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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

  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

  在我的創作生活中,幾乎沒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從中午開始的。這是多年養是的習慣。我知道這習慣不好,也曾好多次試圖改正,但都沒有達到目的。這應驗了那句古老的話:積習難改。既然已經不能改正,索性也就聽之任之。在某些問題上,我是一個放任自流的人。

  通常情況下,我都是在零晨兩點到三點左右入睡,有時甚至延伸到四到五點。天亮以後才睡覺的現象也時有發生。

  午飯前一個鐘頭起床,於是,早晨才算開始了。

  午飯前這一小時非常忙亂。首先要接連抽三五支香煙。我工作時一天抽兩包煙,直抽得口腔舌頭發苦發麻,根本感覺不來煙味如何。有時思考或寫作特殊緊張之際,即是顧不上抽,手裡也要有一支燃燃的煙卷。因此,睡眠之後的幾支煙簡直是一種神仙般的享受。

  用燙湯的水好好洗洗臉,緊接著喝一杯濃咖啡,證明自己同別人一樣擁有一個真正的早晨。這時,才徹底醒過來了。

  午飯過後,幾乎立刻就撲到桌面上工作。我從來沒有午休的習慣,這一點像西方人。我甚至很不理解,我國政府規定了那麼長的午睡時間。當想到大白天裡正是日上中天的時候,我國十一億公民卻在同一時間都進入夢鄉,不免有某種荒誕之感。又想到這是一種傳統的民族習性,也屬「積習難攻」一類,也就像理解自己的「積習」一樣釋然了。

  整個下午是工作的最佳時間,除過上廁所,幾乎在桌面上頭也不抬。直到吃晚飯,還會沉浸在下午的工作之中。晚飯後有一兩個小時的消閒時間,看中央電視台半小時的新聞聯播,讀當天的主要報紙,這是一天中最為安逸的一刻。這時也不拒絕來訪。夜晚,當人們又一次又睡的時候,我的思緒再一次躍起來。如果下午沒完成當天的任務,便重新伏案操作直至完成。然後,或者進入閱讀(同時交叉讀多種書),或者詳細考慮明天的工作內容以至全書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問題,並隨手在紙上和各式專門的筆記本上記下要點以備日後進一步深思。這時間在好多情況下,思緒會離開作品,離開眼前的現實,穿過深沉寂靜的夜晚,穿過時間的隧道,漫無邊際地向四面八方流淌。人睡前無論如何要讀書,這是最好的安眠藥,直到睡著後書自動從手中脫離為止。

  第二天午間醒來,就又是一個新的早晨了。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寫作過程中,我的早晨都是這樣從中午開始的。對於我,對於這部書,這似乎也是一個象徵。當生命進入正午的時候,工作卻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陽一般充滿青春的朝氣投身於其間。

  小說《人生》發表這後,我的生活完全亂了套。無數的信件從全國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來信的內容五花八門。除過談論閱讀小說後的感想和種種生活問題文學問題,許多人還把我當成了掌握人生奧妙的「導師」,紛紛向我求教:「人應該怎樣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規定我必須趕幾月幾日前寫信開導他們,否則就要死給你看。與此同時,陌生的登門拜訪者接踵而來,要和我討論或「切磋」各種問題。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亂中添忙。刊物約稿,許多劇團電視台電影製片廠要改編作品,電報電話接連不斷,常常半夜三更把我從被窩晨驚醒。一年後,電影上映,全國輿論愈加沸騰,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沒了。另外,我已經成了「名人」,親戚朋友紛紛上門,不是要錢,就是讓我說情安排他們子女的工作,似乎我不僅腰纏萬貫,而且有權有勢,無所不能。更有甚者,一些當時分文不帶而周遊列國的文學浪人,衣衫襤褸,卻帶著一臉破敗的傲氣莊嚴地上門來讓我為他們開路費,以資助他們神聖的嗜好,這無異於趁火打劫。

  也許當時好多人羨慕我的風光,但說實話,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鑽進去。

  我深切地感到,儘管創造的過程無比艱辛而成功的結果無比榮耀;儘管一切艱辛都是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許在於創造的過程,而不在於那個結果。

  我不能這樣生活了。我必須從自己編織的羅網中解稅出來。當然,我絕非聖人。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動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但是,真誠地說,我絕不可能在這種過分戲劇化的生活中長期滿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種沉重。只有在無比沉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這是我的基本人生觀點。細細想想,迄今為止,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寫《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在此之前,我二十八歲的中篇處女作已獲得了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正是因為不滿足,我才投入到《人生》的寫作中。為此,我準備了近兩年,思想和藝術考慮備受折磨;而終於穿過障礙進入實際表現的時候,精神真正達到了忘乎所以。記得近一個月裡,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渾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潰爛,大小便不暢通,演更半夜在陝北甘泉縣招待所轉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長犯了疑心,給縣委打電話,說這個青年人可能神經錯亂,怕要尋「無常」。縣委指示,那人在寫書,別驚動他(後來聽說的)。所有這一切難道不比眼前這種浮華的喧囂更讓人嚮往嗎?是的,只要不喪失遠大的使用感,或者說還保持著較為清醒的頭腦,就決然不能把人生之船長期停泊在某個溫暖的港灣,應忘該重新揚起風帆,駛向生活的驚濤駭浪中,以領略其間的無限風光。人,不僅要戰勝失敗,而且還要超越勝利。

  那麼,我應該怎麼辦。

  有一點是肯定的,眼前這種紅火熱鬧的廣場式生活必須很快結束。即是變成一個純粹的農民,去農村種一年莊稼,也比這種狀況於我更為有利。我甚至認真地考慮過回家去幫父親種一年地。可是想想,這可能重新演變為一種新聞話題而使你不得安寧,索性作罷。

  但是,我眼下已經有可能冷靜而清醒地對自己已有的創作作出檢討和反省了。換一個角度看,儘管我接連兩屆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人生》小說和電影都產生了廣泛影響。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於當代,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待。如果為微小的收穫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種無價值的表現。最涉小的作家常關注著成績和榮耀,最偉大的作家常沉浸於創造和勞動。勞動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標。人類史和文學史表明,偉大勞動和創造精神即使產生一些生活和藝術的斷章殘句,也是至為寶貴的。

  勞動,這是作家無義反顧的唯一選擇。

  但是,我又能幹些什麼呢?當時,已經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個高度。我承認,對於一個人來說,一生中可能只會有一個最為輝煌的瞬間——那就是他事業的頂點,正如跳高運動員,一生中只有一個高度是他的最高度,儘管他之前之後要跳躍無數次橫桿。就我來說,我又很難承認《人生》就是我的一個再也躍不過的橫桿。

  在無數個焦慮而失眠的夜晚,我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種幾乎是純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間想起已被時間的塵土埋蓋得很深很遠的一個早往年月的夢。也許是二十歲左右,記不清在什麼情況下,很可能在故鄉寂靜的山間小路上行走的時候,或者在小縣城河邊面對悠悠流水靜思默想的時候,我曾經有過一個念頭: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動規模最大的書,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歲之前。我的心不由為此而顫粟。這也許是命運之神的暗示。真是不可思議,我已經埋葬了多少「維特時期」的夢想,為什麼唯有這個諾言此刻卻如此鮮活地來到心間?

  幾乎在一剎那時,我便以極其嚴肅的態度面對這件事了。是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有某種抱負的人,在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會有過許多理想、幻想、夢想,甚至妄想。這些玫瑰色的光環大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環境的變遷而消散得無蹤無影。但是,當一個人在某些方面一旦具備了某種實現雄心抱負的條件,早年間的夢幻就會被認真地提升到現實中並考察其真正復活的可能性。

  經過初步激烈的思考和論證,一種頗為大膽的想法逐漸在心中形成。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動吃驚。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什麼又不可能呢!

                     4

  我決定要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

  在我的想像中,未來的這部書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滿意的作品,也起碼應該是規模最大的作品。

  說來有點玄,這個斷然的決定,起因卻是緣於少年時期一個偶然的夢想。其實,人和社會的許多重大變數,往往就緣於某種偶然而微小的因由。即使像二次世界大戰這樣驚心動魄的歷史大事變,起因卻也是在南斯拉夫的一條街蒼裡一個人刺殺了另一個人。幻想容易,決斷也容易,真正要把幻想和決斷變為現實卻是無比困難。這是要在自己生活的平地上堆積起理想的大山。我所面臨的困難是多種多樣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說根本沒有寫長卷作品的經驗。迄今為止,我最長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過十三萬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較大的中型作品,即是這樣一部作品的寫作,我也感動如同陷入茫茫沼澤地而長時間不能自拔。如果是一部真正的長篇作品,甚至是長卷作品,我很難想像自己能否勝往這本屬巨人完成工作。是的,我已經有一些所謂的「寫作經驗」,但體會最深的倒不是歡樂,而是巨大的艱難和痛苦,每一次走向寫字檯,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場大病。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沉湎於溫柔之鄉,就會消弱重新投入風影的勇氣和力量。要從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氣氛中,再一次踏進冰天雪地去進行一次看不見前途的遠征,耳邊就不時響起退堂的鼓聲。

  走向高山難,退回平地易。反過來說,就眼下的情況,要在文學界混一生也可以。新老同行中就能找到效仿的榜樣。常有的現象是,某些人因某篇作品所謂「打響」了,就坐享其成,甚至吃一輩子。而某些人一輩子沒寫什麼也照樣在文學界或進而到政界去吃得有滋有味。可以不時亂七八糟寫點東西,證明自己還是作家,即使越寫越乏味,起碼告訴人們我還活著。到了晚年,只要身體允許,大小文學或非文學活動都積極參加,再給青年作者的文章寫點序或題個字,也就聊以自慰了。但是,對於一個作家,真正的不幸和痛苦也許莫過於此。我們常常看到的一種悲劇是,高官厚祿養尊處優以及追名逐利埋葬了多少富於創造力的生命。當然,有的人天性如此或對人生沒有反省的能力或根本不具有這種悟性,那就另當別論了。動搖是允許的,重要的是最後能不能戰勝自己。

  退回去嗎?不能!前進固然艱難,且代價慘重,而退回去舒服,卻要吞嚥人生的一劑致命的毒藥。

  還是那句屬於自己的話:有時要對自己殘酷一點。應該認識到,如果不能重新投入嚴峻的牛馬般的勞動,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一個人,你真正的生命也就將終結。

  最後一條企圖逃避的路被堵死了。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裡去走一遭。

                  5

  我對沙漠——確切的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裡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淨土。每當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面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無邊的蒼茫,天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歷史和現實。在這個孤寂而無聲的世界裡,你期望生活的場景會無比開闊。你體會生命的意義也更會深刻。你感動人是這樣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議的巨大。你可能在這裡迷路,但你也會廓清許多人生的迷津。在這單純的天地間,思維常常像洪水一樣氾濫。而最終又可能在這氾濫的思潮中流變出某種生活或事業的藍圖,甚至能明瞭這藍圖實施中的難點易點以及它們的總體進程。這時候,你該自動走出沙漠的聖殿而回到紛擾的人間。你將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去開拓生活的新疆界。現在,再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情仍然過去一樣激動。赤腳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臥於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測的天穹,對這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儘管我多少次來過這裡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雖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確定無疑,可是這個「朝拜」仍然是神聖而必須進行的。

  在這裡,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將要進行的其實是一次命運的「賭博」(也許這個詞不恰當),而賭注則已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儘管我不會讓世俗觀念最後操縱我的意志,但如果說我在其間沒作任何世俗的考慮,那就是謊言。無疑,這部作品將耗時多年。這其間,我得在所謂的「文壇」上完全消失。我沒有才能在這樣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中,還能像某些作家那樣不斷能製造出許多幕間小品以招引觀念的注意,我恐怕連寫一封信的興趣都不再會有。如果將來作品有某種程度的收穫,這還多少對拋灑的青春勢血有個慰藉。如果整個地失敗,那將意味著青春乃至生命的失敗。這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它的流失應該換取最豐碩的果實——可是怎麼可能保證這一點呢!你別無選擇——這就是命運的題旨所在。正如一個農民春種夏耘。到頭一場災害顆粒無收,他也不會為此而將勞動永遠束之高閣;他第二年仍然會心平氣靜去春種夏耘而不管秋天的收成如何。那麼,就讓人們忘記掉你吧,讓人們說你已經才思枯竭。你要像消失在沙漠裡一樣從文學界消失,重返人民大眾的生活,成為他們間最普通的一員。要忘掉你寫過《人生》,忘掉你得過獎,忘掉榮譽,忘掉鮮花和紅地毯。從今往後你仍然一無所有,就像七歲時赤手空拳離開父母離開故鄉去尋找生存的道路。沙漠之行斬斷了我的過去,引導我重新走向明天。當我告別沙漠的時候,精神獲得了大解脫,大寧靜,如同修行的教徒絕斷紅塵告別溫暖的家園,開始餐風飲露一步一磕向心目中的聖地走去。沙漠中最後的「誓師」保障了今後六個年頭無論多麼艱難困苦,我都能矢志不移地堅持工作下去。

  只有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

  準備工作平靜而緊張地展開。狂熱的工作和紛繁的思考立刻變為日常生活。作品的框架已經確定:三部,六卷,一百萬字。作品的時間跨度從一九七五年初到一九八五年初,為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性變遷。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工程是龐大的。首先的問題是,用什麼方式構造這座建築物?

  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或者說解決得不好,一切就可能白白地葬送,甚至永遠也別想再走出自己所布下的「迷魂陣」。這個問題之所以最先就提出,是因為中國的文學形勢此時已經發生了十分巨大的變化。各種文學的新思潮席捲了全國。當時此類作品倒沒有多少,但文學評論界幾乎一窩蜂地用廣告的方法揚起漫天黃塵從而籠罩了整個文學界。

  說實話,對我國當代文學批評至今我仍然感動失望。我們常常看到,只要一個風潮到來,一大群批評家都擁擠著爭先恐後順風而跑。聽不到抗爭和辯認的聲音。看不見反叛者。而當另一種風潮到來的時候,便會看見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轉彎,折過頭又向相反的方向湧去了。這可悲的現象引導和誘惑了創作的朝秦暮楚。同時,中國文學界經久不衰且時有發展的山頭主義又加驟了問題的嚴重性。直言不諱地說,這種或左或右的文學風潮所產生的某些「著名理論」或「著名作品」其實名不副實,很難令人信服。

  在中國這種一貫的文學環境中,獨立的文學品格自然要經受重大考驗。在非甲必乙的格局中,你偏是丙或丁,你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在這種情況下,你之所以還能夠堅持,是因為你的寫作乾脆不面對文學界,不面對批評界,而直接面對讀者。只要讀者不遺棄你,就證明你能夠存在。其實,這才是問題的關係。讀者永遠是真正的上帝。

  那麼,在當前各種文學思潮文派日新月異風起雲湧的背景下,是否還能用類似《人生》式的已被宣佈為過時的創作手法完成這樣作品呢?而想想看,這部作品將費時多年,那時說不定我國文學形式已進入「火箭時代」,你卻還用一輛本世紀以前的舊車運行,那大概是十分滑稽的。

  但理知卻清醒地提出警告:不能輕易地被一種文學風潮席捲而去。實際上,我並不排斥現代派作品。我十分留心閱讀和思考現實主義以外的各種流派。其間許多大師的作品我十分崇敬。我的精神常如火如荼地沉浸於從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開始直至歐美及偉大的拉丁美洲當代文學之中,他們都極其深刻地影響了我。當然,我承認,眼下,也許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斯湯達、曹雪芹等現實主義大師對我的影響要更深一些。我要表明的是,我當時並非不可以用不同於《人生》式的現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作品,而是我對這些問題和許多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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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我個人的感覺,當時我國出現的為數並不是很多的新潮流作品,大都處於直接借鑒甚至刻意模仿西方現代派作品的水平,顯然談不到成熟,更談不到標新立異。當然,對於中國當代文學來說,這些作品的出現本身意義十分重大,這是毋容置疑的。我不同意那些感情用事的人對這類作品的不負責任的攻擊。從中國和世界文學史的角度觀察,文學形式的變革和人類生活自身的變革一樣,是經常的,不可避免的。即使某些實驗的失敗,也無可非議。

  問題在於文藝理論界批評界過分誇大了當時中國此類作品的實際成績,進而走向極端,開始貶低甚至排斥其它文學表現樣式。從宏觀的思想角度檢討這種病態現象,得出的結論只能是和不久前「四人幫」的文藝特殊同歸,必然會造成一種新的蕭瑟。從讀者已漸漸開始淡漠甚至遠離這些高深理論和玄奧作品的態度,就應該引起我們鄭重思考。

