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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校對員,每天晚上八點鐘就坐到編輯室裡的一張舊寫字桌旁邊,抽著廉價的紙煙,翻著字紙簍裡的廢稿消磨日子。字紙簍是我的好友,連他臉上的痣我也記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裡邊放著大上海的悲哀和快樂。上海是一個大都市,在這都市裡邊三百萬人呼吸著,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每顆心都有它們的悲哀,快樂和憧憬——每晚上我就從字紙簍的嘴裡聽著它們的訴說,聽著它們的吶喊,聽著它們的哭泣,聽著它們的嬉笑。這全是些在報紙上,雜誌上看不到的東西,因為載在報上的是新聞,載在雜誌上的是小說,而這些廢稿卻只是頂普通的,沒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為了這些廢稿上的記載歎息過,可是後來慢慢兒的麻木了,因為這是頂普通的,沒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為了它們歎息也是歎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這一札廢稿,我又激動起來啦。我特地冒充了記者去調查了一下。我為了這故事難過了好多天,記在這裡的全是我所聽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讀者知道,這不是新聞,也不是小說,只是頂普通的一件事的記載。 下面就是那札廢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時許,皇宮舞場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無故受人毆打,該舞場場主因兇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驅逐,反將此舞女押送警所,謂其搗亂營業雲。記者目擊之餘,憤不能平,茲將各情,分志如下,望社會人士,或能為正義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 該舞女原籍廣東梅縣,芳齡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條,向在北四川路虯江路×舞場為舞女,方於今年三月改入皇宮舞場服務。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終夜枯坐,乏人過問。據其同伴語,人謂八妹之假母凶狠異常,因八妹非搖錢樹,遂時加責打,視若奴婢,且不給飯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 今晨三時許,八妹因門庭冷落,枯坐無聊,倚幾小寐之際,不料禍生肘側,橫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為法界某大亨之開山門徒弟,與三四押友,並攜來他處舞女數名在皇宮酣舞;該場場主旁坐相陪,趨候惟恐不周。『象牙筷』,業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場側目。某次舞罷,竟徘徊八妹座前,與之調笑。八妹低頭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將八妹青絲扭住,飽以老拳,並加辱罵,謂:『爛污貨,你也配在大爺前面擺架子!』八妹區區弱質,無力抵抗,迫他人拉開,已被毆至遍體鱗傷矣。該場場主,且呵斥八妹,不應得罪貴客,當即將八妹解雇。 鳴警拘捕 事後八妹出外,鳴得六分所警士到來,欲入場拘捕兇手,經該場場主阻止,謂此並非本場舞女,因敲詐不遂,故來搗亂,請將其拘捕,以維秩序。八妹處此重壓之下,百喙莫辯,反被拘押於六分所云。」 看了這張廢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當時在場的人;我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樣的話告訴了我: 「坐著坐著,煙灰盤子裡的煙灰又快滿了,她卻靠著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這可憐的孩子。那天是禮拜日,六點鐘茶舞會的時候就上那兒去的,客人擠得了不得,每個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氣來,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還有一個叫梁蘭英的,每一次總有十多個人去搶她,一到華爾姿的時候,只見許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紳士從每一個角上跳出來,賽跑似的,往她前面衝去,我坐了一晚上沒見她空過一隻音樂。可是她,那可憐的孩子,你說的那林八妹卻老坐在那兒,沒一個人跟她跳。我本來早就想去了,就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辦公處去,在那兒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沒有。 她坐在那邊兒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蘋果綠的西裝,沒穿襪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比化石還麻木點兒似的。先還東張西望的想有客人來跟她跳,往後她知道沒用了,便坐在那兒,話也不說一句,動也不動的——那對眼珠子啊!簡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過去象不是黑的,閃著絕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燈光暗了下來,一次又一次的爵士樂直刺到人的骨頭裡邊,把骨髓都要抖出來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懷裡笑著,一次又一次的,音樂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卻老坐在那兒。 