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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連串的日子過去了。秋去冬來,嚴寒的季節又在逝去。全國形勢的急驟變化,在集中營的鬥爭裡,也明顯地反映出來。不屈的人們滿懷信心,愈鬥愈勇;而敵人的士氣,卻在繼續衰落。
  早上,劉思揚倚在敞開著的牢門邊,懷著對新春的嚮往,凝神遠望。牆頭上,一群吱吱叫著的麻雀,撲過電網,飛向遠方……幾個特務,正在樓邊的走廊上安裝電線,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見,在放風場上,每一雙眼睛放著亮,每一個臉頰發著光彩。地壩中,邁著輕快的腳步散步的人,和那邊孫明霞頭上鮮紅的髮結,滿面的笑容,都感染著他,使他心裡湧現出奔騰起伏的激情。
  「你又在做詩?」
  劉思揚的思潮被打斷了。
  「該我們放風了。」余新江喊著,跨出牢門,順手抓住劉思揚的手臂:「走呀,老劉!」
  每個敞開的風門邊,都聚集著三五個笑逐顏開的夥伴,人們的心境,正像這迎春的早晨一樣爽朗。
  走進廁所,他們劈頭看見幾個早該收風了的樓五室的人,還蹲在便坑上輕聲談話,就笑著問道:「你們還沒有回去?」
  「找到竅門啦!」
  大家都笑了。牢門白天不上鎖,上廁所可以超過放風的時間,這都是絕食鬥爭以後出現的新事。不過,近些日子以來,也許是由於戰局急轉直下的關係,特務的看管似乎更鬆懈了些。猩猩還假惺惺地到處問好,說要給牢房增裝電燈……「你們談吧,我幫你們放哨。」劉思揚說了一聲,便站到廁所外邊去了。
  「我們樓五室,昨天關進了個新戰友。他是在貴陽被捕的,帶來了許多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他在二處看到了報紙!」
  「報上有啥好消息?」
  「他看到的東西,都寫出來了。剛送到樓六室。」說話的人故意賣弄關子,「等一會,你們會看到的。」偏偏這候時,門外傳來了劉思揚的咳嗽聲。大家明白,準是看守特務來了。
  「你先談點呀!」余新江急切地要求。
  樓五室的人,站了起來,朝門外掃了一眼,匆忙地回答:「解放軍要渡長江了!」
  門外特務的腳步聲,已經聽得清了。說話的人扮了一個鬼臉,不慌不忙地走出去。余新江心裡很氣惱:早不來,遲不來,剛剛把好消息給打斷了。他瞟了一下狗熊正在張望的背影,沒好氣地罵道:「好狗不擋路!哪個死在門口把太陽都擋完了?」
  狗熊回頭一看,是余新江,便裝作沒有聽見,緩緩地溜開了。渣滓洞的特務都知道,在絕食鬥爭中當過「代表」的這個工人,是不好惹的。
  勝利,即將到來的勝利,使得人人興奮,心情更加急切。余新江拖著劉思揚一口氣跑到牢房後面的水坑邊,捧起清泉,洗了個涼爽的冷水臉。過去的小坑,現在擴大了,用石頭砌成簡單的蓄水池,供作盥洗之用。找水喝的日子,早已過去,現在每天都有開水供應,吃飯也有了點蔬菜。
  放風回來了,余新江更顯得精力旺盛。他一進門,便看見比他先回來的劉思揚用不曾有過的驚喜神情,向他點頭,預示著非同尋常的喜訊。黑壓壓一屋人都擁在丁長髮身邊。「靜點嘛!」丁長髮張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泥巴煙斗不住地在嘴角上跳動。「我來報告三條重要消息……」
  他拿著從樓六室傳過來的幾張紙,眼光朝牢門外一掃。「站個人到門邊,看住特務。」然後才不慌不忙地豎起了食指說:
  「第一條,遼沈戰役勝利結束,殲敵四十七萬。攻克長春、瀋陽、錦州,東北全部解放!詳細情形都寫得有,我說完了大家自己來看……」
  「打得好!好!」歡呼聲從人叢中突然爆發了出來,每個人都止不住心頭的激動。
