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諭南兒知悉:我家舊宅已為俞老伯購入,本星期六為其進屋吉期,屆時可請假返家,同往祝賀。切切。 父字十六日 讀完了信,又想起了我家的舊宅,便默默地抽一支淡味的煙,在一種輕淡的愁思裡邊,把那些褪了色的記憶的碎片,一片片地撿了起來。 舊宅是一座軒朗的屋子,我知道這裡邊有多少房間,每間房間有多少門,多少燈,我知道每間房間牆壁上油漆的顏色,窗紗的顏色,我知道每間房間裡有多少釘——父親房間裡有五枚,我的房間有三枚。本來我的房間裡是一枚也沒有的,那天在父親房間裡一數有五枚釘,心裡氣不過,拿了釘去敲在床前地板上,剛敲到第四枚,給父親聽見了,跑上來打了我十下手心,吩咐下次不准,就是那麼瑣碎的細事也還記得很清楚。 還記得園子裡有八棵玫瑰樹,兩棵菩提樹,還記得臥室窗前有一條電線,每天早上醒來,電線上總站滿了麻雀,衝著太陽歌頌著新的日子,還記得每天黃昏時,那叫做根才的老園丁總坐在他的小房子裡吹笛子,他是永遠戴著頂帽結子往下陷著點兒的,骯髒的瓜皮帽的。還記得暮春的下午,時常坐在窗前,瞧屋子外面那條僻靜的路上,聽屋旁的田野裡杜鵑的雙重的啼聲。 那時候我有一顆清靜的心,一間清淨的,奶黃色的小房間。我的小房間在三樓,窗紗上永遠有著電線的影子。白鴿的影子,推開窗來,就可以看到青天裡一點點的,可愛的白斑痕,便悄悄地在白鴿的鈴聲裡懷念著人魚公主的寂寞,小鉛兵的命運。 每天早上一早就醒來了,屋子裡靜悄悄的沒一點人聲,只有風輕輕地在窗外吹著,像吹上每一片樹葉似的。躺在床上,把枕頭底下的《共和國民教科書》第五冊掏出來,低低地讀十遍,背兩遍,才爬下床來,赤腳穿了鞋子走到樓下,把老媽子拉起來叫給穿衣服,洗臉。有時候,走到二層樓,恰巧父親們打了一晚上牌,還沒睡,正在那兒吃點心,便給媽趕回來,叫閉著眼睡在床上,說孩子們不准那麼早起來。睡著睡著,捱了半天,實在捱不下去了,再爬起來,偷偷的掩下去,到二層樓一拐彎,就放大了膽達達的跑下去: 「喝,小壞蛋,又逃下來了!」媽趕出來,一把抓回去,打了幾下手心才給穿衣服。 跟著媽走到下面,父親就抓住了給洗臉,鬧得一鼻子一耳朵的胰子沫,也不給擦乾淨。拿手指挖著鼻子孔,望著父親不敢說話。大家全望著笑。心裡氣,又不敢怎麼著,把胰子沫全抹在媽身上,媽笑著罵,重新給洗臉,叫吃牛奶。吃了牛奶,抹抹嘴,馬上就背了書包上學校;媽總說: 「傻子,又那麼早上學校去了,還只七點半呢。」 晚上放學回去,總是一屋子的客人,煙酒,和談笑。父親總叼著雪茄坐在那兒聽話匣子裡的「洋人大笑」,聽到末了,把雪茄也聽掉了,腰也笑彎了,一屋子的客人便也跟著笑彎了腰。父親愛喝白蘭地,上我家來的客人也全愛喝白蘭地;父親愛上電影院,上我家來的客也全愛上電影院;父親信八字,大家就全會看八字。他們會從我的八字裡邊看出總統命來。 「世兄將來真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八字看多了,就沒看見過那麼大紅大紫的好八字。」 父親笑著摸我的腦袋,不說話;他是在我身上做著黃金色的夢呢。每天晚上,家裡要是沒有客人,他就叫我坐在他旁邊讀書,他閉著眼,抽著煙,聽著我。他臉上得意的笑勁兒叫我高興得一遍讀得比一遍響。