  在我看來,任何一種新文學流派和樣式的產生,根本不可能脫離特定的人文歷史和社會環境。為什麼一路新文學現象只在某一歷史階段的某個民族或語種發生,此如當代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為什麼產生於拉美而不是歐亞就能說明問題。一種新文學現象的發生絕非想當然的產物。真正的文學新現象就是一種創造。當然可以在借鑒的基礎上創造,但不是照貓畫虎式的臨幕和改頭換面的般弄,否則,就很可能是「南橘北移」。因此,對我國剛剛興起的新文沉思潮,理論批評首行有責任分清什麼是創造,什麼是模仿甚至是變相照抄,然後才可能估價其真正的成績。當我們以為是一顆原子彈問世的時候,其實許多年前早就存在於世了;甚至幾百年前中國的古人已經做得比我們還好;那麼為此而發出的驚歎就太虛張聲勢了。一九八七年訪問德國(西)的時候,我曾和一些國外的作家討論到有關這方面的問題,並且取得了共識。我的觀點是,只有在我們民族偉大歷史文化的土壤上產生出真正具有我們自己特性的新文學成果,並讓全世界感動耳目一新的時候,我們的現代表現形式的作品也許才會趨向成熟。正如拉丁美洲當代大師們所做的那樣。他們當年也受歐美作家的影響(比如福克納對馬爾克斯的影響),但他們並沒有一直跟蹤而行,反過來重新立足於本土的歷史文化,在此基礎上產生了真正屬於自己民族的創造性文學成果,從而才又贏得了歐美文學的尊敬。如果一味地模仿別人,崇尚別人,輕視甚至藐視自己民族傳大深厚的歷史文化,這種生吞活剝的「引進」注定沒有前途。我們需要借鑒一切優秀的域外文學以更好地發展我們民族的新文學,但不必把「洋東西」變成嚇唬我們自己的武器。事實上,我們已經看到,當代西方許多新的文化思潮,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啟發和影響,甚至已經滲透到他們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而我們何以要數典忘祖輕溥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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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當時所謂的「現實主義過時論」,更值得商榷。也許現實主義可能有一天會「過時」,但在現有的歷史範疇和以後相當長的時代裡,現實主義仍然會有蓬勃的生命力。生活和藝術已證明並將繼續證明這一點,而不在於某種存在偏見的理論妄下斷語。即使有一天現實主義真的「過時」,更傳大的「主義」君臨我們的頭頂,現實主義作為一定歷史範疇的文學現象,它的輝煌也是永遠的。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認真考察一下,現實主義在我國當代文學中是不是已經發展到類似十九世紀俄國和法國現實主義文學在反映我國當代社會主生活乃至我們必須重新尋找新的前進途徑?實際上,現實主義文學在那樣偉大的程度,以致我們不間斷的五千年文明史方面,都還沒有令人十分信服的表現。雖然現實主義一直號稱是我們當代文學的主流,但和新近興起的現代主義一樣處於發展階段,根本沒有成熟到可以不再需要的地步。現實主義在文學中的表現,決不僅僅是一個創作方法問題,而主要應該是一種精神。從這樣的高度縱觀我們的當代文學,就不難看出,許多用所謂現實主義方法創作的作品,實際上和文學要求的現實主義精神大相逕庭。幾十年的作品我們不必一一指出,僅就「大躍進」前後乃至文革十年中的作品就足以說明問題。許多標榜「現實主義」的文學,實際上對現實生活作了根本性的歪曲。這種虛假的「現實主義」其實應該歸屬「荒誕派」文學,怎麼可以說這就是現這主義文化呢?而這種假冒現實主義一直侵害著我們的文學,其根系至今仍未絕斷。文革以後,具備現實主義品格的作品逐漸出現了一些,但根本談不到總體意義上的成熟,更沒有多少容量巨大的作品。尤其是初期一些轟動社會的作品,雖然力圖真實地反映出社會生活的面貌,可是仍然存在簡單化的傾向。比如,照舊把人分成好人壞人兩類——只是將過去「四人幫」作品裡的好壞人作了倒置。是的,好人壞人總算接近生活中的實際「標準」,但和真正現實主義要求對人和人與人關係的深刻揭示相去甚遠。此外,考察一種文學現象是否「過時」,目光應該投向讀者大眾。一般情況下,讀者仍然接受和歡迎的東西,就說明它有理由繼續存在。當然,我國的讀者層次比較複雜。這就更有必要以多種文學形式滿足社會的需要,何況大多數讀者群更容易接受這種文樣式。「現代派」作品的讀者群小,這在當前的中國是事實;這種文學樣式應該存在和發展,這也毋容置疑;只是我們不能因此而不負責任地棄大多數讀者於不顧,只滿足少數人。更重要的是,出色的現實主義作品甚至可以滿足各個層面的讀者,而新潮作品至少在目前的中國還做不到這一點。至於一定要出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現代派創作方法之間分出優劣高下,實際是一種批評的荒唐。從根本上說,任何手法都可能寫出高水平的作品,也可能寫出低下的作品。問題不在於用什麼方法創作,而在於作家如何克服思想和藝術的平庸。一個成熟的作家永遠不會「魯叟談五經,白髮死章句」,他們用任何手法都可能寫出傑出的篇章。當我反覆閱讀哥倫比亞當代偉大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著名的《百年孤獨》的時候,緊接著便又讀到了他用純粹古典式傳統現實主義手法寫成的新作《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是對我們最好的啟發。

  以上所有的一切都回答了我在結構《平凡的世界》最初所遇到的難題——即用什麼方式來構建這部作品。

  我決定要用現實主義手法結構這部規模龐大的作品。當然,我要在前面大師門的偉大實踐和我自己已有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經驗的基礎上,力圖有現代意義的表現——現實主義照樣有廣闊的革新前景。我已經認識到,對於這樣一部費時數年,甚至可能耗盡我一生主要精力的作品,絕不能盲目而任性,如果這是一個小篇幅的作品,我不妨試看趕趕時髦,失敗了往廢紙簍裡一扔了事。而這樣一部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作品,是不能用「實險」的態度投入的,它必須在自己認為是較可靠的、能夠把握的條件下進行。老實說,我不敢奢望這部作品的成功,但我也「失敗不起」。這就是我之所以決定用現實主義方法結構這部作品的基本心理動機和另一個方面。

  我同時意識到,這種冥頑而不識時務的態度,只能在中國當前的文學運動中陷入孤立境地。但我對此有充分的精神準備。孤立有時候不會讓人變得軟弱,甚至可以使人的精神更強大,更振奮。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挑戰。是個人向群體挑戰。而這種挑戰的意識實際上一直貫穿於我的整個創作活動中,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是這樣,《在困難的日子裡》也是這樣。尤其是《人生》,完全是在一種十分清醒的狀態下的挑戰。

  在大學裡時,我除過在歐洲文學史、俄國文學史和中國文學史的指導下較系統地閱讀中外各個歷史時期的名著外,就是鑽進閱覽室,將中國建國以來的幾乎全部重要文學雜誌,從創刊號一直翻閱到文革開始後的終刊號,閱讀完這些雜誌,實際上也就等於檢閱了一九四九年以後中國文學的基本面貌、主要成就及其代表性作品。我印明很強烈的是,這些作品中的人很少例外地被分成好壞兩種。而將這種印象交叉地和我同時閱讀的中外名著作一比較,我便對我國當代文學這一現象感動非常的不滿足,當然出就對自己當時的那些兒童塗鴉式的作品不滿足了。『四人幫』時代結束後,儘管中國文學擺脫了禁錮,許多作品勇敢地揭示社會問題並在讀者群眾中引起巨大反響,但仍然沒有對這一重要問題作根本性的檢討。因此,我想對整個這一文學現象作一次挑戰性嘗試,於是便有寫《人生》這一作品的動機。我要給文學界、批評界,給習慣於看好人與壞人或大團圓故事的讀者提供一個新的形象,一個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壞人」的人,對於高加林這一形象後來在文學界和社會上所引起的廣泛爭論,我寫作時就想到了—…這也正是我要達到的目的。

  既然我一直不畏懼迎風而立,那麼,我又將面對的孤立或者說將要進行的挑戰,就應當視為正常,而不必患得患失,憂心忡忡。應該認識到,任可獨立的創造性工作就是一種挑戰,不僅對令人,也對古人,那麼,在這一豪邁的進程中,就應該敢於建立起一種「無榜樣」的意識——這和妄自尊大毫不相干。

  「無榜樣意識」正是建立在有許多榜樣的前提下。也許每一代作家的使命就是超越前人(不管最後能否達到),但首先起碼應該知道前人已經創造了多麼偉大的結果。任何狂妄的文人,只要他站在圖書館的書架面前,置身於書的海洋之中,就知道自己有多麼渺小和可笑。

  對於作家來說,讀書如同蠶吃桑葉,是一種自身的需要。蠶活到老吃到老,直至能口吐絲線織出繭來;作家也要活到老學到老,以使自己也能將吃下的桑葉變成繭。

  在《平凡的世界》進入具體的準備工作後,首先是一個大量讀書過程。有些書是重讀,有些書是新讀。有的細讀,有的粗讀。大部分是長篇小說,尤其是盡量閱讀、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長卷作品。其間我曾列了一個近百部的長篇小說閱讀計劃,後來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時也讀其它雜書,理論、政治、哲學、經濟、歷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還找一些專門著作,農業、商業、工業、科技以及大量搜羅許多知識性小冊子,諸如養魚、養蜂、施肥、稅務、財務、氣象、曆法、造林、土壤改造、風俗、民俗、UFO(不明飛行物)等等。那時間,房子裡到處都擱著書和資料,桌上,床頭、茶几、窗台,甚至廁所,以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隨手都可以拿到讀物。讀書如果不是一種消遣,那是相當熬人的,就像長時間不間斷地游泳,使人精疲力竭,有一種隨時溺沒的感覺。書讀得越多,你就越感動眼前是數不清的崇山峻嶺。在這些人類已建立起的宏傳精神大廈面前,你只能「側身西望長咨嗟」!在「咨嗟」之餘,我開始試著把這些千姿百態的宏大建築拆卸開來,努力從不同的角度體察大師們是如何巧費匠心把它們建造起來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氣十足地對其中的某些著作「橫挑鼻子豎挑眼」,去鑒賞它們的時候,也用我的審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對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在這個時候,我基本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我甚至有意「中止」了對眼前中國文學形勢的關注,只知道出現了洪水一樣的新名詞,新概念,一片紅火熱鬧景象。「文壇」開始對我淡漠了,我也對這個「壇」淡漠了。我只對自己要做的事充滿宗教般的熱情。「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只能如此。這也很好。

  有我所有閱讀的長篇長卷小說中,外國作品佔了絕大部分。從現代小說意義來觀察中國的古典長篇小說,在成就最高的《水滸》、《三國演義》、《金瓶梅》和《紅樓夢》四部書中,《紅樓夢》當然是峰巔,它可以和世界長篇小說史上任何大師的作品比美。在現當代中國的長扁小說中,除過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我比較重視柳青的《創業史》。他是我的同鄉,而且在世時曾經直接教導過我。《創業史》雖有某些方面的局限性,但無疑在我國當代文學中具有獨特的位置。這次,我在中國的長卷作品中重點研讀《紅樓夢》和《創業史》。這是我第三次閱讀《紅樓夢》,第七次閱讀《創業史》。

  無論是汗流浹背的夏天,還是瑟瑟發抖的寒冬,白天黑夜泡在書中,精神狀態完全變成一個準備高考的高中生,或者成了一個純粹的「書獃子」。

                  11

  為寫《平凡的世界》而進行的這次專門的讀書活動進行到差不多甚至使人受不了的情況下,就立刻按計劃轉入另一項「基礎工程」——準備作品的背景材料。

  根據初步設計,這部書的內容將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間中國城鄉廣泛的社會生活。

  這十年是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期,其間充滿了密集的重大歷史性事件;而這些事件又環環相扣,互為因果,這部企圖用某種程序的編年史方式結構的作品不可能迴避它們。當然,我不會用政治家的眼光審視這些歷史事件。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歷史和藝術的眼光觀察在這種社會大背景(或者說條件)下人們的生存與生活狀態。作品中將要表露的對某些特定歷史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態度;看似作者的態度,其實基本應該是哪個歷史條件下人物的態度;作者應該站在歷史的高度上,真正體現巴爾克扎克所說的「書記官」的職能。但是,作家對生活的態度絕對不可能「中立」,他必須做出哲學判斷(即使不準確),並要充滿激情地、真誠地向讀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觀和人性。正如傳大的列夫·托爾斯泰所說:「在任何藝術作品中,作者對於生活所持的態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態度的種種描寫,對於讀者來說是至為重要、極有價值、最有說服力的……藝術作品的完整性不在於構思的統一,不在於對人物的雕琢,以及其它等等,而在於作者本人的明確和堅定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滲透整個作品。有時,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對形式不作加工潤色,如果他的生活態度在作品中得到明確、鮮明、一貫的反映,那麼作品的目的就達到了。」(契爾特科夫筆錄,一八九四年)。

  現在,首要的任務是應該完全掌握這十年間中國(甚至還有世界——因為中國並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是世界的一員)究竟發生過什麼。不僅是宏觀的瞭解,還應該有微觀的瞭解。因為龐大的中國各地大有差異,當時的同一政策可能有各種做法和表現。這十年間間發生的事大體上我們都經歷過,也一般地瞭解,但要進入作品的描繪就遠遠不夠了。生活可以故事化,但歷史不能編造,不能有半點似是而非的東西。只有徹底弄清了社會歷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藝術中準確描繪這些背景下人們的生活形態和精神形態。

  較為可靠的方式是查閱這十年間的報紙——逐日逐月逐年地查。報紙不僅記載於國內外第一天發生的重大事件,而且還有當時人們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於是,我找來了這十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計本。

  房間裡頓時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沒明沒黑開始了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頁一頁翻看,並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認為「有用」的東西。工作量太巨大,中間幾乎成了一種奴隸般的機械性勞動。眼角糊著眼屎,手指頭被紙張靡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後掌(那裡肉厚一些)繼續翻閱。用了幾個月時間,才把這件惱的人工作做完。以後證明,這件事十分重要,它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任何時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國、一人省、一個地區(地區又直接反映了當時基層各方面的情況)發生了什麼。在查閱報紙的同時,我還想得到許多當時的文件和其它至關重要的材料(最初的結構中曾設計將一兩個國家中樞領導人作為作品的重要人物)。我當然無法查閱國家一級甚至省一級的檔案材料,只能在地區和縣一級利用熟人關係抄錄了一些有限的東西,在極大的遺憾中稍許得到一點補充,但迫使我基本上放棄了作為人物來描寫國家中樞領導人的打算。

  一年多的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但是,似乎離進入具體寫作還很遙遠。所有的文學活動和其它方面的社會活動都基本上不再參與,生活外於封閉狀態。全國各地文學雜誌的筆會時有邀請,一律婉言謝絕。對於一些筆會活動,即使沒胡這部書的制約,我也並不熱心。我基本上和外地的作家沒有深交。一些半生不熟的人湊到一塊,還得應酬,這是我所不善長的。我很佩服文藝界那些「見面熟」的人,似乎一見面就是老朋友。我做不到這一點。在別人搶著表演的場所,我寧願做一個沉默的觀眾。

  到此時,我感動室內的工作暫時可以告一段落,應該進入另一個更大規模的「基礎工程」——到實際生活中去,即所謂「深入生活」。

  關於深入生活的問題,與「政治和藝術的關係」一樣,一直是我國文藝界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這一點使我很難理解。我不知道這是一個多麼艱深的理論問題值得百談不厭。生活對於作家藝術家來說,就如同人和食物的關係一樣。至於每個作家如何佔有生活,這倒大可不必整齊一律。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感受生活的方式;而且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同一作家體驗生活的方式也會改變。比如,柳青如果活著,他要表現八十年代初中國農村開始的「生產責任制」,他完全蹲在皇甫村一個地方就遠近不夠了,因為其它地方的生產責任制就可能和皇甫村所進行的不盡相同,甚至差異很大。

  是的,從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中國大轉型期的社會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各種社會形態、生活形態、思想形態千姿百態且又交叉慘透,形成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更為複雜的局面。而要全景式反映當代生活,「蹲」在一個地方就不可能達到目的。必須縱橫交織地去全面體察生活。

  我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開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興趣。鄉村城填、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有些生活是過去熟悉的,但為了更確切體察,再一次深入進去——我將此總結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過去不熟悉的,就加陪努力,爭取短時間內熟悉。對於生活中現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興趣,因為故事我自己可以編——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編故事。而對一切常識性的、技術性的東西且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枝一葉都要考察清楚,腦子沒有把握記住的,就詳細筆記下來。比如詳細記錄作品涉及到的特定地域環境中的所有農作物和野生植物;從播種出土到結籽收穫的全過程;當什麼植物開花的時候,另外的植物又處於什麼狀態;這種作物播種的時候,另一種植物已經長成什麼樣子;全境內新有家養和野生的飛禽走獸;民風民情民俗;婚嫁喪事;等等。在佔有具體生活方面,我是十分貪婪的。我知道佔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現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會越大。作為一幕大劇的導演,不僅要在舞台上調度眾多的演員,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個末端小節,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應力求完美準確地統一在整體之中。春夏秋冬,時序變換,積累在增加,手中的一個箱子變成了兩個箱子。奔波到精疲力竭時,回到某個招待所或賓館休整幾天,恢復了體力,再出去奔波。走出這輛車,又上另一輛車;這一天在農村的飼養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這一夜無鋪蓋和衣躺著睡,另一夜緞被毛毯還有熱水澡。無論條件艱苦還是舒適,反正都一樣,因為愉快和煩惱全在於實際工作收穫大小。時光在流逝,奔波在繼續,像一個孤獨的流浪漢在鄂爾多斯地台無邊的荒原上飄泊。

