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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貓頭鷹在半畝園的老槐樹上叫了兩聲,小燕從夢中驚醒了,心裡嚇的突突直跳,彷彿有什麼禍事臨頭。揚起耳朵聽聽,身旁的銀環呼吸很平穩,楊叔叔在裡屋睡的也挺香甜,她才放下心來。想從新入睡,但再也睡不著了,生怕從虎口裡逃出來的受難人,再被敵人奪回去。
  「楊叔叔昨晚告訴,把地洞再挖個翻眼,這件事遲辦不如早辦,萬一敵人來搜查呢,萬萬不能再出漏子呀!」小燕想著輕輕下了床,怕吵醒睡覺的人,踮著腳尖朝外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佈滿星斗,她熟習的那三顆報告時間的星星,一時又找不見;想聽聽苗家的鐘,越聽越不打點。「反正離天明還早著哩,叫醒周伯伯一塊動手吧!」她輕輕推開對面周伯伯的門,怕開燈不方便,想上前搖撼醒他,但摸來摸去,結果屋裡只有一張空床,她詫異著退出來,看到西牆角下洞口敞著,她便步履磚階,進了洞口。迎面吹來嗖嗖涼風,穿著單衣服還有些冷,她順手開了那只五度的小燈泡,一縷昏黃的光亮直射到洞底。小燕貓腰前進,發現洞底已經堵死,抬頭一看,上面已經打好翻眼,攀上翻眼,爬了不多幾步正是牆根底下,推開草棚麻袋,到了西牆外面,這兒正是周伯伯看菜園的窩棚,小燕這時完全清楚了;周伯伯比她更積極,她想到動手打翻眼的時候,他已經提前完成了。她爬進窩棚想同他說幾句話,可是,窩棚裡鋪蓋打成卷,涼森森的空著一領破席,根本沒有人;她探出頭來,聽到靠菜園盡頭坑沿上,有沙沙的響聲,細眼瞧去,周伯伯挑著土筐,正在貓腰朝水池裡倒土。她跑過去,抓住筐小聲說:「我也幫幫手!」
  周伯伯見了她,先問楊曉冬他們睡的安定不安定。小燕作了肯定的回答。周伯伯說:「這是最後的一擔土了,不必再幫助啦。」說著他擔起空筐同小燕兒回到窩棚,爺兒兩個坐在涼森森的葦席上。
  周伯伯說:「不是分的你守前半夜我守後半夜嗎?頭十二點我睡不著了。出來溜了一圈,思謀著,你楊叔叔他們已經是九死一生的人了,再不能叫他們攤凶險。按照他說的,我到洞裡來修改翻眼,這一骨節不長,挖的不到二十挑土。剛才我已把土都擔到水池裡,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在這沒人來的窩棚裡一躺,就算到了保險地啦!」
  「周伯伯你想的可真好。這麼一來,連戶口也別報,暗來暗往,也別叫苗家知道,先躲起來養傷。」
  「我想的還多著哩!從明天起,咱們在大門口外邊擺個菜攤,茄子、豆角、西紅柿,都擺上點子,咱爺兒倆倒替著守著。名義上是賣菜,留神過往行人,有什麼動靜,再從門口通後院拴個拉鈴,到時一扯拉鈴,電報就打過去啦。」
  小燕稱讚了老人,想了想又發愁地說:「這樣看來,住下問題不大了。偏是這一陣咱們過的挺苦,哥哥混到行伍裡去,不能補貼家裡,給他們養傷養病,拿什麼養呀?不用說魚肉,連口白面也吃不上,明個早晨,就得喝棒子面粥,多牙磣哪。」小燕兒楞了一會兒又說:「他們準是知道咱家困難,我聽銀環姐姐說,他們要回根據地去呢!」
  周伯伯大吃一驚:「千萬不能叫他們走,有他們在一天,咱們有個主心骨兒,缺了這些人,天上就沒有日頭,在世界上就沒有活頭啦!」
  「要是銀環姐姐做著事,還能幫助咱們點。現在她不光失業,身體也不好。……」
  這些難題目把周伯伯壓的沉默了。楊曉冬進城後的一切事情,去年春節他被摩托車撞傷後的一切事情,都漂浮到他的眼前了。他的胸部猛脹,呼吸迫促,經過一陣較長的痛楚,他突然問道:「燕兒!你看我的身板骨可夠壯實的?」
  小燕不解其意,點頭「嗯」了一聲。
  周伯伯楞了一會說:「好吧!天就亮了,你回去看著點門。叫他們早晨多睡睡,早飯就先熬粥吧,別的東西歸我操辦。」
  楊曉冬沒有睡懶覺的習慣,天剛發亮就要起床,小燕三番五次勸說也沒效。銀環本是和衣睡的,見他們爭論,自己立刻起來了。小燕發急地說:「傷的傷,病的病,多多睡會兒養養神,不礙的,外面三幾道門都插的緊著呢!」
  「我受了些外傷,已經好了,沒有病,許是她累垮了。」
  「我垮不了。無非疲乏點。這一宿覺就恢復了。」
  三人一同來到小院。這是個天色晴朗的夏日早晨,太陽剛剛露出地面,玫瑰色的光線照在院中槐樹尖上,著光的部分顯著新黃,不著光的枝葉呈現深綠。屋簷上蹲著小燕那兩隻馴服伶俐的鴿子,日光下,它們的翎毛閃爍著多變的霞光翠色。在這舒適寧靜的時刻,經過驚濤駭浪腥風血雨的楊曉冬和銀環,心頭上有說不盡道不出的快感。感到生存的喜悅,感到這個家庭和小院的溫暖,他們覺著這兒就是家,他們便是這個家的主人,不用誰來張羅,兩人都想抄起傢具來做飯。不料小燕這也不讓動那也不讓摸,只由她自己去熬粥。銀環掀開瓦罐看見有棒子面,想動手作點乾糧,小燕不叫做,也不說明原因。稀粥早熬成了,也不讓客人吃,楊曉冬感到這孩子有點子,擰不過她,只好同銀環耐心等候著。
  八點多鐘,周伯伯回來了。右手挎著的面袋裡,一半粳米一半白面;左手提著瓶酒和生熟牛羊肉,還有十幾個冒熱氣的肉包子。他放下這些東西,便叫小燕開飯。他們叫他一同吃的時候,他說吃過飯了,替他們到外邊看著人。隨後又把小燕叫出去,私下告訴她說:「看門的事交給你吧,我夜裡沒睡好想躺一躺。要沒零錢花就到我那裡去拿。」小燕知道周伯伯夜裡幹活夠累的,也沒想到別的,便叫他去休息了。她剛回到屋裡,楊曉冬就問她周伯伯為什麼買許多東西,錢是從哪裡來的。小燕回答說可能是他借來的,楊曉冬又問老人為什麼神色挺緊張。小燕說他整夜沒有睡覺。楊曉冬搖頭說:「老人家身板夠結實的,一兩夜不睡覺,還不至於那樣踉踉蹌蹌象病人的樣子。」小燕覺著這話有理,就悄悄到周伯伯屋裡看動靜。老人躺在炕上閉著眼睛,見小燕進來他睜了睜眼,小燕一時沒話可說,便托詞道:「我拿點零錢,買點油醋。」老人說了聲:「衣兜裡有零錢。」說著翻身臉朝裡。小燕輕輕掏零錢時,見裡邊夾帶著一張紙條,上有紅色章記,字跡花裡胡梢的看不清楚,她心裡有點懷疑,偷把紙條拿回來交給銀環。銀環看了紙條,急走到楊曉冬跟前,驚訝地說:
  「你看,老人家賣血了!三百西西。」
  楊曉冬伸手接過條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半晌沒作聲。移時,他無限激動地對著銀環說:「人們用鮮血養育著我們,拿生命捍衛著我們,你看怎樣,我們還能拋棄他們回根據地嗎?」
  銀環眼裡噙著淚珠道:「你不要再說啦!咱們快看看他老人家去吧!」
  半個鐘頭之後,韓燕來回家來了。根據地轉來一封密信,他是特地告假出來送信的。他所以回家來,是想問問小燕有什麼情況。自從前夜同楊曉冬分手後,不曉得他逃往哪裡去了,想不到他們卻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家裡。
  見到楊曉冬,他歡喜的忘記掏信了。互相交談了分別以後的情況,談話中涉及到銀環。韓燕來感到那天對她很粗暴,想解釋幾句,也不好開口,於是抱歉的向銀環伸出手。銀環紅著臉點了點頭,旋即釋然地笑了。
  小燕瞅了個空子告訴她哥哥周伯伯賣血的事,韓燕來聽說後,立刻走到小院南屋看他。周伯伯見韓燕來進來,親切地招呼他坐下,兩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客氣。今天,在韓燕來的眼裡,周伯伯不再是嘔氣的對手,他變成了非常可愛的人,他用從來沒有過的敬愛語氣說:
  「周伯伯,你何必呢?他們又不是外人。自己也是有歲數的人咧。小心自己的身板骨嘛。」
  「我不怎的,你陪他們說話吧。我到外邊給你們看門去。」
  「你不是還沒吃飯呀?」
  「不礙的,叫燕兒給我拿兩塊剩乾糧就行啦。」
  韓燕來回北屋時,才想起他帶來的那封信。當時認為是給楊曉冬的,用米湯擦出字跡後,發現是肖部長寫給銀環的:
  小環同志:從你的信中,看出你現在非常痛苦。不幸的事情既然發生了,就要冷靜地對待它。我們完全相信曉冬會忠於黨的事業,任何情況下他會向敵人作鬥爭的。當然我們要想辦法營救他。
  你在這個問題上有錯誤。小資產階級的溫情,加上政治上的麻痺大意害了你。一個共產黨員的政治嗅覺任何時候都要尖銳靈敏。你要好好地吸取這次教訓。高自萍淪為叛徒的責任我也有一份,連續多日行軍作戰,沒能及時派人把他替調出來。當然,最主要的在於他自己。本來參加革命,好比在大海裡游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安渡彼岸的。意志不堅立場不穩的人,是會沉淪沒頂的。今天戰爭的環境是這樣,將來和平環境也是這樣。另外,目前時局很緊張,蔣介石從分裂倒退走向投降,他命胡宗南撤退同日本對峙的河防大軍,去包圍陝甘寧邊區。日本鬼子乘此機會調兵遣將準備進行秋季「大掃蕩」,在這個緊急關頭,內線工作需要動員一切力量,打擊敵人,配合根據地進行反「掃蕩」,偏你們在這時候發生了意外……
  另頁信紙上寫著:
    前信沒寫完,又發生了新的情況,根據確息,肯定楊曉冬是越獄出來了。但目前尚無下落。另外,梁隊長和一個隊員又被捕了。不幸事情連續發生,犧牲代價頗為重大。在這種情況下,希望你能振作精神,堅持住陣地。首先找到楊曉冬,如果已經找到了他,急速來一回信。然後探聽梁隊長的下落,並設法營救他們。聽說那個偽軍官表現還不壞,軍區指示要加緊爭取他,我們分析,只要工作進行的好,他可能……
  楊曉冬看完信非常感動地說:
  「黨和上級對咱們是多麼關心,多麼信賴,又抱了多麼大的希望呀!咱們這些黨員,給黨作了些什麼呢?我個人首先應該從思想上行動上檢查。我的領導工作沒搞好,要負最重要的責任。但同志們的想法又怎樣呢?你想著叫我縮著脖子躲在你家,一動也別動。你怕我在這裡呆著危險,要把我送出省城去。這些問題都是屬於什麼性質呢?真要提到原則高度,我看可以說是軍事上的逃跑退卻,政治上的右傾惜命,這樣下去我們要犯大錯誤的。」楊曉冬作了個停頓,銀環和燕來互相警惕地交換著眼色。接著楊曉冬說:「現在,根據肖部長的指示,我們要刻不容緩地行動起來。銀環!你今天就出發,先找蒲小蔓再找關敬陶,打聽梁隊長他們的下落,跟姓關的挑明,在最短期間,我要親自同他接頭。燕來要加緊爭取那幾個工作目標。張小山既打進去了,叫他一定隱蔽好,最好叫他調離倉庫,到要害部門去,爭取在最短期間內,把分區介紹給咱們的幾個關係接上頭。對小湯進一步爭取教育,提高他的政治覺悟,還可利用拜盟兄弟的方式團結一些人。不要對扛槍的士兵看不起,在敵人營壘裡,有一支槍聽我們使喚,對我們說就是個重大的力量,對敵人也就是致命的威脅,你忘記軍區參謀長告訴咱們的話嗎?」
  「你再說說吧!」韓燕來並沒忘記,願意叫他再說一遍。
  「他不是說,在對敵人作戰的時候,連咱們內線的力量都估計上嗎?」
  燕來和銀環分頭出發了。楊曉冬出來到院裡散步,瞥見小燕蹙著眉頭,楊曉冬看著她有心事,把她叫住問:
  「小燕兒,這一陣生活困難吧?」
  「生活困難是小事,我們過慣了苦日子的。」
  「大伙都不在家,剩下你一個人悶的慌?」
  「我也不怕悶。」
  「對誰有意見,你說說吧?」
  「我對誰都沒意見,對我自己有意見。」
  「說說你的意見吧!」
  「楊叔叔!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當個黨員參加你們的會呢?」
  「哈哈!小燕子呀!」楊曉冬知道她在窗外聽了他們的談話。「你年歲小呀,沒有這麼年輕的黨員。好好的幹吧!遲早你會成為共產黨員的。」