讀了四五遍,媽就趕著叫我回去睡覺。她是把我的健康看得比總統命還要重些的。媽喜歡打牌,不十分管我,要父親也別太管緊了我,老跟父親那麼說: 「小孩子別太管嚴了,身體要緊,讀書的日子多著呢!」 父親總笑著說:「管孩子是做父親的事情,打牌才是你的本分。」 真的,媽的手指是為了骨牌生的,這麼一來,父親的客人就全有了愛打牌的太太。我上學校去的時候,她們還在桌子上做中發白的三元夢;放學回來,又瞧見她們精神抖擻地在那兒和雙翻了。走到媽的房間裡邊,趕著梳了辮子的叫聲姑姑,見梳了頭的叫聲丈母;那時候差不多每一個女客人都是我的丈母,這個丈母摟著我心肝,乖孩子的喊一陣子,那個丈母跟我親親熱熱的說一回話,好容易才掙了出來,到祖母房間裡去吃蓮心粥。是冬天,祖母便端了張小椅子放在壁爐前面,叫我坐著烤火,慢慢兒地吃蓮心粥。天慢慢兒地暗下來,爐子裡的火越來越紅了,我有了一張紅臉,祖母也有了一張紅臉,坐在黑兒裡這喃喃地念佛,也不上燈。看看地上的大黑影子,再看看爐子裡烘烘地燒著的紅火,在心裡邊商量著還是如來佛大,還是玉皇大帝大;就問祖母: 「奶奶,如來佛跟玉皇大帝誰的法力大?」 祖母笑說:「傻子,罪過。」 便不再作聲,把地上躺著的白貓抱上,叫睡在膝蓋兒上不准動,貓肚子裡打著咕嚕,那隻大鐘在後邊兒嗒嗒地走,我靜靜兒的坐著,和一顆平靜空寂的心臟一同地。 是夏天,祖母便捉住我洗了個澡,撲得我一臉一脖子的爽身粉,拿著蓮心粥坐到園子裡的菩提樹下,緩緩地揮著扇子。躺在籐椅上,抬起腦袋來瞧烏鴉成堆的打紫霞府下飛過去。那麼寂靜的夏天的黃昏,籐椅的清涼味,老園丁的幽遠的笛聲,是怎麼也不會忘了的。 一顆顆的星星,夜空的眼珠子似的睜了滿天都是,祖母便教我數星: 「牛郎星,織女星,天上有七十六顆掃帚星,八十八顆救命星,九十九顆白虎星,……」 數著數著便睡熟在籐椅裡了,醒來時卻睡在祖母床上,祖母坐在旁邊,拿扇子給我趕蚊子,手裡拿著串佛珠,打翻了一碗豆似的,悉悉地念著心經。我一動,她就接著我叫慢著起來說: 「剛醒來,魂靈還沒進竅呢。」 便靜靜地躺在床上。 那隻大燈拉得低低的壓在桌子上面,燈罩那兒還紮了條大手帕,不讓光照到我臉上。桌子上面放了一臉盆水。數不清的青色的小蟲繞著電燈飛,飛著飛著就掉到水裡邊。那些青色的小蟲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天天瞧它們繞著燈盡飛,瞧它們糊糊塗塗地掉到水裡邊。祖母房間裡的東西全是我的老朋友,到現在我還記得它們的臉,它們的姿態的:床上的那隻銅腳爐生了一臉的大麻子,做人頂誠懇,跟你講話就像要把心掏出來你看似的;掛在窗前的那柄紗團扇有著輕桃的身子;那些紅木的大椅子,大桌子,大箱大櫃全生得方頭大耳,挺福相的。 躺到七點鐘模樣,才爬起來,到樓上和媽一同吃飯,每天晚餐裡總有火腿湯的。因為我頂愛喝火腿湯,吃了飯,就獨自個兒躲在房間裡,關上了房門,爬在桌子底下,把一些傢俬掏出來玩著。我有一隻小鐵箱,裡邊放了一顆水晶彈子,一張畫片,一隻很小的金元寶,一塊金鎖片,一隻水鑽的銅戒指,一把小手槍,一枚針——那枚針是我的奶媽的,她死的時候,我便把她扎鞋幫的針偷了來,桌子底下的牆上有一個洞,我的小鐵箱就藏在這裡邊,外面還巧妙地按了層硬紙,不讓人家瞧見裡邊的東西。 