  在這無窮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見,未來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輪郭已經漸漸出現在生活廣闊的地平線了。

  這部作品的結構先是從人物開始的,從一個人到一個家庭到一個群體。然後是人與人,家庭與家庭,群體與群體的縱橫交叉,以最終織成一張人物的大網。在讀者的視野中,人物動動的河流將主要有三條,即分別以孫少安孫少平為中心的兩條「近景」上的主流和以田福軍為中心的一條「遠景」上的主流。這三條河流都有各自的河床,但不時分別混合在一起流動。而孫少平的這條河流在三條河流中將處於最中心的位置——當然,在開始的時候,讀者未見得能感覺到這一點。

  人物頭緒顯然十分紛亂。

  但是,我知道,只要主要的人物能夠在生活和情節的流轉中一直處於強有力地的運動狀態,就會帶動其它的群體一起運動,只要一個群體強有力運動,另外兩個群體就不會停滯不前。這應該是三個互相咬接在一起的齒輪,只要驅動其中的一個,另外的齒輪就會跟著轉動。

  對於作者來說,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一個完整的整體。整個生活就是河床,作品將向四面八方漫流——儘管它的源頭只是黃土高原一個叫雙不村的小山莊。

  從我國當代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的結構看,大都採用封閉式的結構,因此作品對社會生活的概括和描述都受到相當大的約束。某些點不敢連接為線,而一些線又不敢作廣大的延伸。其實,現實主義作品的結構,尤其是大規模的作品,完全可能作開放式結構而未必就「散架」。問題在於結構的中心點或主線應具有強大的「磁場」效應。從某種意義上,現實主義長扁小說就是結構的藝術,它要求作家的魄力、想像力和洞察力;要求作家既敢恣意汪洋又能綿針密線,以使作品最終借助一磚一瓦而造成磅礡之勢。

  真正有功力的長篇小說不依賴情節取勝。驚心動魄的情節未必能寫成驚心動魄的小說。作家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內容。而這種才智不僅要建立在對生活極其稔熟的基礎上,還應建立在對這些生活深刻洞察和透徹理解的基礎上。我一再說過,故事可以編,但生活不可以編;編選的故事再生動也很難動人,而生活的真情實感哪怕未成曲調也會使人心醉神迷。

  這樣說,並不是不重視情節。生活本身就是由各種「情節」組成的。長篇小說情節的擇取應該是十分挑剔的。只有具備下面的條件才可以考慮,即:是否能起到像攀牆籐一樣提起一根帶起一片的作用。一個重大的情節(事件)就應該給作者造成一種契機,使其能夠在其間對生活作廣闊的描繪和深入的揭示,最後使讀者對情節(故事)本身的興趣遠遠沒有對揭示的生活內容更具吸引力,這時候,情節(故事)才是真正重要的了,如果最後讀者僅僅記住一個故事情節而沒有更多的收穫,那作品就會流於我們能黨所說的膚淺。

  閱讀研究了許多扁長卷小說,基本搞清了作品所涉及的十年的背景材料,彙集和補充了各個方面的生活素材。自然就完全陷入了構思的泥淖之中。在此之前,有些人物,有些篇章早已開始在湧動,不過,那是十分散亂的。爾後,這就是一個在各種層面上不斷組合、排列、交叉的過程;一個不斷否定、不斷刷新、不斷演變的過程。

  所有的一切都還遠遠地不能構合成一個較為完整的整體。需要一些出神入化的靈感。

  苦思冥想。為無能而痛不欲生。

  瞧。許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急迫地等待你安排場次以便登台表演。所有要進入作品河流的人物,哪怕是一個極次要的人物,你也不能輕視忽略,而要全神貫注,挾帶著包括枯枝敗葉在內的總容量流向終點。終點!我構思的習慣常常是先以終點開始而不管起點,每個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他(她)們的終點都分別在什麼地方呢?如果確定不了終點,就很難尋找他(她)們的起點,而全書的整個運行過程中,你也將很難把握他(她)們內在的流向。當然,預先設計的終點最後不會全部實現,人物運動的總軌跡會不斷校正自己的最終歸宿;也有一些人物的終點不可能在書的結尾部分,在某些段落中就應該終結其存在。

  毫無疑問,終點絕不僅僅是情節和人物意義上的,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全書的題旨所在,在這個「終點」上,人物、情節、題旨是統一在一起的。為什麼要在這裡結束,絕不僅僅是因為故事到這裡正好講完了。即是最「漫不經心」的意識流小說家,在戛然而止的地方也是煞費心機的。

  找到了「終點」以後,那麼,無論從逆時針方向還是從順時針方向,就都有可能對各個縱橫交錯的渠渠道道進行梳理;因為這時候,你已經大約知道這張大網上的所有曲裡拐彎的線索分別最終會挽結在什麼地方。這時候,你甚至還可以放心地心情地把這些線索抖弄得便「亂」一些,以致將讀者引入「八卦」之陣,使其讀不到最後就無法判斷人物和事物的命運。如果有這樣的大佈局,再有可能處處設置溝壑渠道,那麼,讀者就很難大跨度地跳躍到書的全書結局部分。絕不能有廣大的平坦讓讀者長驅直入。必須讓我們不得不在每一個曲裡拐彎來停下來細心閱覽方可通過。

  這些溝壑渠道曲裡拐彎處就可能是作品斷章斷卷的地方。整體的銜接難,但要把整體斷成許多「碎塊」也許更難——因為這種所謂的「斷開」正是為了更好地銜接。這是藝術結構機制中的辯證法。為了尋找總的「終點」和各種不同的「終點」,為了設置各種渠渠溝溝坎坎,為了整體的銜接,為了更好地銜接而不斷「斷開」……腦子常常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走路、吃飯、大小便,甚至在夢中,你都會迷失在某種紛亂的思緒中。有時候,某處「渠道」被你導向了死角,怎麼也尋找不到出路,簡直讓人死去活來,某個時候,突然出現了轉機,你額頭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也覺不得疼。你生活的現實世界實為虛幻,而那個虛幻的世界卻成了真實的。一大群從思維的地平線漸漸走近了你,成為活生生的存在。從此以後,你將生活在你所組建的這個世界裡,和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們的主宰,也將是他們的奴隸。

                  15

  現在,動筆之前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從什麼地方開頭呢?

  真是奇妙!最後一個問題竟然是關於「開頭」。

  萬事開頭難,寫作亦如此。這是交響樂的第一組音符,它將決定整個旋律的展開。長卷作品所謂的「開頭」,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決人物「出賣」的問題。在我閱讀過的長篇作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勁的是那種「介紹」式的出場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動地介紹給讀者。這種介紹是簡歷性的,抽像的,作者像一堵牆橫在讀者與人物之間,變為純粹的「報幕員」,而且介紹一個人物的時候,其它人物都被擱置起來。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係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讀者看完這些冗長的人物簡歷表,也就厭煩了。實際上,所有高明的「出場」都應該在情節的運動之中。讀者一開始就應該進入「劇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關係的交織應該是自然的,似乎不是專意安排的,讀者在藝術欣賞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一切。作者一開始就應該躲在人物的背後,躲在舞台的幕後,讓人物一無遮攔地直接走向讀者,和他們融為一體。

  但是,在一部將有近百個人物的長卷中,所有的人物是應該盡可能早地出現呢?還是要將某些人物的出場壓在後面?我的導師柳青似乎說過,人物應該慢慢出場。但我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比如《創業史》裡和孫水嘴(孫志明)同樣重要的人物楊油嘴(楊加喜)第二部才第一次露面,顯然沒有足夠的「長度」來完成這個人物。與此相聯繫的問題,如此重要的角以,在第一部蝓蟆灘風起雲湧的社會生活中,此人幹什麼去了?這個人物的出現過於唐突。

  在我看來,在長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應該盡可能早地出場,以便有足夠的長度完成他們。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點出現,你隨時都可以東鱗西爪地表現他們,儘管在每個局部他們僅僅都能只閃現一下,到全書結束,他們就可能成為豐富而完整的形象。除過一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點點滴滴的描寫來完成的。讓他們早點出現,就可能多一些豐滿。怎樣在盡可能少的篇幅中使盡可能多的人物出場呢?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必須找到一種情節的契機。

  我為此整整苦惱了一個冬天,在全書的構思完成之後,從哪裡切入是十分困難的。某一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個辦法,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燈,只在床頭邊的紙上寫了三個字:老鼠藥。後來,我就是利用王滿銀販老鼠藥的事件解決了這一難題。解決得並不是很好,但總算解決了。我把這個事件向前後分別延伸了一點,大約用了七萬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書近百個人物中的七十多個人物都出現在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我基本避免了簡歷式地介紹人物,達到了讓人物在運動中出現的目的,並且實初步交叉起人物與人物的衝突關係。這是一種巨大的優勢,它能使我盡快自由而大規模地展開或交織矛盾,進入表現階段,不必了為介紹某一個新出現的人物而隨時中斷整個情節的進程。

  迄今為止,我大約覺得,寫作之前的一些重大準備工作基本有了眉目。不是說一切都完備了。永遠沒有完備的時候。現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給未來的作品搞起一個框架,準備了一些建築材料而已。旦進入寫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動起來,這個框架就可能有大變動,大突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將不知要有多少。絕大部分問題要等進入寫作才能暴露出來。需要一邊寫作,一邊調整、變動、補充。

  不知不覺已經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說還沒寫一個字,已經把人折騰得半死不活。想想即將要開始的正式寫作,叫人不寒而粟。現在要利用這點空隙讓腦子歇一歇,涼一涼。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我知道,要是忙起來,常常會顧不上吃飯或胡湊合著吃(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時候,是足球運動員開賽前的幾分鐘,是戰壕裡的士兵等待衝鋒的號聲。按捺不住的激動。難以控制的緊張。

  不管怎樣,總得裝著輕鬆幾天。

  接下來,懷著告別的心情,專意參加了兩次較歡愉的社會活動,尤其是組織了一次所謂長篇小說促進會,幾十號人馬周遊了陝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間一想到不久就要面臨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種爭不可待投入災難的衝動。在整個準備階段中,有許多朋友幫過我的忙。有些是自動樂意幫的,有些是「強迫」他們幫的。記得為了弄清農村責任農村責任制初期階段的一些非常具體的情況,我曾把兩個當過公社領導的老同學關在旅館的一間房子裡談了一天一夜,累得他們中間不時拉起鼾聲。

  我得要專門談談我的弟弟王天樂。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沒有他,我就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衛士一樣為我擋開了許多可怕的擾亂。從十幾歲開始,我就作為一個龐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纏身,擔負著沉重的責任。此刻天樂已自動從我手裡接過了這些負擔。為我專心寫作開闢了一個相對的空間。另外,他一直在農村生活到近二歲十歲。經歷了那個天地的無比豐富的生活,因此能夠給我提供許多十分重大的情節線索;所有我來不及或不能完滿解決的問題,他都幫助我解決了。在集中梳理全書情節的過程中,我們曾共同度過許多緊張而激奮的日子;常常幾天幾夜不睡覺,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發高燒也沒有中斷。尤其是他當過五年煤礦工人,對這個我最薄弱的生活環境提供了特別具體的素材。實際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於是直接取材於他本人的經歷。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由於隱入很深,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直至全書完結,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連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全賃天樂幫助我渡過了這些嚴重的階段。的確,書完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是個白癡或沒世面的小孩一樣緊跟在他後邊。我看見,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聰敏。我常暗自噙著淚水,一再問自己: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有關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寫完的。眼下,當我正在相對悠閒的日子裡瞎轉悠的時候,天樂正忙著「查看陣地」,幫我尋找進入寫作的一個較為合適的地方。

  我決定到一個偏僻的煤礦去開始第一部初稿的寫作。

  這個考慮基於以下兩點:一、儘管我已間接地佔有了許多煤礦的素材,但對這個環境的直接感受遠遠沒有其它生活領域豐富。按全書的構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礦。也就是說,大約在兩年之後才寫煤礦的生活。但我知道,進入寫作後,我再很難中斷案頭工作去補充煤礦的生活。那麼,我首先進入礦區寫第一部,置身於第三部的生活場景,隨時都可以直接感受到那裡的氣息,總能得到一些彌補。二、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一開始就到一個舒適的環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礦生活條件差一些,艱苦一些,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拚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樁宿願,起先應該投身於艱苦之中。實行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之心。要排斥舒適,要斬斷溫柔,只有在暴風雨中才可能經毫邁的飛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彈撥出絕中央委員。為了方便工作,我在銅川礦務局兼了個宣傳的副部長。很對不起這個職務。幾年裡,我只去過宣傳部一次,「上下級」是誰都不清楚。我兼此職,完是為了到下面的礦上有個較長期的落腳地方,「名正言順。地得到一些起碼的方例條件。

  正是秋風蕭瑟的時候,我帶頭兩大箱資料和書籍,帶頭最主要的「乾糧」——十幾條香煙和兩罐「雀巢」咖啡,告別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陳家山煤礦。

  我來之前,礦上已在離礦區不很遠的礦醫院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間用小會議室改成的工作間,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小櫃,還有一些無用的塑料沙發。

  陳家山是我弟弟為我選的地方。這是銅川礦務局現代化程度較高的煤礦,也面設施也相當有。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我弟弟的兩個妻哥,如我有什麼事,他們隨時都可以幫助我。

  親戚們都十分熱心厚道。他們先陪我在周圍的山轉了一圈。四野的風光十分美麗。山巖雄偉,林木茂盛,人稱「旱江南」。此時正值「霜葉紅於二月花」之時,滿山紅黃綠相間,一片五彩班斕。親戚們為了讓我玩好,氣氛十分熱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作,根本無心觀賞大自然如畫的風光。從山上回來,隨手折了幾枝紅葉,插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縫隙裡,心情在一片溫暖的紅色中顫粟著。鋪好床,日用東西在小櫃中各就其位;十幾本我認為最傳大的經典著作擺在旁邊——這些書儘管我已經讀過多遍,此間不會再讀,但我要經常看到這些人類所建造的輝煌金字塔,以隨時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隨後,我在帶來的十幾本稿紙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鋪工,坐下來。心緒無比的複雜。我知道接下來就該進入茫茫的沼澤地了。但是,一剎那間,心中竟充滿了某種幸福感。是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奔波了兩三年,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現在,終於走上了搏鬥的拳擊台。

  是的,拳擊台。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18

  開頭。這是真正的開頭。寫什麼?怎麼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聖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以令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

  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將奠定全書的倒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制你,也將為你鋪展道路。

  一切詩情都盡量調動起來,以便一開始就能創造奇跡,詞彙像雨點般落在紙上。可是一頁未完,就覺得滿篇都是張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來。新換了一副哲學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驚。但一頁未完,卻以感動可笑和蹩腳。眼看一天已經完結,除過紙簍撕下一堆廢紙,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頭痛哭一場。你是這樣地無能,竟然連頭都開不了,還準備定一部多卷體的長篇小說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勝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誰?你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寫了一點作品的普通作家,怎麼敢妄圖從事這種世大的事業?許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響,就乘勢寫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鞏固自己的知名度,這也許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而你卻幾年來一直熱迷不悟,為實現一種少年時的狂想就敢做這件不切這際的事。少年時,人還夢想我當宇航員,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難道也可將如此荒唐的想付諸實施?你不成了當代的唐·吉訶德?

