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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漸漸地,我被大家遺忘了——這就是說,同學們已對我的貧困習以為常,不像剛來時,我身上的一切對大家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個人要是被周圍的人遺忘了,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但對我來說,這卻是求之不得的。謝天謝地,這也就好了。在我的位置上,我還再敢希冀什麼呢?我只祈求讓我的心靈能得到一點安寧,好讓我全力以赴地對付那可怕的飢餓吧!
  唉,說起餓肚子,那可的確是越來越嚴重了。父親不久前托人捎來話,說他這半年是再無法給我送來一顆糧食了。這我早已預料到了。我知道,就是一月前送來的那十幾斤高粱,也是他從自己的口裡省下來的,我雖然飢餓,但好歹總還沒斷五穀,誰知道可憐的父親現在拿什麼餬口呢?唉,眼下這餓肚子,除過天不下雨,硬是近幾年把許多事弄球了!先是大家都去煉鋼鐵,把好端端的權砍了,丟在火裡;把吃飯鍋砸了,燒成些鐵疙瘩;大家整天鬧哄哄的又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沒好好營務莊稼嘛!後來,農村裡又辦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塊吃大鍋飯,說已經到了共產主義。沒幾個月就把糧食糟蹋完了。現在遇上這連續的災年,可把多少人餓翻了呀!我毫不考慮(也不需要考慮),就把開學時帶來的那點「百家姓」糧,再一次從每天的數量中壓縮掉一半。這樣一來,一天就幾乎吃不到多少糧食了。兩碗別人當湯喝的清水米湯就是一天的伙食。至於菜,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為除了了點必不可少的學雜費用,身上幾乎再連一毛錢都沒能了。
  飢餓經常使我一陣又一陣的眩暈。走路時東倒西歪的,不時得用手托扶一下什麼東西才不至於栽倒。課間,同學們都到教室外面活動去了。我不敢站起來,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覺得腦袋都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為了不便尊貴的它在這個世界面前耷拉下為,身上可憐的其它部位都在怎樣拚命掙扎著來支撐啊!
  飢餓使我到野外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尋覓的東西已經補不上所要消耗的熱量。除去上課,我整天就蜷曲在自己的破羊毛氈上,一口一口嚥著口水。白天是吃不到什麼的,可晚上只要一睡著,就夢見自己在大嚼大咽。我對吃的東西已經產生了一種病態的慾望,甚至都干擾得連課都聽不下去了。上數學時,我就不由得用新學的數學公式反覆計算我那點口糧的最佳吃法;上語文時,一碰到有關食品的名詞,思維就要因執地停留在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學課,便又開始幻想能不能用隨手可拾的物質化合出什麼吃的來……
  這情況終於導致了令人難堪的局面:其中考試時,我這個全縣第二名一下子變成了班裡的倒數第二(僅僅在周文明的前面)!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但真正面臨這個現實,痛苦和震驚簡直叫我目瞪口呆。從我上小學一年級起,學習成績還從來沒有這麼糟糕過!
  那天下午公佈完成績後,大家很快都走了。我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我在精神上唯一的安慰被粉碎了,這使我第一次真正產生了自卑感。我知道這是極其可怕的。我喪氣地想:我要是在考試前能有一頓飽飯吃,我的引以驕傲的學習成績也許不至於一下子跌到了這麼不光彩的位置。考場上我餓得頭暈眼花,在緊要時連一般的邏輯推理都亂套了。這的確是事實。可是,拿這樣的理由為自己辯解,真不嫌害臊!
  怎麼辦?沒有其它辦法,只能拚命往上追!否則,就是十足的墮落了!為了奪回過去的光榮,我重新開始了一番拚命式的奮鬥。晚上,我強迫自己從破羊毛氈上爬起來,趕到教室裡去複習功課。只要不暈倒,就在課桌上趴著。為了再一次衝到前邊,我準備付出任何代價。哪怕一下子就死在教室裡呢!我對自己說:死就死吧!這麼不爭氣,活著又幹什麼?生活的貧困我忍受著,但學習上的落伍是無法忍受的,這是真正的貧困。我必須在這個競爭中再一次名列前茅,我知道這樣的「賽跑」對我來說是極其艱難的,因為我的腿上時刻綁著飢餓的「沙袋」;沒有人為我鼓勁,我只能自己為自己喊「加油」。為了刺激學習的勁頭,我甚至為自己許了一個阿Q式的口願;等下一次考好了,一定飽餐一頓!隨後又為自己給自己吹的這個牛皮而啞然失笑了。
  可是不久,我卻是真的遇到了一次飽餐的機會——但我寧願被別人打一記耳光,也不願意飽餐這頓飯!
