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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個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車,去F市採訪。火一般的太陽照耀著車窗外無邊的原野,大地已經變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洋,車廂裡極其悶熱,旅客們一個個汗流浹背。按節氣,已經到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了。社會生活同時也處在一種熱烈的氣氛中。尤其是幅員遼闊的農村,顯出了歷史上少有的激動。山區的生產責任制已經搞了兩年了,實際成果說服了懷疑論者。那裡大規模生產力工式的改變,極大地刺激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初步改善了極度貧困的生產狀況,使他們有吃有穿了。當然,冒尖戶是少數,眼下並不像某些文藝作品所宣揚的那樣,農民個個都已經進了天堂,動不動就把高校對商品買回了家。我們的農民難道還不清楚嗎?他們過去在某種程度上已窮到了骨頭裡,新政策的優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大富翁。對於大多數農民來說,解決了溫飽問題,這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另外,一切都還在剛剛開頭,許許多多的新問題和新矛盾接踵而來,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給予解決。但黨的某些基層給織和它的負責人本身在認識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一些嚴重的問題,因而,使得許多新矛盾無法得到妥巾的解決。毫無疑問,我國整個農村的進步有待於一個長期不斷改革的過程。但是,最初的這一步已經顯示了一種令人鼓舞景象。這是任何眼睛沒瞎的人都能看得見的。
  平原地區也在倣傚山區的榜樣,開始大規模地實行生產責任制。省委第一書記已經在省報記者問中,號召平原地區迅速落實生產責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區地這方面一直抵抗著,長期按兵不動。為此,省委已經把那裡的主要領導人調離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堅決執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區的農村已經處於一種急驟變革的狀態中。我正是趕去採訪和調查這一地區的農村形勢的。
  我坐在飛馳的列車上,聽著鏗鏘的車輪聲,感奮著一種強烈的時代變革的氣息。我記起了一本長篇小說的名字:《在田野上,前進!》那是寫另一個時期中國農村的大變化的。現在,我們也可以奮地呼喊說:在田野上,前進!
  我在F市下了火車,通過檢票口,來到了候車室。
  已經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個住處,於是就小心地通過睡在地上的橫七豎八的旅客,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車室門口的時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見一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不是張志高嗎?是的,這的確是五叔,他現在赤膊露體躺在候車室大門口的一個角落裡,頭枕著自己的兩隻鞋。打著很響的呼嚕在睡覺。他看來疲憊不堪,頭沉重地歪在一邊,身上和頭上佈滿了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濕了一片。他的長褲管挽在大腿以上,上身只穿我們家鄉農村的那種紅裹肚,兩條腿摞在一起,側身倒地,就像家鄉農人們在山野裡睡覺一樣。五叔,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呢?為什麼你一個人流落在這陌生的異鄉,受這份洋罪呢?
  我猶豫地站在這個酣睡在鄉親面前,不知該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問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來太疲倦了,睡得那麼死沉,說不定好長時間沒睡一個好覺了。我躬下身,看見他抽動的嘴角和緊蹩的眉頭間,似乎隱約地流露出心靈深處某種陰鬱的跡象。此刻,他也許在夢中回到了我們親愛的大馬河川,回到了那個雞叫狗吠的村落……不論怎樣,我眼下無法想像五叔為什麼睡在這裡。
  我猶豫了一會,歎了口氣,先出了候車室。我想還是讓他在這個骯髒的地方再睡一會,等我找好住處再來叫他吧。今晚,我要讓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費才在那裡湊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個兩張床位的房間,把東西放好,連臉也沒擦一把,就又急匆匆地來到了火車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車室的門口,似乎連動沒動一下。
  我在他旁邊蹲下,輕聲喚他:「五叔!五叔!」
  他一動也不動。我又一邊叫他,一邊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體。
  他慢慢地睜開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麼地方?而眼前又發生了什麼事?在一剎那間,他認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來,叫了一聲:「君娃?」
  我對他點點頭。他先害臊地兩把將衣服裹在赤身裸體上,把枕在頭下的兩隻鞋穿在腳上,說:「做夢也想不到在這裡碰見你……」他的眼裡似乎閃動著淚水,親熱地用汗涔涔的手抓住了我的手。他顯然相當激動,像在外國碰見我一樣。
  我在他身邊的一塊半截磚頭上坐下來,部他:「你在這兒幹啥哩?」他不知為什麼,臉一下子通紅,說:「唉,跑一點小生意……」「給集體還是給你?」「集體?還有集體嗎?集體早散伙了!單干了!資本主義了!」他頃刻間變得惱怒了。
  這個頑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來,地怎種呀?」我問他。
