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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輕蔑外國人


  第一次到廣州旅行的歐洲人很難意識到,中國的這個商業中心已經與歐洲有了三百六十多年貿易往來。在此期間的大部分時間,歐洲人與中國人打交道時,並沒有多少值得自己引以為豪的表現。無論其他民族出於何種目的來到中國,中國人對待他們的態度,就像當初希臘人對其他民族一樣,把他們看作野蠻人,並且用對待野蠻人的方式對待他們。只是到了1860年,才在條約中寫有專門一款,原先中國人在正式文件中把「蠻夷」視為「外國人」的同義詞,現在不再允許了。

  關於中國人對待西方外族的行為,我們必須時刻記住:中國人的周邊民族明顯不如他們,多年以來一直受這些民族的奉承。這些奉承雖說是危險的,但因為情有可原,也就十分有效了。當中國人發現同自己有來往的外國人都可以在威脅哄騙之下滿足自己的要求之時,他們就更深信自己民族不言自明的優越,依舊我行我素,直到外國人佔領北京。從那時起,儘管只有一代人的時間,中國卻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認為:中國人最終認識到了外來文明和外國人的價值。然而,用不到與中國人有多少廣泛而親密的交往,任何一位誠實的觀察者就會相信,無論官方非官方,目前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態度,都不能說是尊敬的。即使中國人實際上並不輕蔑我們,他們也會在交往中經常無意地表現出屈尊與恩賜。我們目前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現象。

  服裝是中國人首先感到外國人奇怪的地方。其實,我們並沒有認為自己的服裝有什麼驕人之處。確實,在我們看來,各種東方服裝都是臃腫,擺來擺去地限制「個性自由」,但這是因為我們要求動作靈敏,不同於東方任何一個民族。當我們考慮東方人的服裝式樣是否適合他們自己時,應該承認,這種服裝式樣對他們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但是,當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審視我們的服裝時,他們覺得一無是處,可供挑剔的地方卻也不少,更不用說嘲笑了。東方服裝有個原則,就是寬鬆,寬鬆得可以遮住身體的線條。中國紳士不會貿然穿件緊身短上裝就出去拋頭露面,但在中國的外國租界,許多外國人出來時就穿著緊身短上衣。這種短上衣,還有雙排扣禮服(實際上一粒紐扣都用不著扣),尤其是那些可怕的、不成樣子的、偷工減料的「燕尾服」,真讓中國人弄不明白。特別是這些服裝沒有遮住胸部,這塊地方便成了全身最暴露的部分,而且胸前又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塊,露出一縷內衣,這就更使胸前一覽無遺了。中國人看到外國人的衣服尾巴上都牢牢地釘著兩個扣子,覺得那裡又沒什麼東西可扣,真是既不實用,又不美觀。

  如果外國男子的服裝對普通中國人而言是荒謬而不可理喻的,那麼,女子服裝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在許多方面違反了中國的關於恰當得體的觀念,更談不上合乎禮儀了。把西方文明給予兩性交往自由這一點聯繫起來看,就會毫不奇怪,只按傳統標準評判合適與否的中國人,可能會完全誤解或嚴重曲解他們所看到的一切。

  外國人聽不懂中國話,這種多不勝多的場合,讓中國人倍感優越。一個外國人,哪怕會用現代歐洲每一種語言流利地進行交談,也幫不了他什麼忙。只要他聽不懂一個目不識丁的中國苦力講的話,這個苦力也會因此而鄙視他。的確,這樣做只會更加證明苦力自己的無知,但他那不恰當的優越感卻是實實在在的。如果這個外國人正在與這個環境相抗爭,試圖掌握漢語,他會不斷地受到蔑視,甚至他的傭人也會大聲用「悄悄話」說:「噢,他聽不懂!」而造成聽不懂的障礙,卻恰恰是中國人沒有講清楚。但是,中國人意識不到這個事實,即使能夠意識到,他那天生的優越感也不會消除。所有學習漢語的人,都會一直碰到這種情況,因為一個人不管知道的東西有多麼的多,他不懂的東西總還是要多得多。有一種情況雖然談不上普遍,卻也並非不常見,即在中國的外國人,在經歷了最初的階段之後,就發現自己明白的事情,沒有人誇獎,而他不知道的事情卻讓他深感丟臉。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漢語和中國文學知識的評價,通常合適用約翰遜博士的話來說明。他把婦女嘮嘮叨叨的勸誡比作狗用兩條後腿走路——雖說不完美,但能這樣也就令人嘖嘖稱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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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國作家和文學批評家。曾創辦《漫遊者》雜誌,編纂第一部《英語詞典》,編注《莎士比亞戲劇集》並作序。作品包括散文、哲理濤、諷刺文、悲劇、小說、評論等。

