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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丁長髮看了看佇立在鐵窗邊的老大哥的背影,猛然站了起來,神色嚴峻,黃泥巴煙斗捏在手上,焦黃的牙齒咬得緊緊的。他走到牢門邊,面對高牆電網上閃閃發亮的機槍,心裡翻騰著。越獄,暴動,他有過多次的經驗,宣佈了死刑,在執行的前夜,也逃脫過。可是目前的情況,卻使他感到重重困難;江姐、李青竹和一批戰友的犧牲,嚴重地影響著監獄黨預定的越獄計劃,特務隨時可以開槍掃射,使人衝不出牢門;牢門外的高牆、電網、崗哨,又密密地封鎖出路;而且,周圍幾十里,警戒線團團圍困著集中營,一有警號,特務部隊從四通八達的公路,幾分鐘以內,可以趕到任何地點!只有在解放前夕,敵人張皇失措之際,解放軍、地下黨,和集中營裡戰友的裡應外合,才有可能粉碎敵人的屠殺陰謀。可是,時機尚未成熟,敵人已開始屠殺……「要減少越獄的犧牲,必須地下黨的游擊隊衝擊中美合作所的邊境,」丁長髮咬緊牙關,擔心地想:「越獄時的外援,只能奇襲,不能太向集中營接近。否則,游擊隊也會被特務包圍。」
  思路突然中斷。丁長髮銳利的目光,發現樓口邊似乎有人影晃動,他立刻離開牢門,回到自己的地鋪,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監視著牢門附近的響動。
  「女室有人來了。」余新江悄悄地說。
  又是女牢的戰友們趁放風的時機,到樓欄杆上來晾曬衣服。丁長髮看出,孫明霞的目光,在牢門口暗示地閃了一下。「看見了嗎?」景一清悄悄走過來,小聲說:「孫明霞剛剛捏了一下最左邊那件衣服的口袋。」
  「女室送信來了……」余新江點頭會意:「你們繼續注意。」
  可是牢門的鐵鎖,早已鎖死,女室藏在晾曬的衣服口袋裡的秘密信件,一時不能到手,只有等到再次放風的時候,才能設法去取。丁長髮有點不滿,失去江姐和李青竹以後,女室的戰友們,似乎變得群龍無首了。這種時候,特務對一切都分外多疑,為什麼還用這種老方法直接送信?他轉過頭,猛地把煙斗插進嘴去。恰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到牆角掛著的一件衣服上。每間牢房左、右面的牆上,都被戰友們釘上兩排竹釘,整整齊齊地用來掛衣服和雜物,這是多時以來的老規矩了。可是敵人完全想像不到,這些竹釘中,卻有兩根是活動的:左邊一根,右邊一根。丁長髮看見的正是右邊通向樓六室的那根活動竹釘動了一下,因此,掛在那釘上的衣服微微動盪起來。
  「小余!」丁長髮低聲說:「樓六室有信。」
  余新江輕輕走到牆角,取下竹釘上的衣服,然後踮起腳尖,拔下竹釘,一個小紙團立刻從露出的小洞裡落了出來。余新江接住它,展開一看,低聲念著:「樓六室說……」景一清忽然回頭打斷余新江的聲音:「猩猩來了!」
  余新江立刻把竹釘插還原處,又把衣服掛上。這時,特務的腳步聲,已經愈來愈近。
  「哼,晾衣服?」猩猩驟然在牢門外冷笑,「為什麼偏偏到樓七室門口來晾?嗯,每件衣服都給我搜!」余新江心裡一驚,立刻把手上的紙條塞進嘴裡,囫圇吞下。
  「是!」牢門外出現了跟隨猩猩的值班看守員,高聲答應著,動手搜查女室剛晾曬的衣服。
  景一清臉上失色了。丁長髮掃了他一眼,沉默著。如果敵特搜出了女室的來信,如果女室有關越獄的重要意見被敵特搜去,那麼,接踵而來的,定是不堪設想的危險。丁長髮舉目四顧,看見了余新江的手已握成拳頭,所有戰友的目光,都驚惶地射向牢門口。只有老大哥沒有什麼反應。他早已離開了鐵窗口,和更多的戰友們一樣,半坐半躺在他簡陋的舖位上。