  掌燈以後,周伯伯同小燕又去修改翻眼,剩下楊曉冬一個人,想看書又看不下去,翻開偽報,看見敵酋大東亞首相青木勸蔣介石投降的消息,他扔下報紙,心煩意亂,剛想躺下休息,聽得後門連續輕彈了四下,知道是銀環回來了,他疾快出去接她,黑暗中,銀環看到是他開門,心裡特別溫暖,進來先同他握了握手,正待回身插門,聽見苗先生從外面喊:「別關門,別關門!」隨著話音他抱著個大西瓜進來了。進門開了路燈,一眼瞧見楊曉冬,他熱情地高聲說:「楊先生,是你,久違啦,聽小燕說你回北京了。才回來呀,請,請先到我家裡坐。」楊曉冬根本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碰上他,既然碰見了,總得周旋一番。他一面搭訕著說話,暗暗遞了銀環一個眼色,叫她先回小燕家去。銀環會意了,側身穿胡同奔向後院,不料行到中門,正與開門迎接丈夫的苗太太撞個滿懷,苗太太見到銀環,一手拉住不放,拉拉扯扯地把兩人都讓到家裡作客了。銀環同苗太太到內屋,苗先生同楊曉冬在外間。楊曉冬稍作寒暄後,為了解除房東的懷疑,他不斷講說北京的生活和物價情況,話頭轉到時局時,苗先生小聲說:「現在時令可不太平呀,聽說有個共產黨越獄一天一夜,被抓住在西關槍斃啦。」楊曉冬想摸摸對方的底,結果苗先生知道的情況並不多。他小心地應付他一番之後,同銀環托詞出來啦。回到後院,楊曉冬問苗太太淨說什麼,銀環說都是日常生活小事,楊曉冬便把苗先生講的告訴她。銀環聽了說:「你看這話裡有話沒有?」楊曉冬說:「我看沒什麼事。你匯報一下出去的情況吧!」
  銀環說她先到了關家,關敬陶不在,通過小陶調查的結果,得知在菜市口斃人的時候,確實抓捕了兩個人,說不清是不是八路軍,在治安軍只押了一個小時,就送到日本憲兵司令部。銀環說她接著去找蒲小蔓,她們還不知道有捕人的消息,以後小蔓的媽媽說,兩天以前特務們到處給憲兵隊找做飯的,小蔓她媽想著把她們的鄰居賣水的介紹了去。
  楊曉冬插話說:「這倒是個好機會呢!」
  銀環點頭說:「我已經同她們母女談好了,說把一位會做飯的趙伯伯給他們介紹去。我指的是老趙,他在偽治安軍司令部裡不是提心吊膽嗎,叫他去好啦。」
  楊曉冬考慮了一會說:「老趙未必合適。我看周伯伯好些,有小燕這個好助手,裡外傳信方便。你到洞裡把他們爺倆叫回來,我跟他們商量商量。」
  周伯伯和小燕渾身泥土站到燈前了。楊曉冬吩咐銀環到外面聽著動靜,他把去憲兵隊做飯的事談的很仔細,請他們表示意見。
  小燕滿口贊成:「周伯伯去太可以啦。白天出門做飯,晚上回家幹活,兩邊都不耽誤,耽誤也不要緊,大小活兒我兜攬著。」
  楊曉冬見周伯伯默不作聲,知道他性格鯁直不能勉強,笑著向他說:「周大哥,你說說,看有什麼困難?」
  「我不是怕難,單是做飯,我鬧一氣。可還有工作咧。」
  小燕見他推辭,急遮攔說:「工作你就學著點唄。左不過是探聽點情況。剛才不是說過,有困難時節,我進去幫助你。」
  周伯伯感到小燕有意逞能,瞪了她一眼:「小燕!這可是你說的。咱們三頭對面把話說清楚婁,我進去可就管做飯,工作的事兒,都放在你的兩個肩膀兒上。」
  楊曉冬說:「周大哥,你只答應去做飯就行,能進去做飯,就是一件大事呀!」
  周伯伯說:「這樣我沒二話。小燕兒,走,咱們接著挖去!」
  這時,院中放哨的銀環進屋來了,她說剛才聽到有人來找苗先生,請他到一家雜貨鋪裡去打牌,她感到這件事挺蹊蹺。今天晚上,偏偏碰上苗先生,又趕上有人找他打牌,她問小燕,苗先生有沒有打牌的習慣,小燕說從他家經濟上寬綽了以後,他就不斷摸索著打小牌,苗太太為這件事非常反對他。楊曉冬對銀環說:「門口遇見苗先生,純粹是偶然性,不要神經過敏吧!」
  銀環乘勢說:「我過去太麻痺啦,現在過敏點好。我們應該馬上離開這裡,今夜若沒有動靜,小燕明大跟我聯繫一下,咱們想法把周伯伯的事辦妥當婁。」


  炎炎夏日,綠樹濃蔭覆蓋著河坡,護城河裡緩慢地流著清水。水流衝擊著嫩綠色的苲草,翻上倒下,時沉時浮,苲草上落了一隻蜻蜓,身隨苲草浮沉,不時展翅起飛,旋即落下。小湯凝視著蜻蜓這個起飛又降落的動作,內心很緊張地等候領導人對他的指示。並肩蹲在他身旁的韓燕來,看了看四下無人,抓緊機會說:「外邊領導同志指示我們,不要光說空話,把問題具體起來,比如明天發生重大的事情,要你我拿出槍來,參加戰鬥。你我能不能,敢不敢?」
  小湯楞了一會兒,扭轉頭說:「我受你的領導,你說吧!」
  「我這麼看,你被人家寬大放回來,我受過人家的恩惠。領導上一舉一動都是為國家為窮人,幫助他們就等於幫助自己。現在斷然求到咱們頭上,依我看,不能含糊,要拉跟著拉出去,要打跟著幹一場,咱們光棍漢沒什麼牽掛的,你說呢?」
  「我沒猶豫的,這裡混,穿上二尺半,當個傳令兵;離開,沒親人沒產業,兩腳一邁就搬家。」
  「你思想上怎麼樣,貪戀城市不?有沒有到山溝去的勇氣?」
  「別淨開導我啦,我不是三磚打不透的。」
  「這太好啦,將來大事成功,為人民出力,為你乾娘也算報了仇。呵!」韓燕來忽然想起張小山的事,不由地向北面葦塘瞧了一眼。「我托你給小張找的差使,辦妥當了嗎?」
  「說雖說好啦,最好咱們同他一塊談談,我那個叫蘇興旺的朋友,是個講義氣的人,擱不住幾句好話,要是他當面應承婁,就十拿九准啦。」
  「既然這樣,趁今兒個禮拜天,我找小張,你去叫姓蘇的,咱們一塊到小斜街白肉館,我請客。」
  小湯嘴饞好吃,聽說請客,興趣來了,一反剛才那沉默勁,連竄帶跳地找蘇興旺去了。韓燕來站起來,走上堤坡,朝北邁了幾步,對著葦塘打了個口哨。蘆葦嘩嘩擺動,張小山上穿襯衫下配綠褲,滿頭是汗地從裡面鑽出來。他問小湯走了沒有,韓燕來努嘴不叫他說話,兩人走到小斜街,韓燕來才告訴他剛才談話的經過。兩人說著進了路北的白肉館,到小樓上找了一個臨街的單間,坐好之後,韓燕來想起山猴子愛耍貧嘴,怕他言多語失,便勸告說:「我知道你是從根據地來的老革命,經驗多,道理也說的透;但這個環境可不同外邊,說話要留神,咱們同姓蘇的萍水相逢,可沒什麼深交情。」哪知道張小山非常謹慎謙虛,比起他在根據地的嬉笑態度來,幾乎變了性格,他說:「你不用囑咐,到一時說一時,我一點也不敢粗心大意。也別提誰新誰老,上級指示過,叫我進來服從你們的指揮。」說著,他從衣袋裡摸了一下。「這是我剛領到的餉,跟你的錢湊在一塊,打發這頓飯錢,……瞧!他們來了。」
  蘇興旺駕著摩托車載了小湯來到飯鋪門口。
