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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延河》編輯部問


  問:你在自己的作品中創造過許多藝術形象,你能向讀者真實地描述一下你自己嗎?
  答:自己很難描述自己。其實,我在我的作品中已經自覺和不自覺地袒露過自己。從一切方面說,我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和大多數人一樣對生活抱有最實際的想法,並且根據自己的條件發揮自己的長處,爭聚獲得某種成功——對我來說,這往往得通過一連串的失敗才能達到。從來都輕視機遇,而把一切希望建立在自己切實的努力之上。只有誠實地勞動,才可能收穫,這是我的生活信務。當然,在生活歷程中,也還和常人一樣犯各種錯誤。
  我的最大愛好是一個人苦思冥想。思考的問題和事物廣泛而龐雜。當然不都是文學問題。內心越是活躍和激烈,外表卻越是平板和慵懶。相反,外表活躍的時候,內心卻在處於一種相對鬆弛的狀態。思考激烈的時候,路遇熟人,往往忘了禮貌性地打一聲招呼,為此總給別人得出驕傲的印象。加之眼睛近視,平時又不愛戴眼鏡,經常遭朋友們抱怨,說在街上和他們擦身而過竟然視而不見。有時候為避免失禮,行進中如覺有迎面走來,不管是否熟人,臉上慌忙先做出笑容可掬狀。我喜歡生活和藝術中一切宏大的東西,如史詩性著作,交響樂,主題深邃的油畫,大型雕塑,粗獷的大自然景象,未加修葺的古代建築和觀看場面狂熱的足球比賽等。生活習慣隨便,幾乎到了某種散漫的程度。吸煙無節制,已經到了一種不可收拾的地步。晚上讀書常引起失眠症,但治療失眠症還靠讀書,一直讀到書從手中自動失落為止。
  還是開頭那句話,自己很難描述自己,正如攝影師給別人照相時,很少顧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別人來描畫。
  問:你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準備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畢業,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喪失了繼續學習的機會,以後的歲月是在動亂之中度過的。在這些年月裡,學習理工科是沒有條件的。但文學書籍還總能找到一些,於是捉住就讀,這樣便產生了愛好。要在一種事業中取得某些進展,首先得愛好這種事業,這可能是一個起碼的要求。但這還不夠,要搞出點名堂,需要扎扎實實地去努力。首先應該明瞭,在自己所從事的這一項事業中,前人已經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這就要求大量地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著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讀文學作品,在文學史的指導下閱讀是一個好的方法。因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寫的書都讀完,實際上也沒有必要。根據文學史所提供的線索,你就會讀到中外歷代一些最著名的經典著作。這些著作的總和代表了整個人類歷史文化的面貌和水平,有了這個瞭解,你就再不會犯狂妄的毛病。對於初學寫作的人來說,最容易犯這個病,而這個病往往會斷送你在文學事業上的前程。當然,讀這些經典著作,不僅僅是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給我們帶來無窮無盡的營養。任何時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人的乳汁,才能使自己成熟並把自己的乳汁再留給後人。另外,應積極地投身於火熱的社會生活中去,尋找困難,主動體驗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豐富的生活經歷和閱歷,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感情體驗,這是搞創作的基本財富積累。沒有這個積累是絕對不行的。不要讓生活來找你,而自己應該投身於生活,並主動去尋找那些豐富的、嚴峻的、能給人以磨練的生活去實踐,去體驗。當然,心理狀態應該是這種生活的一個自然的成員,而不是僅僅抱著寫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沒有所謂「曲折的」生活經歷。實際上生活要靠自己去尋找,去創造。
  讀書、生活,對於要從事文學事業的人來說,這是兩種最基本的準備。這就是我對以上這個問題的回答。
  問:當你發表第一篇作品,或創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後,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難的工作將在下面。
  問:你在創作上遇到沒遇到困難或挫折?遇到困難或挫折時,你是怎樣堅持下去,並終於取得突破的?