  「第二條,淮海戰役捷報頻傳。擊斃蔣匪兵團司令黃伯韜,活捉兵團司令黃維,殲滅孫元良兵團。人民解放軍馬上就要進抵長江北岸,渡江解放全國了!」
  「萬歲!萬歲!」
  又一陣歡呼的聲浪。
  「第三條,國民黨重放和談空氣……」
  「和談個屁,打進南京再說!」
  「我看,反動派大勢已去,我們馬上就要自由了。」「你才性急咧。」丁長髮把煙斗一咬:「和談,和談?這裡面定有名堂!」
  這時,樓上樓下,對面的女室,幾乎所有的牢房,都傳來陣陣熱烈的狂歡聲浪,特務被嚇得銷聲匿跡了。「最多再打一年,把反動派全部吃掉,中國人民就完全解放了。」余新江興奮地把話一轉,「老丁,我們把樓五室寫來的消息,送給老許。」他怕許雲峰獨自一人不知道勝利的喜訊,急切地對丁長髮說。
  「別忙,猩猩正在和老許說話。」
  「猩猩在隔壁?什麼事?」
  「誰知道?」丁長髮眼珠一轉:「總沒得好事。」「這麼好的消息,」劉思揚心情激動地說:「該慶祝一下才對。」
  「是呀!是呀!」大家應和著。
  「是個好主意!」老大哥微笑地望著大家的面孔。「今天是二十幾?」
  「十二月二十九。」
  「可以籌備一下,過一個熱鬧年。」
  一聽老大哥的話,勝利狂歡的念頭,立刻湧上每個人的心頭。可是,該怎樣來慶祝這勝利的新年呢?這時,牢門邊有人咳嗽一聲,大家回頭看去,猩猩正從樓八室出來,快步走過牢門,臉上帶著諂笑。過了一會,猩猩諂媚的聲音,就從地壩中傳來:
  「諸位!請雅靜一下,我有重要事情宣佈。」
  「瞧,猩猩又搞什麼鬼?」
  「聽聽他說些什麼。」
  「剛才,接到徐處長手諭:政府準備停止戡亂,棄戰言和,所有政治犯自應優待。這件事,兄弟剛才已經奉告了許雲峰先生。過去,本所工作,諸多缺陷,兄弟十分痛心。為了改善諸位的生活,根據處長命令,宣佈如下:第一,新年期間,優待每人四兩肉,半盒香煙,二兩酒……」
  「誰稀罕這一套?他媽的打了敗仗,還有臉來討饒!」余新江身邊一個人鄙棄地罵了一句。
  「第二……」猩猩的聲音變得更加委婉:「新年期中,全天放風,一律不關門上鎖……每間牢房,馬上增裝電燈……」
  猩猩還嘮嘮叨叨地說著什麼,沒有人再耐煩聽了。
  「剛才猩猩找老許,也是說這些?」劉思揚揣測著。
  「為什麼他要先通知老許?」余新江感到不解。「我看是絕食鬥爭把猩猩搞怕了。」人叢中一個聲音判斷著:「狗熊見著老劉和小余,不也是嚇得打抖?」
  「問題不那麼簡單,我想還是看一看,再下結論。」「依我說,我們是沾了解放軍打勝仗的光!」
  大家紛紛議論著,老大哥習慣地伸手摸摸痣胡。「老丁剛才說得對,裡面還有點文章……」
  話裡的含義是什麼,老大哥沒有進一步解釋,可是聽得出來,他的心裡,似乎盤算著什麼事情。
  「先不管敵人想幹什麼。」老大哥話題一轉,說道:「過新年,大家來做副春聯吧。」
  說起過年,在牢門上貼對聯,大家當然贊成。可是一討論,大家覺得這裡的對聯,很不好做:又要精彩中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又要適當地含蓄:要同志們一看就懂,又要特務看不全懂,或者根本看不懂。原則定了,大家就動腦筋想起來。
  「我提議,老劉先做一副。」是誰出了個主意。「老大哥給大家出的題,怎麼要我先做呀!」
  「你是詩人嘛!」
  大家都笑了,劉思揚皺皺眉頭,一時選不著適當的辭藻。「我不會客套。」余新江直爽地放開喉嚨說:「兩個天窗出氣,一扇風門伸頭!」
  余新江的話還未落音,就把人們惹笑了。
  「簡直不像副對聯。」
  「嘿嘿,我說要得。這副對聯,還有點道理勒!」丁長髮點頭贊同。
  「倒是別開生面。」劉思揚也同意了:「可惜差一幅橫額。」「我來做個橫額。」丁長髮不慌不忙地把煙斗拿到手上,比畫著:「四個大字:樂在其中!」