  危險正在一步步接近。牢門外,值班看守員的手已經伸向晾在最左邊的那件衣服。
  余新江在丁長髮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陡然站了起來。丁長髮卻抓住他的手臂,輕聲說:「慢點!」
  牢門外的搜查正在進行。每件衣服都被仔細檢查。突然,一個清楚的聲音,從牢門口傳來:「報告所長!沒有發現什麼東西。」
  滿屋的人都感到詫異,驚惶的臉色卻消失了。
  「沒有?」猩猩的聲音裡,顯出他對這樣的結果難以輕信。「再搜!」
  猩猩的頭在風門口上晃了一下,又突然大聲命令道:「把樓七室的門打開!」
  「是。」
  鐵鎖一開,猩猩衝進牢房,大喝一聲:「搜!」
  緊跟著的值班看守員,立刻四處搜尋。
  猩猩在牢房內走了幾步,看看這個人的臉色,又望望另一個人的表情,他陰險地獰笑著:「你們想幹什麼?嗯?共產黨還沒有打進中美合作所!」一轉身,猩猩向門外大喊:「來人,徹底搜查樓七室!」
  成群的特務看守員,立刻應聲而至。
  猩猩搜尋的目光突然轉向牆頭的衣服,他搶步上前,把掛在竹釘上的衣服扯了兩件下來。
  「我的衣服!」小寧張皇地叫了一聲,就想衝上去保護秘密孔道。
  余新江一把攔住他,用目光制止著學生們的激動。
  猩猩聞聲轉過頭來,眼裡的凶光突然射在傲然崛立的余新江臉上。他慢慢向余新江逼近,一直逼到毫不退讓的余新江面前,兩對目光對峙著,猩猩忽然舉手一指:「搜查他!」
  跟隨猩猩來的值班看守員,趕到余新江面前,動手便搜,他在猩猩犀利的目光監視下,解開余新江的衣扣,把每個衣袋都翻過來檢查,接著,又搜尋衣領、袖口、褲腰,一切可能暗藏物品的地方。最後,他轉身立正。「報告所長,沒有發現東西!」
  猩猩愣了一陣,不甘心地看完一無所得的搜查,最後,只好帶領著特務,走出牢門。在牢門口,又站住腳,掃視著被碩大的鐵鎖鎖得死死的樓七室,忽然,他收住冷笑,大聲狂吼道:
  「從現在起,渣滓洞停止放風。敢於抗拒者,立刻處決!企圖逃跑者,立刻處決!」猩猩的手緊緊按住腰間的槍。「一遇越軌行動,馬上開槍!」
  四方八面傳來成群特務的應聲:「是,馬上開槍!」
  余新江撲到牢門口,盯著成群特務,直到猩猩下樓,走出高牆邊通向特務辦公室的鐵門,他才轉回身來。被特務翻亂了的衣物擲得滿屋都是,一時也沒有人去收拾。
  余新江憤怒地將雙手往衣袋裡一插,大步跨到丁長髮面前,「老丁!」他叫了一聲,忽然停住了,因為他的手在衣袋裡觸到一點什麼東西。余新江慢慢從特務搜查過的衣袋裡抽出手來,竟摸出了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小紙團。余新江詫異地打開紙團一看。
  「江姐親筆寫的!這,這從哪裡來的?」
  丁長髮接過紙條看了一下,立刻敏感地低聲說道:「剛才搜查你的值班看守員,先搜查過女室晾曬的衣服。」「哦!」余新江的臉上出現了會心的微笑。要不是這位機智的「看守員」,今天會出多大的危險!過去,所有地下黨的來信,都是由「看守員」送到女室去的,所以他們都不認識這位機警的同志。
  丁長髮立刻把紙條交給了老大哥。過了一陣,丁長髮和老大哥耳語之後,目光又招呼著余新江。余新江走了過去,三個人在同室戰友的保護下,聚在一起。
  「女室知道值班看守員是自己人。」老大哥深思著說:「急切送信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這種感情衝動的冒險,再不能允許。」老大哥慢慢把江姐的信展示出來。「江姐遺書,應該仔細讀讀。她建議和白公館加強聯繫,爭取提前行動。」