  國慶節到了,學校灶上把自己喂的幾頭瘦豬殺了,準備下午會一頓餐——實際上只是免費給每人一勺肉菜。這年頭,吃一勺肉菜不光對我這樣的餓漢難得,就是其他同學也是提起吃肉就嚥口水。上午,生活幹事吳亞玲召集了一次簡短的班會。她告訴大家,學校灶上因會餐,做飯的炊事員忙不過來,要各班去一個同學幫灶;幫灶的人和炊事員一樣,下午的飯菜不限量,她叫大家看讓誰去。還沒等眾人說什麼,吳亞玲自己又宣佈說:「我看叫馬建強去。」教室裡有節制地「轟」一聲笑了。吳亞玲看來對這笑聲還有點驚訝,可是全班已經用這種形式一致通過了她的提議。
  這又是一次侮辱!隨著全班「轟」的一聲笑,我全身的血也「轟」地湧上頭來,感到自己的意識和靈魂立刻就要脫離開身體,要向一個什麼地方飛去了。我的兩隻手在桌子上面哆嗦著,急忙想狠勁抓住個什麼東西,好暫時控制一下自己。我不知道同學們是什麼時候離開教室的。老半天,我才感到桌下面的兩隻手粘乎乎的出了汗。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那支寶貴的「民生」牌鋼筆在手裡被折斷了,藍墨水染了兩手。我感到鼻子口裡噴著火一樣的熱氣。我恨這個吳亞玲!本來同學們已經把我「遺忘」了,可今天她又使大家這麼隨意地全體嘲弄了我一次!我決定還是去幫灶。不過,我心裡想:誰要是抱著險惡的心理認為我終於接受了這個「肥缺」,那就讓他等著瞧吧!哼!
  戶外的天氣是非常好的,深秋的藍天顯得純淨而高遠。被人踩得硬幫幫的大操場,在陽光下一片白光刺眼。也沒有風,操場四周的幾排小葉楊,葉子乾巴巴地蒙著一層塵土,靜靜地站立著。穿過操場向灶房去的時候,看見校園裡紅紅綠綠貼了許多標語,各班的黑板報也換上了新內容,標題都用彩色粉筆寫成各式各樣的美術字。同學們三三兩兩在校園裡溜躂,互相嬉笑掃鬧,各班的文藝隊也都在為晚上的晚會準備節目,這裡那裡傳出了和諧的合唱聲以及吹得很刺耳的梅笛獨奏曲。就是在這嚴重的困難時期,節日裡的氣氛也總要比平日歡愉得多。這氣氛也給了我一種感染,使得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
  在我走過操場中央的時候,無意中看見吳亞玲和我們班長鄭大衛,正站在外班一塊黑板報下指指劃劃互相評論著什麼。我忍不住停了腳,懷著一種刻毒的心理瞅了一眼他們得意洋洋的背影。「不要臉!」我在心裡罵了一句。
  吳亞玲是全校矚目的人物。凡是長得漂亮而又活潑的女性,到哪裡也總是叫人矚目的。我們的生活幹事正屬於這一類。她長得的確漂亮,會跳舞,會唱歌,學習也是班上女同學中最好的。加上她是我閃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這就更顯得她與眾不同了。她漂亮是漂亮,倒也不怎麼刻意打扮自己,甚至大部分時間只穿一身改裁了的男式舊軍裝——可這又比刻意打扮更獨出心裁地引人注目!
  不用說,班上的男同學都愛和她接近。尤其是文體幹事周文明,要是吳亞玲和他說上幾句話,一整天都會高興的紅光滿面。但是,這位「校花」看來真正要好的男同學,倒只有鄭大衛一人。鄭大衛是鄭副縣長的兒子,是今年全縣高中升學考試的第一名,他從裡到外看起來都聰敏,平時戴一副白邊眼鏡,說話舉止簡直像一個老師。我隱隱約約聽人說,鄭大衛和吳亞玲的父親在戰爭年代一同在我們縣上領導過游擊隊,是老戰友。據說他們的父母親在他們剛生下來時就訂了親;還說他倆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同學,現在已經談上戀愛啦!談戀愛對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還是件相當神秘的事,因此不管是真是假,在同學們看來總是頗為新鮮的。我知道,班上的調皮同學平時除過議論我的寒酸外,大概就是在議論他們倆的長長短短了。說實話,我對這種事毫無興趣——我連肚子都填不飽,還顧上關心人家談情說愛哩?