  「哈哈哈……」全室哄堂大笑。
  「這才叫苦中作樂嘛!」丁長髮張開大口,露出焦黃的牙齒,一邊笑,一邊解釋。
  「樂在其中!那你為啥子打監逃跑了十幾回?」有人笑著反問。丁長髮並不隱瞞他的某些經歷,在川西一帶的農民中,提起丁大哥的名字,誰都熟悉。他這次入獄,是農民武裝起義時,在指揮戰鬥中受了重傷才被捕的。丁長髮笑嘻嘻地回答道:
  「不跑要砍腦殼嘛!」
  「你現在為啥子又不跑?」
  「鄉場上,縣份頭,坐監和渣滓洞不同。」丁長髮嘿嘿地笑著:「牆一推就倒了,郎個不跑?哪像渣滓洞,窗子上釘的都是鐵條條!」
  「你不是說過,弄點黃煙點燃,放在腳鐐上,用竹管吹一陣,鐵就燒脆了,半夜裡敲斷腳鐐就開跑!」又有人引用著丁長髮自己講過的話來反問他:「鐵鐐和鐵窗,都是鐵做的嘛!」「對呀!」劉思揚也插嘴笑道:「猩猩不是還要發煙給你嗎?」
  「這裡要想跑——」丁長髮把空煙斗在空中一劃:「除非大家來個一、二、三……」他暗示了一個動作,便把煙斗愛惜地含進口裡,大笑起來:「這一回,乾癮過完了,該我的煙斗打牙祭咯!」
  大家又禁不住笑了起來:「一根空煙斗,含了一年多,現在苦出了頭」
  「我早就曉得有這一天嘛!」
  人們笑得緊按著肚皮,喘不過氣了……對聯決定以後,大家又商量了一陣,主張發動各室互相贈送禮品作為紀念。老大哥想了一下,也同意了這個主意。余新江道:「依我說,應該給那些表現最堅強的同志,像老許、江姐他們,送點最有意義的禮物。」
  「什麼禮物?」人們追問著。
  余新江手心上捧出一顆膠牙刷柄刻製成的小紅星,遞給了老大哥,這是他用一雙靈巧的工人的手做出來的。「你看,紅星怎麼樣?」
  同志們都嚷了起來:「小余,給我一顆,你做了多少?」「十顆。」
  「太少了,太少了!」大家評論著,「最好一人一顆。誰不該發一顆呀?」
  「發都該發,就是材料太少,時間不夠,做不出來。」「大家都來做嘛!小余,把材料都拿出來,還來得及咧!」
  丁長髮說罷,伸手從樓板上,硬拔出一根鐵釘,笑道:「我來磨把刻紅星的雕刀。」
  老大哥也笑了。後來,他悄悄地找了幾個人商量了一陣,下午放風的時候,樓七室建議的新年聯歡計劃和有關的佈置,傳遍了每一間牢房。
  期待中的日子,一轉眼就來到了。
  元旦那天早上,天還未亮,女室一帶頭,每一間牢房同時響應,像一陣閃電,爆發了洪亮的歌聲。人們縱情高歌,唱完一支又一支。
  新年大聯歡開始了。
  唱歌是第一個節目。第二個節目是交換禮品。每間牢房,每個人都準備著禮物,送給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戰友,作為聯歡的紀念品。最多的禮物是「賀年片」,那是用小塊的草紙作成的,上面用紅藥水畫上鮮紅的五角星,或者鐮刀錘子,寫上幾句互相鼓勵的話。樓七室經過晝夜趕工,刻出了一百多顆紅的、黃的、晶亮的五角星,分送給各個牢房的同志。女室送給各室的,是一幅幅繡了字的錦旗,那些彩色的線,是從她們的襪子上拆下來的……接著,第三個節目開始了。每間牢房的人,都在門口貼春聯。所有的春聯,都是用草紙接連起來做成的。所有的春聯,都不是一個人寫的,同一個字,有著老年人蒼勁的筆法,也有著「孩兒體」彎彎曲曲的筆跡。女室裡,江姐捏著監獄之花的小手,也寫了幾筆。所有的對聯,都洋溢著革命的樂觀精神……
  女牢的對聯寫的是:
  洞中才數月
  世上已千年
  大家心裡明白:幾千年的封建王朝正在崩潰,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就要到來,「世上已千年」,還形容不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形勢的迅速發展咧!