  老大哥深思的目光,漸漸移向窗外,似乎想著更多的事情。
  「為了黨和階級的利益,」老大哥像對自己,也像對丁長髮和余新江,緩緩說道:「我們可以犧牲一切,甚至生命。江姐說得對:要真正作到這點,還要有進一步的思想準備。」
  丁長髮和余新江默默點頭,聆聽著老大哥微帶激情的聲音。
  「每個人應該清楚地懂得,我們面前,有勝利的希望。也有犧牲的可能……」老大哥的手在空中揮了一下,「但是我們還有責任:為黨保有更多的幹部。正因為這樣,當我們敬愛的同志,最親近的戰友不可避免地犧牲的時候,失去同志的悲痛當然使我們萬分難受;可是,我們怎能因為感情衝動而失去冷靜?怎能因為戰友的犧牲而忘卻黨交給我們的任務?……」
  「為階級獻身,」丁長髮從深心裡贊同著說:「江姐無愧是我們的榜樣。」
  「我們應該像江姐那樣,永遠為黨工作。」老大哥應聲說道:「今天晚上,通知各室認真討論江姐的遺書,從她崇高的氣節,不屈的表現中,吸取力量,進一步鼓舞鬥志。」說著,老大哥指了指江姐遺書上面的幾行文字,把遺書放在丁長髮和余新江面前。接著,伸出兩手,扶住他倆的肩頭,聲音裡流露出更激越的感情:「我們都記住江姐的話,在風險面前,決不退縮,一往直前;在考驗面前,臉不變色,心不跳!」這些堅貞的話,在戰友們心中久久地共鳴著。
  停一會,老大哥才低聲道出他的決心:「要各室全面檢查準備工作,我們一定要趕在敵人前面。」「我們何時動手?」余新江問:「和白公館如何配合?」老大哥毫不遲疑地回答:「關鍵問題是及時把越獄時間報告地下黨。」老大哥略停一下,微帶憂慮地叮囑道:「要『看守員』千萬小心。這個時候,絕對出不得問題!」
  白公館的電話鈴叮叮地響了兩下,聽筒就被一隻等在那裡的手抓了起來。
  在兩小時以前,當陸清接到徐鵬飛的緊急通知,趕進城去報告準備情況時,楊進興就焦灼不安地守候在電話機旁邊。這時候,離徐鵬飛指定的時刻,已超過了半個多鐘頭,才聽到陸清的聲音。
  「進興嗎?」電話裡傳來陸清的詢問。
  「是我。所長馬上回來嗎?」
  「不。我先到執行的地方等著,你馬上就請……」壓低的聲音吐出了一句事前約定的黑話,「請黃先生談話。」
  楊進興放下電話,轉身在一個特務耳邊交代了幾句,便帶著這名副手,踏進了黃以聲將軍的囚室。
  楊進興點著頭說,「剛才得到二處的電話,徐處長請黃先生到梅園談話。」
  「找我談什麼話?」黃將軍反問一句。
  「請黃先生談話。」楊進興重述了一遍,又提高腔調說:「馬上就去。」
  望了望不懷好意的暴徒,黃將軍遲疑了一下,沉默地走到床邊,拿起了禮帽。趁劊子手不注意時,又順手從床頭摸出一件什麼東西,迅速塞進衣袋。黃將軍的目光,環視了一眼這間小小的、住過多年的囚室,然後跨出了牢門。
  牢門外邊並沒有更多的特務監視,也沒有給黃以聲帶上手銬。這一切似乎暗示著請他去梅園談話,並非凶多吉少的陰謀。
  走出白公館,黃將軍忍不住回轉身來,固執地望望漸漸遠離的集中營,不由得取下禮帽,高舉著揮手致意,但他的目光,已經無法再見到那許許多多朝夕與共的共產黨人了。
  天色分外的陰沉,濃密的黑雲,低壓在山頭,一片山雨欲來的異樣沉悶。從雲隙裡不時漏出幾縷陽光,反襯著烏雲,斜照在黑壓壓的松林深處。
  黃將軍邁開沉著的軍人步伐,沿著山邊的一條通向梅園的石板小道,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卻用眼角冷冷地注意著緊緊跟在旁邊,又不時竄到背後的陰險的特務。
  周圍一片岑寂,沒有人聲,也聽不見鳥啼,只有皮鞋踏在石板上,發出一聲聲空洞的迴響。
