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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午。景若虹辦公室。
  老景正在寫東西。他聽見外邊敲門聲。他打開門,走出來,看見黃亞萍站在加林辦公室的門口。
  老景正要說什麼,聽見加林在屋裡喊:「誰?」
  亞薄不好意思沖老景笑笑,對屋裡的加林說:「我……」
  加林:「你等等……」
  加林打開門,亞薄向老景點點頭,進了加林的屋子。
  老景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白天。加林辦公室。亞薄坐在椅子上,加林給她倒水。
  加林一邊倒水,一邊問:「克南怎沒來?」
  亞薄:「人家現在是實業家,哪有串門的心思。」
  加林把水放在亞萍面前,過去坐在他的床上,說:「克南的確是個實業家,很早我就看出他有這方面的特點,國家現在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亞萍抿了一口茶,開玩笑說:「別說克南了,讓他當他的實業家去……說說你吧,你一定累壞了!南馬河那些抗災報道寫得太好了,有幾篇我廣播時都流了淚……」
  加林:「沒你說的那麼好。頭一次寫這類文章,很外行,全憑景老師修改。」亞萍一邊喝茶,一邊打量加林,說:「你好像又瘦了一些,不過更結實了,個子比學校時也長高了……」
  加林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搪塞說:「當了兩天勞動人民,可能比過去結實了一些。」
  亞萍意識到了加林的侷促,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從加林身上移開,低頭喝茶水。他們沉默了一會。亞萍:「……你到了城裡,我太高興了,又有個談得來的人了……你不知道,這幾年能把人悶死!很想天上地下和誰聊聊天,全城都不下一個人!」
  加林笑了,說:「你說得太過分了,這樣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瞭解的緣故,你太傲氣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亞萍也笑了,說:「可能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確感到有點沉悶,我希望能有一點浪漫主義的東西。」
  加林隨意地說:「好在有克南哩……」
  亞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很好,這兩年也給了我不少幫助,但我總覺得她身上有情趣的東西太少了。……你今天中午到我們家去吃飯吧?」
  加林:「不,不,我根本不習慣去生人家吃飯。」
  亞萍有點委屈地問:「我是生人嗎?」
  加林:「我是說不認識你父母親。」
  亞萍:「一回生,二回熟!」
  加林:「謝謝你的好意。我……」
  亞萍:「怕人?」加林:「嗯。」亞萍:「鄉巴佬!」她說完咯咯地笑了。加林並不生氣,也笑著說:「鄉馬佬就鄉巴佬,本來就是鄉巴佬嘛……哎,你以前不是也愛好文學,經常寫詩,現在怎不寫了?」亞萍:「最近又在胡湊一點小詩,正準備請教你呢……」
  亞萍從口袋摸出一個小紙片,走到加林面前,遞給他。
  加林接過紙片看著。亞萍的畫外音:
  贈加林我願你是生著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愛每一片藍天;哪一塊土地更適合你的生存,你就應該把那裡當作你的家園。
  加林看完後,又緊張又不好意思地說:「詩……寫的……不錯,可是我不明白……我為什麼應該是一隻……大雁?」
  他把詩遞給亞萍。亞萍深情地看著他,調皮地說:「你留著吧。你慢慢就會明白你為什麼是一隻大雁!」
  加林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兩個人都感到不自在。
  亞萍看看表,說:「……喲,廣播時間快到了……你在……我走了!」加林送亞萍出了門口。
  白天,亞萍宿舍。亞萍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她從頭下拉出枕巾,蓋在臉上。
  她聽見敲門聲。她厭煩地問:「誰?」克南在門外的聲音:「我……」
  她煩躁地下去開了門。
  克南一進來,興沖沖地說:「中午到我家吃魚去!剛從水庫打出來的鮮魚……」亞萍生氣地說:「你就知道個吃!吃!」
  她過去又躺在床上,拿枕巾把臉蓋起來。
  克南過去輕輕把亞萍臉上毛巾揭掉。
  亞萍一把奪過來,又蓋在臉上,喊叫說:「你走開!」
  克南惶惑地倒退兩步,哭一般說:「你今天究竟怎了嘛?……」
  過了一會,亞萍才坐起來,對克南說:「你別生氣,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克南:「那今天晚上的電影你能不能去看?」他一邊掏電影票,一邊說,「聽說這電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叫《永恆的愛情》……」亞萍歎了口氣,說:「我……去。」