  她們還在牢門上貼了一張橫額:「扭轉乾坤」。
  猩猩也許看不懂,也許看懂了又不敢承認,居然妄加評論道:「這對聯倒有些修仙煉道的味了。」
  樓一室的對聯更寫得妙:歌樂山下悟道
  渣滓洞中參禪
  橫額是:「極樂世界」。
  大家心裡明白:這裡悟的是革命之道,參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之禪!「極樂世界」,正是寫的人們掌握了革命真理的心境……
  猩猩挑起了眉梢,玩味了一會,只好說:「真有點仙風道骨!」
  樓二室的對聯寫得十分優美看洞中依然舊景
  望窗外已是新春
  橫額是:「苦盡甜來」。
  樓三室的對聯,引用了古人的詩句:滿園春色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牆頭
  橫額是:「大地春回」。
  一幅幅的春聯,全洋溢著這樣樂觀、詼諧的情趣。猩猩來到樓七室門前站定了。慢吞吞地讀著:「兩個天窗——出氣;一扇風門——伸頭。」挑剔的眼光,在橫額「樂在其中」四個大字上凝固起來。不待他說話,余新江便問道:「喂,這像不像渣滓洞的生活?」
  「生活?生活當然……」猩猩猶豫著,「不過,樂在其中,那個樂字總有點刺眼。」
  「嘿,改成『苦』字,『苦在其中』,你看要得不?」丁長髮笑著追問。
  猩猩裝做沒有聽見,溜走了。
  表演節目的時間快到了,大家一擁而出,享受這自由而愉快的時刻。這個時刻,正是黨的勝利,人民解放軍的節節前進,給他們贏來的。
  高牆上新增加一排機槍,算是特務對新年聯歡活動的「祝賀」。可是,猩猩和貓頭鷹,這時陰險地躲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余新江一出牢房,就滿杯熱情地望著樓八室。他沒有跑過去找老許。因為老大哥叮嚀過他,在勝利形勢下,要謹慎小心,不要讓敵人發覺自己的活動。他只見黑壓壓的人群,不斷地朝老許那兒湧去。每間牢房出來的人,都以熱情而關切的目光,投向許雲峰同志。許雲峰早就站出門外,臉上閃著明朗的光彩。
  「老許!」遠處傳來梯下的戰友的呼喚。
  「你好呵!老許。」又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女牢飛了過來。「老許,老許,你好!」
  陣陣聲浪,從四面八方飛傳過來,像電流一樣,激動著每個人敬仰的心。
  樓八室門口,人潮擁來擁去,個個笑逐顏開。老許從人叢中,擠到樓上的欄杆邊,腳上的鐵鐐,噹啷噹啷作響。「同志們,新年好!」迎著朝陽的耀眼金光,許雲峰扶著樓欄杆,向大家招手致意。
  「啊,新年好!老許……」
  「許雲峰同志,我們給你拜年!」
  又是一陣人聲鼎沸的熱潮。老許把雙手拱在胸前,又把抱拳的手,高高舉起,頻頻搖動著。
  「給同志們拜年,拜年!」
  這時,不知是誰,找了一個破銅盆,鏜——鏜——敲響了,聯歡的表演節目就要開始。喧騰的人聲。鏜鏜的鑼聲,混在一起,在空中久久地迴響。許雲峰又舉起手來,招呼著:「節目開始了,請大家都看表演。」
  被他的聲音激起的鑼聲,急促地響了一陣,樓一室的節目出場了。
  幾個戴著腳鐐的同志,在往常放風的地壩中間扭起秧歌。沉重的鐵鐐,撞擊得叮噹作響,成了節奏強烈的伴奏。歡樂的歌舞裡,充滿了對黑暗勢力的輕蔑。看啊,還有什麼節目比得上這種頑強而鮮明的高歌漫舞!
