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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旋風

作者:穆時英

  汪國勳!這姓名多漂亮,多響!
  他是我們的老大哥。《水滸傳》裡一百零八個英雄好漢,他都說得出;據他自己說,小時候曾給父親逼著讀完《四書》《五經》,但他的父親一死,他所讀的也給他一起帶進棺材去了。他把武松欽佩到了極點,常對我們說:「真是個男兒漢!不愛錢,不貪色,又有義氣!」
  他孝敬了他的母親,真聽她的話。他到處學武松,專打不平。我門中誰不愛護他?他真夠朋友!趙家渡裡哪一個不知道汪大哥?但他也有壞處,他就愛女人,愛極了那個牛奶棚老闆的女兒,她是在絲廠裡當搖車的。汪大哥和她是從小在一塊兒玩大的。那牛奶西施真是美人兒,你知道,我是不貪色的,但我也覺得她可愛。
  我們廠裡的放工時候比她的廠早半個鐘頭。我們放了工,總坐在五角場那兒茶館裡喝著茶等她。五角場可真夠玩兒的。人家把我們的鎮叫做小上海,五角場就是小上海的南京路。中間是一片革地,那兒的玩意兒多著哪,有賣解的,瞧西洋鏡的;菜館的對面是影戲院;電車,公共汽車繞著草地駛;到處擠滿了人力車,偷空還來兩輛汽車,腳踏車;到了三點鐘,簡直是擠不開的人了,工廠裡的工人,走的,坐小車的,成群結隊的來,鎮末那大學校裡的學生們也出來溜圈兒,瞧熱鬧。大學校裡的學生,和我們真有點兒兩樣。他們裡邊穿中裝的也有,穿西裝的也有,但腳上都是一式的黑皮鞋,走起路來,又威武,又神氣,可真有意思;他們的眼光真好,我就佩服他們這一件本領,成千成百的女工裡邊,哪個俏,哪個村,他們一眼就瞧出來,一點兒也不會錯。
  話說得太遠了。我們抽著煙,喝著茶,湊著熱鬧,聽著旁人嘴裡的新聞,可真夠樂兒哪。鎮上的新聞真多,這月裡頂哄動人的是黃家阿英嫁給學生的事。阿英,也是鎮上的美人兒哪。誰不想吃天鵝肉?後來她和學生勾搭上了,誰不議論她?誰不說她不要臉的?你知道,我們鎮上的人,除了幾爿小煙紙店,誰不恨學生?學生真是不講理的,跑出來時,橫行直衝,誰也不讓。你要冒犯了他,高興時就瞪你一眼,不高興時,那還了得,非把你逼到河邊去不成。你知道,我們的鎮一邊是店家,一邊是河,河裡小船上的江北婦人可真下流,把雙臭小腳衝著你,那可要不得。
  話又說岔了!我們在茶館裡等著,牛奶西施遠遠的來了,我們就對汪大哥說牛奶西施來了。他就一個箭步穿出去,憑他這一副好身材,跳跳縱縱的衝開人叢去接她。噯,那可妙著哩。你知道他們倆怎麼樣,一輩子也不會給你猜著的!牛奶西施對汪大哥一笑,汪大哥一聲不響,接過了飯籃,拔步就走。你想,這可不是妙極了!可是,你別當他們不講話,背了人就說不完哩。當下,我們就悄悄跟著。一路上,沿河那邊兒都是做買賣的貨攤兒;靠右手那邊是店家。在順泰那兒拐了彎,走過戴春林就冷落了,他們就講起話來。那可有意思啦。你只不聲不響地聽著他們,晚上準得做夢的。等他們到了芥克番菜館。你知道芥克,我們鎮上只有這麼一家番菜館,他們到了那兒,牛奶西施就拐進對面那個小胡同裡,汪大哥直挺挺地站著,瞧她進了家門。你別以為汪大哥單愛女人,不愛兄弟們哪。汪大哥愛極了牛奶西施,也愛極了我們。等牛奶西施走進了家門,就跟我們有說有笑的一塊兒回家。噯,我要是沒底下那傢伙的,我也願意嫁給汪大哥,可真有意思,他比學生們強得多啦。你別瞧他挺著脖子,腆著胸脯,見了女人,頭也不歪,眼也不斜,他要一見牛奶西施,就金剛化佛,軟了下來。他老盤算著幾時挽人去說親,幾時下定,幾時擔盤,幾時過門。他老對我們說:「我娶了小玉兒,(他老叫牛奶西施小玉兒的,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方雅玉),我們一塊兒到山東梁山泊去樂我們的,誰要坐了汽車來我們那兒,他媽的,給他個透明窟窿!」他頂恨汽車。五角場茶館那兒不是有個擺攤兒賣水果的王老兒嗎?那天,也是放工時,我們在喝茶,驀地來了輛汽車把王老兒的水果攤給撞翻了——喝,越來越沒理數兒了!你猜巡警怎麼樣?他不叫坐汽車的賠錢,反而過來把王老兒罵了一頓,說不該擋汽車的路。你說,這不氣死人嗎?還有一天,恰巧下雨,滿街的泥水,汪大哥和牛奶西施在揀著沒積水的地方走,後面一輛汽車趕來了,你想,這麼滑的路,一不留神,也得來個元寶翻身,還能慌手慌腳嗎?他媽的,他哪裡管得你這麼多,飛似的衝過來,牛奶西施慌了,往旁一躲,一交跌在水裡。把汪大哥氣的什麼似的。可有什麼用?汽車一溜煙似的擦了過去,濺了汪大哥一衣服的泥水。媽的,汽車裡那個花花公子,還看著笑!你說,叫汪大哥怎不恨極了汽車?