  答:困難或挫折是經常性的。這種困難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為自己專意設置的。追求的目標越高,困難和挫折的係數就會越大。但是沒有追求,就不可以產生像樣的作品。為了「順利」而迴避困難,實際上等於自己欺騙自己。文學本身就是一種困難的事業,一切都是在不斷克服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挫折中進行的。因此,具備頑強的毅力對作家來說是一個先決條件。有時候,一個作品到了關鍵的時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這時候往往是作家最感吃力的時候。這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好比登山到了最後幾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價比當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沒有比這更驚心動魄的了。這時候一般的緊強還不夠,需要一種特殊的堅強,那就是,只要腿還能邁動,就繼續邁動;即使倒下來,也應該往前爬;即使爬不動了,失敗了,意識和靈魂也應該繼續攀登——這是為了下一次攀登而應保持一的一種精神狀態。要知道,一次壯麗的失敗就可能產生一次輝煌的勝利。最為悲哀的是永遠倒在一個失敗的終上——要認識到,這決不是終點,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標的一個連接點。要在困難和挫折中突破,首先要戰勝自己。
  問: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請談談在這個問題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謂追求,就是不滿足自己已有東西,力圖在生活和藝術中有新的發現。但關鍵的問題是追求什麼。關於這一點,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歡利用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製造故作驚人的作品;我喜歡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發現實際上是真正驚人的東西。有些巨大的東西往往在日常細碎之中。河流越是寬闊,表面上越是看不見波浪。你在生活中發現的新現明,新因素,新品質,這是生活本身的發展和創造所帶來的,並不是你自己創造的。
  因而這種新的發現才能夠引起最廣大讀者的共鳴。你在藝術上的新發現和新創造也正是這種生活的一種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種主觀主義的別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種時髦的、商業性的、刺激性的,甚至舉辦一個生活的怪胎展覽會,而標榜自己有新追求歷史將證明這種「前進」充其量不過是臉朝前而兩條腿實際上倒退著走罷了。
  問:請以你的作品為例,談談你是怎樣從生活中獲取題材的。
  答:我曾經一再說過,我最為重視自己生活中的體驗,而不重視那些道聽途說的生活故事。自己對所表現的生活缺乏一種深切的體驗,故事再生動。也不可能寫生動。文學作品光靠曲折甚至離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種吸引力,但很難打動人心。真正的藝術作品的魅力,正在於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實感去打動讀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動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能用自己所描寫的生活去打動讀者的心。我常常選擇我自己體驗最深的生活題材來表現,比如《在困難的日子裡》、《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沒有困難時期在學校的那段生活體驗,我就不可能進行《在困難的日子裡》的創作。如果我沒有從農村到城市這樣的生活經歷和這個經歷過程中的各種體驗,我也就不可能寫出《人生》。實際上,作為故事來說,我聽過無數比這兩個作品更為有趣的故事,但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沒有深切的體驗,因此這些故事再絕妙我也不可能寫好。當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體驗都可以作為寫作題材的。
  應該把自己的生活體驗,放在時代的、社會的大背景和大環境中加以思考和檢驗,看其是否具有時代意義和社會意義。不能將自己的思想情緒誤認為時代的思想情緒。一定要從自己的生活體驗中尋找到廣闊而深刻的社會生活的內涵。總之,還是那句老話: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但僅此還不夠,應該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時代和社會和高度去認識。
  問:能否向讀者介紹一下你的創作習慣?