  迷糊幾個小時醒來,已是日上中天——說明天亮以後才睡著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陣地。

  反悔的情緒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經為此而準備了近三年,絕不可能連一個字也不寫就算完結;如果這樣,那就是一個世界級的笑話。又一天結束了。除過又增加了一堆揉皺的為紙處,眼前仍然沒有一個字。第三天重蹈覆轍。三天以後,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開始在記諳不停地轉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頭驢。

  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為冰涼。

  冰涼的汗水使燃燒的思索冷靜了下來。

  冷靜在這種時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靜地想一想,三天的失敗主要在於思想太勇猛,以致一開始就想吼雷打閃。其實,這麼大規模的作品,哪個高手在開頭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師們,他們一開始的敘述是多麼平靜。只有平庸之輩才在開頭就堆滿華麗。記著列夫·托爾斯泰的話,藝術的打擊力量應該放在後面。這應該是一個原則。為什麼中國當代的許多長扁小說都是虎頭蛇尾?道理應於此。這樣看來,不僅開頭要平靜地進入,就是全書的總佈局也應該按這個原則來。三部書,應該逐漸起伏,應該一浪高過一浪地前進。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現在,平靜地坐下來。

  於是,順利地開始了。

  為了紀念這不同尋常的三天,將全書開頭的第一自然段重錄於後——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己快到涼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不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

                  19

  工作的列車終於啟動,並且開始緩慢而有節奏地向前運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就應該不顧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個音符似乎按得不錯。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可以繼續進行。寫作前充分的準備工作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參考資料一開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這些材料、資料、素材大都不會直接進入作品,但沒有它們,就很難想像有具體的產品產生。把所有的資料都從箱子裡拿出來,分類擺滿桌面,只留夠放下兩條胳膊寫東西的地方,桌面擺不下,有些次要的退在旁邊的窗台上、櫃頭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對面的沙發上。緊張的寫作有時不能有半點停頓。不允許外來的干擾,也不允許自己干擾自己。需要什麼,甚至不需要眼睛尋找,靠意識隨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過後,已經開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規律,掌握了每天大約的工作量和進度。牆上出現了一張表格,寫著1到53的一組數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寫完一章,就劃掉一個數字;每劃掉一個數字,都要愣著看半天那張表格。這麼一組數字意味著什麼,自己心裡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泥淖。每劃掉一個數字,就證明自己又前進了一步。克制著不讓自己遙望那個目的地;只要求紮實地邁出當天的一步,邁出第二天的一步。

  無法形容的艱難。筆下出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不僅要在這個具體的地方是適當的,還要考慮它在第一部是否適當;更遠一點,在全書中是否適當。有時候眼下的痛快會給以後的工作帶來無窮災難,但又不能縮手縮腳。大膽前進,小心前進,在編織的每一天細線挽結每一個環扣的時候,都要看見整個那張大網。工作進展已經在量上表現了出來。這方面確定的第一個目標是突破十三萬字。這是《人生》的字數,迄今為止自己最高的橫桿。突破這個數字帶有象徵意義。在一個龐大繁榮的工程中,這種小小的情緒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用。處於創作狀態中的心理機制是極其複雜的,外人很難猜度。有些奇跡是一些奇特的原因造成的。

  十三萬字的數量終於突破。興奮產生了莊嚴。莊嚴又使人趨於平靜。這是一個小小的征服。接下來,腳步已經開始變得豪邁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將從自己寫作史上的一個新的起點出發了。下一個數量上的目標是越過這一部的二分之一處。

  這個目標再有幾萬字即可達到,但這是在創造新的記錄。情緒為之而亢奮。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態。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為機器人性質。

  但是,沒有比這一切更美好的了。

                  20

  在狂熱緊張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狀態應該是什麼?

  那就是認定你在做一件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工作。不論實質上是否如此,你就得這樣來認為。你要感覺到人在創造,你在不同凡響地創造,你的創造是獨一無二的;你應該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認為它偉大無比也未嘗不可。這是不狂妄。只有這各「目中無人」的狀態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釋放自己的能量。應該敢於把觸角延伸到別人沒有到過的地方,敢於進入「無人區」並樹起自己的標誌。每一個思想巨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認識這個世界,揭示這個世界的奧妙,為什麼你不可以呢」你估且認為你已經發現了通往華山的另一條道路。

  這樣的時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讓他們安坐在遠方歷史為他們準備的「先聖詞」中,讓他們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應該是你自己發出的。

  把一切偉人和他們的寫作方法、寫作技巧都統統趕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靈寫作。沒有樣板,所謂的樣板都誕生於無樣板中。當然,絕不可能長期保持這種「偉大感」。困難會接踵而來。你一時束手無策。你又感動自己是多麼可笑和渺少。抬頭望望桌邊上那十幾座金字塔,你感動你像兒童在河邊的沙地上堆起了幾個小土堆。有什麼可以自鳴得意的?

  難言的羞愧與窘迫。不會長期頹喪。因為你身處戰場。

  停下筆來,離開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這時候,來到眼前的常常是對過去生活的回憶。

  童年。不堪回首。貧窮飢餓,且又有一顆敏感自尊的心。無法統一的矛盾,一生下來就面對的現實。記得經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們打得鼻青眼腫撤退回家;回家後又被父母打罵一通,理由是為什麼去招惹別人的打罵?三四歲你就看清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並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別想指靠別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當七歲上父母養活不了一路討飯把你送給別人,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現實。你獨立地做人從這時候就開始了。

  中學時期一月只能吃十幾斤粗糧,整個童年吃過的好飯幾乎能一頓不拉記起來。然後捲入狂熱的文化大革命,碰得頭破血流……而今,你坐在這裡從事這樣崇高的工作,如果沒有一個大的收穫,怎麼對得起自己?

  為什麼此刻停頓下來?記著,你沒有權利使自己停頓不前。你為自己立下了森嚴的法度,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別指望逃脫。重新拿起筆。既失去了「傳大感」也沒有渺小感。變為一個純粹的兢兢業業的工匠,仔細認真檢查停頓下來的原因,穿不過去的原因。不斷地調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應用「逆向思維」。開始有了振奮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盪起澎湃的濤聲。精神隨之便進入新的巨大。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會揭示你重溫那個簡單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無數次失敗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個不是歷盡艱難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傑作?從開始一直順利到最後說不定是一種舒舒服服的失敗。

  偉大感與渺小感,一籌莫展與欣喜若狂,頹喪與振奮,這種種的矛盾心情交織貫穿整個寫作過程中。這樣的時候,你是作家,也是藝術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鑄自己;你有莎士比亞的特性,你也有他筆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寫作是艱苦的。與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艱苦。

  一般地說來,我對生活條件從苛求。這和我的貧困的家庭出身有關,青少年時期如前所述,我幾乎一直在飢餓中掙扎。因此,除過忌諱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滿足。寫作緊張之時,常常會忘記吃飯,一天有一頓也就湊合了。但這裡的生活卻有些過分簡單。不是不想讓我吃好,這裡的人們一直盡心操辦,只是沒有條件。深山之中,礦工家屬有幾萬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斷,據說有一年不得不給這裡空投麵粉。沒有蔬菜,雞蛋也沒有,連點豆腐都難搞到。早晨我不吃飯,中午一般只有饅頭米湯鹹菜。晚上有時多吃點麵條,有時和中午一模一樣。這是礦醫院,醫生職工都回家吃飯,幾乎沒有幾個住院的,伙食相當難搞。

  如果不工作,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這種伙食無法彌補體力的消耗。河對面的礦區也許小賣部什麼的,但我沒有時間出去。

  沒有時間!連半個小時的時間都不敢耽擱。為了約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務都限制的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間實際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嚴厲的「獄規」,決不可以違犯。每天中午吃完兩個饅頭一碗稀飯,就像丟下襁褓中的嬰兒一樣匆忙地趕回工作間。在準備當天工作的空擋,用電熱杯燒開水沖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飯,要帶兩個饅頭回來,等凌晨工作完畢上床前,再燒一杯咖啡,吃下去這就不來是夜宵還是早點的兩個冷饅頭。

  後來,晚飯後得多帶一個饅頭,原因是房音裡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礦的老鼠之多實在驚人。據說是礦工們經常亂扔吃剩的饅頭,因此才招惹來如此多的老鼠。

  經常光顧我房間的有兩隻老鼠。天知道它們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而且一開始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它們在地上亂跑,嬉鬧追逐,發出歡快的「吱吱」聲,簡直視此地為它們「迪斯尼」樂園。它們甚至敢跑到我寫字檯對面的沙發上目不轉睛盯著我工作。有時候,竟放肆地跳上我材料的窗台,在與我咫尺之間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腦並用十分緊張之時,根本顧不上下逐客令,有時實在氣急了,手裡拿著筆和筆記本攆著追它們。它們當然立刻就會消失得無蹤無影。我剛坐下,這該死的東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滅燈,這兩人傢伙就大鬧起來,有幾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頭邊上跑來跑去。

  沒辦法,只好叫醫院幾個職工,堵住門窗,終於消滅了一隻。但是另一隻仍然如期地來我這裡作客。

  我於是才「靈機一動」,乾脆由黷武主義變為犬儒主義,每天晚上多拿一個饅頭放在門後邊供其享用。這樣,老鼠晚上便不鬧了。每天中午起床後,我先習慣性地向門背後投去一瞥:那裡會一無例外地有一灘吃剩的饅頭渣。

  後來,我和這隻老鼠一直和平共處到我離開這裡。它並且成了這個孤獨世界裡我唯一的夥伴。直到現在,我還記著它蹲在我對面,怎樣用一雙明亮的小眼睛盯著我工作的神態。我感動內疚的是,我夥同別人打死了它的夥伴——那說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過第一部分二分之一處時,感動自己似乎征服了一個新的人生高度。對數字逐漸產生了一種不能克制的病態的迷戀。不時在旁邊的紙上計算頁碼,計算字數,計算工作時,計算這些數字之間的數字,儘管這些數字用心算也是簡單而一目瞭然的。只有自己明白,這每一個簡單的數字意味著已經付出了什麼代價或將要付出什麼代價。每一個數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將要征服的大山。認真地演算這些算術的時候,就像一個迷信的古卜師和一個財迷心竊的生意人。這也是緊張寫作過程中一種小小的自娛活動。

  是的,緊張的思維和書寫所造成的焦慮或歡快已經使精神進入某種譫妄狀態。上廁所後,發現一隻手拿著筆記本,一隻手拿著筆;趕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間放下「武器」,再一路小跑重返廁所,驚動了這裡的長期的住戶——老鼠,則立刻又有一番大動亂,驚恐地立在便池旁反應不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一直要五六分鐘才能恢復正常。以後進廁所時,為了免受驚嚇,就先用腳在廁所門上狠狠踹幾下,以便讓那些傢伙提前「迴避」。

  白天,礦醫院的院子裡正的高基建,各種機器人聲嘈雜成一片。進入工作,這些聲音似乎就不存在了。這時最怕外來人的干擾。好在醫院的人很懂規矩,我工作時,從沒有人進我的房間。可是某一天,我的黃金時間裡,突然闖進來一個手執某新聞單位臨時記者證的人要採訪我,我一再給他解釋,但無濟於事,他反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準備和我「長期作戰」。我已經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來粗暴地抓住他,將他推搡著送出房間。我坐回桌邊,心在亂跳。我後悔我的無禮行為。但沒有辦法。如果我讓他滿意,我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將無法完成今天的』生產任務」。今天完不成任務,將會影響以後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數字方程式將全產打亂變成為另一張圖表,這要給我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個人進行類似工作的時候,的確像進行一處神對的宗教儀式,不允許有任何的騷擾出現,無論是別人還是自己破壞這種情緒都不能原諒。

  無比緊張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結束。

  凌晨,萬般寂靜中,從桌前站立起來,常常感動兩眼金星飛濺,腿半天痙拳得挪不開腳步。

  躲在床上,有一種生命既將終目的感覺,似乎從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想想前面那個遙遠得看不見頭的目標,不由心情沮喪。這時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通信錄,五十多萬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讀幾頁,等於和這位最敬仰的老人進行一次對話。不斷在他的偉大思想中印證和理解自己的許多迷惑和體驗,在他那裡錄找回答精神問題的答案,尋找鼓舞勇氣的力量。想想偉大的前輩們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難和精神危機,那麼,就不必畏懼,就心平氣靜地睡。

  長卷作品的寫作是對人的精神意志和綜合素養的最嚴酷的老驗。它迫使人必須把能力發揮到極點。你要麼超越這個極點,要麼你將猝然倒下。

  只要沒有倒下,就該繼續出發。

                  23

  連綿的秋雨絲絲線線下個不停。其實,從節令上看,這雨應該叫冬雨。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經穿戴起臃腫的棉衣棉褲。

  透過窗玻璃,突然驚訝地發現,遠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隱約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白。那無疑是雪。心中不由泛起一縷溫熱。

  想起童年,想起故鄉的初冬,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冰冷的雨霧中驀地發現由尖上出現了一頂白色的雪帽。綿綿細雨中,雪線在不斷地向山腰擴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冷風凍雨中,驚歎大自然這神奇的造化。

  對雨,對雪,我永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響起雨點的敲擊聲,就會把我從很深的睡夢中喚醒。即是無聲無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覺到它能降臨。

  雨天,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我最愛在這樣的日子裡工作;靈感、詩意和創造的活力能盡情憤湧。

  對雨雪的崇眷戀,最早也許是因為我所生活的陝北屬嚴重的乾旱地區。在那裡,雨雪就意味著豐收,它和飯碗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它和人的生命相關。小時候,無論下雨還是下雪,便地看見父母及所有的農人,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悅的笑容。要是長時間沒有雨雪,人們就陷入愁容苦,到處是一片歎息聲,整個生活都變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天,就不能出山,對長期勞累的莊稼人來說,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覺。雨雪天猶如天賜假日,人們的情緒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機。

  久而久之,便逐漸對這雨雪產生了深深的戀情。童年和少年時期,每當一雨或下雪,我都激動不安,經常要在雨天雪地裡一遠遮攔漫無目的地遊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樂。我永遠記著那個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握住我初戀時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著厚厚的冬裝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著手不停地走啊走,並仰起頭讓雨點雪花落入我們嘴中,沁入我們的肺腑。現在,身處異鄉這孤兒的地方,又見雨雪紛紛,兩眼便忍不住熱辣辣的。無限傷感。歲月流逝,物是人物,無數美好的過去是再也不能喚回了。只有拚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奮鬥,只有創造新的成果,才能補償人生的無數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

  願窗外這雨雪構成的圖畫在心中永存,願這天籟之聲永遠陪伴我的孤獨。雨雪中,我感受到整個宇宙就是慈祥仁愛的父母,撫慰我躁動不安的心靈,啟示我走出迷津,去尋找生活和藝術從未涉足過的新境界。

  雨雪天由於情緒格外好,工作進展似乎也很順利。有許多突然發的奇妙。有許多的「料想不到」。某些新東西的產生連自己也要大吃一驚。大的思路清楚以後,寫作過程中只要有好的心緒,臨場發揮就有超水平的表現,正如體育運動員們常有的那種情況。面前完成的稿紙已經有了一些規模。這無疑是一種精神刺激,它說明苦難的勞動產生了某種成果。好比辛勞一年的莊稼人把批一摞谷穗垛在了土場邊上,通常這時候,農人們有必要蹲在這谷穗前抽一袋捍煙,安詳地看幾眼這金黃的收成。這時候,我也會面對這摞稿紙靜靜地抽一支香煙。這會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將自己浸泡在勞動的汗水之中。

  在紛飛的雨雪中,暖氣絲絲地來了。真想在聲地歡呼。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工作環境。房裡裡乾燥溫暖,窗是雨雪組成的望不斷的風景線。每天的工作像預選安排好那樣「準時」完成,有時候甚至奇妙到和計劃中的頁數都是一致的。

  牆上那張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劃掉。

  情緒在猛烈地高漲,出現了一些令自己滿意的章節。某些未來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此間不斷被打通。情節、細節、人物,呼嘯著向筆下聚攏。筆趕不上手,手趕不上心。自認為最精彩的地方字寫得連自己都辨認。眼睛顧不上閱讀窗外的風光,只盯著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只盯著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們的喜怒哀樂;窗外的風光只感覺中保持著它另外的美好。分不清身處陳家山還是雙水村。

  這時候,有人給我打來一個長途電話,說秦兆陽先生和他的老伴來西安了。這消息使我停下了筆。

  幾乎在一剎那間,我就決定趕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幾天。當名勝古跡,在當時的狀態中,即使家裡的老人有什麼事,我也會猶豫是否要丟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內心中對老秦的感情卻是獨特而可替代的。

  坦率地說,在中國當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敬愛的是兩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健在的秦兆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他們為我的文學「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觸過多次。《創業史》第二部在《延河》發表時,我還做過他的責任編輯。每次見他,他都海闊天空給我講許多獨到的見解。我細心地研究過他的著作、他的言論和他本人的一舉一動。他幫助我提升了一個作家所必備的精神素質。而秦兆陽等於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導和幫助我走入文學的隊列。

                  25

  記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歲,寫了我的中篇外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兩斬間接連投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氣地退回。最後我將稿子寄給最後兩家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給一個朋友的。結果。稿子仍然沒有通過,原因是老原因:和當時流行的觀點和潮流不合。

  朋友寫信問我怎辦?我寫信讓他轉交最後一家大型雜誌《當代》,並告訴他,如果《當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隨手一燒了事。根本我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當代》主編秦兆陽的一封長信,對我的稿子作了熱情肯定,並指出不足;同時他和我商量(在地位懸殊的人之間,這是一個罕見的字眼),如果我願意必,原文就發表了,如果我願意改動,可來北京。怎麼不改呢!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趕到了北京。熱心的責任編輯劉茵大姐帶我在北池子他那簡陋的臨時住所見到了他。秦兆陽面容清瘦,眼睛裡滿含著蘊藉與智慧。他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但沒有某種中國的知識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氣,也沒有那各迂腐氣。不知為什麼,見到他,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偉大的涅克拉索夫。