  許雲峰明亮的臉上,充滿了喜悅,他高舉雙手,用力鼓掌。一陣掌聲,從樓上樓下響起,轟動著那塊窄小的地壩。
  狂熱的掌聲,送走了一間牢房的節目,又迎來另一間牢房的表演。人潮捲來捲去,地壩變成了絕妙的露天舞台。余新江完全被熱烈的活動吸引住了,沒有留意到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他的肩頭。
  「小余,你好!」
  余新江回過頭,禁不住激動地叫了:「老許!你好。」
  兩對眼睛熱烈地互相顧盼著。雖然彼此同關在一層樓上,甚至近在隔壁,天天都能朝夕相望,秘密往來,卻一直沒有機會這樣公開而自由地聚在一起。余新江心裡有說不完的話,但是眼角瞧著樓欄杆附近新裝的電線,他忽然悶聲不響。
  在陣陣叫好聲中,他們並肩靠在樓欄杆邊。老許把手臂搭在余新江的肩上,讓他靠在自己胸前。
  「小余,你怎麼不講話?」
  余新江用眼角輕輕示意新裝的電線,聲音壓得低低的:「特務到處都裝了錄音機。」
  老許笑了。「錄音機已經不靈了。」他舉起兩根手指輕輕掐了一下,表示電線已被拉斷。
  余新江會心地笑起來,眼裡射出驚喜的光芒,立刻毫不遲疑地說道:
  「老許,你看對面的山……山那邊就是嘉陵江。左邊,是磁器口,再往左,冒煙的地方,是工廠的煙囪……」「對,鋼鐵廠。」
  「地形我很熟,鋼鐵廠裡有黨。」余新江的聲音很低。「你到了廠裡,再從嘉陵江過河……」
  許雲峰笑了笑,在余新江耳邊輕輕地說:「你看,山上的碉堡,暗哨,邊沿地帶還圍著幾層電網。中美合作所,從來沒有人跑出去過。」
  「現在機會很好。晚上鎖門很晚。我們大家都幫助你……」余新江還是固執地望著許雲峰。「你在這裡多危險!」「暫時,還很安全。」許雲峰自信地分析著。「敵人搞和平攻勢,當前要公開殺我,他們不敢;秘密處決,他們一時還『捨不得』……」
  說到這裡,許雲峰再次笑了。他知道,敵人日夜注意他的行動,根本沒有脫險的可能,而且冒險越獄,反而會打草驚蛇,招致同志們的犧牲。他低聲告訴余新江道:「敵人不會讓我久住渣滓洞的。」
  「為什麼?」
  「像我現在的情況,和幾百人在一起,敵人能放心麼?」許雲峰說著,輕輕地拍拍余新江的肩頭。「今天的太陽真好。小余,你看,同志們多麼高興。」
  樓下四室的「報幕員」正在用北京話宣佈:「我們的節目是歌舞表演。表演開始!」只見鐵門嘩啦一開,一連串的人影,打著空心觔斗,翻了出來,博得同志們齊聲喝彩。接著,幾個人聚集攏來,站成一個圓圈,又有幾個人爬上去站在他們肩上,又有人再爬上去……一層、兩層、三層……他們在疊羅漢。最上邊站著一個人,滿臉興奮的微笑,站得比集中營的高牆、電網更高,手裡拿著一面紅紙做的鮮艷的紅旗,遙望著遠處的雲山。歌聲在周圍漸漸升起:一桿紅旗嘩啦啦地飄。
  一心要把
  革命鬧;
  盒子槍、土槍,
  卡啦啦地響,
  打倒那劣紳和土豪!
  …………
  這正是黑牢外面的游擊隊員最愛唱的歌。
  「象徵性的節目。」有人輕輕地說。
  「是呵,好極了!瞧,他們的羅漢疊得真高!」「好呵,好呵!再來一個!」掌聲像炸雷一樣,久久不息。
  被掌聲驚動的特務,厚著臉皮向地壩走來;一看到這樣精彩的表演,也糊里糊塗地鼓起掌來叫好。只有陰險狠毒的猩猩,再也不肯露面了。
  「這些節目,準備得真好。」許雲峰高興地對余新江說:「追悼會是一次檢閱,今天又是一次。這是檢閱,也是演習。」看到這些,老許心裡十分高興,他相信,只要地下黨和監獄裡的黨組織建立起聯繫,這裡的鬥爭,一定可以得到更好的開展。因此,他輕聲地問余新江:「口號已經轉告有關的同志了嗎?」
  「你是說和地下黨聯絡的秘密口號?老大哥已經通知了各小組長。江姐她們也都知道了。」
  許雲峰放心地點點頭,正要再說話,一陣叫好聲和鼓掌聲打斷了他。這時,女牢的戰友們全體出場了,預示著一個更精彩的節目。
  她們披著漂亮的舞蹈服裝,繡花被面暫時變成了舞衣,閃著大紅大綠的絲光,十分優美好看。江姐也出來了,走在扶著手杖的李青竹旁邊。江姐穿著整潔的藍旗袍,上身罩著紅絨線衣,蒼白的臉上,帶著興奮的微笑,透出了淡淡的紅潤。瘦削的兩頰,顯示著考驗留下的痕跡。可是,衰弱的身體,絲毫無損她莊重樂觀的神情。她把「監獄之花」,緊緊抱在懷裡。「江姐出來了!」