  「我沒心思走資本主義道路!地讓我那個二流子小胡弄著,我出來跑點生意。新政策不是號召讓做生意嗎?」他有點嘲弄地說。「你做什麼生意哩?」「零七碎八…」他顯然不想說他幹什麼。我不願再打問了。這是屬於別人的私事,再問也許不合適。可是我隱約地覺得,這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點非社會主義的味道。但我不是公安局的,無權追究這些,何況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麼地方記錄去呀?」了問我。
  我告訴他我就到這個地方來的,再不走了。
  我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他說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車去省城呀。我馬上對他說,我已經包好了一間房子,也有床位,讓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誤了火車的鐘頭。」他說。
  「不怕,招待所離火車站不遠,幾分鐘就到了,誤下了車。咱們住在一塊,還可以拉拉家常話。」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邊那個落滿塵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車室。我把他先領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食堂裡,要了些菜、饃、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慣啤酒,說像些馬尿。我就又給他買民幾兩白酒。幾杯酒下肚,他就有點醉意了。瞪著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對我說:「你是個記者,好好把咱農村的情況記錄下來,給中央和胡耀邦總書反映上去!就說資本主義完全復辟了!」
  我又記起了上次在我們縣車站附近食堂裡的情景,那時他在飯桌上就說這些話,現在還在說。我同時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學校院子裡的賽詩會,想起了他在公社會議室的發言和菜市場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隊飼院裡那次騷亂……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對面那又醉意朦朧的眼睛,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時代造就了這樣一種不正常的人,而且還是黨的一個基層組織的領導幹部。這樣的人本應該早被撤換下來了,可他仍然佔據著領導地位。我們的改革首先正是應該針對這樣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這樣一些人在領導著我們的改革。比如說F市吧,前幾年正是由幾個對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領導著一個幾百人口的地區。這些人當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們採取的是在口頭上擁護新政策,而在實際工作中頑固對抗的方法,他們在會議上一口一個要堅決貫徹中央精神,而在私下裡,在和老婆睡覺的時候,在和心腹們下棋打撲克牌的時候,卻用一種嘲弄的口氣譏諷所有的改革。我國新時期社會改革的最大困難就在這裡。
  吃罷飯,我攙扶著五叔,來到市招待所的房間裡。
  五叔脫掉外衣,躺在涼席上,一口一口地長歎氣,對我說:「唉,君娃,你五叔現在活得不像個人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他直瞪瞪地望著房頂的天花板,歎著氣說:「以前,我張志高是個什麼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進,給張家堡掙了一牆的獎狀和錦旗。公社和縣上的領導誰不看重我張志高?參觀大寨,到地區和省裡開先進會,哪一回能少了我張志高?想當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卻像一個要飯吃的一樣,流落到了這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參觀開會路過這些地方,都像上賓一樣住在帶澡堂子的賓館裡,可如今躺在候車室的地板上,連條狗都不如……」他說完,一下子翻身趴在涼席上,竟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我慌忙勸解他,但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嗚咽著。
  這哭聲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無法安慰他,也說不出來什麼同情話,於是就從房間裡走出來。讓五叔一個人在房子裡靜靜地哭一會吧!我無法同情他,但我憐憫他。直到現在,他還不明白他的悲劇。是的,這不僅是他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正是一個悲劇的時代造成了這樣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實際上,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個五叔一樣的人物啊!歷史往往就是這樣:一個悲劇性的時代結束了,但那些悲劇性的人物並沒有結束自己的悲劇。我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長久地徘徊著
  此刻,沸騰了一天的F市安靜了下來。城市的燈火先後熄滅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卻更繁密,更明亮了。晚風習習地從遠方的山峽中吹過來,驅散了城市上空的熱氣,使人感到一種說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間後,看見五叔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看著熟睡的五叔。我固執地在他的留有淚跡的臉上,尋找我在童年時所熟悉的一些特徵。我長久地看著睡夢中的五叔,兩滴淚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湧出了我的眼睛,從燙的臉頰上滑落了下來,耳邊似乎隱約地又傳來了那久遠年間的叮叮光光的土三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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