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場裡邊每一個人都掉了靈魂舞著那麼瘋狂地舞,場老闆笑悼了牙齒。誰知道呢,還有她那麼個哭也哭不出來的人在這兒?沒有人知道,也沒誰管,我替她難受。 十二點鐘那時候,人慢慢兒的少下去了,場子裡邊每一次音樂只有八九對人在舞著。這一次她知道真的絕望了,我看見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站起來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兩個舞女在那兒說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麼會天天那麼的,一張票子也沒。』 我湊上去問:『天天沒票子嗎?』 『難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麼她怎麼過活呢?』 『做舞女真是沒一個能過活的!』歎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難做人了。我們在這兒做,跳來的票子跟老闆對拆,跳一個鐘頭,只兩塊半錢,那錢還不是我們的,得養活一家子,那還是說我們生意好的,像林八妹那麼的,簡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裡怎麼受苦啊。』 『可是你們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興嗎?』 『不嘻嘻哈哈的難道成天的哭喪著臉不成?』 說到這兒,還有個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來了!』 來了一大夥人,三個穿綢袍的,一個穿西裝的,還帶了幾個新新裡的舞女。那穿西裝的像有點兒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來了,又是我們該晦氣!』 『怎麼呢?』 『這小子老是喝楞了眼才跑這兒來,來了就是我們的晦氣。他愛開玩笑,當著大夥兒動手動腳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別理他就得了。』 『別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誰?』 『誰?』 『×××的開山門徒弟!你別理他!老闆還在那兒拍他馬屁,只怕拍不上,你別理他!』 『那一個是「象牙筷」!』 『那個穿西裝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兒的。』 這一回我仔細的瞧了一下,這小子生得很魁梧,有兩條濃眉,還有一對很機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說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幾個都不像是好惹的人。『象牙筷』還在那兒喝酒,一杯白蘭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來拉了個他們帶來的舞女跳到場子裡邊去了。大家都看著他,場子裡只他一對。跳是跳得很不錯。那一隻音樂特別長,音樂好像在那兒跟他開玩笑似的。音樂一停,大夥兒就拍起手來,那傢伙也真臉厚,回過身子來鞠了一躬,那麼一來,大夥兒又拚命的拍起手來啦。他笑著走回去,走過林八妹的座位前面——她不知道多咱跑進來的,我就沒留神——見她低著腦袋坐在那兒,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邊的舞女說道: 『她今天一張票也沒,氣死了;你別跟她胡鬧了吧。』 『是的嗎?下一次音樂我跟你跳,別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蘭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麼的這回才瞧見了她是穿的西裝,沒穿襪子。 『嗐,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錯,什麼的不穿襪子!』眼珠子光溜溜的盡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來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開旅館去!』 大夥兒哄的笑了起來,他就越加高興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來;『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襪子,洋派!』林八妹繃下了臉,罵道:『鬧什麼,賊王八。』 他也頓時繃下臉來,××!××給你吃!』就那麼的『××給你吃,××給你吃』的,嘴裡邊那麼說著,把一個中指拚命的往她嘴裡塞。 她也火起來了,『我×你媽!』 『媽的,小娼婦,你在大爺前擺架子?』拍!就是一個耳刮子。 『狗×的……』 『你敢罵大爺?』 索性揪住了她的頭髮,拍拍的一陣耳刮子,一會兒許多人跑了上去,什麼也瞧不見啦。只見舞場的老闆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麼也不肯出去,頭髮亂著,滿臉的眼淚,嚷著,鬧著,非要回去打還他不罷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勸住了,還站在老遠的罵:『你再罵,大爺不要你的命?你再敢罵?』 我就跑過去,只聽得老闆在跟她說: 『你跟他鬧,沒好處的。你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 她拚命的嚷著:『我不管!我不管!他憑什麼可以那麼的打我!』 老闆把她抱起來,往門外走去,她一個勁兒的掙扎著:『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合著欺我?』 大夥兒見她那副哭著嚷的模樣兒,忽然拍起手來,拚命的笑著。我難受極了,還笑她! 『還笑她?』 『要不然,怎麼呢?我們又不能幫她。』 真是,她們有什麼法子呢?