  話又說回來了,大學校對面不是有座大花園嗎?你化十個銅子到那兒去坐一下午,包你十二分的舒齊。朋友,你要有空時,我勸你,那兒得去逛回兒,反正一步就到,又化不了多少錢。汪大哥每禮拜六總去的,陪著牛奶西施,喝,那時候汪大哥可漂亮啦,黑嗶嘰的大褂子,黃皮鞋,白襪,小玉兒也打扮得女學生似的,就是沒穿高跟鞋。他倆只差一個頭,活像兩口兒,真要羨慕死你呢。走罷了出來,在芥克裡邊吃點兒東西,就到影戲院瞧電影去。噯?你別以為他們在黑暗裡幹不正的勾當啊!汪大哥可不是像你那麼油頭滑腦的小白臉兒,你見了他,就知道他是規矩人。咱們每天過活,坐茶館,抽紙煙,瞧熱鬧,聽新聞,只一心盼望汪大哥娶了小玉兒,好到山東去上梁山泊,招兵買馬,造起「忠義堂」來,多結交幾個赤膽忠心的好男兒漢,替天行道,殺盡貪官污吏,趕走洋鬼子——他媽的,洋鬼子,在中國耀武揚威,不幹了他們,也在為英雄好漢了!
  我不是說過學生們真瞧不上眼嗎?他們就放不過好看些的女人,他媽的,牛奶西施竟給他們看上了。噯,朋友,你耐心點兒聽呵?下文多著哪,讓我慢慢兒地講。是這麼一回事。
  有一天,我們在茶館裡喝茶,不知是誰提起了上梁山,說還少一個公孫勝。智多星,你知道的,那個矮子老陳,你別瞧他人矮,心卻細著呢,看他,小小的蛤蟆眼兒,滿肚子良計奇謀,誰賽得過他——他說,那個賣卦的峨嵋山人,真靈,簡直靈極了,說不定還會呼風喚雨,移山倒海,全套兒神仙的本領都有的,這公孫勝是請定的了。我們剛說著,汪大哥霍地站了起來,原來小玉兒來了;媽的,四個學生跟著她。噯?我說起學生就氣憤;哪裡是學生,叫畜生倒配著多呢!靠老子有幾個臭錢,不好好兒唸書,倒來作他媽的孽。小玉兒真不錯,頭也不回,盡自走她的。到了我們面前,我看她臉也白了,氣也急了。媽的,四個男子趕一個女孩兒家,好不要臉。我狠狠地瞪他們,換了別人,我就給他個鍋貼;他們卻給我個不理睬,像犯不上跟我較量似的。媽的,瞧不起我?你有錢,神氣不到我的身上。狗眼瞧人低!等著,看老子的,總有這麼一天,汪大哥帶了兄弟們給逼上了梁山,坐起虎皮椅,點我帶十萬大兵來打上海,老子不幸了你的。汪大哥倒沒理會。第二天,我留著神,他們沒來,這顆心才放下了。我想,饒是牛奶西施有數兒,心裡明白,這麼捱下去,總不是道兒:我催汪大哥早些娶了壓寨夫人,咱們也好動身了,現在是四月,到了山東整頓一番,該是七月了,秋高氣爽,正好辦我們的大事,汪大哥也說好,就挽人說媒,那邊也答應了。真的,我們那天晚上,整夜的睡不著呢。可是,媽的,學生又來了。還是那四個。那天恰巧廠裡發工錢,我們正在茶館裡抽「美麗牌」。我說,「美麗牌」真不夠味兒,兩支抵不上「金鼠牌」一支:聽說學生們抽「白錫包」,要四毛錢一包,那天他們沒抽,在外邊吃水果,我們等著,他們也等著,就站在茶館外的階沿上。媽的,那樣兒還不是在等小玉兒。你瞧,他們老看著影戲院頂上那個大鐘。裡邊有一個說:「我知道,她準是六點半來,現在只是六點二十分呢。」還有一個——媽的,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她那小模樣兒真可愛!雖則不十分好看,可真有意思,知道有人跟著,急急忙忙,又害怕,又害羞,——阿,真不錯,你說對嗎?可是伴她回家的梢長大漢,那個又粗又陋的,不知道是她的誰。」媽的,我討厭極了。汪大哥又粗又陋?誰像你那麼塗雪花膏,司丹康,相公似的,別臭美了!別瞧我一臉大麻子,要也像你那麼打扮起來,還不是個小白臉兒?我故意過去,咳的一聲,像要吐痰似的,叫他們讓開些兒別惹我嫌。他眼珠兒一翻,正眼也不覷你一下。我真氣極了,但也沒法,只得把口痰縮了回去。我走回去,悶悶地坐著,心裡想,回頭老子打到上海,看你再大爺氣。
  那天汪大哥給小玉兒在戴春林買了雙絲襪,小玉兒喜歡得什麼似的,跑出來時,那幾個相公還等在門口,媽的,還想勾搭女孩兒家,給我當兔子倒不錯哩。汪大哥和小玉兒拐進了小胡同,轉幾個彎溜了,他們也跟進去,哈,那可痛快啦,他們摸不著出路,在裡邊兒繞圈兒,媽的,我理他呢,走我的。到了家裡,覺得有點兒冷,也沒在意,誰知道到了明天早晨,竟起不來了,火天火地的發燒。古話真不錯,英雄難過美人關,好漢單怕病魔纏;接連幾天,昏天黑地的躺在床上,穿山虎似的漢子,竟給生生的磨倒了。過了幾天——大概是四天吧,拚命三郎來望我,我也沒讓他坐。他說:「哈,黑旋風,饒你這一副銅皮鐵骨,也只剩得一雙烏溜溜的眼兒,不怪小玉兒會跟學生們眉來眼去哩。」