  答:第一篇作品的產生都極其艱難。在很多情況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來完成的。在動筆之前是漫長的構思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有意放縱思緒,使其達到恣意氾濫的程度。不急於形成一種寫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種較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雙被打爛,試圖尋找更好的選擇。經過許多次的反覆,知道自己在這一題材領域中再沒潛力可挖的時候,才開始動筆。極重視動筆前的準備,但不擬定詳細的提綱,只記下一個大的情節發展脈絡和要點。我的體驗是,作品中最重要的東西首先要變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頭腦裡記不住的,即使記在紙上也不起作用。
  寫作時喜歡一鼓作氣,從始至終保持同樣激情。最怕寫作過程中情緒被意外的干擾打斷,什麼地方被打斷了,什麼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塊疤痕,即使後來精心修補,也很難再是本來的面目。為了保持生活的逼真感,常選擇和作品很相似的環境中寫作,這樣可以隨時將作品的細節帶到環境中去印證,需要的時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補充。比如寫《人生》時,我住在陝北一個小縣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農村。有一晚上,寫德順凶帶著加林和巧珍去縣城拉糞,為了逼真地表現這個情節,我當晚一個人來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長時間,完了回到桌面上,很快把剛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這比想像得來的印象更新鮮,當然也更可靠。
  工作時間一般在中午到凌晨兩點為最佳。上午睡覺,覺有午休習慣,吃完午飯後用一個小時看報紙。寫作時不願讀書,但每在必須詳細讀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陝西日報》、《參考消息》四種報紙。讀報是一種長期的習慣,有時所處地方偏僻,讀不到報紙,但必須想辦法讀到。自我感覺讀報是一種最好的休息和調節。因為整天在虛構的世界裡,極想看看當天真實的世界裡發生了些什麼事。奇妙的是,這種時候,讀報往往給當天的寫作帶來許多新的啟發,並且對作品構思的某些方面給予匡正。
  工作環境和桌面在外人看來是零亂的,但對我一說卻是「整齊」的。因為一切從自己工作方便出發,使得一坐下來就能立刻進行工作。
  要求自己寫作時的心理狀態,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聖地一樣,為了虔莊地信仰而刻意受苦受罪。工作中由於艱難而難以忍受之時,閉目遙想那些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而艱辛地跋涉在朝聖旅途上的宗教徒,便獲得了一種力量。但我是一個絕對的無神論者。我只是說,為了達到目標這樣一個信念,就得有一種與此相符的工作精神。也有垮下來的時候,這會造成一種長時間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問:對批評家的意見重視或感興趣嗎?受過些什麼啟發和影響?
  答:很重視。深刻的批評家和文藝理論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長處和短處。有些批評家的文章看了會使人立刻產生一種創作的慾望。對國內文學批評的現狀來說,使人感到不滿足的是,有些批評的立足點較低,並且視野也嫌狹窄。
  問:談談的閱讀範圍。
  答:範圍比較廣泛。除過文學外,各種門類的書都讀一些。對俄羅斯古典作品和蘇聯文學有一種特殊的愛好。雜誌中除過文學作品外,喜歡讀《世界知識》、《環球》、《世界博覽》、《飛碟探索》、《新華文摘》、《讀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問:在中國或世界名某種中,你最喜歡誰的作品?
  答:喜歡中國的《紅樓夢》、魯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創業史》。國外比較喜歡列夫·托爾斯泰、巴爾扎克、肖洛霍夫、司湯達、莎士比亞、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瑪托夫的全部作品;泰戈爾的《戈控》、夏綠蒂的《簡·愛》、馬爾斯的《百年孤獨》等。這些人都是生活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家。他們每一個人就是一個巨大的海洋。
  問:你當前最關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麼?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們的社會改革相適應。在短短的幾年裡,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個變化是廣闊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許多新的課題,需要作家來研究。文學如何反映這個大改革,已經迫切地需要作家們做出回答。有些目光敏銳的作家已經寫出了反映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對生活深入研究,艱苦地做著一些準備工作。
  問:社會上有人傳說你要寫《人生》的續集,你是否有這個打算?
  答:我沒有這個打算。《人生》小說發表後,許多讀者就寫信建議我寫續集。有的人並自己且寫了寄給我看。《人生》電影公映後,更多的人向我提出了這種要求,而且許多人正在自己寫續集。我也看到了報紙上報道「萬元戶」要續寫《人生》的報道。對我來說,《人生》現在就是完整的。
  對於《人生》這部作品,我歡迎批評界和讀者、觀眾繼續爭論。但我希望爭論以外的其它宣傳能夠消失,這種宣傳已經使我苦不堪言。我希望自己能平靜地工作。
  問:你對辦好《延河》有什麼意見、建議和要求?
  答:《延河》曾經是一家在全國很有影響的刊物,發表過許多優秀作家作品。它還扶植和培養了許多作家。我自己就是通過這個刊物走上文學之路的,因此我對這個雜誌充滿了尊敬的感情。
  近幾年來,文學雜誌如林,《延河》仍然做了大量有創見的工作,成績很大。當然,也還存在一些不足。我覺得主要是版面反映的題材比較窄,影響了讀者面。另外,對於本省創作力量的發掘,以及發揮自己的長處和特點不夠。在全國各行各業都在進行改革的形勢下,《延河》本身適應這個形勢,在工作方面和版面內容上有個大的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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