  街蒼和山坡的小土路上。
  秋天來了。遠方的大地一片斑黃。枯葉飄落,草木蕭瑟。
  亞萍激動地快步走著,風撩動著她秀麗的長髮,像燃燒的火焰……縣委通訊組。亞萍來到加林辦公室門前。
  她看見門上吊把鎖。她猶豫了一下,去敲老景的門。
  老景出來。亞萍立刻問他:「老景,加林是不是下鄉卻了?」
  老景:「沒有。剛才還在,可能出去散步去了。」
  亞萍猶豫了一下,又問,「他常到什麼地方散步?」
  老景機警地看了亞萍一眼,說:「可能去東崗了……有急事嗎?」亞萍不好意思地說:「沒……謝謝您。」
  她轉身走開了。
  傍晚。東崗。秋天的小樹林色彩斑斕。
  加林腑下夾著一本書,慢慢走著,嘴角反覆嘟囔著幾個英語單詞。他突然看見亞萍從前面的小路上走來。
  等亞萍走近一些,加林對她說:「你怎上這兒來了?」
  亞萍兩隻手斜插在衣袋裡,笑著說:「這又不是你家的祖墳,別人為啥不能上來?」
  加林:「一說話就像打槍一樣!天都快黑了,你一個人……」亞萍:「誰說我一個人?」
  加林從她的來路望了望,說:「克南哩?怎不見他?」
  亞萍:「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幹啥?」
  加林:「那還有什麼人哩?」
  亞萍:「你不是個人?」
  加林:「我?」亞萍:「嗯!」他們一塊慢慢向前走去。
  夜。東崗。加林和亞萍坐在一個土墿坎上,兩個人手裡捏著幾片樹葉子。山下看得見閃爍著火的縣城。
  亞萍:「我要走了……」
  加林:「到什麼地方出差去?」
  亞萍:「不是出差,是永遠離開這裡!」
  加林大吃一驚。亞萍:「父親很快就要轉業到老家南京工作,我也要調過去。」夜。東崗。他倆分別倚著一棵樹。
  加林刻著亞萍的眼睛,問:「你真的願意走嗎?」
  亞萍憚憬似的望著遠方燦爛的星空,深情地說:「我當然願意走。南方,是我的家鄉,我從小生在那裡,儘管後來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夢裡都想念我的美麗的故鄉……」
  她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加林忍不住接著她念道:「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亞萍熱烈地望著加林:「南京離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就是江蘇省的……」
  加林歎了口氣說:「那些地方我這一輩子是去不成了!」
  亞萍微笑著問:「你想不想去?」
  加林:「我聯合國都想去!」
  亞萍:「我是問你想不想去南京,蘇州,杭州,還有上海?」
  加林:「不會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機會。」
  亞萍:「要是一個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沒啥意思!」
  加林:「你去不會是一個人,有克南陪你哩!」
  亞萍:「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加林感到無比的震驚。
  夜。東崗。林中小路上,加林和亞萍慢慢走著。
  亞萍的聲音:「……你知道,在學校時,我就喜歡你……那時候我們年齡小,不太懂這些事。後來你又回農村……現在我才知道我真正愛的人是你……克南我並不反感,但我對他產生不了感情,實際上,我父母比我更愛他……」
  夜。東崗。他們站在一道長滿草的墿坎下。
  亞萍繼續說:「咱們一塊生活吧!跟我們家到南京去!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到大城市就會有大發展……我一定讓父親設法通過關係,讓你到《新華日報》去當記者……」
  加林從土墿坎上狠狠拔了一棵草,哆嗦了一下說:「我冷得實在受不了……咱們走吧……你先別急,讓我好好想一想……」亞萍對他點點頭。白天。加林辦公室。巧珍把裝著紅棗、梨和蘋果的小筐子放在加林的辦公桌上,便向加林懷裡撲去。加林慌忙把她推開點,說:「這不是在莊稼地裡,我的領導就在隔壁……你坐,讓我給你倒不。」
  巧珍沒坐,親熱地看著加林,委屈地說:「你走了,再也不回來……我已經到城裡找了你幾次,人家都說你下鄉去了……」加林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說:「我確實忙!」
  巧珍沒喝水,過去把加林的被子整理好,又摸了把褥子,嘴裡嘮叨著:「被子太薄了,罷了我給你續一點新棉花……天冷了,褥子下面光氈也不行,我把我們家那張狗皮褥子給你拿來……」加林:「啊呀,狗皮褥子掂到這縣委機關,毛烘烘的,人家笑話哩……」巧珍:「狗皮暖和……」
  加林:「啊呀,你……」
  巧珍:「三星已經開了拖拉機,巧玲教上書了,她沒考上大學……」加林:「這些三星都給我說了,我已經知道了。」