  秦兆陽是中國當人的涅克接索夫。他的修養和學識使他有可能居高臨下地選拔人才和人物,並用平等的心靈和晚輩交流的思想感情。只有心靈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說,晚輩尊敬長輩,一種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種是心靈的尊敬,秦兆陽得到的尊敬出自我們內心。

  結果,他指導我修改發表了這篇小說,並在他力爭下獲得了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

  這整個地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

  現在他來西安,他必須回去。

  趕快聯繫回西安的車。

  令人焦急的是,連綿的陰雨使礦區通往外界的路都中斷了。

  眾人幫忙,好不容易坐上一輛有履帶的拖拉機,準備通過另一條簡易路出山。結果在一座山上因路滑被拒七個小時不能越過,只好返回。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諒。

  因此原因,以後去過幾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氣去看望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遠記著: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在文學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作品正是我給柳青和秦兆陽兩位導師交出的一份答卷。

  不知哪一天起,晚飯後增加了一項新活動——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時。暮色蒼茫中,從礦醫院走出來,沿著小溪邊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條山溝走去。走到一塊巨型岩石前立刻掉過頭,再順原路返回來。第一次散步的路線和長度被機械地固定了下來。那塊巨型岩石就是終點,以後從不越「雷池」半步。這種刻意行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整個散步的沿途,黃昏中幾乎碰不見一個人。加之這地方本來就荒僻,一個人出沒於其間的曠野,真像遊蕩的孤魂。如果碰上另外一個人,雙方都會嚇一跳。

  最大的好處是,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不必裝腔作勢,完全可以放浪無形,隨心所欲。大部分時裡,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並且手舞足蹈。自己隨心編幾句詞,「譜」上曲調,所復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變成另一種自己樂意的曲調。記得唱得最多的是一首毛澤東詩詞改編的歌貢《沁園春·雪》。接下來,發生了兩個「危機事件」。

  首先是刮鬍子刀片。我一臉「匈奴式」鬍鬚,每天早晨都得刮臉,但只帶了一個刀片——原想煤礦肯定能買到這類生活日用品,沒想到這裡缺這東西。可把人整苦了。這個刀片勉強用了十幾次後,每刮一次都很艱難,非得割幾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只好停止了這種痛苦。

  但是幾天不刮,鬍鬚長得很長,不考慮美觀,主要是難受。後來只好每個星期抽點時間,串游著河岸邊擺攤的剃頭匠那裡專意刮一次鬍鬚。另外,我的紙煙眼看就要抽完了,原來安頓好買煙的人卻遲遲不能把煙捎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危機。

  對我來說,飯可以湊合著吃,但煙絕不可以湊合抽。我要抽好煙,而且一個時期(甚至幾年)只固定抽一個牌子的煙。我當時抽動南玉溪捲煙廠出的四盒裝「恭賀新禧」牌。

  任何意志堅強的人都有某種弱點,都有對某種誘惑的不能抗拒。煙就是一種專門征服人意志的強大武器。

  我記得當年和柳青接觸時,嚴重的肺心病已經使他根本不能再抽煙。但堅強的老漢無法忍受這個生活的懲戒,他仍然把紙煙的煙絲倒出來,裝上一類似煙葉的東西,一本正經地在抽。每次看見他貌似抽煙的神態,都忍不住想笑。

  另一位作家杜鵬程(寫此文時他剛逝世——願他靈魂安息),當時也因病而停止了抽煙,並且受到了老伴的嚴密監視。但他有時忍受不了,會跑到我的宿舍來偷偷抽。正抽著,突然發現老伴走來,趕忙給我做個鬼臉,把煙在鞋底下擦滅,嘻笑中一臉驚慌地對我說:「文彬來了!」

  作家王汶石我認識他時,他已經真正戒掉了煙(也是患肺氣腫)。但據說戒煙時所下的決心之大,幾乎待於是一次和命運的搏鬥。另人戒煙是把扔掉或藏起來,聽說王汶石當年戒煙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來放在顯眼而且隨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煙引誘。有一次危險到下意識中已把一盒煙剝開了,但還是忍住沒抽。對於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後還要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想而知了。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後還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以想而知了。我最少在目前還沒意志皈依不吸煙者的行動。

  沒有煙,我會「一事無成」。

  眼看煙已到山窮水盡的程度,慌亂驚恐如同一隻將要喪家的犬。好在最後關頭,煙終於捎來了。當時的心情就像一句彈盡糧絕的士兵看到了水、餅乾和彈子同時被運到了戰壕裡。

  寫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許是孤獨。

  人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矛盾體。為了不受於干擾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熱鬧;可一旦長期陷和孤境,又感動痛苦,又感動難以忍受。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孤獨。

  我的最大愛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個人長時間地獨處而感動身心愉快。獨享歡樂是一種愉快,獨自憂(模糊的)也是一種愉快。孤獨的時候,精神不會是一片純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個豐富多采有世界。情緒上的大歡樂和悲痛往往都孤獨中產生。孤獨中,思維可以不依照羅輯進行。孤獨更多地產生人生的詩情——激昂的和傷感傷痛的詩情。孤獨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對自己或環境作更透徹的認識和檢討。

  當然,孤獨常常叫人感到無以名狀的憂傷。而這憂傷有時又是很美麗的。我喜歡孤獨。但我也懼怕孤獨。現在,屈指算算,已經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裡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多少天裡,沒和一個人說過一句話。白天黑夜,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間房子裡,作伴的只有一隻老鼠。

  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寫不下去,痛不欲生;寫得順利,欣喜若狂。這兩種時候,都需要一種安慰和體貼。

  尤其是每個星期六的傍晚,醫院裡走得空無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遙望河對岸林立的家屬樓。看見層層亮著燈火的窗戶,想像每一扇窗戶裡面,人們全家圍坐一起聚餐,充滿了安逸與歡樂。然後,窗簾一道道拉住,燈火一盞盞熄滅,一片黑暗。黑暗中,我兩眼發熱。這就是生活。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就得捨棄人世間的許多美好。

  長長地吐出一聲歎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虛構的男女之間。在這樣的時候,你描描繪他們的悲歡離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體驗和感受。你會流著幸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淚水講述他們的故事——不,在你看來,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長長地吐出一聲歎息,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鳴叫,便忍不住停下筆,陷入到某種遐想之中。這充滿激情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如喚。你會想到朋友和親人從遠方趕來和你相會,以及月台上的那揪心的期盼與久別重逢的驚喜。

  有一天半夜,當又一聲火車的鳴叫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從椅子上起來,什麼也沒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門。我在料峭的寒風中走向火車站。

  火車站徒有其名。這裡沒有客車,只有運煤車。除過山一樣的煤堆和一輛沒有氣息的火車,四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我悲傷而惆悵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來這裡是接某個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這雖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經錯亂。我對自己說:「我原諒你。」

  悄悄地,用指頭抹去眼角的冰涼,然後掉過頭走回自己的工作間——那裡等待我的,仍然是一隻老鼠。終於要出山了。因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日子裡,為了親愛的女兒,我也得趕回去——其實這也是唯一的原因。和這個煤礦、這個工作間告別,既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我終於要離開這個折磨人的地方。難受的是,這地方曾進行過我最困難最心愛的工作,使我對它無限依戀。這是告別地獄,也是告別天堂。總之,這將是一個永遠難以忘懷的地方。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車的前座上離開此地,懷裡抱著第一部已寫成的二十多萬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見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涼。記得進山時,還是滿目青綠,遍地鮮花。一切都毫無覺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沒顧得上留意大自然的變異。沒有遣憾,只有感歎。過去那段時光也許是一生中度過的最為充實的日子。現在應該算作是一個小小的凱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讓人感動眼花繚亂,到處是匆忙或悠閒的人群。矯健瀟灑的青年人,滿面紅光的中年人,自得其樂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車流,蜂窩似的噪音。最讓人眼讒的是街道兩邊店舖裡堆積的那些吃喝。平是身處城市,對於那些陳年積月的副食品並不會產生興趣,但對一個啃了許多日子冷饅頭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美味珍饈。

  無論如何,城市是人類進步的偉大標誌。久住於其間,也許讓人心煩,可一旦離開它太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懷抱。當你從荒原上長時間流浪後重返大城市,在很遠的地方望見它的輪郭,內心就會有許多溫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無論是好是壞,這裡有你的家。想著馬上就要看見親愛的女兒,兩腿都有點發軟。

  短短幾天假期(自己頒布的),興奮得不知該幹什麼。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裡瞎擠了幾趟。

  在街上的人群中無目的地行走,也算一個不常有的愛好。繁華熱鬧的街道,無論物還是人,都會給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給你許多啟示和靈感。有時候,一篇文章寫完了,題目不滿意,就到大街上去「尋找」,往往會有意外的收穫。思考問題有時也要改換一下環境。大部分時間需要安靜,有時候在嘈雜聲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應該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絕不能在一群熟人之中,因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淵,就往往難以顧及世俗的禮貌。我曾經為此得罪過不少愛面子的紳士。既是在機關,陷入寫作的苦惱時,也常常會路遇同輩、長輩忘了問候一聲,被人評為「驕傲」——上帝作證,這確實是無意間犯下的銷誤。接下來,該彌補一下所欠孩子的感情,於是,在床鋪上地板上變作一匹四肢著地的「馬」呈「狗」,讓子騎關轉圈圈爬;要麼,讓孩子騎在脖項裡,扛著她到外面遊逛。孩子要啥就給買啥——這顯然不捨教育之道,但又無法克制。

  春節過後不久,就又進入週而復始的沉重。在以後的幾年裡,我再也沒有能純粹地休息這麼長的時間。第一部初稿終於完成了。就自己來說,這可是一個歷史性的成就。望著桌上的一大摞稿紙,內心很是激動。雖然就全書的工作量來說,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兩稿),但這迄今為止所進行的最長一次遠征,現在,終於在這個地方結束了一個段落。抄寫和二稿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享受」,儘管就每天的勞動量和工作時間來說,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多。這主要是一種體力的付出,腦力相對來說壓力要小一些。寫第一稿,前面永遠是一片不可知的空白,寫完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要寫什麼。現在,一切都是有依據的,只是要集中精力使之更趨完善。第一稿不講究字寫得好壞,只要自己能辨認就行了,當時只是急迫而匆忙在記錄思想。第二稿在書寫形式上給予嚴格的注意。這是最後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詞酌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都要反覆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當最出色最具創造性的表現。每一個字落在新的稿紙上,就應該像釘子打在鐵板上。一筆一畫地寫好每一個字,慢慢寫,不慌不忙地寫,一邊寫一邊閃電似地再一次論證這個詞句是否就是唯一應該用的詞句。個別字句如果要勾掉,那麼塗抹的地方就塗抹成統一的幾何圖形,讓自己看起來順眼。一切方面對自己斤斤計較,吹毛求疵。典型的形式主義。但這裡面包含著一種精神要求。一座建築物的成功,不僅在總體上在大的方面應有創造性和想像力,其間的一磚一瓦都應一絲不苟,在任何一個微小的地方都力盡所能,而絕不能自欺欺人。偷過懶的地主,任你怎麼掩飾,相信讀者最終都會識別出來。整個抄寫工作更接近機械性勞動。每天的任務總是那麼多。中午一吃完飯就伏案抄寫。晚飯後繼續進行一直到凌晨。

  為了不受干擾,在機關院子借了一間別人擱置不用的房間。房間是老式的,據說有七八十年的歷史,冬天暖氣夏不透風,裡面呈長方形,采光很不好,白天也得開兩個燈。資料、書籍、生活用具都各就其位,固定不變,感覺完全是一個手工作業的工場。這裡在別人看來是亂七八糟,在我眼裡則是「井井有序。」抄寫到手僵硬的時候,停下來燒一杯咖啡。腦子一片空白,兩眼直直地對著牆壁,慢慢喝這杯咖啡,是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瞬間。鄰居一個小男孩不時進來搗亂一番,顧不上和他糾纏,每次拿兩塊方糖來換取幾小時的安寧。

  凌晨,從工作間出來,累得彎腰勾背,穿過一片黑暗向家屬樓走去。嘴裡不由自地發出一聲聲疲勞的歎息。有時候,立在寂靜無聲的院子裡,感動十分淒涼。想想過兩個小時天就大亮,到處一片沸騰,人們將開始新的一天,而我卻會拉起窗簾,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人的生活規律,感覺一直處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

  體力已經明顯地不支,深夜上樓的時候,手扶著攔桿,要在每一個拐角處歇一歇,才能繼續往上走。當你竭力想逃避各種干擾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無數干擾卻會自動找上門來,讓你不得安寧。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親帶故的人。他們並不忙,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找你的麻煩。你在這裡虛構別人的故事,他們在遠方的山鄉圪裡虛構你的故事。據說我的「官」熬大了,為我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吃飯對用的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專車上刻著「路遙專用」幾個字。這已經是伊麗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們誰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渾身酸疼龜縮在一個破房子裡,一天有時只湊合著吃一頓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

  於是,他們紛紛找上門來,叫你安排工作,問你要錢,讓你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我越來越失耐心,有時真想對他們歇斯底里發作一通。

  親戚,這個詞至今一提起來都讓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孫少平的口評論道:「人和人之間的友受,並不在於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係常常是庸俗;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也許這些情緒極端了一些。記得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在《歐根·奧涅金》中對此也過類似的情緒。我想有人會反對這種看法,但肯定會有人支持這種看法。姑且作為一個有爭議的題目留給讀者去評說。另一種干擾出自周圍的環境。說實話,文學圈子向來不是個好去處。這裡無風也起浪。你沒成就沒本事,別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績,有人又瞧著不順跟。你懶惰,別人鄙視;你勤奮,又遭非議;走路快,說你趾高氣揚;走路慢,說你老氣橫秋。你會不時聽有人鼓勵出成果。可一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別再想安寧。這裡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一事無成可能一生相安無事並可能種豆得瓜。在這樣一種機關,最有趣的現象之一是:孩子們最忙,晚睡早起,勤於功課;其次是太太們忙,早出晚歸,忙於上班;最不忙的就是文人先生,可以一杯清茶從早喝到晚。

  如果有企圖「成名成家」,不免會有暗潮湧動,讓你大亂方寸。由於各人對生活的理解大有差異,這些衝突就是自然現象。雖然文學圈子並非全都如此,但了不是言過其實。這些地方雖然聽不見槍炮之聲,且有許多「看不見的戰線」。毫無疑問,我國的文學體制也需要深刻的改革。這當然是後話了。

  在當時的狀況中,我無力對所有的一切做出反應。為了完成作品,即使有屎盆子扣在你頭上,也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我堅信生活將最終會對是非做出判斷。

                  31

  但最大的壓力還是來自文學形勢。我知道,我國文學正到了一個花樣翻新的高潮時刻。其變化之日新月異前所未有。文學理論仍然「大於」文學創作。許多評論文章不斷重複談論某一個短篇或中篇,觀點大同小異。

  很多人在憤憤不平地抨擊瑞典皇家科學院那幾位年邁的老人,為什麼不理會中國當代文學這些成就?

