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空閒少佐

作者:穆時英

  一點不含糊的,就在空閒少佐的後邊兒,手榴彈猛的炸了起來。在腳下沒多遠,有人叫媽,一回兒便咬緊了牙哼唧著。慘哪!神經纖維組織那兒像一萬隻蚱螞在爬著那麼的難受。一陣冷,覺得血順了脊樑蓋兒往下淌。帶了傷咧!
  東京的年輕的妻和才六歲的孩子浮到眼前來了,是的,他家是在東京郊外,門口有盞大紙燈籠,兩盆精緻的小盆景……挺著槍刺,咬緊了牙的自家兒的部下盡搖晃……家的四邊是有櫻花的……只聽得各式各樣的槍聲,眼前的人,慢慢兒地模糊起來啦,便倒了下去。也不覺腰下那柄軍刀墊的疼。人,人……槍刺,鋼盔……子彈呼呼地掠過去……天,廣大的天空,蔚藍的天空。天小子下來,變成灰白的,這不是妻的臉嗎?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遠了,浮在空氣裡邊,越浮越高,越來越遠啦,接著便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在做夢吧?迷迷糊糊的,像有誰在走到身旁來,像有什麼溫柔的東西按著自家兒的腦門。一用勁,猛的一下子睜開了眼。眼前是一片白,在空中飄蕩著,慢慢兒地清楚了起來,按在腦上的是一隻女性的手。床沿那凡是白的看護服。再仔細一瞧:白床巾,白椅子,白小几,白牆壁,白窗紗,一種舒適安逸的感覺。
  沒死嗎?
  便一邊抬起眼光來,一邊想:「是在東京病院裡不成?」
  可是把手按在自家兒腦門上的並不是妻,卻是個支那女子。別的病房裡的哼卿,門外在走著的人,遠遠的汽車喇叭……慢慢兒地跑到聽覺裡來了,她挪開了手,低下身子來,輕輕兒地問:
  「醒了嗎?」
  淡淡的香氣氛氫著,自家兒的臉上是一雙透明的眼珠子,友誼的笑勁兒,體貼的臉。想點一點頭答應她,剛一欠身,脊樑蓋兒就刀子紮著那麼的疼。
  「別動,你傷得很厲害呢,靜靜的躺著,我等回兒再來瞧你。要什麼你叫我就行。我姓黎。」
  甘蔗味的北方話,在北平使館裡當過三年武官的他聽起來是很親切的。她把他的胳膊放到被窩裡邊,把被窩拉到肩上便走了出去。
  屋子裡只有一個人。
  要是傷好了的話,我要天天替她祝福,這支那的女兒是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啊!看護著她的敵人,是俘虜啊!俘虜哪……俘虜哪!家裡準以為我死了咧!
  大海的那邊兒,在細巧的紙紮燈下,在櫻花裡邊,在明秀的景色裡邊,有他的家,小小的矮屋子。出發的時候兒,妻在太陽旗,紙紮燈和歡呼的聲音裡邊低低兒地哭泣著。兒子牽著他的武裝帶:
  「爹,你上哪兒去呀?」那麼麗麗拉拉地問過他的。
  妻啊!兒子啊!在海的那邊兒哪!多喒再能和兒子一同到上野公園去打棒球?軍部裡一定以為我是死了:我是在被包圍在敵人陣地裡苦戰了兩天的。《朝日新聞》上會記載著我的戰績,我的名字會放在戰死者的名單裡邊,妻也許已經領到了撫恤,她會在深夜裡躲著哭,給兒子瞧見了便會纏住她問:
  「媽,怎麼啦?怎麼啦?」不依地。
  他們不會知道我還活著,不會知道我是俘虜。支那人的俘虜啊,軍部知道了會怎麼著呢,押回國去?逼著我自刎?總免不了死的。為什麼不死在廟行哪!支那人的俘虜……
  翻了個身,脊樑蓋兒上猛的又疼了起來,不由呀了一聲。
  門開了,黎姑娘走了進來:
  「怎麼啦?」坐到床沿上。
  討厭!她為什麼要那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呢?帝國軍人是不偷活的,她以為我也像支那人那麼怕死吧。討厭的,壓恨兒就不用把我弄到這兒來,讓我死了豈不好?我得對她說,不用她白費心,可是她是那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啊!
  「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已經四天了,×師長特地派人送你來。」
  「是的。」
  「×師長?不是×××嗎?」
  「不是個鬍髭很多的人嗎?」
  「對了!」
  「啊……」
  說到這兒便默著望天花板,記起四年前的好友了,×師長是他在步兵學校時的同學,他們曾角過力,曾一同地上帝國劇場去,他受教員罰令立正一點鐘時,×師長替他不平過的。可是現在是敵人咧。他們的部下互相攻擊著,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拼。×師長不是他的好友嗎?那麼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就是戰爭,就是愛國嗎?