  小路曲曲折折地轉向一道小溪。透過密林,隱約地看見了對面的山頭,山頭上,掩映在林蔭深處的建築,便是人所共知的美國特務的巢穴——梅園。黃將軍走到溪邊,跨上一座小橋,年久失修的橋板,已經破敗不堪。因此,他低下了頭,避開那些腐朽的木塊。
  「黃先生,橋不好走,小心一點。」
  黃將軍沒有理睬,昂然跨過橋頭,又向前走。
  就在這時候,兩聲悶啞的槍聲,驟然在橋頭響起,接著又是兩槍。
  槍聲不大,被周圍黑森森的密林和淙淙流水掩蓋著。黃將軍猛地向前踉蹌了一下,又搖搖擺擺邁了兩步,他吃力地站定腳跟,怒目回視。胸口湧出的血不斷撒滴在橋頭的石板路上,血水無聲地濺進了小溪,溪水漸漸被染紅了。黃將軍伸手指指自己的胸膛,用沙啞的喉音怒喝道:「再來一槍!」
  「砰!砰!」
  無聲手槍又發出悶啞的響聲。
  在血泊裡掙扎著,黃將軍勉強把手伸進衣袋,再也無力把手從衣袋裡抽出來。前些時候,從他聽說楊虎城將軍和小蘿蔔頭全家已經被害以後,便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把共產黨人送給他自衛的武器,帶在身邊,準備必要時,搏擊敵人。
  卻沒有料到,狡猾的楊進興躲在背後,突然射擊。黃將軍困難地昂起頭來,口裡流著鮮血,全力吼了一聲:「消滅國民黨法西斯……」頹然撲倒在血泊裡。
  楊進興冷冷地笑著,把黃將軍的屍體踢翻,提著還在冒煙的手槍,從血水中拾起黃將軍的禮帽,拍拍帽上沾染的塵土,斜戴在頭上;又提起黃將軍毫無知覺的手臂,扯下那只黃亮亮的金錶,金錶嗒嗒地響著。劊子手把表拿到耳邊聽聽機械的響聲,把手槍往腰間一插,伸出左手,套上帶血的金錶。回過頭來,他惡狠狠地盯著跟在身旁的副手,從鼻孔裡哼出野獸般的嗥叫:
  「看見他回頭,你為什麼不補槍?膿包!」
  偷偷躲在竹叢後邊觀察現場的陸清,手上操著一部照相機,忽然露面了。按照特務的規定,所有被害的人,都要拍攝照片,上報台灣;重要人員的現場照片,更要報送蔣介石親自審閱。
  兇手翻動著黃將軍正在冷卻的遺體,準備拍照。黃將軍僵直的右手,插在衣袋裡,楊進興用勁拉了出來,寒光一閃,他不由得退了幾步,額角上冒出冷汗——黃將軍臨難時,手裡竟緊緊握著一柄鋒利雪亮的匕首,一柄來不及刺進兇手胸口的匕首!
  頭髮蒼白的華子良,挑著一擔烏黑的煤炭,跟在看守特務後面,離開煤窯,慢慢走上去白公館的公路。除了到磁器口挑菜,他每天還要到中美合作所煤窯挑一兩次煤炭。這座特務專用的煤窯,就在渣滓洞附近的公路旁邊,離白公館也不遠,正處在兩座集中營之間。有時,特務懶得走路,就叫華子良獨自去挑,特務只在山頭上守候。華子良卻像一隻在籠裡關慣的鳥,有特務監視也好,沒有特務監視也好,去去來來都是目不旁顧,更沒有絲毫越軌的行法。到後來,特務常常放心地讓他獨自去來,甚至連到磁器口買菜,特務也常常自去賭錢喝酒,讓他單獨把菜挑回。不過近來形勢變化了,他每次往來,都被特務跟著,不像前些時候那麼自由。
  天氣很冷,滿天的濃雲壓在山尖上,北風陣陣呼嘯。滿挑煤塊,壓得華子良腳步蹣跚,不斷喘氣。他敞開胸前的衣襟,露出褐色的皮肉和瘦得連一條條肋骨都數得清的身軀,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
  走了一陣,來到松林坡的山脊。在公路的岔道口上,特務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回頭說道:「休息一下。」
  華子良應聲放下滿挑煤炭,也在路邊的石巖上坐下來,把破帽子接下來當作扇子,扇著胸膛。特務摸出一支煙,獨自吸著。像往常一樣,誰也不說話。