  四人分賓主坐好,稍經客套,韓燕來領先說:
  「今天請蘇大哥吃個便飯,順便大伙談談。」跑堂的端來兩壺白酒,一大盤四拼涼菜。韓燕來提著壺給蘇興旺斟滿,蘇興旺端杯一飲而盡。小湯給他又斟滿,蘇興旺才要喝,小湯說:「蘇大哥喝了我這杯酒,得幫我解決問題。」蘇興旺說:「有什麼問題喝了酒再說。」端起來又干了。小湯再次斟酒後指著張小山說:「托你找工作的就是他,他徒手當新兵守倉庫十分憋氣,能不能叫他跟你當個助手?」
  蘇興旺盯住張小山,看他個子很小,有些輕視地說:「你能行?」
  「你老兄要提拔,我願意跟你學駕摩托。」
  「哼!」蘇興旺頗不以為然。「不是光駕摩托,必須會使喚這家什!」他摸著腰間的匣槍。
  「駕駛我外行,打槍還練過,湊合著可以左右開弓哩。」
  「在哪學的?」姓蘇的感到張小山有些驕傲。
  「他在京東幹過保安隊,別看年輕,老把式啦。」韓燕來緊替他圓場。
  「你瞧我的槍可好使喚?」小湯摘下自己的槍,有意叫張小山顯顯本領。
  「你這是二把短八分,能打二槽子彈,零件頂好啦。」
  小湯指著槍說子彈上膛很費勁,張小山說那是大簧有毛病。說著他放下筷子,拉過一把凳子,三下五除二把槍拆開,將大簧調了調頭,用力捺了捺,不到兩分鐘,把槍修理好。蘇興旺親眼看了,這才點頭稱讚。接著韓燕來把話頭引向講義氣論交情上去,談來談去,談到四個人的友誼。小湯按照韓燕來的授意,捧了蘇興旺一番,提出同他結拜把兄弟。韓燕來、張小山欣然表示同意,蘇興旺雖覺著事情突然,因大家都同意,又是件好事,稍微沉思也就答應了。韓燕來立刻叫酒家到文具店裡買來四個金蘭譜,按著年齡排次序:蘇興旺二十六歲是大哥,燕來居次,張小山第三,最小的是小湯;小兄弟三人站起來一齊向蘇興旺敬酒。敬完酒,小湯說:「三哥轉勤的事,我可不管了。」蘇興旺說:「這件事交我辦,只消我跟警衛連長講講,不出三天,保證調你過來。」張小山道謝了他。這時,跑堂的端上四大盤白肉青蔥罩大餅,對好青醬高醋,四個人風捲殘雲霎時吃了個淨光。韓燕來付了飯錢,叫人沏了壺香茶,給蘇興旺倒水時,他說:
  「我們既然是把兄弟,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遇到為難事,先向蘇大哥商量。我這種看法對嗎?」蘇興旺、小湯都說對。韓燕來接著說:「碰巧我有件遭難的事,想提說提說:我的一位表兄,是個很老實的莊稼漢,日本軍出發的時候,錯被當成八路軍的偵察員,抓來押到憲兵隊裡。有冤沒處說,蘇大哥眼寬手長,能不能幫幫手?」
  蘇興旺不加思索即大聲回答道:「能幫手。常說,人托人接上天。咱們先托田副官,再托高司令,只要高司令肯在憲兵隊方面說句話,沒有不作情的。」
  韓燕來聽了他的話,知道雙方的思想距離很遠,也不便急於求成,便開脫道:「這件事咱們要長話細說,裡邊還串連著我的仇人呢。現在暫時不談,晚上我有工夫,再給大哥好好敘談敘談。」他目示小湯,要他伴送蘇興旺先回司令部,小湯會意,領著蘇興旺駕著摩托先返回了。韓燕來把張小山的款如數交給他,說:「這個姓蘇的認識很差,不能過早向他暴露什麼,目前主要是通過他把你介紹到通訊隊去,便於同分區的關係接上頭。走,咱們找個清靜地方,研究研究,看怎麼爭取他。」


  五天以後的晚上,銀環悄悄送楊曉冬回到小燕家。小燕正和周伯伯同桌吃飯,見他們到來,非常高興,一面吃著就談起去憲兵隊作飯的情況。
  周伯伯說:「去了整四天,湊合著能幹,沒有要武藝的飯食,頓頓是稀粥菜湯。頭兩天沒出過廚房門,以後送飯的伙夫被開水燙傷了一個,司務長派我跟著提桶送飯,這才進了押犯人的西跨院。那裡是兩排敞房,屋簷下擺著兩行木籠,一個籠裡裝十五六個犯人,擠的很緊。每逢我們送飯到跟前,看守員才打開籠門。你瞧,吃飯在裡邊,拉尿也在裡邊,大白天臭蟲亂爬,蚊子嗡嗡叫,不落個咬死才怪哩!」
  「周伯伯!」小燕焦急了。「先說正片,後說加片呀!咱們的事在東院,老說西院幹啥,你說東院吧!」
  周伯伯見小燕插言,急忙啃一口棒子麵餅子,克哧咬了半截大蔥。沒想小燕說了個頭還是叫他講,他粗脖子脹筋地大口嚥下去。「對!我說說東院,東院可嚴的厲害呀。裡邊有看守監督,外邊有日本兵站崗,這是個大監獄。進監獄大廈,有三條胡同,每條胡同裡至少有二十多個囚間。三條胡同交叉口處放一把高腳轉椅,看守員坐有上邊,只要他肯注意,哪間屋也逃不過他的眼。不光這樣,大監獄這麼多房間,只有一個門口,任何人出入都得經過看守的跟前。我第一遭兒去,正趕上他們放風,打槍的鬼子呲牙裂嘴的,可嚇人咧。得虧小燕有膽量,有智謀,一頭是針一頭是線,她能串連到一塊,多不簡單。小燕!事情是你辦的,你念叨念叨吧。」他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
  「說起來呀,漢奸隊比鬼子兵還可惡呢。我才去時碰了很多釘子,我說是給當廚師傅的爺爺送東西。把門的狗漢奸們幾次阻攔不讓進。後來我急的不行,趁個眼不見從旁門溜進去了。離周伯伯他們的伙房不遠,有個大房間,住著鬼子一個班,他們是專門管東院守衛的。每逢我試著去東院,都被鬼子喝斥回來。我不灰心,就在周圍轉游,後來碰到日本一個曹長。他很喜歡我,半口中國話,說這道那的,還給我糖吃。我要求到大房間衛兵室,他起初不答應,後來還是帶我去了。玩了一會兒,我指著東院要進去,他擺手不同意,經過我纏磨著說是要看花,他才領我去了。進東院門時衛兵朝他敬禮,我趁這個機會,故意摸了摸衛兵的槍把,向他挺大拇指頭,說了句:『你的麼希。』為的叫他對我有個好印象。我進去空轉了一遭,沒碰上放風,見不到梁隊長他們的蹤影。以後,我打問清楚是每天三次放風,頂屬下午的時間長,下午又輪到上午那個鬼子站崗,我便又跟著曹長去了。剛進東院門口,有人請曹長接電話,他走了,我已經進院了,還肯放過這個機會,轉到衛兵跟前,比劃著手勢要到院裡折花,他沒十分阻攔,我就鑽到裡邊去。恰在這時候放風,一群長髮垢面的人湧出來。他們個子有高有矮,看長像都差不多,我也說不清哪個是梁隊長。你們說的模樣,再也對不上號。