  「什麼話,」我跳了起來。「汪大哥瞎了眼嗎?」媽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好個急性兒,話沒完就跳了起來!——」
  「你說,你說!」我當時憤火中燒,要沒有病在身上,早竄出去,宰了那閻婆惜。他媽的小玉兒,汪大哥待她這麼好,她敢這麼起來。
  「汪大哥不知道這回事,他到鄒家橋去了,有點兒小事得過幾天才回——」
  「噯,你了當點兒講,行嗎?這麼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沒結沒完,他媽的。你再這麼說下去,我沒病也得悶出來。」
  「這幾天,學生們每天來等著小玉兒,昨天,汪大哥走了,學生們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麼樣?嘻,他媽的!她回頭對他們一笑;一個穿西裝,瘦長條兒的,瞇著眼兒,哈著背兒趕上去和她並肩走。她只低著頭,好像很高興似的。我想上去,還有三個擋住了我,我往左,他們也往左,往右,也跟著往右,又不能衝上去,誰知道小玉兒跟那學生講什麼呢——」
  「反了!這還了得!」我掙扎著起來,走不上兩步,媽的,腿一軟,就坐在地上,真氣人,兩條腿不是我的了!誰不知道我旋風似的兩條腿,媽的,竟這麼不中用。
  「別性急,汪大哥還蒙在鼓裡,我們要是殺了小玉兒,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萬一他不信我們的話,反起臉來,大家沒意思。我說,還是等他回了再講。」
  我想這話也不錯,但小玉兒那狐精可太不識抬舉了,不給她嘗點味兒,還成世界嗎?那天我們商量了一下午,還是沒法兒,非得等汪大哥回來才成。這可把我悶死了,汪大哥,他老不來;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媽的,還是生病,沒病又得受氣。我第一天高高興興的放工回來,走過王老兒那兒,他攔住了我,劈頭就是混帳話,他說:
  「黑旋風,你汪大哥給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嗎,牛奶西施給一個瘦長條子的學生勾上手哩,你還沒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還像你那麼水牛似的時,早就一腳踢倒那學生,一拳干了牛奶西施啦……」
  他話沒說完,我已火冒頭頂,雖則明知道他沒撒謊,可是不該當著眾人出汪大哥的丑。誰沒聽見這話?我手起一掌,給他個鍋貼,叫他半天喘不上氣,一面罵道:
  「你媽的忘八羔子!汪大哥響巴巴的腳色,會著了人家的道兒嗎!小玉兒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紀,下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來迷人。咱黑旋風看你沒多久活了,才給你瞧個臉兒,你媽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載,吃了飯沒事做,來替汪大哥造故事嗎?癆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來太歲頭上動土!老忘八——」我轉過身向勸打架的人們道:「諸位老鄉,不是我欺他,這老蚰蜒,今天無事生非,本該要他老命的,看諸位面上,饒他一次,下回——」
  「我好意對你說,你怎開口就罵,動手就打,我老頭兒拼不過你,是男兒漢別挑沒用的欺。」
  「你媽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煩了嗎——」
  「誰沒瞧見,牛奶西施今天跟一個學生坐十路公共汽車到上海去?有本領的等他回來揍她——」
  「你媽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斷你的老骨,也枉為黑旋風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槌,卻給勸打架的攔住了。