  華子良的心裡,一刻也不平靜,他正憂慮著一個嚴重的新情況:幾個月來經常和他見面的渣滓洞的那個「看守員」,今天又沒有來押運煤炭,代替他的是一個新來的特務。過去,當他還未作廚工的時候,渣滓洞和地下黨的關係,是靠那個由地下黨安插進去的「看守員」借休假日出去聯絡,到他作了廚工,進出比那不能經常出入的「看守員」更方便,所以磁器口聯絡站建立以後,到聯絡站的聯繫,就改由華子良承擔了。他利用挑煤的機會,又可以和渣滓洞的那個「看守員」經常見面,傳遞情報和意見。可是從昨天起,這個「看守員」卻意外地沒有出來,這使華子良深深地感到不安。時機十分緊迫,如果和渣滓洞斷絕了聯繫,那是不可想像的事。他覺得那位「看守員」被敵特識破的可能性很小,因為他一貫謹慎小心;最大的可能,就是遇到了敵特最近採取的換防措施,突然把他調走了。可是,這樣一來,不僅華子良準備帶給渣滓洞的幾柄匕首交不出去,而且今後和渣滓洞的聯繫也會完全中斷。更嚴重的是渣滓洞約定要告訴越獄時間,現在竟無法再得到這個關鍵性的情報了。
  公路上走來一大群人,漸漸近了,都是特種警衛部隊的,背著鐵鍬、十字鎬,走到岔道口,又向松林茂密的山上走去。領隊特務看見白髮蒼蒼的華子良囚服上的藍色三角形符號,立刻詫異地問:
  「犯人怎麼出來了?」
  正吸著煙的特務應聲回答道:「是個瘋子。」
  「哦。」對方漫應著,從山脊往遠處望去,「梅園那邊又在開會?好多小汽車!」
  看守特務點點頭,也問道:「你們到哪裡去?」
  「戴公祠。緊急任務。」
  大群的特務,沿著公路向松林中漸漸走遠了。就在這時,不遠的山坳附近,從密林間傳來了幾聲低悶的槍聲,接著,又響了兩槍。看守特務望望響槍的地方,回頭喝道:「走!快點回去。」
  剛剛回到白公館,放下滿挑煤炭,華子良就被看守長楊進興叫去。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出來辦伙食?」
  華子良木然立著,沒有回答。
  楊進興獰笑著,得意地望望手上的金錶,又問:「你知不知道,共產黨要來了?」
  華子良臉上毫無表情。
  「共產黨來,對你沒有好處!」楊進興指著自己:「我當司令,上山打游擊,懂嗎?你跟我走。」
  等了一陣,看見華子良沒有話說,楊進興突然吼叫起來:「不准瘋瘋癲癲的!要是三心二意,老子馬上槍斃你!」華子良一動也不動,像個泥塑木雕的啞巴。
  「我們游擊訓練總部,有幾十萬大軍,不怕共產黨來!我委你當反共救國軍的軍需,跟老子走。聽見沒有?」「當官吶?」華子良用莫名其妙的聲音應答著,彷彿什麼也沒有聽懂。站了一陣,他搖搖擺擺地走回廚房,照常燒火煮飯。直到晚上,他才獨自回到牢房去。
  半夜裡,牢房裡的人們都睡熟了。只有和華子良躺在一起的齊曉軒,並未入睡。他正默默地思慮著許許多多的問題。貴陽解放,向大西南進軍的人民解放軍已經入川,一路從川北直趨成都,一路從川東直趨重慶。從川東進軍的二野部隊,已經越過白馬山飛速前進,重慶的解放將大大提前。在這種情況下,齊曉軒更加冷靜而謹慎。因為任何僥倖都是不可能的。稍一疏忽,便會帶來慘重的流血犧牲。像臨戰的指揮員,像掌握全局的嚴肅的決策者,齊曉軒心裡沒有那種當局者迷的惶惑急切之感,相反地,他縱觀全局,像善戰的棋手一樣,每投下一顆棋子,哪怕是走動一個小卒,也考慮到如何帶動全局。但是,情況千變萬化,楊虎城將軍全家,小蘿蔔頭全家,住在樓上的黃將軍,——被害了,九歲多的小蘿蔔頭,幾個月前被押往貴州,不久以前,又從貴州押回,在回到中美合作所的當夜,就慘遭殺害。昨天又聽到渣滓洞一批同志和江雪琴的犧牲。犧牲雖是早已意料的事,但是心中的苦痛仍然難以擺脫。