  於是,找來這些作品中的一些代表作,抽空翻了翻。的確有些很不一般的表現。但無疑和卡夫卡、喬伊斯、福克納、海明威、西蒙、塞拉、伯爾、倫茨、幸格、伯樂赫斯、馬爾克斯、略薩等西方和拉美現代派大師比較,還有相當大距離,要談不到超越。可是,必須正視我國文學發展的這個現實。作為作家,絕不能狹隘地對待各種不同的文學觀點和創作,而要認真分析,認真思考。只有看清你所處的環境,才有可能看清你自己。別人不是唯一的,你也不是唯一的。

  問題又回到了寫作前那個老地方——只能按自己的方式從事自己的工作。當然,這種巨大的壓力是相當嚴酷的。你感動你完全被拋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黑暗的落裡,似乎不僅僅是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經變成了一件入土的文物。這間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徵。只差幾張蜘蛛網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暫時把桌面完全清掃乾淨,只留下二十本稿紙放在那裡。

  靜靜地抽了一個下午紙煙,不停地喝了許多杯咖啡,然後一個人在蒼茫的暮色中來到古城牆下的環城公園。望著滿城燈火,想了許多事。過去的、現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別人的;家庭的、個人的;社會的、國家、世界的。只有這個時候,才完全離開作品,可以想想別的事了。同時想應該用一整天時間去買幾身衣服,買一點像樣的生活用品,把自己打扮一下。一年多來,一切生活都是湊合著過,邊件換洗的襯衣都沒時間去買。並不是完全輕鬆了下來。

  沒有。遠遠沒有。更嚴峻的問題就橫在面前。

  按當時的文化形勢,這部書的發表和出版是很成問題的。首選當然是因為這部書基本用所謂「傳統」的手法表現,和當時文學的文學潮流背逆;一般的刊物和出版社都對新潮作品趨之若鶩,不會對這類作品感興趣。另外,全書共三部,這才是第一部,誰知後面兩部會是什麼樣子——關於這一點,說實話,連我自己也不踏實,怎麼能讓人空信任呢?更重要的是,全書將有一百萬字,這麼龐大的數字對任何一家出版單位(尤其是雜誌)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有些雜誌和出版社已表現出迴避的態度,我完全能理解。

  大概由於我曾是《人生》的作者,還有定程度的可信任性,因此問題還算順利的解決了。我至今仍然懷著深深的警意感謝當時《花城》雜誌的副主編射望新先生和中國文聯出版公司的李金玉女士,他們用熱情而慷慨的手接過了這本書稿,使它能及時和讀者見面。第一部發表和出版後的情況在我的意料之中。文學界和批評界不可能給予更多的關注。除過當時的文學形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如前所述是因為這是全書的第一部,它不可能充分展開,更談不到巨大高潮出現。評論界保留態度是自然的。不過,當時還是有一些我國重要的批評家給予第一部很熱情中肯的評論。這裡我主要指出北京的三位,他們是蔡葵、朱寨和曾鎮南。蔡葵是我國主要研究當代長篇小說的專家,他可能在完全掌握我國長篇小說的大背景上來考慮一部作品。因此,他的意見是十分重要的。他自始至終關注這部長篇小說的創作,給了我許多鼓勵和關懷。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這些幫助對我來說是極其寶貴的。朱寨是一位很有造詣且經驗豐富的老一代文藝和批評家。從中篇小說《人生》開始,他就給予我的創作以十分深刻的理解和評價。他和蔡葵一起為《平凡的世界》開始,得到某種承認而竭盡了全力,這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另一位當時很矚目的批評家曾鎮南,對於這部書有十分透徹的理解,並對第一部寫了一篇重要的批評文章。他的分析和批評使人心服。由於幾位我國當代重要批評家的理解,使我在冷落中沒有喪失信心。當然,從總的方面看,這部書仍然被冷落的。包括一些朋友,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疑慮,我也完全能感覺來這一點。

  我是心平氣靜的。因為原來我就沒抱什麼大希望。而眼前這種狀況;也不能算失敗。最重要提,我自己心裡很清楚,對第一部的某些疑問,正是二三部我將要解決的。我不能要求別人耐心等待我的工作,但我要耐心準備解決許多問題。

  這樣,便產生了一處急迫感,急迫地想投入下面的工作。我想我能給挑剔的批評界提供一些比第一部更好的東西。

  客觀地說,儘管第一部我已費盡心機竭盡了全力,但終究是沒有經驗的產物,很多地方有遺憾,甚至是笨拙的。另外,按老托爾泰的原則,第一部我明節制的。現在看來,他雖然沒有滿足批評界的期望,但為我下面的描寫和展開帶來了巨大的好處。在我的心中,三部已是一個統一體,我已經看見了書的全貌。因此,就不能對批評界的意見過分計較,他們只是就現的第一部發表看法。

  總之,第一部的發表和出版,沒有給我帶頭什麼大歡樂,也沒有遭受巨大打擊的感覺。它只帶來更刺激,促使我以更飽滿的精神狀態投入下面的工作。

  我急迫地、但也晚縝密地開始重新檢討第二第三部的構思內容。許多原來苦心經營並十分滿意的構建被毫不猶豫地推倒。有些河流被引向了新的河床,甚至整個地改變了流向。有些素顯然成了一堆廢物,而新的空缺需要馬上補充。

  至於從《人生》開始一直到後來某些評論向我提出的一些重大責難,他們仍然沒有能說服我。由於我忙於自己的創作,沒有精力和他們「抬槓」,只能任他們去說。

  同在,我也許就一兩個主要問題可以談談自己當時的認識了。

  從《人生》以來,某些評論對我的最主要的責難是所謂「回歸土地」的問題。通常的論就是我讓(?)高加林最後又到了土地上,並且讓他手抓兩把黃土,沉痛地呻吟著喊叫著一聲「我的新人哪……」由此,便得到結論,說我讓一個叛逆者重新皈依了舊生活,說我有「戀土情結」,說我沒有割斷舊觀念的臍帶等等。首無應該弄清楚,是誰讓高加林們經歷那麼多折磨或自我折磨走了一個圓圈後不得不又回到了起點?

  是生活的歷史原因和現實原因,而不是路遙。作者只是力圖真實地記錄特定社會歷史環境中發生了什麼,根本就沒打算(也不可能)按自己的想像去解決記加林們以後應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同樣應該由不斷發展的生活來回答。作者真誠地描繪了生活,並沒有』異虛作假」,同時不神經直地表達了自己的人生認識,這一切就足夠了。高加林當時的生活出路,不僅我無法回答,恐怕政治家也未見得有高明的回答。站在今天來闊談高加林的這一問題當然容易,連街頭賣菜的大娘都知道他未必就一定要回到土地上去——何必要擺出一副事後諸葛亮的架式來鄭重「指出」。要是這樣來論證作品,除過斜幻小說家,所有的作家都屬「舊觀念」。

  另外,高加林雖然回了故鄉的土地(當時是被迫的),但我並沒有說他就應該永遠在這土地上一輩子當農民。小說到是結束了,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並沒有在小說結束時結束;而且我為此專門在最後一章標了「並非結局」幾個字。

  至於高加林最後那一聲沉痛的呼喊,那是人物在特定環境和心境下的真情流露。首先不應該談論是否應該有這一聲呼喊,而應該討論這聲呼喊是真情的流露還是偽飾的矯情。實際上,這聲喊叫混含著人物許多複雜的思想情緒,並不像某些偏執的批評家從觀念上看到的那麼簡單;其中主人公的難言之隱一般讀者即可體味。

  換一個角度說,高加林為什麼就應該有一點所謂的「戀土情結」?即便這土地給了他痛苦,但他終究是這土地養育大的,更何況這裡有愛他的人,也有他愛的人。他即使想遠走高飛而不成,為什麼就一定要詛咒土地?如果是這樣,這個人就是精神變態者,而不是一個正常人。任何一個出身於土地的人,都不可能和土地斷然決襲。我想,高加林就是真的去了聯合國,在精神上也不會和高家村一刀兩斷。

  由此,引出了另外一個話題,既如何對待土地——或者說如何對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勞動大眾的問題。

  是的,我們最終要徹底改變我國的廣大農村落後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改變落後的生活觀念和陳舊習俗,填平城鄉之間的溝塹。我們今天為之奮鬥的正是這樣一個偉大的目標。這也是全人類的目標。

  但是,不要忘記,在這一巨大的歷史進程中,我們也將付出巨大的代價,其中就包含著我們將不得不拋棄許多我們曾珍視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永恆的痛苦所在。

  人類常常是一邊戀棧著過去,一邊堅定地走向未來,永遠處在過去與未來交叉的界線上。失落和歡欣共存。尤其是人類和土地的關係,如同兒女和父母的關係。兒女終有一天可能要離開父母自己要去做父母,但相互之間在感情聯繫上卻永遠不可能完全割會,由此而論,就別想用簡單的理論和觀念來武斷地判定這種感情是「進步」的還是「落後」的。

  那麼,當歷史要求我們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時,我們對生活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別還是無情地斬斷?

  這是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的命題,也是我的命題。

  哲學的斷定是一回事,藝術的感受是另一回事。藝術家的感受中可能包含哲學家的判定,但哲學家的判定未見得能包藝術家的感受。理性與感情的衝突,也正構成的藝術永恆的主題。拉斯普京曾寫了《告別馬礁》,揭示的正是這一痛苦而富於激情的命題。我迄今為止的全部小說,也許都可以包含在這一大主題之中。《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卷六第三十章可以看作是我從一個側面專門為此而寫的一個小小的「特定」。

  我國不幸的農村問題是歷史形成的;是古老歷史和現當代歷史形成的。政治家、哲學家和經濟家都可以理性地直接面對「問題」,而作家藝術家面對的卻是其間活生生的人和人的感情世界。毫無疑問,廣大的落後農村是中國邁向未來的沉重負擔。

  但是,這個責任應由歷史承擔,而不能歸罪於生活在其間的人們。簡單地說,難道他們不願意像城裡人一樣生活得更好一些嗎?命運如果把他們降生在城市面把現在的城裡人安排到農村,事實又將會怎樣?城裡人無權指責農村人拖了他們的後腿。就我國而言,某種意義上,如果沒有廣大的農村,也不會有眼下城市的這點有限的繁榮。

  放大一點說,整個第三世界(包括中國在內)不就是全球的「農村」嗎?因此,必須達成全社會的共識:農村的問題也就是城市的問題,是我們共有的問題。

  這樣,從感情上說,廣大的「農村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們的處境和痛苦,而不是優越而痛快地只顧指責甚至嘲弄醜化他們——就像某些發達國家對待不發達國家一樣。

  作為血統的農民的兒子,正是基於以上的原因,我對中國農民的命運充滿了焦灼的關切之情。我更多地關注他們在走向新生活過程中的艱辛與痛革,而不僅僅是到達彼岸後的大歡樂。我同時認為,文學的「先進」不是因為描寫了「先進」的生活,而是對特定歷史進程中的人類活動作了準確而深刻的描繪。發達國家未必有發達的文學,而落後國家的文學未必就是落後的——拉丁美洲可以再次作證。

  我們看到,出現了一些新的概念化或理論化傾向的作品,而且博得了一些新理論「權威」的高度讚揚。某些批評已經不顧及生活實際上是怎個樣子,而是看作品是否符合自己宣揚的理論觀念。那麼,我們只能又看到了一些新的「高大全」——穿了一身牛仔服的「高大全」或披了一身道袍的「高大全」,要不就是永遠劃不好圓圈的「高大全」。

  而特定歷史和社會環境中不同人的生活到底怎樣,這正是文學應該探求的。他們類似或不同的思想、慾望、行為、心理、感情、激情、歡樂、沉淪、痛苦、局限、缺陷;他們與社會或自然環境的矛盾;與周圍其他人的矛盾;自身的矛盾;等等。我們會發現十惡不赦的壞蛋不是很多,但「完人」幾乎沒有。這就是實際生活中的人。他們不可能超越歷史、社會現實和個人的種種局限。

  正因為如此,我們前面談論的高加林們當時就只能是那樣,而不會按某些批評所要求的那樣。以後,既不是作家的原因,也不是批評家的原因,仍然是因為社會生活發展的原因,千千萬萬的高加林們還要離開土地,而且可能再不返回,但是,我敢肯定地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和土地的感情也仍然只能是惋惜地告別而不會無情地斬斷。在第二部開始寫作之前,根據新的《不可避免的》結構調整,還需要補充新的素材。首先是大學的環境,因為這一部要寫到大學生活。儘管我也有過大學生活,而且也熟悉其間的一般性情況,但要具體進入藝術描寫,就要有一個較為確定的環境,這樣會更方便一些。決定採訪西北工業大學。這所大學和孫蘭香將要上的大學性質基本一致——有關航空航天的專業性大學。如果不是時間限制,還打算隨實習的學生去四川西昌或甘肅酒泉的國家衛星發射中心去採訪。在一群男女大學生朋友的幫助下,我盡量在短時間內熟悉了這個大學的基本情況。教學,生活起居,課程安排,各種場所的方位、格局,相互間的距離,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活動全過程等等。然後和他們交流思想,涉及學習、生活、理想、戀愛以及有關他們的現實和未來的種種問題。將一切搜索到的材料統統夾在筆記本裡,其中甚至有課程表和飯菜安排表。加上原有的資料,立刻建立起一個有關大學情況的材料袋。直到我感覺能自由地描寫這裡的環境和生活時才結束了這次緊張的採訪。另一個關疼的問題是,第二部一開始就要直接撈省委書記的生活。這一級領導幹部我以前只是皮毛地接觸過,深交的人很少,或者說基本沒有。我較為熟悉的是地縣鄉鎮及農村的各級頭面人物。省委這一級領導人的一般性生活對公眾來說已有相當的「神秘」性。通常的工作和社會活動環境我可以為他們「設計」,但他們的家庭環境和生活起居我無法靠想像來解決。

  必須想辦法最少到一個這樣的人家走一走,以便在描寫他們的時候有一種感性的依據。

  省委大院警備森嚴,作為一個普通人怎麼可能去隨便「串門」?但我一定得串這次門。如果不能正面踏進家門,用「特工」方式也得進行這次「刺探」。當然,要盡量避免任何「不道德」行為。馬上開始在外圍尋找能通向這個大院的熟人關係。

  終於在文學圈裡找到了一位女士,她由於父母的關係和省委書記一家人很熟。省委書記我認識,但並不深交。

  不能正面去約見,這樣,他會把你「固定」在他的客廳裡,而你又無任何問題要他解決,根本達不到熟悉他家庭環境的目的。最後,這位女士出主意說,等省委書記一家人外出,只留保姆一人的時候,我們可以假裝找省委書記而乘機在他家裡「溜躂」一圈。好主意。於是,等這個機會一到來,我便和她「潛入」本省的「第一家庭」,開始了這次「驚險」的「深入生活」活動。

  一切都很順利。這位女士以省委書記家的熟人和常客的身份使保姆信任地領著我們「參觀」了這個家庭的角角落落,並向她詢問了這個家庭日常生活的許許多多細節。

  估計主人快要回家的時候,我們便悄悄溜了出來。心裡不由冒出了毛澤東的兩句詩: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第二部第一稿的寫作隨即開始。

  這次換了地方,到黃土高原腹地中一個十分偏僻的小縣城去工作。正是三伏天,這裡的氣候卻特別涼爽。我在縣武裝部院子裡的角落裡找了一孔很小的土窯洞,陰涼得都有點沁人肌膚,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時火爐。三伏天生火爐可算奇跡——

  但這卻是真的。工作規律在寫第一部時已經基本建立起來,許多方面習慣成了自然,不必為一些形式上的小事而大費心機。

  心理狀態異常緊張。因為我意識到,第二部對全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體力和精神都竭力讓其運轉到極限,似乎像一個貪婪而沒有人性的老闆在壓搾他的雇工,力圖擠出他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汗。從大戰略上說,任何作戰過程中的中間部分是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它是勝敗的關鍵。比如足球比賽,最艱難的爭奪也在中場。在現代足球運動中,幾乎所有的隊都把主要的力量投放在中場。如果中場部分是弱的,那麼前鋒即使有天才表演也常常抓不住致勝的機會。

  長卷小說中的一種現象是,有特別輝煌的開卷和壯麗的結束,但中間部分卻沒有達到同樣的成績,這在很大程度上會給讀者帶來難言的遺憾。我個人覺得,天才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似乎就有這種不滿足。

  不管能否達到目的,我認識到,對於《平凡的世界》來說,第二部是橋樑,但不能成為一種過渡。它更應該在正面展開盡可能寬闊的衝突,有些人物甚至在第二部就應基本完成他們的「造像」。人物關係之間和人物自身的心理衝突大規模地交織在一起,其紛繁錯綜有點「會戰」的性質。好像一個人擺開好多攤象棋,不斷調換角色和位置來下這些棋。在一片紛亂中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強的意志來進行。精心地組織「混亂」。審慎地挽結並梳理網結。在大片的刈割中細緻地「撿漏」。悉心地攔蓄後又瓷意汪洋般放脫。在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以更大的勇氣投入。在一些上下都平坦的道路上故意為自己投置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之後,經過巨大繁複勞動和精神折磨仍然能穿過去的地方,就可能取得較為滿意的成果。

  體力在迅速下降,有時候累得連頭也抬不起來。抽煙太多,胸脯隱隱作疼。眼睛發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鍛煉。方式卻過分極端,每天下午晚飯後去爬城對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路,專門尋找了一條羊腸小道。山路崎嶇,攀登相當吃力。這山被茂密叢林覆蓋,也沒有農田,大熱天不會有任何人出現在這裡。於是一到半山腰的樹叢中,就脫得赤條條只穿一件褲衩,像非洲叢林裡的土著生蕃。爬上山頂最高處的那一方平台,先抽一支煙,透過小樹林望一會兒縣城街道上蟻群般走動的人,然後做一套自編的「體操」。如果當時有人發現太陽西沉的時候,此地有個赤身裸體的傢伙做出一些張牙舞爪的動作,一定會大吃一驚。

  下山回到宿舍,用先備好的一桶涼水沖洗完身子,再開始工作。這種鍛煉方式在當時體力不支的情況下,是十分有害的,它實際上加速了體力的崩潰。如此極端鍛煉身體的方法是過去從少年毛澤東那裡受到的啟發。記得十幾歲時,就曾在暴雨雷電中一個人爬上山讓瓢潑大雨淋過自己,雷聲和閃電幾乎就在咫尺之間;也曾冒險從山頂幾乎不擇道路地狼奔豕竄衝下來,以鍛煉在危難瞬間思維和行動的敏捷與諧調,或者說選擇生存的本領。沒想到十幾年後竟然又作了這樣一次類似的「少年狂」。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為飽滿的狀態下完成的。這是一次消耗戰。尤其對體力來說,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庫存」。自我感覺要比第一部好。這是一個很大的安慰。這時候,才感到踏入了創作生涯的一個新階段。《人生》對自己的籠罩真正散淡下來,似乎已是一個遙遠的事件。

  身體的變化是十分明顯的。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蒼老了許多。走路的速度力不從心;飯量也減少了不少。右邊的眼睛仍然在發炎,難受得令人發狂。醫生認為是思維長期集中焦慮而造成的,建議我停止工作和閱讀。無法接受這個忠告。

  倏忽間明白,所謂的「青年時代」就在這瞬間不知不覺地永遠結束了。想起了葉賽寧傷感的詩句:「不惋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色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突然接到中國作家協會的通知,讓我三四月間出訪西德。這期間正是我準備休整的空檔時間,因此很樂意進行這個別緻的活動。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國內,因此有許多個人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穿西裝等等。

  四德的訪問使我大開眼界,感覺似乎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的生活。思維的許多疆界被打破了,二十多天裡,幾乎跑了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並且穿過冷戰時期東西的界標「柏林牆」到東柏林去玩了一天。

  作為一個有獨立人生觀的人,我對所看到的一切都並不驚訝。我竭力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尋找與我熟悉的那個世界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尤其是人性方面。

  一切都是這樣好,這樣舒適愜意。但我想念中國,想念黃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個貧困世界裡的人們。即使世界上有許多天堂,我也願在中國當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在異邦公園般美麗的國土上,我仍在思考我的遙遠的平凡世界裡的那些衣衫襤褸的人物,甚至好笑地想像,如果讓孫玉亭或王滿銀走在漢堡的大街上會是一種什麼狀態?