  「好,好!雞不與狗鬥,咱不與你鬥。我走!我讓你!」老頭兒嘴雖強,心裡卻怯,回身就走。
  我回頭一想,有點兒後悔起來,我這麼年輕力強的漢子,不該欺老頭兒。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麼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們也來了,智多星把我扯進了茶館,我就對他們說:
  「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小玉兒這麼沒良心。竟上了那瘦長條子的學生的手了!你們說,這事怎麼辦?石秀說,等汪大哥回來再說——噯,還有哪,王老兒說今天小玉兒跟學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媽的,依我的性兒,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臉的小淫婦,閻婆惜。學生不過幹了幾個臭錢,有什麼希罕的;誰知道他的來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媽的,也許他老子是貪官污吏,打百姓那兒刮來的呢……什麼?阿?小玉兒不做工了嗎?唸書去了,哼!他媽的,還有王法嗎?咱黑旋風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
  「早沒事,晚沒事,偏偏小玉兒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鄉去了,叫咱們睜著眼替他受氣。他還蒙在鼓裡,噯!」拚命三郎說。
  「你剛才不是說小玉兒跟學生到上海去了嗎?我們且坐在這兒等她,看她有什麼臉見我們。」智多星說。
  對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別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媽的閻婆惜來了,我就上去攔住她。跟她評評理,看她怎麼樣。她要明白理數兒的,我黑旋風就饒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給她頓下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們是不是好欺的。當下,我兩隻眼瞪得圓圓的單留神著公共汽車站那兒。
  那時,真熱鬧極了,人從四面八方的湧來,到了五角場的中央,簡直瞧得頭暈——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個一個的你捱著我,我擠著你。你瞧,長個兒的中間夾著小個兒的,小個兒的後邊兒釘著女工,他媽的,這麼多的人,百忙裡還鑽出個江北小孩兒來。好像要擠在一塊兒成個餑餑兒似的,也不知怎麼股勁兒沒擠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車吧吧的從角上鑽了出來,吱的在草場前停下。我趕緊留著神看,可是他媽的,黃包車排陣似的攢在公共汽車的後邊兒,江北人把跳下來的坐客擋得一個也看不見。他媽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臉的。五角場裡,有的往東,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龍燈似的,擦過來,挨過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後跟,他碰壞了她的髻兒,她撞了他一個滿懷。你知道,在那兒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沒生就的神眼,怎麼找得著。公共汽車裡的人也空了,我找來找去找不著小玉兒。我不由氣起來,他媽的,智多星說,也許她不是這輛車來的,我只得等著。你猜她什麼時候才來?噯!他媽的,在上海看影戲!我知道上海的影戲院得五點半才散;她到六點半才來,我整整地等了她一個鐘頭。已上了燈,她來了。哼,媽的,我不認識哩。穿著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麼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還有呢,雪白的真絲襪,我認識,這還是汪大哥的,媽的,她有了絲襪就愛汪大哥,見了高跟鞋就跟學生——女人真不成東西,簡直可以買的。我一見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攔住她,氣呼呼的罵她:——