  「江姐!江姐!」
  人們一陣歡呼,像迎接勝利者的凱旋。
  許雲峰也招著手,向江姐致意。余新江更是熱烈鼓掌,歡呼著,迎接著刑傷平復以來,江姐第一次與戰友們的見面。地壩裡,立刻變成了狂歡的海洋。
  許雲峰帶著微微含笑的神情,參加了人們的歡樂。同時,他還想利用這有限的時機,告訴余新江更多的事情。被捕的時候,在那瞬息之間李敬原說「我們一定設法和你取聯繫。」這句重要的話,和老李當時的神情,使他幾個月來,從未忘懷。他過去聽老李說過,很久以前,地下黨市委就準備通過內線,安插一些同志到敵人裡面工作。如果這項工作仍像原來考慮的那樣順利進行著,現在應該是可能聯繫上的時刻了。
  想著這些,許雲峰心裡充滿了希望。他確信黨對失去自由的戰友,懷著深切的關懷。因此,他對未來,對囚禁中的戰友們的前途,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一陣掌聲,衝擊著許雲峰的思緒,地壩裡,女同志們繞場一周之後,跳起了秧歌舞。彩色的舞衣,飛舞著,十分耀眼。在一片叫好聲中,余新江在許雲峰身邊跟著大家鼓掌吶喊。
  朗朗的笑聲中,夾雜著一聲嘲笑:「在國民黨統治區裡,敢跳秧歌舞?謹防上黑名單,抓走!」
  又一個人忍不住笑道:「那倒不一定。國民黨統治區也有『自由』的地方,不是嗎?集中營裡,可以自由自在地大跳秧歌舞!」
  「哈哈哈……」
  一邊扭著秧歌,女同志們又齊聲唱起歌來:正月裡來是新春,趕著豬羊出了門,
  豬呀,羊呀,
  送到哪裡去?
  ——送給那英勇的解放軍……那些想看女共產黨員表演節目的特務,這時嚇得臉色鐵青,立刻在高牆電網上面,移動機槍,槍口瞄準著歡樂的人群。
  有人笑道:「瞄準有什麼用?蔣介石忙著喊停戰,沒工夫下命令開槍。」
  又有人笑道:「真有意思,這裡又可以唱歌,又可以跳舞。
  開聯歡會,還有人架上機槍,保衛我們的安全咧!」「哈哈哈哈!」
  「監獄之花」偎在江姐懷裡,咧開笑臉,向長輩們甜笑。「哈哈哈哈!」人們朗聲大笑,迎接著一九四九年勝利的春天。
  「老許!」余新江剛看完女室的表演,興奮地望著許雲峰。看見老許略帶沉思的臉色,便輕輕問道:「你在擔心地下黨和我們聯繫不上?」
  「不,」許雲峰搖搖頭。「前天新來了一批看守人員,你們發覺了嗎?」
  余新江點了點頭。「地下黨和我們聯繫,確實太困難了……」
  「困難難不住共產黨員。」
  許雲峰漸漸舒開眉頭,在熱烈的群眾歡呼聲中,低聲告訴余新江:「我在考慮,想把我對鬥爭的估計,告訴同志們。」「哦!」隨著老許眉頭的舒展,余新江也放開了胸懷,「你說吧,老許,我記著。」
  「樓五室寫來的消息我看了。今天早上,猩猩又來找我,特地送來一張報紙——蔣介石的求和文告。蔣介石提出了保存偽憲法,確實保障反動軍隊等條件,作為和談停戰的基礎。僅僅從保障他的軍隊這一點,就足以說明,蔣介石要求和平,只是為了苟延殘喘,捲土重來。」
  「我們也討論了,敵人放出和平空氣,完全是緩兵之計。」「黨中央和毛主席一定會粉碎敵人的政治陰謀,把解放戰爭進行到底。」停了一下,老許又說道:「值得注意的是,當前特務對我們的策略,也採取了新的手法:明松暗緊。」「明松暗緊?」余新江輕聲地問。
  「你仔細想想,現在敵人不正是採取兩面手段對付我們嗎?」許雲峰扼要地解釋道:「明—套,公開示弱,宣佈優待、開門,一再故意討好;暗一套,妄想利用我們的麻痺,千方百計尋找獄中黨組織秘密活動的線索……」
  余新江靜聽著,隨著老許的話,他感到自己也漸漸站得更高,看得更清楚了。
  「對,所以他們偷偷裝上了錄音機,妄想竊聽我們的談話。老許,老大哥也說過。」余新江自然地記起了當時自己並不完全理解的部署:「老大哥說敵人最近的反常行動,顯示出新的意圖。前天佈置新年聯歡時,老大哥緊急通知各室:第一,大搞群眾活動檢閱力量:第二,要求每間牢房黨的組織絕對不准有任何暴露……」