心裡一急,突然想出個點子,手指人群,我指點著說『老黑老黃,老熱老涼(梁)』,就見人群裡有一對忽悠忽悠的眼珠子直瞪著我。這一來我才把他看清了,果然是黑眉大眼凸鼻樑。認清了他也就認出離他不遠的那位大個子隊員。雙方一眨眼,心下都明白了。可我怎麼辦呢?那麼多的眼睛瞪著,我不敢把小條交給他。梁隊長排隊進廁所了。我急的抓耳撓腮,這遭兒再接不上頭,也許以後就不能進來啦。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掐一朵花,把小條藏到花裡投給他,細想不妥當,為什麼單單投給他呢?叫敵人翻出來還得了?看看他就要出廁所了,我急的沒法子,真想硬著頭皮直接遞給他,但這怎麼行呀?後來我發現牆根下有個澆花的噴壺,我的主意來了,把噴壺灌滿水,裝作澆花,梁隊長走到跟前時,我故意漫不經心地掄起噴壺潑濕了他的鞋,梁隊長多聰明,他乘勢走出隊伍向我趕罵,我趁著伏身給他褲腿上擦水的機會,把那個小紙條掖進他的鞋幫裡,大聲說:『對不起!』小聲說:『回信交給大師傅姓周的。』他瞪著眼罵了我一句,又微微點了點頭,就回去了。」
  「就在這個早晨,」周伯伯緊接著說,「我正給他們開飯,忽然有人從牢房探出頭來說,砂子飯酸菜湯,這是給人吃的呀,你姓什麼?我回答姓周,他將半碗涼菜湯,傾倒在我提的桶子裡,我回來這個找呵……」
  小燕掏出指頭般大的蠟丸說:「找出這麼個玩藝兒來。」
  銀環接過蠟丸,轉遞給楊曉冬,伸手把小燕摟在懷裡說:「你們的成績很好。」半晌,她鬆開手,對楊曉冬說:「這一件大事,我聽完啦。你看著處理吧!咱們雙管齊下,我給你們訂約會去。」
  楊曉冬知道她是去找關敬陶,點頭同意,叫小燕跟著她劃門去。他用全副熱情衝著周伯伯說:「周大哥,謝謝你,你不是只答應做飯嗎?其實你絕不單是做飯,你已經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正像銀環說的,你們的成績很好。」
  「不價,不價!你快拆開信看吧,他們在那個鬼地方生活著,比地獄裡都夠嗆呵!」
  楊曉冬打開黃蠟丸裡的信:
    ……我麻痺大意的錯誤,現在就不說它了。被捕後不是怕,覺得有勁使不上,整天沒心沒肺的。見到小姑娘,我痛快透啦,跟黨取上聯繫,從心裡覺得熱乎。這裡的難友說,再等個把禮拜,敵人把我們轉到馬駒橋,不知是轉移地方還是槍斃。要是有辦法就想點,沒有也別勉強,干革命沒有不流血的。最後,盼你多加小心,千萬別再出漏子。敵人賽過狐狸,夠狡猾的。……
  看過信,楊曉冬催周伯伯他們早休息,明天好上班。屋裡剩下他獨自一人,反覆看了梁隊長的來信,情緒激動不安。耳邊響著自己問自己的話:「你到內線來有八九個月了,同志們犧牲、被捕、坐牢,一連串吃敗仗,你的領導能力表現在哪裡呀?組織上曾說,內線工作是一條隱蔽的戰線,是對敵鬥爭中一支有生力量,這怎麼向黨向人民交賬呢?……」他越發不安了,熄了燈,由室內踱到室外,在小院轉了幾遭,又回到屋裡,黑暗中他仍閉住眼睛,想了又想,最後一個輪廓從腦子裡跳出來:我們要通過所掌握的內線力量,救出獄中的同志,乘機促使關敬陶在城廂起義,沉著地擴大戰果,逮捕敵偽軍政人員。爭取在敵人大規模蠢動之前,狠狠地揍他一下。「對!就是這個主意。」楊曉冬想著,眼前閃出一幅敵酋和我軍區司令員角力的圖畫,雙方在難解難分的時候,在敵人背後他猛刺了一刀。他高興這個幻景,伸手開燈,從桌屜裡取出一片薄薄的白紙,提起筆來寫:
    來信收到,你們不要過分擔心,一切都有辦法有希望。黨的內線工作完全有信心有力量把同志們營救出來。……
  一氣呵成幾百字的回信,當時心裡很痛快,用蠟丸封起時,他又念了一遍,感到有些字句不夠妥善,再念時感到全信內容都有問題。對獄中同志們精神上給些鼓勵是允許的也是應該的,但你有什麼把握能營救同志們脫險呢?外線力量,無法運用,敵人何時轉他們去馬駒橋,也搞不清楚。攻打憲兵隊!就憑你們內線的人馬刀槍能攻進去嗎?即使僥倖衝進去,能衝出城圈擺脫敵人嗎?不錯,關敬陶同我們有點聯繫,姓關的是條魚,但不是擺在廚房內,他還浮在大河裡,誰能保證他起義?即使他有這個願望,在敵人這樣大的戰略據點裡,他敢活動嗎?高大成這些傢伙們都沒睡覺呀!三思兩想,他腦子裡那把用希望燃起的火光熄滅了。他把寫成的那封信撕的粉碎,想繼續寫,再也寫不下去。慢步走到小院,失望的情緒折磨著他,沒有心思散步,倚著後院門扉,抬頭望著天上繁星,呆呆作想。突然,頭上有金屬聲音響了一下,這使他大吃一驚,聲音繼續輕微作響時,想起是小燕新拴的拉鈴牽動,他知道是銀環回來了。
  他摸著黑去開門,她見是他,挽著他的胳臂往回走,為了不驚動苗家,兩人走路都用腳尖點地。走到北屋裡這一段,她感到他很沉默,她開了燈,瞧了瞧他的神情,問道:「你怎麼啦?」
  他知道,她對他的各方面非常關心,從表面到內心只要有點什麼思想苗頭,都會很快被她發覺。隱瞞她也沒必要,便把剛才的想法和寫信的內容統統向她說了。銀環聽了便說:「寫信的事不要緊呀,措詞不當你就改寫一封嘛。不要給自己找難過了,趕快休息把精神養一養,明早八點鐘,關敬陶要同你見面哩!」


  關敬陶送走銀環,前思後想,整夜沒得合眼。天發亮時,他實在困了,剛想睡一會兒,陶小桃便催他起床,她服侍他穿好衣服,洗罷手臉,給他端來早點。關敬陶盯著焦黃麵包和牛奶,嗓子眼裡發愁,一口也不願意下嚥,終於推開飯碗對她說:「今天是我的一關呀,接見這樣的人物,心裡實在七上八下的。」
  陶小桃勸他:「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罷,能答應的就給人家辦,不能辦的好好給人家解釋,不要過分心情緊張。再說,天忙也得吃飯,不能糟踐了身體。」
  關敬陶說:「別勸我吃東西啦,現在就是龍膽鳳肝也嚥不下去。你馬上給團部值班員打電話,說我有病上午不去上班。」
  陶小桃說:「放心吧!這些我都能辦到,看你還有什麼吩咐?」
  關敬陶說:「希望你在家為我好好祝福!只要我能平安渡過這一關,我們到館子裡,好好吃一頓!」
