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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夜晚。除過個把秋蟲的聒噪聲,天地間一片死氣沉沉。遠處的山崗黑幢幢地屹立著,月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穫過莊稼的土地顯得很荒涼。城市是寂靜的,但潛伏著危險。這時間,「孫大聖」和「千鈞棒」們說不定在每一個角落裡活動著。黑夜是屬於他們的。
  馬延雄順著城牆下的小路,步履蹣跚地走著。好在這地方荒涼,又是夜晚,所以沒有什麼人,他的精神暫時不那麼緊張了。城牆上和小路邊長得正茂的苦艾散發出濃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裡鑽。多香!他在這秋草叢生的小路上走著,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脊背像背著一捆葛針,疼得萬箭鑽心。路啊睡啊!你將通向何方?對他這樣一個為黨奮鬥了二十多年的人來說,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革命事業的前途,永遠在他個人命運之上。目前社會的現實狀況使他不寒而慄:天啊!怎麼人民和人民打起來了?群眾批他、鬥他,他想得通——共產黨員嘛,怕群眾批評還行?可是,怎麼壞人也趕來鬥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壞人打好人,這成了什麼社會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他嘴裡喃喃地呼喊著:毛主席!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這情況呀?
  他有經驗:黨的歷史上任何群眾運動都有一些不正常的現象出現,最後總是能糾正的。這次運動目前實在是太過火了,但他相信最後也一定能糾正的。眼下,他不因為自己受了罪就懷疑這運動本身的偉大——這是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啊!他對黨對毛主席的感情和信賴是幾十年革命鬥爭的血汗凝結成的,是不可動搖的。他個人挨打也罷,受氣也罷,只要這些對黨有好處,他也心甘情願。
  他,一個共產黨員,一個黨的縣委書記,在這場也許是偉大運動的不正常情況中,在這些流血的日子裡,應該怎樣呢?他想:一個共產黨員最基本的黨性原則還不就是為大多數人民群眾謀利益,保護人民群眾,勇於為人民群眾獻身嗎?他現在也完全應該這樣做。當然,他知道他是當前全縣矛盾的焦點,一切災禍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個人又對現在任何事態的發展無能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鬥的份。但是,他在內心中要求自己:要在這最複雜、最困難的時候,盡他的一切可能力量保護人民群眾,他漢有胡說、胡表態、胡應承,不能為了自己的安危考慮,而造成人民群眾的不幸。就是這個原則。他這樣想著,走著;走著,想著。已經快到城牆的豁口了。出這豁口就到了城外。出豁口下個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現在成了個什麼樣子呢?他三個月沒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現在怎麼樣了呢?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路邊的草叢裡突然嗦嗦地鑽出一個人來,一下子撲在他懷裡,抱住他「哇」一聲哭了!
  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哭聲,淒切而又可憐。他感覺到那個小小的腦袋在他的懷裡痙攣地顫抖著!
  啊,在月夜的朦朧中,他認出,這是他的女兒!是他的小梅!他伸出兩條柘瘦的胳膊,一把把孩子抱起來,他自己跟著又摔倒了——一顆石子正墊在脊背的傷痂上,痛得他幾乎大聲喊出來。他咬著牙坐起來,頭上泌出了一層冷汗。
  孩子還在他懷裡——她已經顧不上哭了,兩隻小手在他身上摸索著,一雙驚慌的淚眼望著他,嘴裡呢喃著:「爸爸!爸爸!跌痛了沒?跌痛了沒?……」
  他垂下頭,把自己蒼白的額頭貼在孩子的額頭上,親暱地摩擦著。半天,他才說,「不要緊,不要緊……小梅,告訴爸爸,你怎麼一個人這時候跑到這兒來了!」
  孩牙啜泣著,小嘴唇發著顫,說:「媽媽的胃病又犯,打發我到中學做飯的劉伯伯那裡尋幾顆止痛片。返回來時,我看見城牆根下過來一個人,我嚇了一跳,還當是個討飯的呢!後來才認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嗚嗚地哭起來。
  兩顆淚珠從他瞇縫著的眼睛裡湧出來了,從白蠟一樣的臉頰上淌下來,滴在了孩子的小臉蛋上。
  一陣嗚咽從他胸脯裡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聲來!他又把這嗚咽嚥回到肚子裡去了。他枯瘦的手撫摸著孩子的頭,問:「媽媽在家嗎?哥哥在家嗎?」
  「媽媽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著。哥哥不在了,說劃清界線哩,給人家造反派提漿糊桶哩……那天你遊街,他還喊打倒你哩,可罷了我見他藏到城壕溝裡放開聲嚎哩……」
  馬延雄鼻子一酸,帶著嗚咽的聲音問:「……那……誰給你們……鬧糧鬧柴……哩……」
  「糧站不給咱家賣糧了,炭也只剩了一點點,我們一天才吃一頓飯,也吃不下喀……我也不敢到學校裡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們打我,說我是反革命的女子……」
  她小小的肩頭劇烈地聳動著,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在那張小臉上滾淌。在那大動亂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他們和父母共同承受著巨大的社會壓力,在擔心驚怕中度過童年。馬延雄的心像刀絞一般痛楚。他想說幾句安慰孩子的話,但他又說什麼呢?他枯的手只是神經質地輕輕揪著她小腦袋上的羊角辮,嘴裡喃喃地說:「別哭了。小梅,別哭了。爸爸不是回來了……」「光!光光光……」一陣敲擊金屬的響聲,突然從城牆的豁口裡傳過來。