  「老大哥作得對。」許雲峰高興地點頭:「我們正應該這樣對付敵人。今後敵人還會耍弄更狡詐的花招,但是,他們總難免露出愚蠢的尾巴。」
  余新江笑了起來,高興地感到自己又懂得了許多東西。「我們聚在一起,小余,你說說——」許雲峰微笑著問:「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行動?」
  「不!」余新江衷心理解地回答:「我們的身份和關係,早就公開了的,而且你本來就是敵人最注意的人。我們此刻正吸引著敵人的注意,起到了掩護同志們活動的作用。」說著,余新江像看見了特務在暗中窺視自己似的,故意更緊地靠在許雲峰胸前笑道:「敵人知道我過去是你的交通員,可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現在我還是你的交通員。」
  許雲峰也笑了。
  「不過,你要警惕,今後敵人會更注意你。」
  「老許,和你在一起,我真高興。」
  「我也高興,你看天氣多好,我們的心情,因為勝利而充滿幸福。我們的祖國,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照亮著未來的道路。我們應該愉快而且自信,因為不管在任何條件下,我們大家都做過,而且正在繼續做著使人民的敵人害怕的工作。」
  聯歡的節目,已經快到尾聲了,好幾個牢房的人們,正在高聲合唱。許雲峰漸漸合著節拍和大家一起哼道:「烏雲遮不住太陽,鐵牢鎖不住春光……」
  「老許,這首歌是劉思揚昨天才寫的。」
  「寫得不錯,」許雲峰說著:「解放以後,把這裡的詩歌,整理出版,那會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
  許多同志,都渴望和許雲峰聚在一起,歡度這快樂的時光,可是許雲峰和余新江久久地談著話,又那樣興致勃勃,使得大家都只好笑盈盈地望著他們,而不願前來妨礙他們愉快的會見。
  年輕的孫明霞,懷抱著「監獄之花」,站在女室門邊,歡樂地微笑著,殷切的目光,一再望著樓上。
  「老許,孫明霞在招呼你。」余新江輕聲說。
  「我們去看看『監獄之花』。」許雲峰親切地說著,很有興致地提起腳鐐,邁步向樓下走去。余新江緊跟著他,下完樓梯,來到戰友們聯歡的地壩裡。
  孫明霞迎上前來,滿面淳樸的歡笑,她什麼話也沒有說,伸出雙手,把「監獄之花」抱給老許。
  許雲峰接過「監獄之花」,摟在懷裡,仔細瞧著,又伸手拂弄著孩子嬌嫩的臉蛋。
  「她笑了。」余新江在老許耳邊說。
  「叫我。」許雲峰凝視著孩子的笑臉。「叫許伯伯,你叫嘛!你怎麼不講話呢?」
  孫明霞忍不住笑了,悄聲說:「她才幾個月,還不會說話呀!」
  正是人們縱情狂歡的時候,猩猩卻躲在辦公室裡,鬼鬼祟祟地幹著不可告人的勾當。
  猩猩輕輕撥動著電話,心裡充滿了慌亂。特別顧問一反過去的作風,在政治犯絕食以來,一次又一次地變緊為松。施展這個計謀,雖說可以乘機偵察到對方的某些活動,但是它包含的危險性也不小。特別是一陣陣公開舉行的聯歡活動,使所有的政治犯都得到了互通聲氣的機會,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儘管派來了更多的看守人員,架上了更多的機槍,如果萬一出事,他怎能逃脫責任?這樣下去,以後對政治犯,一定更難管轄了。
  「總機,總機,接徐處長公館……不在…啊……接梅園,美國顧問處……」猩猩在電話上慌忙地匯報了情況,又補充說:「現在還在唱歌……一直在唱……」
  窗外傳來的歌聲,春雷般地震動著。對方似乎從電話中,也聽到震耳的歌聲。沉寂了一陣,又聽見徐鵬飛粗暴的聲音:「找到可疑活動了嗎?」
  「錄音機……錄音機發生故障,聽,聽不見……是,是,馬上派人檢修……報告處長,許、許雲峰和余新江在一起談話……」
  電話裡傳來大聲斥責。
  「是,是……」猩猩摸出手巾,擦著額上猛然冒出的冷汗。「是,是,余新江本來是他的交通員……是,是的……另,另外,正在繼續監、監視。」