  一隻手臂輕輕地觸動了齊曉軒的肩頭,他被驚動了。華子良像往常一樣,又要乘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告訴他新的情況和消息。齊曉軒微微翻身,聽華子良輕聲講述當天的一些事情。他默默地聽完以後,又思索了好久,才輕聲問道:「渣滓洞的看守員,今天又沒有見到?」
  「沒有。」
  齊曉軒憂慮的是:聯絡中斷,會造成地下黨、白公館和渣滓洞之間的情況不明,無法掌握配合行動的時機。華子良沉默了一下。「有件事使人擔心。黃以聲將軍犧牲時,特務發現了匕首。就是我們送他的那把,敵人正在追查……」
  突然,電筒光射進牢房,在熟睡的人們身上掃過,又停留在齊曉軒臉上。
  齊曉軒和華子良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像入睡已久,連電筒光線的掃射,也沒有把他們從夢中驚動。
  半小時以後,軟底鞋在樓梯上輕輕地響了幾下,深夜裡突然巡查牢房的楊進興,上樓去了。
  「敵人和我們一樣,沒有睡覺。」華子良輕聲說著,在黑暗中冷冷一笑。
  「美國人在這裡搞的游擊訓練總部,已經命令特務部隊出發。楊進興今天……」華子良把特務和他的談話情況,低聲告訴老齊。
  齊曉軒靜聽著,在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
  遠處有犬吠,窗外,朦朧地透出淡白色,快到天亮的時候了。
  「挖屍坑的特務增加了,正在加速進行。」華子良忽然告訴齊曉軒說:「敵人決定把地窖裡的許雲峰丟進鏹水池。」「什麼時候?」
  華子良在黑暗中搖頭。低聲回答道:「具體時間不知道。」齊曉軒靠近華子良耳邊說:「你送飯時,通知他半夜越獄。」
  「他不願走。」華子良耳語道:「他說,他準備的通道。是為了全體同志的安全,不是為了他自己。」
  齊曉軒沉默了。他完全理解許雲峰寧肯犧牲自己,也要保衛集體安全的決心。可是眼前,敵人又在追查黃將軍手上匕首的來源,並且脅迫華子良去打游擊。新的情況,使他感到白公館和地下黨的聯繫,也有隨時被切斷的危險。齊曉軒沉思了一陣,終於在華子良耳邊謹慎地說道:「我有一個新的考慮,由你出去給地下黨的武裝作嚮導……」
  天一亮,華子良照常走出牢門,到廚房煮飯。
  他燃火,燒水,正要下米時,楊進興忽然走進廚房,大聲說:
  「早飯多煮幾個人的,馬上有新的看守員來!」
  向每間牢房送完了飯,華子良收拾碗筷,洗了鍋,便和往常一樣,挑起擔子,準備和特務看守員到磁器口買菜。只要今天把越獄時間通知了聯絡站,他的聯絡任務便最後完成了。而且,照齊曉軒的意見,他今天還要爭取機會,趁買菜的時機逃出特務的控制,直接向地下黨報告情況,並且為地下黨的武裝領路,準備奇襲中美合作所,支援渣滓洞和白公館提前越獄。
  華子良正要走出廚房,楊進興卻快步來到面前,後面還跟著一個新來的特務。
  「華子良,出來!」
  華子良放下擔子,慢慢跨出廚房。新來的特務立刻接替了華子良的工作。華子良拍了拍身上的煤灰,望著特務。「煮飯挑菜,不用你干了。這是所長的命令。」楊進興盯住華子良厲聲喝道:「馬上上車,隨部隊出發!」這是一件猝不及防的,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
  幾分鐘以後,華子良被帶上了卡車。和他同行的,全是中美合作所游擊訓練總部的特務部隊。十幾輛載滿特務武裝的卡車,駛出中美合作所,朝著成渝公路瘋狂疾馳,漸漸地消失在煙塵滾滾的公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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