  關敬陶走到偽市府大門口,他心裡躊躇,雖然穿了便服,還是怕被公務人員認出來。幸而不到上班時間,大門口清靜無人,他用力拉下帽沿,遮住自己的前額,眼盯著腳尖,快步邁進傳達室,他向老傳達點了點頭,說是來拜訪市長的。
  老傳達稀罕地說:「你也找市長?早呵!早呵!市長十一點才上班,先到會客室候著吧!」老傳達張羅他自己的事去了。關敬陶放心大膽地坐在會客室,他心裡佩服共產黨,佩服人家膽量大、情況熟悉,這些重要機關竟做了人家的會客室,真是腐敗無能。他想著,瞥見玻璃窗外不斷有稀稀拉拉的小職員們來上班,他怕碰到熟人,便躲進會客室的內間。內間桌上有報刊雜誌,沙發上有人坐著看報,報紙遮著看報人的面孔。他咳嗽了一聲,看報人聞聲從臉上拉下報紙,他正是楊曉冬。
  「呵!你早……」關敬陶不知怎麼稱呼才好。
  「比你早來一步,請這邊坐吧!」
  關敬陶朝前湊了湊,保持了一定距離。他坐下了。
  幾乎沒什麼客套話,楊曉冬就開門見山地說:「我們直接交談只一次,我們會面可不少,連今天在內,在各種不同情況下已經是第四次了。彼此都不陌生,讓我們有話直說吧!你對我們的黨和軍隊有些瞭解,也接觸過我們幾位同志,而且你對我們工作上也有過幫助,這些都不必細談。現在我們想加深一步談談,說說我們對你的希望,你也表示表示你的態度。」
  經過考慮,關敬陶說:「我本人覺得,雖不敢說身在曹營心在漢,但我同貴軍貴黨是朋友,而且友誼很好。」「友誼是肯定了的,現在我們不談抽像的,也不轉彎抹角,希望你赤裸裸地表示表示態度,你願不願意回到祖國懷抱,願不願意掉轉槍口打擊日本侵略者?要是願意,你打算什麼時候行動?」
  「我當然願意回到祖國陣營,至於具體時間……」關敬陶苦澀地嚥了口唾沫。他說:「我只能掌握幾個人,無法控制全團兵力,好不好暫時保存我這股力量,等到大反攻的時候。」這確是關敬陶的內心話,他曾想現在拉好關係,多少做出點貢獻,等到時機成熟:比如蘇聯援助共產黨佔領華北五省的時候,最好是美蘇同援、國共合作大舉反攻的時候。他曾這樣設想:乘著日本潰退,他關敬陶振臂高呼,偽軍官兵聞聲響應,不費力但又狠狠地給鬼子一頓兜屁股槍。
  「你等到大反攻?」楊曉冬盯著關敬陶。關敬陶逃避了他的目光。「時間是不饒人的,我們等多久沒關係,倒是怕你等不了。說穿了就是高大成不容許你等,即使高大成暫時容你,日本鬼子也不給你這麼長的時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可以好好考慮考慮,我們不強迫你,思想是要你通,步子是要你走。現在我想問一個情況,你曉得日本憲兵隊什麼時候把東監獄的人送馬駒橋嗎?監獄裡押著我們的同志,你有沒有力量幫助他們?」
  押送梁隊長他們赴馬駒橋的日期,關敬陶說是七月二十日,他說這是從治安軍司令部聽來的。這個日子僅僅有五天的時間,跟前兩天梁隊長信中說的一星期完全相符。楊曉冬覺著這個情況是準確的,關於怎樣幫助監獄的同志,關敬陶推辭說他無能為力,但他建議八路軍可在距城二十五里的公路上截擊,他說馬駒橋敵人兵力不大,無力出擊。敵人如從省城這面增援,需經一團防地,關敬陶答應竭力拖延增援時間。
  楊曉冬說考慮考慮他的意見,雙方再繼續聯繫。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關敬陶回到家,沒同愛人下飯館,草草吃了點飯,從新上床睡覺,想彌補夜來失眠的疲乏。可是他再也閉不上眼,腦子裡總是翻騰著楊曉冬見面所談的問題。他想:真要八路軍在離城二十五里公路上截擊,那已是三團高擰子的防區,出了事跟自己的關係不大,到時設法拖延點時間就行。倒是反正的問題最關重要,我能不能等到大反攻,高大成容不容,日本人對我究竟怎麼樣,共產黨的話靈不靈,我總得要摸摸底……他再也躺不住了。換好軍裝,跑到高大成的辦公室。
  高大成對關敬陶還是很客氣,留他吃午飯。吃午飯時高大成說日本正在調動兵力準備大舉進攻邊區。說這次進攻要軍事政治雙管齊下,刻下日本人正在組織各界人士隨軍參觀團。談去談來,談到關敬陶本身。高大成主張仍叫他當參謀長,關敬陶感到,這是名升暗降實削兵權,再三提出辭謝。高大成先說這是日本方面的主意,然後答應以司令的身份替他維持,但要關敬陶快把他高大成的親信第三營營長提名兼任副團長。他說:日本人業已物色了人選,不早呈報,幾天之內新的副團長將要來上任的。
  午餐後,關敬陶到團部轉了一趟,向值班員交代了幾句,就轉回家來。見了小陶後第一句話就說:「你立刻到銀行把存款全部取出來,一律換成黃的。」小陶又驚又喜地問他:「你下定決心啦?」
  「說下定了還早,我先脫了衣服在河邊上等著,幾時逼急了,我就跳下水去。……」
  楊曉冬把同關敬陶談話的經過告訴銀環,兩人研究了一下,認為他提供的時間準確,提出的辦法也可取,當前的問題,是急須向根據地匯報,等待上級決定批准。為了保險,決定採取兩條線同時出發,銀環去找肖部長,小燕找武工隊轉分區袁政委。
  銀環囑咐了楊曉冬幾句,當天下晚就出城了。家裡剩下楊曉冬,他更提高了警惕,早早給小燕兒談清了任務,他便離開後院同周伯伯鑽洞到牆外窩棚裡睡去。
  第二天剛發亮,周伯伯上班去了,楊曉冬鑽出洞來催小燕出發,瞥見小燕在床上酣睡,心想,這孩子也有睡懶覺的時候,虧得來叫她,他到跟前撩起被單,哪有小燕的蹤影,被單下是個長枕頭,抬頭看,樑上的雪裡白也不在,估計是這個小東西故意給他們擺下的迷魂陣。
  這次向外聯絡很順利,銀環第二天午後兩點就回來了,她到苗家後院時,楊曉冬鑽到洞裡午睡,小燕尚未回來,但她看到雪裡白業已落在屋簷上,她知道小燕人沒到,工作還是趕到前邊了。她從雪裡白尾巴上拆出那封膠粘的信,叫起楊曉冬,共同看了小燕的來信。信中說明小燕通過武工隊,把內線意見和要求報告給軍分區司令部了。銀環這趟出去,直接見到肖部長,肖部長同意內線的意見,當即與分區袁政委聯繫了,他估計十九號夜裡,一個團的主力部隊可以開到,二十號早晨能在去馬駒橋的公路上打伏擊。此外肖部長囑咐銀環轉告楊曉冬,根據種種徵候,敵人有大規模進山「掃蕩」的企圖。要他們好好搜集有關的軍事情報,二十號的事,內線同志不須直接參加了。楊曉冬聽了這些,覺著一塊大石頭落地,心情立刻開朗多了。一時感到沒有急事要做,不願白天在後院呆著,便同銀環從洞中鑽到牆外菜園的窩棚裡。