  外國人對中國風俗的無知,是造就中國人優越感的又一個原因。如果有人不知道中國人一直知道的事情,中國人就會認為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外國人受到中國人的間接怠慢,經常還不知情,這個事實又使得中國人更加有意地輕視他們渾然不知的受害者。我們不把「當地人」對我們的態度當回事,是會帶來恰當而足夠的懲罰的。

  許多中國人會無意識地半開玩笑半蔑視地拿外國人逗樂,就像利蒂默先生看著大衛·科波菲爾,似乎在心裡說:「太年輕了,先生,太年輕了。」並非所有外國人都經歷了這些階段,只有那些敏感的觀察者或多或少地積累了一些。同樣,不管一個人有多少經歷,肯定會有不明白的繁文縟節。原因肯定是以前從未聽說過。要弄明白每件事情,總會有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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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利蒂默(Littimer)、大衛·科波菲爾(David Copperfield),19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的半自傳體小說《大衛·科波菲爾》(1850)中的人物。

  普通中國人都能輕輕鬆鬆地做的事,外國人卻做不到,這就使得中國人看低我們。我們無法吃他們吃的東西,我們無法忍受太陽暴曬,我們無法在擁擠、吵鬧和氣悶的地方睡覺。我們不會用櫓去搖船,不會「吁、吁」地使喚騾子幹活。眾所周知,英軍炮隊在1860年去北京的路上,被當地馬車伕扔在河西務附近,弄得叫天不靈、求地不應,因為英軍中沒有一個士兵有能力叫中國的牲口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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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河西務,地名,在北京東南約一百三十公里處,今屬天津。

  外國人不能適應和遵守中國的觀念和禮儀,也不能適應在我們看來是更為重要的事情,這使得中國人幾乎不加掩飾地蔑視我們這個民族,因為我們不會也不可能明白什麼是規矩。外國人不是不會鞠躬,而是總的來說覺得難以用中國方式鞠一個中國的躬,身體上的困難與倫理上的困難同樣多。外國人無視禮儀,舉止輕浮,即使有精力,也不會有耐心花上二十分鐘,不緊不慢地踱方步,這樣的結果無論正反兩方面都可以預見。外國人不願意用「老半天」時間去空談。對他來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是,對中國人來說,事情遠非如此,因為在中國,人人都有大量的時間,卻很少人有錢。中國人應該學會明白,當他消磨時間的時候,這時間是屬於他的,還是屬於別人的。

  外國人傾向於取消令人厭惡的繁瑣禮節,省下時間去幹其他事情。毫不奇怪,即使在他們自己看來,同彬彬有禮的中國人相比,自己時時刻刻在出醜。比較一下中國官員與外國來訪者的服裝、風度、舉止:前者是長袍飄逸、行為優雅,後者則是舉止笨拙、跪拜生硬。出於禮貌,中國人只能拚命克制,不去嘲笑他們。必須注意的是:若要中國人輕蔑外國人,沒有什麼比忽視禮儀更奏效的了,因為他們是如此看重禮儀。如果中國人得知將看到「偉大的美國皇帝」,並且他們真的看到格蘭特總司令身穿百姓服裝,嘴叼一支香煙,行走在大街之上,他們心裡會想些什麼呢?想像一下這樣的情景:一位外國領事,職位相當於中國的道台,到一個省會城市去見巡撫大人,以便解決一項國際糾紛。成千上萬的人會擁上城牆,想看一看這位外國大人的隨行隊列,卻只看到兩輛馬車、幾匹馬、一個翻譯、一個專門送信的中國人和一個中國廚師。看到這樣的情形,中國人的看法難道不會由好奇而冷漠,由冷漠而輕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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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iant,1822—1885),美國南北戰爭時聯邦軍總司令,後任美國總統(1869一1877),1879年來中國遊歷。曾在中日琉球爭執中充當調停人,力勸和平解決。

  我們認為自己在許多方面無疑比中國人優越,卻無法如願以償地讓他們看到這一點。他們承認,我們在機械設計方面佔有優勢,但他們看待我們的設計,就好比我們看待變戲法的人——妙不可言,卻又無用。在他們看來,我們的成就來自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應該記住,孔子曾經拒絕談論魔力。許許多多來中國的失望的承包商發現,中國人對蒸汽機與電氣化所創造的奇跡,是何等漠然。中國人不想採用外國人的樣本,很少例外,但卻可能被迫採用。他們不關心衛生設備,不關心空氣流通,也不關心生理學。他們也會喜歡西方一些進步的產物,儘管不是全部產物,又不願意採用西方的方法。如果一定要讓他們採用西方的方法,他們寧可愉快地放棄這些產物。無論何種進步都有可能讓中國進步,能讓中國成為他們期盼已久的』、令人敬畏的「強國」。這種趨勢是直接而又明確無誤的。但其他國家得在一旁等待。如果沒有一種時代精神來勝過中國人,其他的進步則還要等很久。中國的一些學者和政治家,顯然是意識到了中國所處的不利地位,聲稱西方民族只不過是利用了古代中國人積累的數據,而古代中國人把數學和自然科學發展到了很高的程度,但現代中國人不幸地讓西方人偷走了這些秘密。