抓抓這個,拿拿那個,過了一回,玩倦了,就坐在桌子底下喊老媽子。老媽子走了進來,一面咕嚕著: 「這麼大的孩子,還要人家給脫衣服。」一面把我按在床上,狠狠的給脫了襪子,鞋子,放下了帳子,把床前的綠紗燈開了,就走了。 躺著瞧那綠紗裡的一朵安靜的幽光,朦朧地想著些夏夜的花園,笛聲,流水,月亮,青色的小蟲,又朦朧地做起夢來。 禮拜六,禮拜天,和一些放假的日子也待在家裡,那些悠長的,安逸的下午,我總坐在園子裡,和老園丁,和祖母一同地;聽他們講一些發了霉的故事,笑話,除了上學校,新年裡上親戚家裡拜年,是不准走到這屋子外面去的。我的宇宙就是這座屋子,這座屋子就是我的宇宙,就為了父親在我身上做著黃金色的夢: 「這孩子,我就是窮到沒飯吃,也得餓著肚子讓他讀書的。」那麼地說著,把我當了光宗耀祖的千里駒,一面在嘴犄角兒那兒浮上了得意的笑。父親是永遠笑著的,可是在他的笑臉上有著一對沉思的眼珠子。他是個剛愎,精明,會用心計,又有自信力的人。那麼強的自信力!他所說的話從沒一句錯的,他做的事從沒一件錯的。時常做著些優美的夢,可是從不相信他的夢只是夢;在他前半世,他沒受過挫折,永遠生存在泰然的心境裡,他是愉快的。 母親是帶著很濃厚的浪漫諦克的氣分的,還有些神經質。她有著微妙敏銳的感覺,會聽到人家聽不到的聲音,看到人家看不到的形影。她有著她自己的世界,沒有第二個人能跑進去的世界,可是她的世界是由舒適的物質環境來維持著的,她也是個愉快的人。 祖母也是個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聲裡邊長大起來。在十六歲以前,我從不知道人生的苦味。 就在十六歲那一年,有一天,父親一晚上沒回來。第二天,放學回去,屋子裡靜悄悄的沒一點牌聲,談笑聲,沒一個客人,下人們全有著張發愁的臉。父親獨自個兒坐在客廳裡邊,狠狠地抽著煙,臉上的笑勁兒也沒了,兩圈黑眼皮,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眶裡邊。只一晚上,他就老了十年,瘦了一半。他不像是我的父親;父親是有著愉快的笑臉,沉思的眼珠子,蘊藏著剛毅堅強的自信力的嘴的。他只是一個頹喪,失望的陌生人。他的眼珠子裡邊沒有光,沒有愉快,沒有憂慮,什麼都沒有,只有著白茫茫的空虛。走到祖母房裡,祖母正閉著眼在那兒唸經,瞧我進去,便拉著我的手,道: 「菩薩保佑我們吧!我們家三代以來沒做過壞事呀!」 到母親那兒去,母親卻躺在床上哭。叫我坐在她旁邊,嘮嘮叨叨地,跟我訴說著: 「我們家毀了!完了,什麼都完了!以後也沒錢給你唸書了!全怪你爹做人太好,太相信人家,現在可給人家賣了!」 我卻什麼也不愁,只愁以後不能讀書;眼前只是漆黑的一片,也想不起以後的日子是什麼顏色。 接著兩晚上,父親坐在客廳裡,不睡覺也不吃飯,也不說話,盡抽煙,誰也不敢去跟他說一聲話;媽躺在床上,腫著眼皮病倒了。一屋子的人全悄悄的不敢咳嗽,踮著腳走路,湊到人家耳朵旁邊低聲地說著話。第三天晚上,祖母哆嗦著兩條細腿,叫我扶著摸到客廳裡,喊著父親的名字說: 「錢去了還會回來的,別把身體糟壞了。再說,英兒今年也十六歲了,就是倒了霉,再過幾年,小的也出世了,我們家總不愁餓死。我們家三代沒做過壞事啊!」 