  窩棚上有柳樹籠罩,兩端空氣對流,雖在盛夏,頗感涼爽。楊曉冬本打算同銀環談論點什麼,誰知她竟從提包裡掏出從外面帶來的書,楊曉冬看書皮上寫著《華夏春秋》,打開一看,是很多文件集成的合訂本。第一篇是《中共中央對抗戰六週年的宣言》,第二篇是《質問國民黨》。楊曉冬一口氣把宣言念完了,越念聲音越大,銀環推他說:「把弦定低些,看你這個痛快勁,是因為咱們完成任務覺著高興吧?」
  楊曉冬說:「不單是高興,我每次讀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文章,連飯都顧不得吃,不信你讀讀,就像中央負責同志親自作報告一樣。」
  「我最愛聽大報告。每聽一次,總覺著眼界寬些,知識廣些。」
  「你愛聽報告還不容易,等將來全國解放了,我們一起去住學校,每天有報告,管叫你聽夠婁!」
  「你別俏皮我,我這個政治條件,能跟你一塊讀書?」
  「為什麼小看自己,到全國解放的時候,你的水平滿高啦!」
  「我可沒那樣想,將來全國解放了,能在人民自己的醫院裡,終生當一名護士,伺候那些對國家有功勞的傷病員,也就心滿意足了。」
  「同志!作為你個人,這樣想當然是好的,但黨培養你許多年,不能允許你僅僅當一名護士。你需要改行,作領導工作,要允許我提意見,我願意你搞省城婦聯會工作。」
  「婦女工作更難搞,這幾天,光是陶小桃和兩個營長的太太,就夠我嗆的了。自然不管有多大困難,時候到了,我拉也把她們拉出去。」
  兩人正談著,周伯伯從洞裡探出頭來說:「燕來回來了。
  他要你們馬上過去哩!」
  楊曉冬說:「燕來對那幾個人抓的很緊,快去看看吧,可能他們的爭取工作又有新的進展呢!」


  事情總在不斷發展變化;希望有時變成失望,看來滿有把握的問題,有時會落一場空。楊曉冬他們所進行的工作恰恰就是這樣。昨天一整天,營救梁隊長他們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內部探實了敵人赴馬駒橋出發的日期;外邊聯絡了打伏擊的主力部隊;關敬陶答應暗中助一把力;韓燕來匯報工作時說,他們幾個結義弟兄答應隨時為朋友兩肋插刀。這一切的一切,被今天上午小燕送出來的蠟丸粉碎了。蠟丸的消息說:
    我們得到確息,敵人明晨(十八日)送我們到馬駒橋。事情已到最後關頭,只得拚命。我已聯絡好獄中同志,決定途中暴動。因為時間迫促,估計外面軍隊是無法趕到了,假如內線同志還有可能援助的話,注意我們的記號——車上插紅旗……
  為了討論這個非常緊急的問題,楊曉冬決定立刻在城外召開會議。通過小葉的幫助,他又進了教會醫院。
  時針指在十二點上,楊曉冬穿著印了藍色號碼的病人衣服,躺在特等病房。他的腦袋枕著兩個手心,右腿搭著左腿,發黑的濃眉皺緊,眼睛忽悠忽悠地盯著屋頂,在開會人沒到來的時候,他在構思一個新的計劃。
  沒有多久銀環進來了,見楊曉冬正在深思,她不願攪亂他,悄悄坐在旁邊沒有作聲。隨後小燕也來了,半天的時間,她做到了兩件事,早晨送出蠟丸,現在又到兵營裡找到她的哥哥,這些使得她私心竊喜,原想大話小話地說道幾句,可是,當她察覺到這間屋裡有一種沉默嚴肅的空氣,她受到感染,立刻收斂了笑容,傍立在銀環的下手。半晌,楊曉冬問小燕:
  「你見到他們啦?」他說話時身體不動,眼睛仍盯著屋頂。
  「哥哥說他隨後就來。」小燕答完話,瞧著銀環,看她的表情。
  「鎦子兌換啦?」他問銀環。
  「兌換了,全部換了六十塊偽鈔。」銀環試著掏票子,覺著沒必要,旋又住手。
  這時外面有人輕輕叩門,門開啟處,小葉向屋裡招呼了一聲,把韓燕來和張小山讓進來。她自己朝銀環點了點頭就走了。
  小燕見人們要開會了,她望著銀環說:「我到外邊給你們看門吧!」
  楊曉冬答覆說:「這裡門不用看,你去邢家茶館等著,看外面有人取聯繫不?有的話,馬上送個信。」
  病房剩下他們四個人,楊曉冬拿出梁隊長今天的來信給他們看。紙條從銀環傳到燕來,一分鐘後又遞給張小山。這個小小的紙條,比最難解答的學習題還要複雜的多,大家面面相覷,誰在一時半刻裡也提不出肯定的答案。屋內的空氣更加嚴肅更加沉默,沉默到難挨的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說:
  「我們召開臨時緊急會議,要討論的問題,就是剛才大家看到的那封信。情況不要再擺了,獄中的同志決定要干,外邊的武裝因了時間關係,肯定是不能來,事情就在明天拂曉,距現在也只十多個鐘頭,同志們商量商量,看怎麼辦吧?」
  韓燕來說:「我這麼看:你是我們的領導,水平又高,不必討論啦,把你想好的主意拿出來,要幹就幹,是刀山我們也鑽去!」
  「咱們這是黨的會議,不能由我一個人決定,集思廣益,大家討論。」
  張小山十分擔心他們的梁隊長,看到紙條時,他的肝膽都要爆裂了,他認為討論去不去救是多餘的,他說:「還討論什麼,要是今晚動作,我第一個衝進憲兵隊的大門,要是明早,我拚命也要爬上插紅旗的汽車。嗐!別這麼磨磨蹭蹭地討論啦!」
  「我認為這件事還要考慮考慮,挽救同志,我是十二分的贊成,但自己的力量也要估計。昨天肖部長還對我說,內線不同外邊,不能動不動就冒險。我們內線力量既然不夠,可以先給外邊送信,來不及的話,再從長想法子……」「我不同意!」韓燕來打斷銀環的話,也沒申述什麼理由。
  經過爭論,銀環深化了她的意見。她認為內線工作保存力量非常重要,不能輕易公開面目,更不能砸鍋暴骨。如果會議決定要行動,她主張公開的和隱蔽的力量從組織上分開,內線要留下作領導工作的人。
  楊曉冬說:「我們意見雖有分歧,但都有可取之處。應該營救受難的同志,也不是砂鍋搗蒜一錘子的買賣,留人問題可以留,從條件上看,留下燕來比較合適。」