我明白的,她們也替她難受,她們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見林八妹還在那兒硬要進來拚命,侍者攔住了她,勸她: 『你別哭了,今天還是回家裡去吧。』 她掙了出來,就往門口跑去,叫老闆一把扯了回來: 『你給我滾!你那麼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來個,要你來給我拆生意?你滾!這裡不許你進來!』 她撲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夠了,苦也受夠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夠了!我叫人家欺夠了!』 『給我扠他出去!』 兩個服侍她一個,把她拉到扶梯那兒,她猛的歎了口長氣,昏過去啦。牙齒緊緊的咬著,臉白得怕人,頭髮遮著半張臉,呼吸也沒有了似的,眼淚盡滾下來。我不能再看她,我走進去,坐到桌上,抽一支煙,我懊悔自個兒不該在這兒待這麼久,看到了那麼不平的事情。那老闆還坐在『象牙筷』那兒跟他賠不是。 『對不起得很,老闆,今天多喝了一點酒,在你們這兒鬧了這麼個笑話。』『象牙筷』說。 『沒干係,你老哥還跟我說那種話!你真是太客氣了!這舞女本來不是我們這兒的,來了三個月,叫她趕跑了幾百塊錢生意。本來是想叫她跑路了,沒找到錯處。今天幸虧你老哥那麼一來,剛才我已經停了她的生意。』老闆那麼一說,我噴了口煙,叫侍者給我換一個地方——實在不願意再聽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憐的孩子不知怎麼了,剛跑到外面,只見她和一個巡長在扶梯那兒跑上來。在門口那兒的侍者頭目忙迎上去道: 『老鄉,抽枝煙。』遞了枝煙過去。 『好久不見了。』他接了煙,好像很熟的樣子。『這位姑娘說這兒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麼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這當兒老闆跑出來了,一副笑臉跟巡長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煩您老人家,剛才我們這兒,不知哪來的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說到這兒裝著一眼瞥見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們這兒來搗蛋,跟我們的客人鬧,客人全叫她給趕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來道:『你不應該的,那麼冤枉著我!』跟巡長說道:『我是這兒的舞女,他認識我的,他冤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有一個客人無緣無故的打了我一頓。』 我想上去說,這老闆太不講理了,剛一動嘴,那侍者頭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還是站在那兒瞧。 那老闆又說下去道:『簡直是笑話,我這兒會要你那麼的舞女!巡長,我們這兒沒有她那麼的舞女的,也沒誰打過她,這兒的許多人都可以證明。是她存心跑來搗蛋,剛才給她跑了,現在她自個兒找上門來,好得很,費您老人家的神,給看起來,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咱們再細細的談。』 林八妹急得跳起來,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麼說我跟你搗蛋?打了我,還說我跟你搗蛋!』 『巡長,你瞧她多凶!』說著大家都笑了起來。 林八妹馬上又扯著巡長道:『你別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我坐在桌子上,一個客人,是流氓,跑來調戲我,我罵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刮子,你瞧,現在臉還紅著。』把半個臉給他瞧,『我不會騙你的,你應該相信我。』 巡長笑著道:『你可以找個人證明?』 『他們都能證明的。』 『可是真的嗎?』巡長問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著說:『沒看見。』 林八妹瞧見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見的,你說一聲吧!』那麼哀求著的臉。 我剛要說說,老闆已經攔了進來道:『這位先生剛來,怎麼會知道?巡長,你瞧,她可不是胡鬧嗎?我們來了個客人,她又得想法給攆走了!費你神,請帶了去吧。我們生意人,不會說謊冤枉人的。』 巡長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掙扎,也不說話,只瞧了我一眼,跟著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個人都合夥欺我啊!』那麼地說著。 我馬上給了錢,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闆,流氓……一層層地把這許多舞女壓搾著,像林八妹那麼的並不止一個呢!』回去的路上一個兒那麼地想著。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約了一個曾經上舞場去過的朋友跑到皇宮舞場裡,在帶著酒意的燈光底下坐了下來,那許多舞女全像是很快樂的,那張笑臉簡直比孩子還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這麼幽雅愉逸的氛圍氣邊,有著那些悲慘的命運,悲慘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個侍者談上了,慢慢兒的談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對話: 他——「老實說,舞女多半是那麼的奴隸脾胃,你好好兒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種白相人。那才是一帖藥,吃到肚裡,平平穩穩,保你沒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繃著臉不理她,她又跟你親熱得不得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舞女那玩藝兒嗎,大爺有錢高興花,不妨跑來玩玩,可是千萬不能當真,一真可糟糕!