它!」
  小田副官帶幾個人衝進時,搜索了一遭,推推擁擁連死屍帶床一塊推架出來放到明處,這時才發見了乍屍的秘密。原來停屍床下面帶□轆,重心容易移動,藍毛進去雙手捺壓這頭,那頭翹起,活像死人要坐起來。在藍毛驚慌外奔時,腳又這小子平日作惡多端,封建迷信,心虛膽怯,因而作出了上述的醜態。
  特務們見推出的真是一具死屍,大伙膽子都壯了,上前團團圍住觀看。高大成查不出要捉的人,心裡很惱火,怕在這裡耽擱時間長了,給逃跑的造成空隙;小田他們架出具死屍首來,又覺著晦氣;大家圍著爭看,他更嫌心煩。凡此種種,氣的他獨眼瞪圓大發脾氣:「豬玀們!你們不是吃奶長大的,是他媽喝糊塗粥長大的!老子要捉的是越獄潛逃的要犯,誰叫你們老翻騰這塊臭肉。馬上跟我集合,朝北邊搜!」
  這一群瘋狗吵吵叫叫地滾走了。


  現在,醫院從新平靜了。所有的人員都飽嘗了一場虛驚,各自回去安息。只有銀環和小葉放心不下,她們雖然沒見到敵人捕走楊曉冬,可是她們懷疑楊曉冬是否還存在,是否出了新的意外。等到院裡萬籟無聲的時候,兩人從新由果樹林中慢慢接近了太平間,太平間門外還橫著那只帶□轆的推床,周圍沒有什麼動靜。銀環輕聲說:「不用找了,他一定沒在這裡。」小葉說:「也許他已經回到地下室去啦!」這時聽得太平間咕咚響了一聲,銀環嚇的心裡直跳,就見楊曉冬從黑暗中走出來。
  小葉說:「我的天,真有神仙保佑啦!」
  楊曉冬說:「神鬼都不頂事,幫助我的是這間農村式的房子,房樑上面用繩索吊著很多掃帚,我抓住繩頭攀上去,躲在掃帚中間,敵人來時光顧倒騰地下那具屍首了,沒有仔細看房頂……」
  聽了楊曉冬的經過,小葉高興極了,她說:「你們投奔了我來,總算渡過了這樣大風險,現在我招待招待你們住個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這個病房是內科的,離這兒最近,又閒著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葉領他們走到特等病房門口時,原想乘機進去開個什麼玩笑,一看這兩個人的神態,女的像個「坐家閨女」,男的像個「道學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風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沒睡覺,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說:「現在離天明,至多有兩個鐘頭,好好休息一會吧。喝水有電爐子,我不進去了,環姐,你就偏勞吧!」
  特等病房很寬敞也很安靜。粉白屋頂,淡青牆壁,屋裡擺設也很素淨,一張三屜桌,兩把皮轉椅,橫窗放著罩著涼席的鋼絲床,床頭病人桌上插滿一瓶鮮花,窗幔是天藍色的,燈光照耀下,滿屋是青悠悠藍生生的顯得格外雅致。楊曉冬到這個環境裡,估計不會再發生什麼問題,便也安下心來,慢步踱到紗窗前,輕輕撩起窗簾,一股濃郁的芬芳氣味從窗外送進來。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綠油油的果樹枝葉直探伸到紗窗邊緣,心裡感到分外舒適,對比之下,倒是屋內來索藥水氣味很濃,使他更願意靠窗呼吸。
  銀環看到楊曉冬的鬆快心情,心裡格外歡喜,她像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樣,打掃清潔,整理床被,擺桌椅,開台燈,屋裡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面忙著安電爐煮開水,一面站在楊曉冬的側後面說:
  「經過這場大災,你顯著更消瘦了,在這裡安定地住上幾天,給你好好增加點營養!」對方沒回答什麼,她倒滿一碗開水,雙手捧著:
  「喝了這杯水!」
  楊曉冬回過頭來,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燈光下,發見銀環的食指上,有一縷奪目的閃光,他忘了接杯,睜圓眼睛盯著她的手指。
  銀環起初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注意,認為自己胸衣上有什麼,低頭看了看,當意識到對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個紅心戒指的時候,她的手發顫了,開水灑了滿地。她想縮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麼?」
  「這是……」她垂下頭了。女性的害羞折磨著她,使她保持了幾秒鐘的沉默。可是,在這樣曲折複雜的生活和這樣的場合下,還有什麼需要隱瞞的呢?她一口氣從頭說到最後:
  「……在生離死別的時候,我能再叫大娘傷心嗎?現在,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她脫下那只戒指,遞給楊曉冬。