  「你?不要臉的——閻婆惜!迷上了一個學生,也值得這麼神氣嗎?別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麼虧待你的?你——媽的,你竟敢給畜生騙了去?啊?」
  「喂?說話放清楚點兒。」那個畜生神氣十足的——「呸,老子怕你?」
  「你生眼兒嗎?老子要跟你講話,那真辱沒了我哩。……噯,小玉兒,咱今天非得和你評評理。你當汪大哥沒在這兒,就能讓你無法無天嗎?還有我黑旋風啦;給我少做點兒夢吧。今天你不還我個理數兒——哼,瞧我的!」
  「噯,你這人真是!我干你什麼事,要你這麼氣呼呼的。你的汪大哥又不是我的爹,他管得了我?咿,算了吧。哈,他媽的,裝得那嬌模樣兒。」
  「嘻!回家找你爹賣俏去,咱可用不著你。咱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不是畜生,不會看上你這狐媚子的。」
  「放屁,什麼話!你今天挑著了我來欺,是嗎?我沒空兒來跟你爭理數兒,讓我走!」
  「喂,你這傢伙,攔住了一個女孩兒家打算怎麼樣?Lady first!你知道嗎?快讓開。」
  「媽的,假洋鬼子,別打你的鬼話了,老子沒理你。我就不讓,不讓定了,看你怎麼樣。」
  不要臉的,叫巡警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怕巡警,可是我怕坐牢監,你知道,坐了牢監是不准到外邊兒來玩的,這可不悶死我。英雄不吃眼前虧,我只得走開,看他們倆這個傍著那個,蹬蹬督督的走去,嘻,我竟會哭了。汪大哥一世英雄,卻叫小五兒給算計了去哩!喝!可是,咱是男兒漢;等著瞧吧,瞧黑旋風的。當下我抹乾了眼淚,到茶館裡叫了弟兄門回去。只等汪大哥回來,汪大哥直到禮拜六才回來,咱差點兒要上鄒家橋找他去了。我瞧見了他,開心的什麼似的,我黑旋風得出悶氣了,我也不等他開口,立刻把小玉兒的事全說給他聽,一心盤算著他聽了,一跳三丈高,就和我去宰了她,叫了兄弟們一起走他媽的,把峨嵋山人也請了去。誰知道,他反說:——
  「你們別合夥兒的騙我,你們以為小玉兒礙了上梁山的日期,想騙我扔了她嗎?嘻,我沒那麼傻!我頂知道小玉兒的,她決不會負我,我信得過她。你瞧,我這麼的,還會給人家佔了便宜去嗎?嘻!」
  我給他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你說,這不氣人嗎?拚命三郎說的真對,我們要早點兒干了小玉兒,汪大哥這臉是反定了的。我也不跟他爭,我知道今天小玉兒又要到上海去的,我捉住了姦夫淫婦給他看,瞧他還有什麼話說。
  那天五點鐘我和兄弟們伴著他在茶館等。有許多人見汪大哥回來了,知道這事鬧大了:學生不是好惹,汪大哥也不是好欺的,都趕來瞧把戲。這回,五角場可熱鬧啦!大家都等著想瞧宋江殺閻婆惜,在角兒上站著等。我也揎上了袖管兒,預備幫場。可是,媽的,智多星那矮子又說傷氣話了,他說——
  「你們打算宰小玉兒嗎?嘻,你想,天下事沒這麼容易哪。你知道,學生們是不講理的,他們有汽車,撞翻了水果攤,巡警還罵王老兒活該。他們有錢,可以造洋房。風火牆,大鐵門,不是現成的山海關嗎?你有力氣,有血性,只能造草棚,一把火,值什麼的,他們買得起高跟鞋兒,汪大哥只能買絲襪;他們抽白錫包,汪大哥只能抽金鼠牌;他們穿綢的緞的,我們穿藍布大褂;他們的臉塗白玉霜,我們的臉塗煤灰;他們的頭髮擦司丹康,我們擦軋司林;他們讀書,我們做工……你是男兒漢,小玉兒可希罕你的?你知道,這年頭兒,小白臉兒是稀罕的,大洋鈿兒是希罕的。汪大哥是小白臉兒嗎?汪大哥是有錢的嗎?噯!你想!」
  他的話倒不錯,真是智多星。我方才知道女人是要穿絲襪,高跟鞋兒,住洋房,坐汽車,看電影,逛公園,吃大餐的。這一來,誰也沒的說了。可是小玉兒就這麼放她過去了不成?