  對方居然沒有再罵。電話裡沒有聲音了,但並未掛上。猩猩心慌意亂地猜測著,大概剛才報告的情況,引起了重視。他一再說許多人擁到樓八室向許雲峰致敬,影響了正常的監視工作……他記得,許雲峰上次在追悼會上講話的內容就曾叫徐處長咆哮如雷……大概處長正在找特別顧問商量?猩猩拿著電話,不敢放手。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徐鵬飛才又講話。
  「是,是的……絕對秘密。是……」猩猩立正著向電話筒說,臉上驚慌的神色,漸漸消失,變成了一陣奸笑。才到半下午,一間間牢門突然被關上了,不過沒有上鎖。「特務害怕了?他媽的!」
  「又在搞鬼!」
  「讓他搞嘛,」丁長髮把同志們送給他的幾盒煙放在他睡覺的地方。「抽支煙再說……剛才我看見猩猩……」丁長髮吸燃煙,剛開口說了幾個字,突然被打斷了。
  「女室有人來了……」門口有人喊:「孫明霞,還有……」劉思揚趕到牢門邊,孫明霞和兩個女同志也剛到樓七室門口。關閉牢門時她們正出來洗衣服,剛剛洗完,就上樓來……孫明霞微笑著看了劉思揚一眼,就掉過頭去,把她們抱來的濕衣服,一件件地抖開,一件件地晾曬在正當西曬的樓欄杆上。晾完之後,孫明霞有意無意地把一件衣服扯了幾下,便頭也不回地下樓回女室去了。
  「我們也曬衣服。」余新江在劉思揚耳邊說,指了指孫明霞特別扯過的那件衣服。
  「我去看看。」劉思揚點頭會意。
  劉思揚接過人們遞來的幾件衣服,揉成一團,倒些水淋得透濕。
  劉思揚拿起濕衣服,推開牢門走出去,他一出牢門,正碰著偷偷走過來的狗熊,劉思揚轉眼盯他,狗熊吃了一驚,馬上就轉身溜下了樓……劉思揚先挑樓八室前空著的欄杆晾衣服,慢慢移向樓七室,直到衣服快晾完時,才伸手移動了一兩件孫明霞她們剛才晾好的衣服……
  回到牢房,劉思揚打開手上捏著的紙團,看了一眼,可是這紙條,並不是孫明霞給他的信,便又揉進衣袋。過了一陣,才悄悄遞給了老大哥。看完之後,老大哥又踱到余新江面前,把紙閉塞到他手上。
  余新江背著人,到牢房後面鐵窗邊,展開紙團一看,上面寫的是——
  「告訴老許:口號符合,已接上關係。家裡送來學習文件。江。」
  余新江的手,狂喜得抖動起來,到底聯繫上了。地下黨正像老許估計的那樣,冒著危險,經過了多少努力,終於和集中營裡的同志聯繫上了。江姐信上說的「家裡」,指的正是日夜盼望的親人——地下黨啊!
  余新江把紙團撕碎了,塞進口中,愉快地咀嚼著,吞進胃裡。今天真是個值得狂歡,值得慶祝的日子。
  從黃昏到深夜,余新江完全陷入了強烈的興奮之中,他真想衝到樓八室去,把老許正渴望知道的喜訊馬上告訴他。可是,一直沒有機會,聯歡以後,特務嚴密地監視著他。朦朧入夢之際,余新江還不斷地提醒自己:明天一早,就設法把好消息通知老許……夜深了,人們蜷曲著身子,在春寒的夜裡擠在一起,睡夢中互相用體溫溫暖著自己的同志……寒夜快點過去吧,明天該是一個最晴朗的好天氣。
  …………
  「嗒嗒,嗒嗒……」
  樓板在響。人們從夢中被驚醒了。
  「喂,什麼事,什麼事呀?」黑暗中有人伏在樓板上低聲向樓下詢問著。
  「……你們……看見……」樓下傳來模糊的話句。「他們說什麼?」余新江翻身坐起來問。
  「聽不清楚,說誰……走了。」劉思揚回答後,也伏到樓板上,低聲叫道:「樓下大聲點,我們聽不見。」「什麼?」劉思揚的聲音一變,黑暗中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可以聽出他的驚詫。
  「再說一遍!」劉思揚又向樓下喊著。
  這一次,樓下的聲音清楚,大家都聽見——「……老許剛才被押出去了!」
  「啊?」余新江驚叫起來。「把老許押出去了?怎麼沒有聽見敲竹梆的聲音?」
  「是呀,今晚上一直靜悄悄地……」
  「半夜三更,把老許押到哪裡去?」
  人們在黑暗中突然緊張起來,睡意完全消失。每個人的心裡都像突然被放進了一塊冰,感到一陣陣無比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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