  巧珍:「你們家的老母豬下了十二個豬娃,一個被老母豬壓死了,還剩了……」加林:「哎呀,這還要往說哩?不是剩下十一個了嗎?你喝水!」巧珍:「是剩下十一個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個……本來……」加林:「哎呀哎呀,你快別說了。」
  加林有點煩。巧珍感覺到了,便坐床沿上,望著他,不知怎樣才能使加林喜歡她。加林看她這樣子,又很心疼地走到她面前,說,「讓我到食堂給咱買飯去,咱倆一塊吃。」
  巧珍站起來,說:「我一點也不餓,我得趕快回去。我為了趕三星的拖拉機,鋤都撂在地裡,也沒家裡人說……」
  她從懷裡掏出一卷錢,遞到加林面前,說:「加林哥,你在城裡花銷大,工資又不高,這五十塊錢給你,灶上吃不飽,你就到街上買得吃去……再給你買一雙運動鞋,聽三星說你常打球,費鞋……前半年紅利已經分了,我分了九十二錢呢——」加林一把抓住她的手,眼裡轉著淚花子,說:「我現在有錢,也能吃飽……這錢你給你買幾件時興衣裳……」
  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加林:「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
  巧珍只說:「那我給你留著。你什麼時候缺錢花,我就給你……」加林突然記起了什麼,跑過去打開櫃門,拿出一條紅頭巾,說:「我早就給你買下了,忘了捎給你……來,讓我給你包上!」加林過去把紅頭巾包在巧珍頭上,然後退幾步,看好不好。巧珍一下撲在他懷裡,哭了……
  夜。燈光球場。男籃比賽剛結束,加林站在場邊,看女籃比賽。
  女籃比賽在激烈進行。
  黃亞萍異常活躍,不時用優美的姿勢把球投入網內。
  觀眾為她喝彩叫好。加林入神地盯著場上的亞萍。
  他強壓著一種激動的情緒,默然地離開球場……
  他心事重重地立在陡峭的河岸上。
  他在結滿白霜的草地上徘徊。
  他在辦公桌前沉思。他在東崗落葉飄零的樹木間焦躁地走動,他看見興致勃勃的亞萍向他走來,他卻躲開了她。
  他的眼前交替出現亞萍和巧珍的各種面貌……
  加林的畫外音:……怎麼辦?我知道我面對的是一場非常嚴重的選擇。上帝作證,我在內心是有巧珍的。如果我一輩子當農民,我和她在一塊生活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現在呢?我要是和巧珍結合了,實際上也就被拴在這個縣城了,而我時刻都在嚮往著到更廣闊的天地去生活……我現在不得不把愛和我的前途聯繫在一起考慮了!……這樣看來,亞萍無疑是我理想的愛人……當然,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你是一個混蛋!你不要良心了,還想良心幹什麼!是的,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反顧!不要軟弱!為了遠大的前途,必須做出犧牲!有時對自己也要殘酷一些!……
  白天。加林家院子。一堆金黃的玉米。巧珍頭上擾著加林送給她的紅頭巾,和加林媽盤腿坐在地上化玉米粒。
  玉德老漢扛著橛頭走進院子。他放下橛頭,也蹲在地上化玉米。巧珍回窯拿出一個小板凳,遞給玉德老漢。
  三個人一起樂呵呵地幹著活。
  夜。巧珍的窯洞。巧玲躺在被子裡,在看書。
  巧珍伏在桌子上認字、寫字。
  她在一個小本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人、土、山、水、大、上幾個字。傳來雞的啼叫聲。巧玲把書放下,說:「二姐,快睡吧!」
  巧珍沒答言,繼續寫。
  巧玲:「一天認五個字就行了,多記了記不住,說不定把學會的也忘了……」巧珍還是沒答言。巧珍突然來到炕頭前,拿著筆和小本,問巧玲,你說高字怎麼寫?」巧玲:「什麼高?」巧珍:「就是……姓高的高……」
  巧玲在被筒裡接過巧珍的筆和小本,在上面寫了「高加林」三個字。巧玲指著小本對巧珍說:「高、加、林!」
  巧玲笑,巧珍打巧玲……
  白天。加林辦公室。
  加林坐在床邊上,亞萍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裡。
  加林剛講完他和巧珍的事,對亞萍說:「……就這樣,我和巧珍相愛了。」加林說完,難受地靠在了被子上。
  亞萍半天沒說話,然後她帶著遺憾的表情說:「你原來想和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婦女結婚?」
  加林點點頭:「嗯。」亞萍:「你一個有文化的高中生,滿身才能,怎麼能和一個不識字的農村女人結婚?這簡直是一種自我毀滅!」
  加林憤怒地跳起來,喊叫說:「住嘴!我那時黃塵滿面,平頂子老百姓一個,你們哪個城裡的小姐來愛我?」
  亞萍一下怔住了,她輕輕說:「你這麼凶……克南可從來沒對我發這麼大火……」加林:「你找你的克南去!」
  亞萍激動地走到他面前,說:「加林,你別生氣。你給我發火,我不生氣,心裡反而很高興。你不知道,克南就是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也對你笑嘻嘻的,氣得人只能流淚。我就喜歡你這種性格!男子漢,大丈夫,血氣方剛!」