  楊曉冬接過這只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親,又感謝情深義重的女戰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睜大眼睛盯著銀環,像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對方感到難以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時,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複著剛才對方說過的那句話:
  「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請你收下行不行?」
  「這可不行,一來我現在已經放棄了這種想法,二來你已經有愛人了。」
  「我有了愛人,這是從哪說起?」
  「上次進山說成的。」
  「啊!你的電報真靈,那是肖部長說的,他要介紹的就是你!」
  「楊同志,這也不行……」
  「這又是為什麼?」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這樣少德無才的人,我要是覺悟很高、能力很強、對革命有貢獻、看著又順眼的人,我才有資格……」
  「我不同意你的話,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覺悟高、能力強、對革命又有貢獻的人。」
  「就是不順眼!」
  「不!從我進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給我送毛衣的時候,我就感到你為人善良稱心順眼了。」
  「聽信你?在你眼睛裡,我還不是山坡上一塊挨踢的石頭。」心細的銀環還記著老楊在公園土山腳踢石頭的動作,接著又說:「日常對待人雖說有說有笑,總擺著副領導架子,臉沉的象石板,生怕別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話是批評也是拒絕;但她最後那句話是違心地說出來的。
  楊曉冬沉了一會兒說:「作為上級處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對待愛人,總是不能等同起來的。你對我的批評很好,我現在就改正我的缺點吧。你過來。……」
  銀環很大方地走近前來,準備接受他的親熱。楊曉冬卻並沒有吻她,只輕輕地摸索著她的長髮,一時萬感交縈。銀環見他沉默不語,慢慢仰起臉,她看到他的臉色憔悴,頭髮茸長,心裡升騰起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她想:戰爭,催人老的太快了,都市裡那些不知亡國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過十歲二十歲,也是細皮白肉的顯得很年輕,而他年紀未到三旬,卻顯得如此衰老;她同時覺得,戰爭對人又是最好的鍛煉,一個幹部在安靜的後方工作,或是學習一年半載的,談不到什麼大的變化,有之也是所謂先進和落後的區分,其性質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風問題。戰爭洪爐、戰爭環境裡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驗人的方法是簡單而明確,尖銳又嚴峻,立竿見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沒有絲毫的含糊或猶豫。
  她再一次盯著楊曉冬消瘦蒼老的面龐,一時也是百感交集。由於她的過錯,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驚風駭浪的鬥爭中,生活又這樣安排了她和他的命運。她激動的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傾訴平日隱藏在心裡的千言萬語哩。此刻是他們生命中莊嚴而又幸福的時刻喲!可是,當她開口的時候,卻說著這樣的話:「你不光是屬於我的,你是屬於黨的,我一定要親自把你送回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說明白點!」他鬆開了她的手。
  「沒什麼,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說等你健康好轉了,送你回根據地,把你交給肖部長。在這個都市裡,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銀環哪銀環,你這是什麼觀點噢。我到省城裡來,是個住店的旅客,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同志!這兒是戰場,是黨派我工作的陣地,想叫我當逃兵開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葉,從速設法把我送回城裡去!天就要亮了。我們同敵人的鬥爭才剛剛開始呢。……」
  經過爭論,銀環同意去找小葉。她們兩人商量好,白天必須讓他隱蔽休息,黃昏時醫院有救護車進城,那時再把他化裝送進城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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