父親歎了口氣,兩滴眼淚,蝸牛似的,緩慢地,沉重地從他眼珠子裡掛下來,流過腮幫兒,篤篤地掉到地氈上面。我可以聽到它的聲音,兩塊千斤石跌在地上似的,整個屋子,我的整個的靈魂全振動了。過了一回,他才開口道: 「想不到的!我生平沒傷過陰,我也做過許多慈善事業,老天對我為什麼那麼殘酷呢!早幾天,還是一屋子的客人,一倒霉,就一個也不來了。就是來慰問慰問我,也不會沾了晦氣去的。」 又深深地歎息了一下。 「世界本來是那麼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菩薩保佑我們吧!」 「真的有菩薩嗎?嘻!」冷笑了一下。 「胡說!孩子不懂事。」祖母念了聲佛,接下去道:「還是去躺一回吧。」 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把五十多歲的兒子拉著去睡在床上,不准起來,就像母親把我按在床上,叫閉著眼睡似的。 上了幾天,我們搬家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桌子底下的那隻小鐵箱拿了出來,放了一張紙頭在裡邊,上面寫著: 「應少南之臥室,民國十六年五月八日」,去藏在我的秘密的牆洞裡,找了塊木片把洞口封住了;那時原懷了將來賺了錢把屋子買回來的心思的。 搬了家,愛喝白蘭地的客人也不見了,愛上電影院的客人也不見了,跟著父親笑彎了腰的客人也不見了,母親沒有了愛打牌的太太們,我沒有了總統命,沒有了丈母,沒有奶黃色的小房間。 每天吃了晚飯,屋子裡沒有打牌的客人,沒有談笑的客人,一家人便默默地懷念著那座舊宅,因為這裡邊埋葬了我的童年的愉快,母親的大三元,祖母的香堂,和父親的笑臉。只有一件東西父親沒忘了從舊宅裡搬出來,那便是他在我身上的金黃色的夢。抽了飯後的一支煙,便坐著細細地看我的文卷,教我學珠算,替我看臨的黃庭經。時常說:「書算是不能少的裝飾品,年紀輕的時候,非把這兩件東西弄好不可的。」就是在書算上面,我使他失望了。臨了一年多黃庭經,寫的字還像爬在紙上的蚯蚓,珠算是稍為複雜一點的數目便會把個十百的位置弄錯了的。因為我的書算能力的低劣,對我的總統命也懷疑起來。每一次看了我的七歪八倒的字和莫名其妙的得數,一層鉛似的憂鬱就浮到他臉上。望著我,盡望著我;望了半天,便歎了口氣,倒在沙發裡邊,揪著頭髮: 「好日子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珠子,我知道他的眼珠子裡邊是一片空白,叫我難受得發抖的空白。 那年冬天,祖母到了她老死的年齡,在一個清寒的十一月的深夜,她閉上了眼瞼。她死得很安靜,沒喘氣,也沒捏拗,一個睡熟了的老年人似的。她最後的一句話是對父親說的: 「耐著心等吧,什麼都是命,老天會保佑我們的。」 父親沒說話,也沒淌眼淚,只默默地瞧著她。 第二年春天,父親眼珠子裡的憂鬱淡下去了,暖暖的春意好像把他的自信力又帶了回來,臉上又有了愉快的笑勁兒。那時候我已經住在學校裡,每星期六回來總可以看到一些溫和的臉,吃一頓快樂的晚飯,雖說沒有客人,沒有骨牌,沒有白蘭地,我們也是一樣的裝滿了一屋子笑聲。因為父親正在拉股子,預備組織一個公司。他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總和我對坐著,一對天真的孩子似他說著發財以後的後: 「發了財,我們先得把舊宅贖回來。」 