  二十多天的訪問已足夠了。我急迫地想回去進行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其心情就像外出的婦女聽見了自己吃奶孩子的啼哭聲。是的,沒有什麼比我的工作更重要。

  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我在慕尼黑奧林匹克體育中心觀看了一場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賽。我曾熱愛的球星魯梅尼格(他當時效力拜仁慕尼黑隊)也上了場,並且給對手紐倫堡隊的大門送進去第一個球。在法蘭克福一下飛機,我就向德方陪同人員提出看一場足球賽,他們熱情周到地滿足了我的這個願望。至今想起這場球賽都使我激動不已。在一切體育運動中,我只對高水平的足球比賽心醉神迷。它是人類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體現。它是詩,是哲學,是一種人生與命運的搏擊。訪問結束,從北京一下飛機,聽見滿街嘈嘮的中國話,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旋轉。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卻更愛貧窮的中國。原來打算從北京直接坐飛機到延安,而且想直接走到某個山村的土窯洞裡,以體驗一下從「天堂」突然降落到「地獄」的感受,但因西安家中有事,這點「羅曼諦克」的想法未能實現。又回到了機關院內那間黑暗的「牢房」,開始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為了得到一些自然光線,一整天都大開著門。

  激奮與淒苦交織在一起。

  對待息的工作,不僅嚴肅,而且苛求。一種深遠的動力來自對往事的回憶與檢討。時不時想起青少年時期那些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些盲目狂熱情緒支配下的荒唐行為,那些迷離失落的傷感和對未來的涉茫無知。一切都似乎並不遙遠,就發生在昨天。而眼下卻能充滿責任感與使命感,從事一種與千百萬人有關係的工作,這是多麼值得慶幸。因此,必須緊張地抓住生命黃金段落中的一分一秒,而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現在我已全然明白,像我這樣出身卑微的人,在人生之旅中,如果走錯一步或錯過一次機會,就可能一錢不值地被黃土埋蓋;要麼,就可能在瞬息萬變的社會浪潮中成為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生活拯救了我,就要知恩而報,不辜負它的厚愛。要格外珍視自己的工作和勞動。你一無所有走到今天,為了生活慷概的饋贈,即使在努力中隨時倒下也義無反顧。你沒有繼承誰的罈罈罐罐,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勞動所獲。應該為此而欣慰。

  為了這所有的一切,每一天走向那個黑暗可怕的「作坊」,都應保持不可變更的狀態:莊嚴的時刻就在今天。

  我的難言的淒苦在於基本放棄了常人的生活。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不能陪孩子去公園,連聽一段音樂的時間都被剝奪了,更不要說上劇院或電影院。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機關院子裡空無一人,在這昏暗的房間裡像被拋棄了似的龜縮在桌前,毫無意識之中,眼睛就不由潮濕起來。

  除過勞累,仍然存在一個飢餓問題。沒想到在煤礦沒啥可吃,回到城裡工作還是沒啥可吃。不是城裡沒有吃的——

  吃的到處都是。主要是沒有時間正點吃飯。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而且常常拖在晚上十點鐘左右(再遲一點夜市就關閉了)。

  在西安當年大差市那一大片夜市上,許多賣吃喝的小攤販都認識我。我不止一次吃遍幾乎所有能吃的小攤子,只是人們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想,從外貌上和那種狼吞虎嚥的吃相,他們大概會判斷我是蹬三輪車的師傅。吃這些飯花錢不少,但絕不是一種享受。尤其是衛生,那簡直不能提說,每次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趕緊吞嚥完。時至今日,我從很遠的地方看見夜市,就想嘔吐。

  有時候,因為順利或者困難,不知不覺就到了夜間十二點鐘。夜市去不成了,又無處尋覓吃的東西,只好硬著頭皮到沒有入睡的同事家裡要兩個冷饃一根大蔥,湊合著算吃了一頓飯,其狼狽如同我書中流落失魄的王滿銀。

  順便說一說,我吃飯從不講究,飲食習慣和一個農民差不多。我喜歡吃故鄉農村的家常便飯,一聽見吃宴會就感到是一種負擔,那些山珍海味如同嚼蠟,還得陪眾人浪費很長時間。對我來說,最好能在半小時以內吃完一頓飯。有時不得不陪外賓和外地客人上宴會,回來後總得設搞點饃或麵條才能填飽肚子。但我也有一些「洋愛好」,比如喝咖啡就是一例,消費觀念是順其自然,完全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從不刻意計算攀比。可以用一百元錢買,一條高級香煙供「關鍵」的幾天抽,也可以用五十元錢買一件仿羊皮夾克穿幾個冬天——當然,從沒有人相信我身上的皮夾克會是假的。

  第二部完全結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體狀況不是一般地失去彈性,而是彈簧整個地被扯斷。

  其實在最後的階段,我已經力不從心,抄改稿子時,像個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著身子勉強用筆在寫。幾乎不是用體力工作,而純粹靠一種精神力量在苟延殘喘。

  稿子完成的當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只有腿、膝蓋還稍微有點力量,於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終於完全倒下了。身體軟弱得像一攤泥。最痛苦的是每吸進一口氣都特別艱難,要動員身體全部殘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著了。有時去門房取報或在院子曬太陽就鼾聲如雷地睡了過去。坐在沙發上一邊喝水一邊打盹,臉被水杯碰開一道血口子。我不知自己患了什麼病。其實,後來我才知道,如果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一直在火車站扛麻貸,誰都可能得這種病。這是無節制的拚命工作所導致的自然結果。

  開始求醫看病。中醫認為是「虛」,聽起來很有道理。虛症要補。於是,人參、蛤蚧、黃□等等名貴補藥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氣溫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熱得像火爐一般,但我還要在工作間插起電爐子熬中藥。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樣。工作間立刻變成了病房。幾天前,這裡還是一片緊張的工作氣氛,現在,一個人汗流浹背默守在電爐旁為自己熬中藥。病,熱,時不時有失去知覺的徵候。

  幾十副藥吃下去,非但不頂事,結果喉嚨腫得連水也嚥不下去。胸腔裡憋了無數的痰卻連一絲也吐不出來。一天二十四小時痛苦得無法入睡,既吸不進去氣,又吐不出來痰,有時折磨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而無一點辦法。

  內心產生了某種驚慌。根據過去的經驗,我對極度身體疲勞總是掉以輕心。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每寫完一個較長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不過,徹底休息一段時間也就恢復了。原想這次也一樣,一兩個月以後,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現在看來,情況相當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醫生的身上。過很少去醫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藥,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現在不敢再耍二桿子,全神貫注地熬藥、吃藥,就像全神貫寫作一樣。

  過去重視醫藥,現在卻對醫藥產生了一種迷信,不管頂事不頂事,喝下去一碗湯藥,心裡就得到一種安慰;然後閉目楊象吃進去的藥在體內怎樣開始和疾病搏鬥。

  但是,藥越吃病越重。

  一個更大的疑惑佔據了心間: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嚴肅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見,死亡的陰影正從天邊鋪過。我懷著無限驚訝凝視著這一片陰雲。我從未意識到生命在這種時候就可能結束。

  迄今為止,我已經有過幾次死亡的體驗,但那卻是在十分早遠的年間,基本像一個恍恍的夢境一般被蓬勃成長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最早的兩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歲左右,我發高燒現在看來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輕而無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醫生,而叫來鄰村一個「著名」的巫婆。在那個年齡,我不可能對整個事件留下完整的記憶。我只記得曾有一隻由光線構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在我們家土窯洞的牆壁上跑來跑去;後來便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只感到向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跌落。令人驚奇的是,當時就想到這裡去死——我肯定這樣想過,並且理解了什麼是死。但是,後來我又奇跡般活了,不久就將一切忘得一乾二淨。這件事唯一的後果就是那個巫婆更加「著名」了,並且成了我的「保鎖」人——類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開始了農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我們那地方最缺柴饒,因此我的主要作業就是上山砍柴,並且小小年紀就出手不凡(後來我成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為母親在院子裡積壘下小小一垛柴禾。母親捨不得燒掉這些柴,將它像工藝品一樣細心地碼在院畔的顯眼處,逢人總要指著柴垛誇耀半天,當然也會得到觀賞者的稱讚。我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離村五里路的大山裡去逞了一回能。結果,由於這種年齡還不能在複雜陡峭的地形中完滿地平衡身體的重心,就從山頂的一個懸崖上滑脫,向深溝裡跌了下去。我記得跌落的過程相當漫長,說明很有一些高度,並且感到身體翻滾時像飛動的車輪般急速。這期間,我唯一來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結果,又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我恰好跌落在一個草窩裡,而兩面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山水窖。

  後來的一次「死亡」其實不過是青春期的一次遊戲罷了。那時,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時茫然加上失戀,就準備在家鄉的一個水潭中跳水自殺。結果在月光下走到水邊的時候,不僅沒有跳下去,反而在內心喚起了一種對生活更加深沉的愛戀。最後輕鬆地折轉身,索性摸到一個老光棍的瓜地裡,偷著吃了好幾個甜瓜。想不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卻真正地面對這件事了。

  死亡!當它真正君臨人頭頂的時候,人才會非常逼近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變成哲學家和詩人——詩人在傷感地吟唱生命的戀歌,哲學家卻理智地說,這是自然法則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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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對命運的無情只有悲傷和感歎。

  是的,這是命運。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裡,我坐在門房老頭的那把破椅子裡,為吸進去每一口氣而拚命掙扎,動不動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樣吊著骯髒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著我,並且正確地指出,寫作是絕不能拚命的。而生人聽說這就是路遙,不免為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這個樣子?作家往往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並不瀟灑的職業。它熬費人的心血,使人累得東倒西歪,甚至像個白癡。

  痛苦。不僅是肉體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產生了一種宿命的感覺——我說過,我絕非聖人。

  這種宿舍的感覺也不是憑空而生——這是有一定「依據」的。我曾悲哀地想過,在中國,企圖完全長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偉大的曹雪芹不用說,我的前輩和導師柳青也是如此。記得臨終之前,這位堅強的人曾央求醫生延緩他的生命,讓他完成《創業史》。

  造成中國作家的這種不幸的命運,有屬於自身的。更多地是由種種環境和社會的原因所致。試想,如果沒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擱,柳青肯定能完成《創業史》的全部創作。在一個沒有成熟和穩定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文學藝術家還是科學家,在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必須爭分奪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為隨時都可能風雲驟起,把你衝擊得連自己也找不見自己。等這陣風雲平息,你已經喪失了人生良機,只能抱恨終生或飲恨九泉了。此話難道是危言聳聽?我們的歷史可以無數次作證,老實說,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緊迫地投身於這個工作,心裡正百擔心某種突如其來的變異,常常有一種不可預測的驚恐,生怕重蹈先輩們的覆轍。因此,在奔向目標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個心態似乎是要趕在某咱風暴到來之前將船駛向彼岸。

  沒有想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得不停止前進。本來,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體並不存在。現在,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這的確是命運。人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說行,什麼都行;說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無法抗拒命運裁決的——也可以解釋為無法抗拒自然規律的制約。但是,多麼不甘心!我甚至已經望見了我要到達的那個目的地。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麼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裡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醫院。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有名,為什麼不去那裡?這裡三伏天熱就能把人熱死,到陝北最起碼要涼爽一些。到那裡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裡——這是最好的歸宿。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西安,向故鄉沙漠裡的榆林城走去。

  幾年來,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資料、稿件、書籍和各種寫作用具都從身上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負擔卻無比沉重。

  故鄉,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親。你的一切都讓人感到親切和踏實,內心不由泛起一縷希望的光芒。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會感到走投無路。故鄉,多麼好,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故鄉是不可思議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賽人,也總是把他們的營地視為故鄉。在這個創造了你生命的地方,會包容你的一切不幸與苦難。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鄉的土地溶為一體,也是人最後一個夙願。

  黃沙包圍的榆林城令人溫暖地接納了奄奄一息的我。無數關懷的鄉音圍攏過來,無數據熱心腸的人在為我的病而四處奔跑。當時的地委書記霍世仁和行署專員李煥政親自出面為我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帶到著名老中醫張鵬舉先生面前。

  張老當時已七十高齡,是省政協委員,在本省中醫界很有名氣。老人開始細心地詢問我的感覺和先前的治療情況,然後號脈,觀舌。他笑了笑,指著對面的鏡子說:「你去看看你的舌頭。」

  我面對鏡子張開嘴巴,不由大驚失色,我看見自己的舌頭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這是亞熱所致。」張老說,「先解決這問題,然後再調理整個身體。你身體體質很好,不宜大補,再說,天又這麼熱,不能迷信補藥。俗話說,人參吃死人無罪,黃連治好病無功。」

  學問精深,佩服至極。又一次體公,任何行業都有水平紅以上的大師。眼前這位老人歷經一生磨練,在他的行道無疑已達到了郵神入化的境界。

  我從張老的神態上判斷他有能力診治我的病。於是,希望大增。張老很自信地開了藥方子。我拿過來一看,又是一驚。藥方上只有兩味藥:生地五十克,硼砂零點五克,總共才兩毛幾分錢藥費。但是,光這個不同凡響的藥方就使我相信終於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藥下肚,帶綠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來了。我興奮利潤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將一口痰吐在馬路邊一根水泥電桿上,三天以後還專門去視察了那堆髒物,後來,我竟然把這個如此不雅觀看細節用在了小說中原西縣倒霉的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身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

  第一個疸解決後,張老開始調理我的整個身體,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嚥了他的一百多副湯藥和一百多副丸藥,身體開始漸漸有所復元。《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後,我突然聽說張鵬舉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裡停下筆久久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來感謝他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我。

  現在,我再次祝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身體稍有復元的時候,我的心潮又開始澎湃起來。

  問題極自然地出現在面前:是繼續休息還是接著再寫?

  按我當時的情況,起碼還應該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勸我養好身體再說,我知道,朋友們和親人們都出於真誠地關懷我。才這樣勸我的。但是,我難以接受這麼漫長的平靜生活。

  我的整個用血汗構造的建築在等待最後的「封頂」。

  我已經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現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這三分之一意味著整個工作的完全一體。我付出如此的代價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完成這個作品嗎?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仍然很差,它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第三部無疑是全書的高潮,並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結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須以最飽滿最激昂的精神狀態完全投入,而我現在稍一激動,氣就又吸不進去了。

  是否應該聽從勸阻,休息一年再說?

  不行。這種情緒上的大割裂對長卷作品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那麼,還是應該接著拚命?