  「留誰也不能留我,你要到戰場,我還能不跟著,必須留,就留她,意見是她提的,又是女同志。」
  「女同志就應該留下?」銀環的臉唰地紅了,想分辯分辯。
  楊曉冬制止說:
  「留人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先不討論。我再說一遍,銀環的意見,有它的道理。我們這種作法,是自願的,也是被迫的。這樣作不只是挽救我們的階級弟兄,其中還有更重大的理想,就是要在敵人大規模進山『掃蕩』之前,給他一個當頭棒喝。自然羅,組織這樣大的舉動,貪這樣大的凶險,又來不及具體地請示領導(領導上有原則指示),也很可能犯錯誤。果真如此,由我把責任擔起來。但我們這樣幹,還不是像銀環同志說的那樣冒險。你們看,梁隊長他們已經決定途中暴動了。他們出來就是一支雄厚的力量。我們行動在郊區,便於向根據地靠攏,而且這個地區的敵人內部,無論上層和下層都有咱們的工作基礎,成功條件是很充分的。好,現在說說我考慮的意見吧!」
  楊曉冬把自己考慮過的計劃,從化裝襲汽車、營救同志、乘勢促使關團起義、相機擴大戰果等一系列的意見向大家談了。韓燕來、張小山在具體措施上作了補充。銀環給他們攤開城郊地圖,楊曉冬在有關的公路崗樓都作了標幟,在蘆葦河西岸炮樓處劃了個大大的紅圈。一切快作完的時候,小燕回來了。她說,邢家茶館沒有人來,她想抽下午工夫再到周伯伯那裡走一趟,看看有沒有必要。
  楊曉冬說:「十分必要!」馬上叫銀環把兌換的偽鈔分一半交給小燕,他說:「你把錢交給周伯伯,要他今晚明晨想辦法叫他們吃足飽飯。並轉告梁隊長一句話:『遇橋插旗,過河動手。』」
  小燕走了。韓燕來他們也辭別著要走,楊曉冬囑咐說:「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分區介紹的其他關係不動,邢雙林和他所掌握的人也暫不動,伙夫老趙都不動。一團一營劉營長到必要時再通知他,今晚派人告訴蘆葦河炮樓的馬班長,要他相機支援我們。主要是使用你們在團部的幾個關係。回去馬上找到小湯和蘇興旺他們,大家夜間一塊溜號,到邢家茶館門口集合!」
  屋裡就剩下銀環了。她心裡淒惶不安,她的同志和愛人,今夜就要出發,去充當衝鋒陷陣的突擊手,這不是勢均力敵的兩軍作戰,而是兵力十分懸殊的交鋒。她恨不得伴隨他去,至少能跟他多坐一會兒,但這都不可能,她同樣有重要任務,她必須立刻去找小陶和那幾位偽軍太太,利用夜間打牌聚會,天明聽到槍響,伴隨她們出城。
  她有心鼓勵楊曉冬幾句,但感到像他這樣的人不太需要;有心吐露幾句情意綿綿的話,又怕影響他的情緒。無可奈何時她慢慢踱到他的跟前說:「我也該走啦!」她伸出手,想簡單的就此告別。
  「你急什麼。我還有話對你說咧。拿過小葉招待咱們的紙煙來。」
  銀環拿了煙,掏出一支,並給他燃著火柴。
  「銀環,我的好同志,我知道你是雙料的關心:關心事情的成敗和我本人的安全,對嗎?我剛才說過,我們這次是化妝襲擊,第一、利用合法面目,這會造成敵人麻痺,他們想不到有人在他脖子底下『下嘴』;第二、還有關敬陶掩護和雄厚的內線力量。我們一定要利用這些條件,狠狠地打擊敵人。給根據地軍民吐氣,給犧牲的同志報仇。」他是在給她作思想工作。
  「事情不都是象想像的那麼簡單。」
  「自然羅!我們要從壞處著想。我看最不幸的前途是:我們給敵人嚴重打擊後,衝不出敵人包圍,全部壯烈犧牲。這算到頂啦!假如真是這樣(我可從沒這樣想),內線力量,具體說,我們在敵人軍隊的力量,當然要受到一部分損失,但我們黨在省城的地下實力是雄厚的。獲得重大代價之後受點損失也是值得的。至於你個人,要客觀,要冷靜,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戰火中的伴侶不是都能夠白頭到老的。抗戰六年來敵人奪走了我們多少同胞的生命,妻離子散鰥寡孤獨的人,數也數不清。我們共產黨人眼硬,多麼嚴峻的情況,我們也能撐過去……」
  「嘿呀!你呀,你不要向我說教啦!」她掏出手帕,抹乾濕潤的眼睛。「這些我都懂,何必說得那麼淒涼呢!我問你,現在是四點鐘,要不要晚上八點,我抽空來看你一下?」
  「那就不必啦!」
  「你身體很弱,我告訴小葉,晚上給你搞點好吃的,需要的話,叫她給你打一針強心劑。」
  「我的強心劑不是藥物,是要你發揮才能把那幾位偽軍太太準時地平安地帶出去。還有,是要你給我點快樂的顏色。」
  銀環笑著攤開兩手:「好!我全部答應你的要求。祝我們在二十四小時後勝利的會見,祝我們這次戰鬥的成功!」她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握手。
  傍晚,關敬陶第一營的劉營長下班回家了,他坐在轉椅上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下班之前,他在團部裡負責挑選兩個班配合憲兵隊執行押送任務,大家都不願去,唯獨新到通訊隊的那個姓張的小個子,爭著要去,這個現象在治安軍士兵裡很稀罕。正思索中,他妻子從外面進來,說關太太來了電話,邀她同其他營連長的太太們去打牌,問該不該去。劉營長沉吟了半晌,忽然說:「你一定要去,不但你去,還幫助關太太把一二營的女眷們都找了去。我看,不準是為打牌。」見她不明白他的話,劉營長低聲說:「前天我接到了邊區黨委的指示,說要有新的領導人同我接頭。叫我堅決聽從他的指示,看樣子,我估計是有特殊任務。這兩天裡,我看到關團長心事重重,不斷發牢騷,聽說他把銀行的存款都支出來了。團部傳令兵當中,有些可疑的跡象,剛才派往憲兵隊出差的也發現了點徵候。這些,外行人不好看懂,依我看,這場牌局裡有事,你好好收拾準備一下,可能咱們常盼望的那一天,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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