命也會送在她手裡。咱們做侍者的那種事看得多了。就說林八妹吧!也是壞蛋。那性情兒可古怪!到這兒來了幾個月,少說些吧,也叫她給鬧去了五百塊錢生意。客人出了錢是找開心來的,誰高興瞧你冷臉?先生,你說這話可不錯?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錢,應該叫人家開心,那才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隨她高興。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場的,你可喜歡跟她跳?時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氣,怪上了舞場,連我們這兒也不來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麼回事呢?」 他——「那種事多極了。好的客人受了氣不高興,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麼人?他來受你的氣?」 我——「聽說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麼樣?」 他——「講公平話,兩個都有不對的地方兒。『象牙筷』是那麼的,每次上我們這兒來,總喝楞了眼珠子才跑來,又愛跟舞女開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剛穿了西裝,沒穿襪子,『象牙筷』又剛巧坐在她後邊兒,不知怎麼一來,叫他瞧見了,便跑到她前面說: 「你好漂亮!不穿襪子!那才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讓人家開開玩笑也沒多大關係。再說『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難看一點,也得遷就他。林八妹繃下臉來罵他,他自然動手打了。譬如罵了你,你怎麼呢?還不是一樣嗎?可對?」 我——「回頭怎麼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個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裡去叫了個巡長來,想抓人。開跳舞場的警察局裡不認識幾個人還成嗎?本來抓人不用講誰的理對,誰的理虧,誰沒錢,沒手面,沒勢力,就得抓進去,押幾天,稍微吃一點眼前虧。那天真笑話,她還要我們證明『象牙筷』打了她。我們吃老闆的飯,拿老闆的錢,難道為了她去跟老闆作對不成?沒有的事!」 我——「可是這兒老闆不應該的,停了她生意也夠了,還把她押起來。」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現在哪兒不是這麼的?」 我——「可是這裡的老闆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麼的幫他?」 他——「交情是沒多大的交情。可是開舞場吃的什麼飯?得罪了白相人還開得下去嗎?做生意的要面面圓到,老闆也有老闆的難處。犧牲一兩個舞女打什麼緊?真是!」 我——「現在林八妹在哪兒?」 他——「還在六分所裡。」 我——「也是很可憐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憐的人多著咧!做舞女的那一個不可憐?年紀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對面那個穿紅旗袍兒的梁蘭英,這兒生意算她頂好了,那天我跟她隨便談,我問她: 『你可打算嫁人嗎?』 『誰愛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歲,再過六年,可怎麼辦?』 『過了今天再說!』 『我問你,過了六年怎麼辦?』 『給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說,哪一個不可憐?』 到這兒我們又談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裡決定了明兒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吃了中飯,我走到六分所,先見了他們的所長。我說是報館的新聞記者,所長就很客氣請我到他的臥室裡去談。是一間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掛著黨國旗和總理遺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義》、《建國大綱》,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壺。他請我坐下了,掏了枝煙遞給我,給擦上了火,抽了口煙,我就開口道: 「這兒可是有一個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這兒?」 「是的。」 「是怎麼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這兒來,說有人在舞場裡打了她,要我們保護,當時我就派巡長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話道:「這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就不懂怎麼反而把她押了起來。」 在煙霧裡邊他的臉很狡猾地笑了:「這有什麼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瞞你,我家裡也有七八個人吃飯,靠這苦差使還不全餓死嗎?皇宮的老闆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們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幫幫忙。」 「可是那麼一來你不是知法犯法嗎?」我故意裝著開玩笑的模樣,大聲地笑起來。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護人權,不瞞你老哥說,我早就餓死了。對不對?