  屋子裡充滿著藥品的氣味,黎小姐坐在那兒,素潔的裝束使他想起了聖女瑪利亞,肚子有點兒餓了。
  「黎姑娘,我可以吃東西嗎?」
  「餓了不是?」
  「有一點。」
  「你躺著,我去拿。」
  瞧著她走出門外,門把他的視線隔斷了。
  靜靜的太陽光照在窗紗上,空氣裡帶著花香。她剛才坐著的地方兒,有一種暖和的,芬芳的有機體流著。她有雅致的儀態,勻稱的胴體。想起哪兒看過的一本小說上傳奇的戀愛了:好像是一個美國軍官和德國女間諜的一段孽緣;啊……啊……可是哭泣著的妻的臉猛的湧上來啦。
  黎姑娘走了進來,拿著一杯牛奶和一塊白食巾。把牛奶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幫著他豎起身子來。
  「創口疼不疼?」
  「不,嗯。」便忍著疼靠在床欄上;床欄在他闊肩膀的重量下,吱吱地哼著。
  把牛奶拿給他,替他把食巾放在面前。猛的一串眼淚擠到眼眶子裡,趕忙把牛奶和眼淚一同地嚥了下去。
  「黎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你太好了!」
  「靜靜兒的躺著吧,你不能多說話的,睡吧。」
  閉上了眼,她站在床旁。一回兒他打起鼾來,可是並沒睡著,聽著她踮著腳走了出去,門輕輕的鬧上了。他睜開眼來望著窗紗。
  不知哪來的傷感蕩漾著。
  夜是溫柔而靜寂的,慢慢兒的從窗外溜到屋裡來了。
  黎姑娘闔上了門,走廊上沒一個人,走到窗前,靠著窗,臉貼著窗紗,盡想。
  就在那屋子裡,躺著她看護著的人。昏迷了好幾天,以為他要死了,不料又醒了回來。一個重傷了的人在自家兒的看護下又活了回來,真是夠高興的事。
  黎姑娘笑。
  可是他不是她的敵人嗎?死了不好嗎,死了倒也很可惜的。他有一個強壯的身子,臉是黑了點兒,那濃秀的眉毛和沒有雲的天空似的眼珠子,死了真是太可惜啊。可惜嗎?恨他吧?恨他吧!
  便找著恨他的理由,可是卻連一點厭惡的情緒都沒有。
  記著!就譬如我一家子全叫他給殺了,譬如自家兒給他,啊!便瞧見自家兒給他逼著,給他扯掉了衫子……呸,胡思亂想什麼。不會這麼的。很懂事的人。今天他不是很有禮貌,甚至有點溫柔的嗎?可是恨他吧!為什麼要替他換繃紗,換藥?為什麼那麼小心地看護他?為什麼?早就應該扔了他不管,讓他死的。為什麼不恨他?恨他啊!敵人哪!就譬如——
  —個聲音,輕風似的低低的吹來!「黎姑娘,你太好了!」誰在說呀?夜嗎?窗外的夜嗎?可是夜是靜寂的。
  一雙夜那麼溫柔的眼珠子在窗外閃。恨他啊!可是那雙眼珠子卻酒似地流進來啦。但閉上了眼——是有點兒醉咧。
  醫官側著腦袋診了脈,從他嘴裡把溫度表拔了出來,對著窗子望了一望。
  「大夫,不要緊吧?」
  「幸虧你生得強壯,總算捱過了。現在熱度退了許多,心臟也很康健,只要靜養幾天,便可以收口的。」說著便替他在胳膊時上打了一針,叫他翻過身去換繃紗。
  一層層的繃紗解了下來,裹著藥棉的鉗子搠在創口裡。黎姑娘的手在那兒按著,輕輕兒的。疼得歪扭著臉,抓住了床沿忍著。酒精的氣味很濃。這麼看來是死不成了。死呢?還是不死?