  悲痛的父女倆一驚:只見豁口裡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人,光頭,駝背,嘴裡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馬延雄忍不住脫口喊出了聲。
  高大的駝背人猛地站停住了。他遲疑了一下,跑過來了。
  他站在馬延雄的面前,把手裡的銅馬勺和撥火棍扔在地下了。月光下,兩個人互相扶抱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們一同坐在路邊的草地上。
  馬延雄打發小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襖放在一邊,一隻手輕輕搭在高正祥厚實的肩背上。
  高正祥是這個縣的縣長。
  他和馬延雄從小在一起攬工,又一起起來鬧革命。四七年打游擊,馬延雄是區游擊隊指導員,他是隊長。以後他們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戰友,又是親密的弟兄。
  老高是個直筒子,有時候在紅總或者紅指批鬥他的會上,如果不符合事實,他就自己為自辯護,甚至頂撞批鬥他的人。為此,他挨了不少打。好在他身體結實,還沒被打垮。
  造反派們也抓不下他什麼大問題,就任意扣了一頂「三反分子」的帽子,強迫他每天「自我游鬥」,時間從每天早上六點開始,直到晚上下一點結束。他每天就這樣重複著那句「自報家門」的話,從滿天星星走到星星滿天……
  「延雄,黨……大概不要咱們了……」高正祥緊挨馬延雄坐著,痛苦地開口說。他說了這一句話,半天合不住發顫的嘴唇,銅鈴般的大眼睛裡淚光點點——這是一個感情激盪的年代,誰沒有溢流過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著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遠更深一些。
  「老高,千萬不要這樣想。」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帶泥土的根舉在鼻前貪婪地吸吮著。
  「黨最終不會丟棄我們這些人的。到任何時候都應該堅決相信這一點。咱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這一切都看成是黨對咱們的考驗。」馬延雄把手裡的苦艾倒過來,臉偎著它冰涼的枝葉,繼續緩緩地說:「咱們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時期經過大的考臉。歷史證明,咱們經受住了。社會主義革命時期能不能經受得住考驗呢?」他瞇縫著眼睛望著他的老戰友,「十幾年來有過一些考驗。但這文化大革命也許是一次根本的考驗,考臉我們能不能把社會主義革命堅持到底……」
  高正祥沉思著這些話,呆呆地說:「問題可能應該這樣考慮,可是我咋也想不能:為什麼有人不工作,沒人鬥,咱們拚命工作,卻挨鬥。拚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倒成了沒問題的人……你看,咱們不知流了多少汁修起來的水電站,現在也成了『黑水電站』了。他們就在明晃晃的電燈下說這電站是『黑的』。真不要臉!為修這水電話,你把一個腳指頭都叫石頭剁掉了……而李維光屁都不幹,現在卻成了『革命領導幹部』了……再說吧,那些壞傢伙為了把你打倒,紅口白牙,全不顧事實,顛倒黑白哩!」高正祥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路邊的草地。
  馬延雄丟掉手中的苦艾,親切而嚴肅地看著高正祥,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正祥,問題也不能光從一方面來看。十幾年來,我們的確搞了許多蠢事,也的確積了不少問題。許多做法都傷害了群眾的利益。黨的幹部身上也滋長了嚴重的官僚主義,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眾的老爺,群眾心裡有氣嘛!就拿咱們縣來說吧。搞了十幾年社會主義,結果許多群眾至今還少吃沒穿!難道我們就沒有責任?因此我們要正確對待群眾,也要正確對待自己。要不,群眾不打,我們也要垮臺!只要我們時刻從群眾的利益出發去考慮問題,大多數群眾最終是會諒解我們的。當然,少數壞人亂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樣,我是在心裡有意無意經佇些人記著帳哩。但是,不能把這些人和群眾的批判混在一起來看。老高,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不正常的情緒攪亂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睜圓眼睛望著馬延雄蒼白的臉:這個瘦弱的人,他的胸懷是多麼寬廣啊!他把自己出過力的大手主在馬延雄的腿膝蓋上,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農民似的臉淳樸地對著馬延雄,說:「延雄,我理解你這些話了,我們應該多檢查自己的錯誤。不管我們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擠共產黨員的覺悟。你的話很對,我們應該自覺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黨對我們的考驗。就是有些人把我們當反革命看待,自己也應該把自己當成共產黨員來看,是不是這樣?……唉!不是你今晚這一番開導,說不定我明天就跳崖自殺了。挨打愛氣不要緊,思想痛苦比什麼都折磨人!」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壓在高正祥的手上,滿懷葛情地說:「正祥,不要灰心,要撐下去!」
  兩個人從草地上站了起來。
  月光下,他拾起了他的破棉襖,他拿起了他的馬勺和撥火棍。他們微笑著,無言地互道著珍重,情緒甚至有點激昂,不像是兩個被批鬥的「走資派」,倒像他們當年離開游擊隊的露營地,分頭去執行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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