  「不,不成!我黑旋風不甘心!你們怕學生,放得過小玉兒;我可不怕,我就放不過她。」我捶了下桌子,嚷著。
  話沒說完,公共汽車來了;我們九個人,十八支眼兒定定的瞧著。果然,她媽的來了!不要臉的,這麼多的人,她竟挽著那學生的臂兒,裝得那浪模樣。
  「汪大哥,你瞧!還有什麼說的。」
  「啊!」他怔住了,只一個箭步跳了出去,攔住了他們。「小玉兒!」
  日裡沒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這話倒不錯的。小玉兒見橫覷裡來了汪大哥,給嚇得一呆。瞧熱鬧的全圍上來瞧熱鬧。我分開了密密的人走進去,兄弟們也跟了進來;我樂極了,我說:
  「小玉兒你今天怎麼說,汪大哥回來了。」
  「小玉兒!我哪兒虧待了你?他不過有幾個臭錢!我怎麼供養著你來的?你竟——啊,不要臉的!」
  她媽的正眼也不瞧一下汪大哥,拔腳想走了。
  「不成!」我攔住他們。「汪大哥,你是男兒漢,這臉兒撕得下嗎?你不打,我要打啦!我黑旋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給巡警抓了去,頂多腦袋上吃一槍,反正再過一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
  好!汪大哥真是好漢!他提起了斗大的拳頭,向小玉兒喝道:「小玉兒,咱汪國勳活了二十多年,沒吃過人家的虧,今天也饒不了你!」
  那畜生挺身出來,想攔住汪大哥。
  「來得好!」我碰的一拳,正打在他的鼻樑上,他痛的蹲了下去。我提起又是一腿,把他踢倒了,回過頭來看汪大哥,只見他提著拳怔住了。小玉兒站在他面前,哭著,媽的,迷住了汪大哥。我趕過去,一把扯開了汪大哥,只一拳,小玉兒倒了下去。看的人都嚷鬧出人命來了,巡警也來了,一把抓住我的胸襟。
  「媽的,無法無天的囚徒!你打人?」他給我兩個耳刮子。我只一掙,掙脫了,提起手想打,背上著一下;又來了一個巡警,捉住我的兩條胳膊。
  「媽的,走!」
  這牢監坐定了!我就再提起一腳踢在小玉兒的腰眼上,只見汪大哥怔在一旁。媽的,英雄難過美人關:真是的!
  「汪大哥,我沒要緊的,你們快去,到了山東,再來——」我話沒說完,巡警把我推走了,我只聽得汪大哥在後邊喊:「老牛……老牛……」
  我給捉到局裡,差點兒給打個半死,整整地坐了三月牢,到今天才給放出來。一打聽,知道汪大哥已帶了兄弟們走了,到這兒來一看,果然,峨嵋山人也不在了。可是姦夫淫婦沒死,還活著呢。我本想再去找他們的,後來一想,英雄不吃眼前虧,到了山東再說——你說,是嗎?你別瞧我殺人不眨眼,我也有點兒小精細哩。好,我要走了,回頭我帶兵來打上海時,說不定……哼……
             1929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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