「我不願意再住那間奶黃色的小房間了,我要住大一點的。我已經是一個大人咧。」 「快去騙個老婆回來!娶了妻子才讓你換間大屋子。」 「這輩子不娶妻子了。」 「胡說,不娶妻子,生了你幹嗎?本來是要你傳宗接代的。」 「可是我的丈母現在全沒了。」 「我們發了財,她們又會來的。」 「就是娶妻,我也不願意請從前上我們家來的客人。」 「那些勢利的混蛋,你瞧,他們一個也不來了。」 「我們住在舊宅裡的時候,不是天天來的嗎?」 「我們住在舊宅裡的時候,天天有客人來打牌的。」 「舊宅啊!」 「舊宅啊!」 母親便睜著幻想的眼珠子望著前面,望著我望不到的東西,望著遼遠的舊宅。 「總有一天會把舊宅贖回來的。」 在空曠的憧憬裡邊,我們過了半個月活潑快樂的日子;我們扔了醜惡的現實,凝視著建築在白日夢裡的好日子。可是,有一天,就像我十六歲時那一天似的,八點鐘模樣,父親回來了,和一雙白茫茫的眼珠子一同地。沒說話,怔著坐了一會兒,便去睡在床上。半晚上,我聽到他女人似的哭起來。第二天,就病倒了。那年的暑假,我便在父親的病榻旁度了過去。 「人真是卑鄙的動物啊!我們還住在舊宅裡邊時,每天總有兩桌人吃飯,現在可有一個鬼來瞧瞧我們沒有?我病到這步田地,他們何嘗不知道!許多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許多還是我一手提拔出來的,就是來瞧瞧我的病也不會損了他們什麼的。人真是卑鄙的動物啊!我們還住在舊宅裡邊時,害了一點傷風咳嗽就這個給請大夫,那個給買藥,忙得屁滾尿流——對待自己的父親也不會那麼孝順的,我不過窮了一點,不能再天天請他們喝白蘭地,看電影,坐汽車,借他們錢用罷咧,已經看見我的影子都怕了。要是想向他們借錢,真不知道要擺下怎樣難看的臉子!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喃喃地訴說著,末了便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這不是病,這是一種抑鬱;在一些抑鬱的眼淚裡邊,父親一天天地憔悴了。 在床上躺了半年,病才慢慢兒的好起來,害了病以後的父親有了頹唐的眼珠子,蹣跚的姿態,每天總是沉思地坐在沙發裡咳嗽著,看著新聞報本埠附刊,靜靜地聽年華的跫音枯葉似的飄過去。他是在等著我,等我把那座舊宅買回來。是的,他是在耐著心等,等那悠長的四個大學裡的學年。可是,在這麼個連做走狗的機會都不容易搶到的社會裡邊,有什麼法子能安慰父親頹唐的暮年呢? 我的骨骼一年年地堅實起來,父親的骨骼一年年地脆弱下去。到了我每天非刮鬍髭不可的今年,每天早上拿到剃刀,想起連刮鬍髭的興致和腕力都沒有了的父親,我是覺得每一根鬍髭全是生硬地從自己的心臟上面刮下來的。時常好幾個禮拜不回去;我怕,我怕他的眼光。他的眼光在—— 「喝吧,吃吧,我的血,我的肉啊!」那麼地說著。 我是在喝著他的血,吃著他的肉;在他的血肉裡邊,我加速度地長大起來,他加速度地老了。他的衰頹的咳嗽聲老在我耳朵旁邊響著,每一口痰都吐在我心臟上面。逃也逃不掉的,隨便跑到哪兒,他總在我耳朵旁邊咳嗽著,他的抑鬱的眼珠子總望著我。 