  加林:「我這個人脾氣不好,以後在一塊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的。」亞萍一下子驚喜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你是說,你願意和我一塊生活了?」加林不置可否(或者說默認了)。
  加林:「我得要和巧珍把這事說清楚,不瞞你說,我心裡很痛苦。」
  亞萍:「是的。你應該很快結束你們的不幸!」
  加林:「也可能是一個不幸的結束!」
  夜。亞萍家院子。緊挨的兩孔窯一明一暗。
  亞萍在沒有燈光的門上敲了敲:「爸,媽,你們起來,過我這邊來一個。我有個要緊事要給你們說!」
  窯裡一陣緊張的唏噓聲。
  亞萍抿嘴直笑。夜。亞萍的窯洞。父母親一邊穿衣服,一邊先後進來了。他們緊張地問:「出了啥事?」亞萍笑了,說:「你們別緊別。這事並不很急,但有些震動性!」亞萍父不解地瞪起眼睛。
  亞萍媽:「哎呀好萍萍哩!有什麼事你就快說,你把人急死了!」亞萍:「事情很複雜,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說一下……是這樣,我已經和另外一個男同志好了,並且已經在戀愛。因此,我要和克南斷絕關係……」老兩口一下子驚慌失措地喊:「什麼?什麼?什麼?」
  亞萍:「對我來說,這已經不能改變了我知道你對克南很愛,但我並不喜歡他……」
  亞萍母親撲在亞萍的床上哭了。
  亞萍父:「你……和克南……之已經兩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張,你媽和克南媽,這關係……天啊,你這個任性的東西!我和你媽把你慣壞了,現在你這樣叫我們傷心!你這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思想!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無法無天的一代!」
  亞萍受不了父親的吼叫,也伏在桌子上哭起來。
  亞萍媽哭著數說老漢:「就是萍萍不對,你也不能這樣吼喊我的娃娃……」亞萍父咆哮地說:「都是你慣壞的?」
  亞萍媽也火了:「你沒慣?」
  亞萍父氣得一擰身出了門。
  中午。克南家客廳。克南媽拿著噴壺在牆角澆花,克南坐在沙發上看信。
  克南突然把信扔一邊,撲倒在沙發上哭了。
  克南媽跑過來問:「南南,你怎啦?」
  克南:「亞萍寫信……和我……斷關係了……」
  克南媽震驚地問:「為什麼?」
  克南倒在沙發上沒有說話。
  克南媽揀起信,看完後問克南:「那個高加林是哪裡的?」
  克南仍沒說話。冬天來了。尖利的寒風掃蕩過荒涼的黃土高原……
  飛舞的雪花……白皚皚的山野……白天,簡易公路上。雪花飛飄。巧珍頭上包著紅頭巾,騎著自行車在風雪中急馳。車後架上夾著捲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馬河橋上。加林伏在橋欄杆上,望著風雪迷茫的遠方。
  他身後傳來巧珍的聲音:「加林哥!」
  加林一驚,回過頭,看見巧珍正在撐車子。
  巧珍放好車子,興沖沖走過來,嘴裡說著:「你站在這兒幹啥哩?」她來到他面前,心疼地問:「加林哥,你沒出什麼事吧?我聽三星說你捎話讓我來一下,還以為你病了,又跑去問了一回三星,他說你沒病……」
  巧珍說著,笑著。她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紙片,遞給加林說:「加林哥,巧玲已經給我教會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寫的字……」加林勉強接過紙片,看見紙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寫著吃、穿、勞動、大地、我們……下半部分寫滿了「高加林」的字樣。加林把紙片裝在口袋裡,臉上籠罩著苦不堪言的陰雲。
  巧珍天真地問:「怎樣?是不是我寫得不好?」
  加林沒言傳,把頭邁向一邊。
  加林為難地開口叫一聲:「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對你說一件事,但很難開口……」
  巧珍:「加林哥,你說吧!既然你心裡有話,你就給我說,千萬不要憋在心裡。」加林:「說出來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還是說:「你說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調到幾千里路以外的一個地方去工作了。咱們……」巧珍一下子把手指頭塞在嘴裡,痛苦地咬著。
  瀰漫的風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辦呀?」巧珍痛苦地沉默著。加林:「我主要考慮這事……」
  沉默。雪花靜悄悄地降落著。
  兩串淚珠在巧珍的臉上淌下來。
  她兩隻手痙攣地在抓著橋欄杆。