  外國人在實際事務中表現出來的毋庸置疑的能力,中國人看來並不感動。撒克遜人欣賞「能」人,用卡萊爾喜歡的話來說,人們視這些人為「王」,並這樣稱呼他們。對中國人來說,外國人的技藝是有趣的,或許還是令人吃驚的。如果下一次有機會做什麼事,他們絕不會忘記外國人會的這項技能;但是,他們遠遠不是把外國人作為模仿的榜樣,他們壓根兒不會那樣去想,一萬個中國人裡大概只有一個會動這種念頭。在他們看來,理想的學人應該是咬文嚼字的老學究,博聞強識,得過好幾個學銜,刻苦工作,以保不饑。他的手指有幾英吋長,卻不會做任何事情(除非教書),靠教書保持身心一體,因為「君子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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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國散文家、歷史學家。生於蘇格蘭農民家庭,早年深受加爾文教派宗教思想的影響,反對教會的煩瑣教義。1821年開始學習德國文學和哲學,著有《席勒傳》,並翻譯歌德小說《威廉·邁斯特)第一部,後著有《成衣匠的改制》。其基本哲學思想可概括為「神聖的理念」。著有《法國革命》一書。成名後到各地演講,部分講稿於1841年以《論英雄、英雄崇拜和歷史上的英雄事跡》為題出版。還著有《過去與現在》、《克倫威爾》和《普魯士腓特烈大帝史》等書。
  2譯註:語出《論語·為政篇》,意思是君於不像器皿那樣,只有有限的用途,


  西方各國作為一個整體,沒有讓受過教育的中國人感到有什麼優越。前任中國駐英大使郭大人有一個回答。令人欽佩地證實了這個看法。理雅各博士認為,英國的道德狀況要比中國好。當要求郭大人回答這個問題時,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十分得體地聽取了這個評價,然後,帶著感情,絕妙地回答說:「我深感震驚。」這種膚淺的比較的確不好,至少從外交觀點來看是這樣。這種比較需要極其熟悉這兩個民族的內部生活,並且有能力去欣賞無以數計的原因如何導致各式各樣的結果。這裡,我們並不打算進行這種比較,那樣會大大地遠離我們的目的。我們已經深切地認識到,中國的知識界是外國人的主要敵人。儘管外國人心中藏著各式各樣機械方面的秘密,卻完全沒有能力欣賞中國道德的偉大。這種既嫉妒又輕蔑的感情,體現在典型的中國學者身上,「頭腦還在宋代,雙腳踏在今天」。正是這個階層的人,寫作並傳播了竭力排外的文章的洪流,近年來淹沒了中原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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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指郭嵩燾(1818一1891),湖南湘陰人。字伯琛,號筠仙,晚號玉池老人。道光進士。1853年初隨曾國藩辦團練。1857年授編修,1858年入值上書房。1862年任蘇松糧儲道,1863年任兩淮鹽運使並署理廣東巡撫,後被黜。1875年署兵部侍郎,在總理衙門上行走。1876年首任駐英公使,任內保護僑民和華工,主張學習西方科學技術,辦鐵路,興礦務,曾遭頑固派猛烈攻擊。著有《養知書屋遺集》、《使西紀程》、《史記札記》等。
  2譯註:理雅各(James Legge,1814—1897),英國漢學家,生於蘇格蘭。1839年被倫敦布道會派往馬六甲任英華書院院長,1843年隨該院遷往香港,1873年返英。1875年在牛津大學專設漢文講座,直至去世。曾把「四書五經」譯成英文,分二十八卷於1861—1886年間出版。另著有《中國人關於神鬼的概念》(1852)、《孔子的生平和學說》(1867)、《孟子的生平和學說》(1875),以及《中國的宗教:儒教和道教評述及其同基督教的比較》(1880)等。


  曾經有人認為,西方的發明可能會攻佔中國。刀、叉、長統襪和鋼琴,從英國運到中國,人們感到這個帝國快要「歐化」了。如果確實曾有一段時間中華帝國這樣受到風暴的襲擊,那也是十分久遠的事情了,並且這樣的時候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如今的中國和中國人都不是什麼風暴就可以吞沒的了。要讓中華民族對西方民族這個整體保持穩固持久尊敬,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用實例來說明問題,證明基督教文明帶來的大大小小的成就,是中國現有的文明所無以企及的。如果沒有這樣的實例,那麼,中國人在與外國人的交往中,仍然想要展現他們的恩賜和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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