  當我的視線離開他們的時候,突然不知為什麼,心裡猛然間又翻上來了另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仍然在恨吳亞玲(這種恨也波及到了和她要好的鄭大衛),但我又對自己剛才那種刻毒的心理有點後悔。我急忙間還弄不清楚這種突發的情緒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到了灶房的時候,我才逐漸把這種懊悔的原因理出了頭緒——這就是:如果不抱什麼成見的話,說真的,在我看來,他們倆在一起,真給人一種美的感覺。他們的健美和漂亮,出色的學習,同等的家庭等等,糅合在一起,就像同質料的大理石砌起來的弧線形拱門一樣完美,令人羨慕和讚歎!儘管我剛才在感情上反抗這種認識,但同時理性卻很快地作出了這樣的結論。因此,後來我便對於見到他們站在一起時自己的那種刻毒心理感到懊悔——詛咒美是一種可恥的情操,我不應該低下到這種程度。可是這樣一來,吳亞玲給我帶來的侮辱反而越發使我受不了了。我現在可以不詛咒她,但我仍然要恨她:你們有吃有穿有幸福,我並不嫉妒你們,可你們為什麼這樣踐一個可憐人的自尊心呢?在學校的灶房裡,我沉默地剁肉、切菜、淘米、揉面,根本聞不見飯菜的香味。我甚至覺得,正煮在鍋裡的那內個豬頭,似乎在齜牙咧嘴地嘲笑我是為了吃它們而幫灶來的。媽的,我恨不得把這幾個豬頭撈在案板上用斧頭幾下就剁碎!
  不,讓這些東西鬼去吧!哪怕是山珍海味,長生不老藥,我今天也不會吃的!開飯前半個鐘頭,我就從灶房裡溜出來了。我連用自己的飯票買得喝一碗清米湯的慾望也沒有。
  我懷著一種憤慨的心情,默默地來到了學校後面的一個山坡上。腿軟綿綿的,一撲踏坐在一塊剛收穫過土豆的地裡,忍不住臉偎在鬆軟的土地上,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偎在媽媽的懷裡,無聲地啜泣起來。在人們的面前,我是堅強的,但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感情往往很脆弱,經常忍不住眼淚……我睜開眼,看見美麗的夕陽正在西邊的山戀間向大地微笑著告別。我知道剛才睡的時間有多麼久了。我想站起來,但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胃囊在痛苦地痙攣著,鎧餓像無婁爪在揪扯著五臟六腑。我的兩隻手立刻下意識地在土地上瘋狂地刨抓著——因為我想到這塊剛收穫過的土說,說不定能尋找幾顆主人遺下的土豆。
  經過一陣拚命的挖掘工作,結果令人非常失望。在這個災荒年頭,人們的收穫都是十分仔細的,輕易不會把能吃的東西遺留在地裡。但是,一陣喜悅終於使我興奮得全身發抖了——我的右手終於在土地的深處摸到了一個又圓又大的傢伙!
  我懷著一種幸福的心情,慢慢把這個寶貝蛋從地裡挖出來,結果所有的幸福立刻跑得一乾二淨:原來是一個石頭蛋子!我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重新垂頭喪氣地坐在了土地上。地上睡得久了,濕氣使得全身都在發癢,兩隻泥手忙了半天也沒制止住。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旁邊一個小窪裡似乎有一顆土豆蔓子還長在地上。這個吸引力立即使我輕快地站起來,像狗發現了兔子一般,一躥撲了過去,用手扯這乾枯的蔓子:天啊,竟然真的還在地上長著!
  我刨出了五個又圓又大的土豆,捧在手裡一個一個往過看,傻呵呵地笑了老半天。
  我很快拾了點乾土豆蔓子,點起一堆火來,開始了我自己的「國慶節會餐」。這時候,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學校的大操場上傳了沸騰的人聲,各種樂器雜亂的調音聲和一些未經調教的女高音在臨出場前那「啊啊咿咿」吊嗓子的很難聽的聲音……國慶節的聯歡晚會大概快要開始了。我才不管這些呢!我的下一個節目是:吃燒土豆!我剛把那五個寶貝蛋小心翼翼地埋在火堆裡,突然隱隱約約看見有一個人,正從蒼茫的暮色中向這邊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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