  巧珍哽咽地說:「……加林哥,你再別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決不會連累你!……加林哥,你參加工作後,我就想過不知多少次了,我儘管愛你愛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識字,給你幫不上忙,還要拖累你的工作……」飄飛的雪花……巧珍繼續哽咽著,說著:「你走你的,到外面找個更好的對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鄉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樣愛你……」
  巧珍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掏出手絹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裡也湧滿淚水。他不看巧珍,說:「你……哭了……」巧珍搖搖頭,淚水在臉上刷刷地淌著。
  她突然轉過身,說:「加林哥……我走了!」
  她搖搖晃晃過去推車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聲:「巧珍!」
  巧珍猛地回過頭,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徹底絕望了。她看見加林低下頭,沒有任何一點回心轉意的表示。她搖搖晃晃跨上車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滿天風雪。一條空蕩蕩的路……大橋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圍的雪化了。遠遠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辦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鋪蓋捲上。
  殘白的月亮在浮雲中游動。
  積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風揚起街巷的積雪。
  狂風吹亂了河邊的茅草……
  白天。加林辦公室。桌子上擺了許多吃的,但沒人動。玉德老漢和得順爺正在訓斥加林。加林低頭坐在小凳上,像個受審的犯人。
  得順爺用煙鍋指著加林:「你娃娃把良心賣了!巧珍那麼好個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給你說句實話吧,歸根結底,你是咱土裡長出來的一棵苗,你把根應該紮在咱的土裡啊!現在,你是個豆芽菜,根上一點點土也沒有了!」老人說不下去,一口一口長送氣。
  玉德:「……巧珍……實在是個那娃娃。你走了,給咱家擔水,餵豬,幫你媽做飯……娃娃啊,為你這沒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罵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媽都不敢在人面前露臉……現在聽說你又找了個洋女人……咱窮家薄業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這宗親事散了!」
  得順:「人常說,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著!」
  玉德:「……爸爸快四十歲才得了你這個獨苗兒,生怕你在活人這條路上有個閃失啊……」
  玉德老漢已經老淚縱橫了。
  加林慢慢抬起頭,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說得也許都對,但我已經上了這鉤桿,不不來了……再說,你們有你們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願意再像你們一樣,就在咱高家溝的土裡刨挖一生!」兩個老人又氣又失望又感到震驚。
  中午。巧珍的窯洞。她病蔫蔫地臥床不起。
  她母親端來一碗湯放到她枕頭邊。
  她毫無反應地躺著。她母親抹眼淚。牆上廣播匣裡,響著亞萍的聲音:「社員同志們,剛才向大家廣播的是高加林采寫的通訊,題目是《新的時代,新的青年》,記我縣建設社會主義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下面請聽歌曲《青年圓舞曲》……」
  歡樂的東曲聲。電影院。銀幕上的畫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亞萍並肩坐在一起,興致勃勃地在看電影。
  白天。河道裡。加林和亞萍穿著鮮艷的運動衣,在溜冰。
  兩人溜冰的各種優美姿勢。
  冰刀眼花繚亂的旋轉。
  他們手拉著手在溜,笑著,嬉鬧著,洋溢在歡樂在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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