  自我分裂。這種情況時常會出現,不過眼下更為突出罷了。堅持要干的我開始說服猶豫不決的我——不是說服,實際上是「教導」。在這種獨立性很強的工作中,你會遇以許多軟弱動搖甚至企圖「背叛」自己的時刻。沒有人給你做「思想工作」,你干與不干幹好干壞都與別人毫不相干。這時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個「我」來教導這一個「我」。

  我當時是這樣「教導」我的:你應該看到,這也許真正才是命運的安裝,讓你有機會完成這部書。一來,你想你已經完蛋了。但是,你現在終於又緩過來了一口氣。如果不抓住命運所賜予的這個機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轍。這就是真正的悲劇,永遠的悲劇。是的,身體確實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應顧及這一點。說穿了,這是在死亡與完成這部作品之間到底選擇什麼的問題——這才是實質所在。當然,兩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但在當前,只能在這二者之間選擇。

  面對那個如此雄辯的「我」,猶豫不決的「我」顯得理屈詞窮。「哈姆雷特現象」開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兩個分裂的自我漸漸趨向於統一,開始重新面對唯一的問題了,那就是必須接著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動起來。

  這將是一次帶著腳鐐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蒼賜福於我,讓我能最後衝過終點,那麼永遠倒下不再起來,也可以安然閉目了。

  這樣決定之後,心情反而變得異常寧靜。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成熟的表現。對此感到滿意。是的,這個舉動其實又是很自然的,儘管這是一次近距離的生命冒險。

  險下來便開始考慮有關第三部寫作的種種細節的問題,尤其是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給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懷著十分溫柔的心情想到要體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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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榆林地方行政長官的關懷下,我開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賓館寫第三部的初稿。就當時的身體狀況,沒有這個條件,要順利地完成最後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這裡每天能洗個熱水澡,吃得也不錯。行署專員李煥親自到廚房去為我安排了伙食,後來結算房費時,他也讓我事辦給了很大的照顧。更重要的是,我在這裡一邊寫作,一邊還可以看病吃藥。

  我自己也開始增加了一點室內鍛煉,讓朋友找了一副啞鈴,又買了一副擴胸器,在凌晨睡覺前,先做一套自編的啞鈴操,再拉幾十下擴胸器。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項雷打不動的機械性活動——在寫作過程中,極容易建立起來一種日耳曼式的生活。由於前兩部的創作,寫第三部時,已經感到了某種「經驗」,而且到了全書的高潮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後目標時刻,因此情緒格外高昂,進入似乎也很順利。

  只是一旦過分激動,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不時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每天傍晚抬起頭來,總會如期地看見窗外又紅又大的落日在遠方沙漠中下沉。這是一天中最後的輝煌,給人留下了特別美好的印象。時令已進入初冬,廣闊的噪聲爾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蒼蒼。殘破的古長城線像一條冬眠的蛇蜿蜒伏臥在無邊的黃沙之中。大自然雄偉壯麗的景像往往會在無形中化作某種胸臆,使人能以更廣闊的視角來審閱自己所構建的藝術天地。在有些時候,環境會給寫作帶來重大影響。

  再一次充滿了對沙漠的感激之情。這部書的寫作當初就是在此間的沙漠裡下的決心,沒想到最後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懷中來完成。晚飯後,有時去城外的榆溪河邊散步。

  沿著河邊樹林間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靜而舒坦。四周圍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的啁啾,只有純淨的流水發出朗朗的聲響。想到自己現在仍然能投入心愛的工作,並且已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目標,眼裡忍不住旋轉起淚水。這是誰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來,從一開始投入這部書到現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著真誠而純淨的心靈,就像在初戀一樣。尤其是經歷身體危機後重新開始工作,根本不再考慮這部書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義上,這已經不純粹是在完成一部書,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復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過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裡曬曬太陽。

  幾年來久居室內,很少觸陽光,看到陽光就抑制不住激動,經常想像沐浴在它溫暖光芒中的快樂。

  但是,這簡直是一種奢望。陽光最好的時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緊張最關鍵的時候,根本不敢去實現這個夢想。連半個小時也不敢——陽光會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種必要的繃緊頃刻間冰消雪化。只好帶著可親而不近的深深遺憾,無限眷戀地瞥一眼外面金黃燦爛的陽光,然後在心靈中抹掉它,繼續埋下頭來,全神貫注投入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當我踏進陽光之中,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快樂。啊,陽光!我願意經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來臨了。

  此時,我仍然蟄居在榆林賓館的房間裡天昏地暗地寫作。對於工作來說,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沒有兩樣。

  但這畢竟是元旦。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這是一個重要的節日。

  整個賓館樓空寂如古剎,再沒有任何一個客人了。服務員們也回家去過節,只在廚房和門廳留了幾個值班人員。

  一種無言的難受湧上心間。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愛的女兒。在這應該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裡,作為父親而不能在孩子的身邊,感到深深地內疚。

  在一片寂靜中,呆呆地望著桌面材料堆裡立著的兩張女兒的照片,淚水不由在眼眶裡旋轉,嘴裡在喃喃地對她說著話,乞求她的諒解。是的,孩子,我深深地愛你,這肯定勝過愛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拚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為了你。我要讓你為自己的父親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裡,也很少能有機會和你交談或遊戲。你醒著的時間,我睡著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時候,你又睡著了。不過,你也許許並不知道,我在深廢裡,常常會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著你的小臉,並無數次輕輕地吻過你的腳丫子。現在,對你來說是無比歡欣的節日裡,我卻遠離你,感到非常傷心。不過,你長大後或許會明白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沒有辦法,爸爸不得不承擔起某種不能逃避的責任,這也的確是為了給你更深沉的愛……對於孩子的相信是經常性的,而不僅僅因為今天是元旦。在這些漫長的外出奔波的年月裡,我隨身經常帶著兩張女兒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擺佈工作間的各種材料之前,先要把這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即使停筆間隙的一兩分鐘內,我也會把目光落在這兩張照片上。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兩張。一張她站在椅子上快樂而靦腆地笑著,懷裡抱著她的洋娃娃。一張是在乾陵的地攤上拍攝的,我抱著她,騎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大駱駝上。遠處傳來模糊的爆竹聲。我用手掌揩去滿臉淚水,開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筆。我感到血在全身湧動,感到了一種人生的悲壯。我要用最嚴肅的態度進行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結的樂章,獻給遠方親愛的女兒。

  按照預先的計劃,我無論如何要在春節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這樣,我才能以較完滿的心情回去過節——春節是一定要在家裡過的。因此,整個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斷,必須完成每天確定的工作量。有時候,某一天會出現嚴重地不能通過的困難,只好拉長工作時間,睡眠就要少幾個小時。睡眠一少,就意味著抽煙要增多,口腔胸腔難受異常。由於這是實質上的最後衝刺,精神高度緊張,完全處於燃燒狀態,大有「勝敗畢此一役」之感。隨著初稿的臨近尾聲,內心在不斷祈告上蒼不要讓身體猝然間倒下。只要多寫一章,就會少一份遺憾。

  春節前一個星期,身體幾乎在虛脫的狀況下,終於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興奮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這意味著,即使現在倒下不再起來,這部書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們所關心的書中的第一個人物的命運,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許有人還會像《人生》一樣認為我「沒有完成」,但對我來說,也正如《人生》一樣,作品從大的方面說已經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樣去寫「續集」,那已經完全與我的作品無關了。帶著這關鍵性的收穫,匆匆離開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歸。萬分慶幸的是,我能趕上和女兒一塊過春節了。這將會是一個充實的春節。一路上,我貪婪地濟覽著隆冬中的陝北大地。我對冬一的陝北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視野中看不見一點綠色。無邊的山巒全都赤身神裸體,如巨大無比的黃銅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堅冰封凍,背陰的坡地上積著白皚皚的雪。博大、蒼涼,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世界。身處其間,你的世界觀就決然不會像大城市沙龍裡那樣狹小或抽像;你覺得你能和整個宇宙對話。在返回西安的路上,我就決定,過完春節,稍加休整,趁身體還能撐架住某種重負,趕快趁熱打鐵,立刻投入第二稿的工作——這是真正的最後的工作。

  春節過後不久,機關院子那間夏天的病房很快又恢復為工作間。這次的抄改更加認真,竭盡全力以使自己在一切方面感到滿意。感覺不是在稿紙上寫字,而是用刀子在木塊上搞雕刻。現在,實現了一個渴望已久的心願,每天可以擠出半小時在外面曬曬太陽了。每當我坐在門外面那根廢棄的舊木料上,簡直就像要升天一般快活。靜靜地抽一支煙,想一想有關這本書的某些技術問題,或者反覆推敲書前面的那句獻辭。

  春天已經漸漸地來臨了,樹上又一次綴滿了綠色的葉片;牆角那邊,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

  我心中的春天也將來臨。在接近六年的時光中,我一直處在漫長而無期的苦役中。就像一個判了徒刑的囚犯,我在激動地走向刑滿釋放的那一天。

  其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已經開始連播《平凡的世界》。這是一次打破常規的播出——因為全書還沒有最後完成,他們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決定開始播出全書。

  這種非同尋常的信任,使我不能有任何一點怠懈。每天中午,當我從桌面的那架破收音機上聽到中央台李野墨用厚重自然的語調播送我的作品時,在激動中會猛然感到脊背上被狠狠抽了一鞭。我會趕緊鼓足力氣投入工作。我意識到,千百萬聽眾並不知道這部書的第三部分還在我的手中沒有最後完成,如果稍有差錯,不能接上茬面被迫中斷播出,這將是整個國家的笑話。當作品的抄改工作進入最後部分時,我突然想將這最後的工作放在陝北甘泉縣去完成。這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在那裡,我曾寫出過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的一塊「風水寶地」。而更多地是出於一種人生的紀念,此刻我要回到那個親切的小縣城去。

  一旦產生這種熱望,機關院子裡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我遠行。

  於是,一天之內就趕到了甘泉。

  一下車,就在房間擺佈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著就投入工作——從工作的角度看,似乎中間沒有這幾百里路的遷涉,只是從一張桌子挪在了另一張桌子上。

  一切如同想像得那麼順利。每天晚飯後,就像當年寫《人生》時那樣,抓緊時間到洛河邊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禮似地匆匆繞行而過。地裡的玉米苗初來時還很小,我一天天在看著它們長大。從《人生》的寫作到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走過了這條小路。這是一塊永遠不會忘記的土地,一條永遠留在心間的小路。以後我每次北上路過甘泉,總過車窗深情地望這個地方,胸口不由一陣陣發熱。一九九一年秋天我路過此地時,發現新修的鐵路線正好從這塊川地上通過,原來的景像已不復存在。在無限的惆悵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種欣慰。是的,生活在飛速地前進,然而我們仍像先前所說,對於過曾給過我們強烈而美好印象的一切,只有忱惜地告別,而不會無情地斬斷。根據要求,我必須最晚在六月一日將第三部完成稿送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這樣,他們才能來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於中斷。另外,準備發表第三部的大型雜誌《黃河》也已推遲發稿二十天在等這部稿了,主編珊泉先生已給甘泉接連發來兩封催稿的電報。時間已進入讀秒階段。精神的高度緊張使得腿不斷抽筋。晚上的幾小時睡眠常常會被驚醒幾次。

  通過六年不間斷的奔跑,現在我已真切地看到了終點的那條橫線。接下來雖然只有幾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關。

  撞線的時刻終於來臨了。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記住的許多日子都沒能記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這個日子我卻一直沒能忘記——我正是在這一天最後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創作。

  儘管我想平靜地結束這一天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日子。五月的陽光已經有了熱力,大地早已解凍,天高遠面碧藍,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和鮮花的氣息。延安的幾位朋友通過我弟弟天樂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後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趕到了甘泉縣招待所。不過,他們還不準備打擾我,要等待我從那間工作室走出來才和我分享快樂。甘泉縣的幾位領導也是我的朋友。人們已張羅著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後晚上一塊聚一聚,因為按計劃,我當天晚上就要趕到延安,然後從吳堡過黃河,先在太原將複印稿交《黃河》,再直接去北京給中央台交稿。只有這樣,我才能趕上六月一日這個期限——如果返回西安再起程就可能趕不上了。當我弟弟和朋友們已經張羅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按「慣例」在睡覺。因為是最後一天,必須盡可能精神飽滿。

  起床後,我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坐在寫字檯旁靜靜地看著桌面上的最後十來頁初稿。一切所經歷的有關這部書的往事歷歷在目,但似乎又相當遙遠。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在緊張無比的進取中,當我們專心致志往前趕路的時候,往往不會過多留心身後及兩旁的一切;我們只是盯著前面那個唯一的目標。而當我們要接近或到達這個目標時,我們才不由回頭看一眼自己所走過的旅程。

  這是一次漫長的人生孤旅。因此,曾喪失和犧牲了多少應該擁有的生活,最寶貴的青春已經一去不返。當然,可以為收穫的某些果實而自慰,但也會為不再盛開的花朵而深深地悲傷。生活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為某種選定的目標而獻身,就應該是永遠不悔的犧牲。

  無論如何,能走到這一天就是幸福。

  再一次想起了父親,想起了父親和莊稼人的勞動,從早到晚,從春天冬,從生到死,第一次將種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顆糧食收回,都是一絲不苟,無怨無悔,兢兢業業,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實的勞動完成自己的生命過程。

  我在稿紙上的勞動和父親在土地上的勞動本質上是一致的。由此,這勞動就是平凡的勞動,而不應該有什麼了不起的感覺;由此,你寫平凡的世界,你也就是這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員,而不是高人一等;由此,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而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由此,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樣,開始你今天的工作吧!

  一開始寫字手就抖得像篩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實際上是徒勞的。為了不讓淚水打濕稿紙,將臉邁向桌面的空檔。百感交集。想起幾年前那個艱難的開頭。

  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結束。

  毫無疑問,這是一生中的一個重大時刻。

  心臟在驟烈搏動,有一種隨時昏暈過去的感覺。圓珠筆捏在手中像一根鐵棍一般沉重,而身體卻像要飄浮起來。

  時間在飛速地滑過,紙上的字卻越寫越慢,越寫越吃力。這十多頁稿紅簡直成了不可逾越的雄關險隘。

  過分的激動終於使寫字的右手整個痙攣了,五個手指頭像雞爪子一樣張開而握不攏。筆掉在了稿紙上。

  焦急萬分,滿頭大汗,渾身大汗。我知道,此刻朋友們正圍坐在酒桌前等待著我。這是從未體驗過的危機——由快樂而產生的危機。智力還沒有全部喪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進臉盆,隨即從床上拉了兩條枕巾放進去,然後用「雞爪子」手抓住熱毛巾在燙水裡整整泡了一刻鐘,這該死的手才漸漸恢復了常態。

  立刻抓住筆。飛快地往下寫。

  在接近通常吃晚飯的那個時分,終於為全書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幾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原因,我從桌前站起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圓珠筆從窗戶裡擁了出去。我來到衛生間用熱水洗了洗臉。幾年來,我第一次認真地在鏡子裡看了看自己。我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兩鬢竟然有了那麼多的白髮,整個臉蒼老得像個老人,皺紋橫七豎八,而且憔翠不堪。我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索性用腳把衛生間的門踢住,出聲地哭起來,我向另一個我表達無限的傷心、委屈和兒童一樣的軟弱。而那個父親一樣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並引導我走出衛生間。

  我細心徹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裝進了遠行的箱子裡,唯獨留下那十本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到能出席宴會的程度。在這一刻裡,我什麼也沒有想,只記起了傑出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幾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這也正是此刻我想說的話。從最早萌發寫《平凡的世界》到現在已經快接近十年。而寫完這部書到現在已快接近四年了。現在重新回到那些歲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正是懷著一種對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寫了上面的一些文字。

  無疑,這裡所記錄的一切和《平凡的世界》一樣。對我來說,都已經成了歷史。一切都是當時的經歷和認識。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社會生活以及藝術的變化發展,我的認識也在變化和發展。許多過去我所倚重的東西現在也許已不在我思考的主流之中;而一些我曾經視或者未觸及的問題卻上升到秩要的位置。一個人要是停留在自己的歷史中而不再前行,那是極為可悲的。但是,自己的歷史同樣應該總結——只有嚴肅地總結過去,才有可能更好地走向未來。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有必要把這一段經歷大約地記錄下來。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另一個原因是,許多報刊根據道聽途說的材料為我的這段經歷編排了一些不真實的「故事」,我不得不親自出面說一說自己。

  可以說,這些文字肯定未能全部記錄我在寫作這部書時的生活經歷、思想經歷和感情經歷。和書中內容平行漫流的曾是無數的洪流。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儲蓄在記憶裡;尤其是一些稍縱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許多無名的感情溪流更是無法留存——而那些東西才可能是真正有光彩的。不過,我總算把這段經歷的一個大的流程用這散漫的筆調寫在了這裡。我不企望別人對這些文字產生興趣,只是完成了我的一個小小的心願而已。一九九一年三月,當《平凡的世界》獲中國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以往漫長而艱難的年月裡,我的全部心思都是考慮怎樣寫完這部書,而不敢奢望它會受到什麼寵愛。我已進入「不惑」之年;我深知道任何榮譽並不能完全證明真正的成功。這一切只不過促使我再一次嚴肅地審視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是的,我剛跨過四十歲,從人生的歷程來看,生命還可以說處在「正午」時光,完全應該重新喚起青春的激情,再一次投入到這莊嚴的勞動之中。

  那麼,早晨依然從中午開始。

  1991年初冬—1992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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