到了星期六,同學們高高興興地回家去,我總孤獨地待在學校裡。下午,便獨自個兒坐在窗前,望著寂寞的校園,瘖瘖地: 「要是在舊宅裡的時候,每星期回去可以找到一個愉快的父親的。」懷念著失去了的舊宅裡的童年。「父親也在懷念著吧?懷念一個舊日的戀人似的懷念著吧!」 六年不見了的舊宅也該比從前蒼老得多了,具想再到這屋子裡邊去看一次,瞧瞧我的老友們,那間奶黃色的小房間,床根那兒的三枚釘,桌子底下牆洞裡的小鐵箱。接到父親的信的那星期六下午——是一個晴朗的五月的下午,淡黃的太陽光照得人滿心歡喜,父親的臉色也明朗得多——和父親一同地去看我們的舊宅,去祝賀俞老伯的進屋吉期。 那條街比從前熱鬧得多了,我們的屋子的四面也有了許多法國風的建築物,街旁也有了幾家鋪子,只是我們的屋子的右邊,還是一大片田野,中間那座傾斜的平房還站在那兒,就在腰上多加了一條撐木,粉牆更黝黑了一點。舊宅也蒼老了許多,爬在牆上的紫籐已經有了昏花的眼光,那間奶黃的小房間的窗關著,太陽光照在上面,看不出裡邊窗紗的顏色,外面的百葉窗長了一臉皺紋,伸到圍牆外面來的菩提樹有了婆娑的姿態。 我們到得很早,客廳裡只三個客人,客廳裡的陳設和從前差不多,就多了只十二燈的落地無線電收音機。俞老伯不認識我了,從前他是時常到我家來的,搬了家以後,只每年新年裡邊來一次,今年卻連拜年也沒來。他見了我,向父親說: 「就是少南嗎?這麼大了!」 「日子真容易過,在這兒爬著學走路還像是昨天的事,一轉眼已經二十多年了。」 「可不是嗎,那時候我們年紀輕,差不多天天在這屋子裡打牌打一通夜,現在興致也沒了,精力也沒了。」 「搬出了這屋子以後的六年,我真老得厲害啊!」父親歎息了一下,望著窗外的園子不再做聲。 俞老伯便回過身來問我在哪兒唸書,念的什麼科,多咱能畢業,聽我說念的文科,他就勸我改理科,說了一大篇中國缺少科學人才的話。 坐了一回,客人越來越多了,他們談著笑著。俞老伯說過幾天公債一定還要跌,他們也說公債還要跌;俞老伯說東,他們連忙說東,說西,也連忙說西。父親只默默地坐著,他在想六年前的「洋人大笑」;想那些跟著他愛喝白蘭地的客人,跟著他愛上電影院的客人;想他的雪茄;想他的沙發。 「去瞧瞧你的屋子。」父親站了起來,又對我說:「跟我去瞧瞧吧,六年沒來了。」 「你們爺兒倆自己去吧,我也不奉陪了,反正你們是熟路。」俞老伯說。 「對了,我們是熟路。」一層青色的憂鬱從父親的明朗的臉色上面掠了過去。 我跟在他後面,走到客廳後邊樓梯那兒。在樓梯拐彎那兒,父親忽然回過身子來: 「你知道這樓梯一共有幾級?」 「五十二級。」 「你倒還記得,這樓梯得拐三個彎,每一個拐彎有十四級。造這屋子是我自己打的圖樣,所以別的事情不大記得清楚,這屋子裡有幾粒灰塵我也記得起來的。每一級有兩英尺闊,十英吋高,八英尺長,你量一下,一分不會錯的。」 說著說著到了樓上,父親本能地往他房裡走去。牆上本來是漆的淡綠色的漆,現在改漆了淺灰的。瞎子似的,他把手摸索著牆壁,艱苦地,一步步的捱進去。他的手哆嗦著,嘴也哆嗦著,低得聽不見的話從他的牙齒裡邊漏出來: 「我們的床是放在那邊窗前的,床旁邊有一隻小機,機上放著只煙灰盤,每晚上總躺在床上抽支煙的。機上還有盞綠紗罩著的燈——還在啊,可是換了紅紗罩了。」 走到燈那兒,轉輕地摸著那盞燈,像摸一個兒子的腦袋似的。 