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著做傻子。誰知道明天還當不當得了巡官呢!」便跟著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陣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嗎?」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話,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一面說,一面卻坐著不動。 我站了起來道:「現在就去,怎麼樣?」 「行。」 他帶我到一間很黑暗的屋子裡面,下面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隻椅子,在床上坐著一個女人,像是穿著件暗綠的衣服。 所長說:「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談一回吧。兄弟有事,過回兒再來奉陪。」 「不敢當!」 他走了以後,屋子裡只我們兩個人,她不動聲色的瞧著我。我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是報館裡的記者,你的事我們覺得很不平,我個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請你把那天的事告訴我。」 她坐在那兒,盡瞧著我,不做聲,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為什麼我要老遠的跑來問她,她不懂得我為什麼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騙她,我在想法子算計她。她有一張平板的臉,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廣東臉。 我又說了一遍,要她告訴我她的事。 她才說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兒很氣悶,已經一點多了,忽然那個『象牙筷』跑到我前面來調戲我——」 「他怎麼調戲你呢?」 「我那天沒穿襪子,他說:『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襪子!兩條腿那麼白!』我不理他。他索性嘻著臉,跟我鬧不清楚,我站起來想走,想避開他,他卻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麼呢?有拖車在那兒等你不成!』我就不高興,我說:『屁,我沒拖車的!』他說:『我做你拖車可好?咱們等會兒開房間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聲兒的嚷起來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兒開房間去!』樹樹要皮,人人要臉,我雖說做舞女,也是沒法子,混口飯吃,臉也是要的,究竟也是個有鼻子眼兒的人。可是當時我還忍著不做聲,這狗入的越發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麼的給拉起來,還說:『小妹妹不穿襪子,可穿褲子?』你說還有誰能耐得下?我火起來了,我說:『鬧什麼?』他頓時繃下臉來,道:『鬧什麼!鬧條大××你吃!』就『××給你吃,××給你吃』那麼的說著,把中指直塞到我嘴裡來;我恨透了,就罵他:『狗×的!』他就拍的一個耳括子,『小娼婦,你敢罵大爺!』揪住了我的頭髮,打得我哪!——後來給人家拉開了;他們把我推到外面去,他們說他是大流氓,犯不著跟他鬧。他們合著伙欺我,騙我,就因為生意壞。可是我為什麼要白讓他打呢?我要進去打還他,我要跟他拚命去;我們廣東人是那麼的,打死了算不了什麼。老闆把我趕了出來,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來,不知怎麼一來,可把我帶到這兒來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可是聲音是那麼小,一種病人的聲音。「他們又有錢,又有勢,打了我還把我押起來!他們合著伙欺我!合著伙欺我!」躺到床上喘著氣,低低地說著:「我是一生下來就叫人欺的!」臉上泛著紅色,桃花那麼的淺紅色,一回兒又咳嗽起來啦。 「你的家裡人呢?」 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賣給人家的。」 「很小的時候就賣了的嗎?」 「從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媽和一個爸的時候,我已經是沒有媽,沒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個媽,假的媽,我叫她媽的。小的時候,她天天打我,罵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現在她還是天天罵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從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著我賣淫,做鹹水妹。我是夜開花,白天睡覺,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後來做了舞女,為了我沒生意,舞場關了門回來還逼我去接客——我簡直連骨頭也做得斷了!」 「她可知道你現在給押在這兒?」 「知道的!」 「為什麼不來弄你出去呢?」 「她不會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錢了。」 「你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嗎?」 「到這兒來還沒睡過,怎麼睡得著呢!只想早一點死了算了!我受夠了!」 「你要錢用嗎?」 她搖了搖腦袋。 我再問她:「你要錢用嗎?」 她不做聲,閉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來。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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