「他們為什麼不把床放在這兒呢?」看看天花板,又仔細地看每一塊地板:「現在全裝了暗線了,地板倒還沒有壞,這是抽木鑲的,不會壞的,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這屋子是我造的,這房間裡我睡過十八年,是的,我睡過十八年,十八年,十八年……」 隔壁房間裡正在打牌,那間房子本來是母親的客廳和牌室,大概現在也就是俞太太的客廳和牌室了吧,一些女人的笑聲和孩子們的聲音很清晰地傳到這邊來,就像六年前似的。 「再到別的房間去瞧瞧吧。」父親像稍為平靜了些,只是嘴唇還哆嗦著。 走過俞太太的客廳的時候,只見擠滿了一屋子的,年輕的,年老的太太們。 「六年前,這些人全是我的丈母呢!」那麼地想著。 父親和俞太太招呼了一下:「來瞧瞧你們的新房子。」也不跑進去,直往頂東面從前祖母的房間裡走去。像是他們的小姐的閨房,或皇他們的少爺的新房,一房間的立體兒的衣櫥,椅子,梳妝台,那四隻流線式的小沙發瞧過去,視線會從那些飄蕩的線條和平面上面滑過去似的。又矮又闊的床前放了雙銀綢的高跟兒拖鞋,再沒有大麻子的銅腳爐了。祖母的紅木的大箱大櫥全沒了!掛觀音大士像的地方兒掛一張瓊克勞福的十寸簽名照片,放香爐的地方放著瓶玫瑰——再沒有恬靜的素香的煙盤繞著這古舊的房間!我想著祖母的念佛珠,沒有門牙的嘴,蓮心粥,清淨空寂的黃昏。 「奶奶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 「奶奶死了也快六年了!」 「上三層樓去瞧瞧吧?」 「去瞧瞧你的房間也好。」 我的房間一點沒改動,牆上還是奶黃色的油漆,放一隻小床,一輛小汽車,只是沒掛窗紗,就和十年前躺在床上背《共和國民教科書》第五冊時那麼的。推開窗來,窗外的園子裡那些小樹全長大了,還是八顆玫瑰樹,正開了一樹的花,窗前那條電線上面,站滿了麻雀,吱吱喳喳的鬧。十年前的清淨的心,清淨的小房間啊!我跑到桌子底下想找那隻小鐵箱,可是那牆洞已經給砌沒了。床根那兒的三枚釘卻還在那兒,已經禿了腦袋,發著鈍光。 「那三枚釘倒還在這兒!」看見六年不見的老友,高興了起來。 父親忽然急急地走了出去:「我們去吧。」頭也不回地直走到下面,也沒再走到客廳裡去告辭,就跑了出去。到了外面,他的步伐又慢了起來,低著腦袋,失了知覺地走著。 已經是黃昏時候,人的輪廓有點模糊,我跟在父親後邊,也不敢問他可要僱車,正在為難,瞧見他往前一衝,要摔下去的模樣,連忙搶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他站住了靠在我身上咳嗽起來,太陽穴那兒滲出來幾滴冷汗。咳了好一會才停住了,閉上了眼珠子微微地喘著氣,鼻子孔裡慢慢兒的掛下一條鼻涎子來。 「爹爹,我們叫輛汽車吧?」我湊到他耳朵旁邊低聲地說——天哪,我第一次瞧見他的鬢髮真的已經斑白了。 他不說話,鼻涎子盡掛下來,掛到嘴唇上面也沒覺得。 我掏出手帕來,替他抹掉了鼻涎,扶著他慢慢兒的走去。 1933年5月22日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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