  黎姑娘的手跑到腦袋上來啦,撫著他的頭髮,柔軟的話:
  「疼嗎?再忍一回兒就完了。」
  臉上痛苦的皺紋都平了,歎息了一下。沒有痛苦,也沒有傷口似的。他想跪在她腳下,虔誠地向她頂禮。她不也是很可愛的姑娘嗎?她是支那人,可是要殺她的心思卻一點也沒有。如果有誰傷害她,倒怕會去救她的,不顧性命地。
  涼快的繃紗一層層的繃著,還有點兒疼,可是心裡卻像穿了燙得很平的軍服似的爽朗起來。想說些話,想笑,像春天就在窗外等著他似的。連自家兒也莫名其妙地問著:
  「大夫,我可以抽煙嗎?」
  「再過幾天就可以了。」
  「空閒君,身子還弱得很呢。沒瞧見自家兒的臉吧?——多蒼白啊。」
  他不說話,只那麼地瞧著她。現在是什麼都扔了,武士道,自殺,戰死全不想。樂得身子要炸啦。
  「你要什麼盡說,我可以打電話去問×師長要的。」醫官說著便出去了。
  「黎姑娘,我很想見見×師長呢!」
  「他很忙,怕抽不出空兒來吧。」
  「只要還活著,總要見他一次啊。」
  沒話可說了,他想著這位爽直的老友。還記得他有一次晚上刮鬍髭,第二天早上起來又長滿了,恨得他把下巴刮得全是刀痕,害大家笑痛了肚子。不由地又笑了出來。
  「笑什麼呀?」
  卻見黎小姐不知多喒跑出去的,正從門口那兒走過來,拿了一身襯衣。
  「我笑×師長。我們在步兵學校讀書時,他的鬍髭長得頂快,頂硬,一晚上就長得挺長的。」
  「真的嗎?」她輕輕兒地笑了起來,把襯衣放在床上道:「×師長是你的好朋友不是?」
  「弟兄似的!」
  「×師長時常打電話來問候你的,今兒又巴巴的叫勤務兵送襯衣來。其實他不送來,我們也要替你換的,已經很髒了。」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他咧。多咱他再打電話來,替我說一聲兒我掛念他吧。」
  「報答那類的話是不用說的,空閒君,就希望你回到國裡去反對戰爭吧。」深怕使他為難的神情。「可是我幫你換衣服吧。」便揭開了被窩,替他換上了褂子。
  「多下來的讓我自家兒來吧,不好意思的。」
  她臉紅了起來,訕訕的。他覺到自家兒的話有點兒輕薄,就搭訕著把被蓋上了。
  「不好意思再勞動你咧,傷口倒不疼,這點兒事情自家兒還做得動。」把換下的褲子交給她。
  她接了褲跑出去,瞧著她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來啦。要是我不是她的敵人多好啊。她好像有點兒——
  至少不討厭我,要不然,為什麼這麼小心地看護著我哪!我不是殺過許多支那人的嗎?也瞧見過自家兒的部下奸死支那女子,卻並沒責罰他們。
  心裡膩煩著,憎惡著自家兒。為什麼要殺他們呢?對他們是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惡感的。可是,在步兵學校裡,教員們不是告訴他征服支那是帝國軍人的義務嗎?真有點兒給她迷了咧!怎麼懷疑起這些來了?應該死的,給手榴彈炸傷的時候兒就該死的。就是現在也該立刻自殺——只要幾天不吃東西就行了。可是妻願意他死嗎……
  春天快來了,窗外是那麼可愛的夜色啊!穿著新的襯衣真是舒服,住在病院裡,讓黎姑娘那麼的姑娘陪著簡直是幸福的。這些幸福不是×師長給我的嗎?這胡老哥近來不知怎麼了?四年不見咧!怕牙齒上面也長了鬍髭吧。哈哈!真想不到的,現在我們竟在這兒變了敵人了。在學校裡想到現在這麼的情形,誰也要笑的吧?敵人!要是他對我說:
  「空閒君,我要槍斃你,你是我的敵人。」
  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要是我對他這麼說,他也會當我神經錯亂的。我不用瞧見他,也不用聽見他,只要把手在他臉上摸一下就能認出來的——這熟悉的鬍髭啊!能夠再在一塊兒住一夜,就像在學校裡那麼的,我有一枝好煙,他想分一半,我不答應,就扭在一塊兒倒在床上,把那枝煙搶得稀爛,大家喘著氣罵……多有味兒!我們怎麼會是敵人呢?為什麼要打?為什麼?誰也不希望打的。誰要打呀?……呸,不要臉的,帝國軍人的氣節全給我毀了!這麼的主意,給人家知道了,誰也要罵我的。死吧!怎麼能做支那人的俘虜哪?死吧……死嗎?可是活著總是好的。譬如煙卷兒,死了就沒福抽。竟一個心兒想抽起煙來啦。
  「只要能抽煙,就是再過幾個月也不會寂寞的。」
  醫官每天來兩次,來了總跟他談一回兒。日子很容易的混混就過去了,又像很長,很不容易混過去的。
  一見黎姑娘走進來便問:
  「今天可以抽煙了嗎?」
  總是笑了笑,騙孩子似的:
  「寂寞了不是?」便坐下來:「我和你說閒話兒,好不好?」
  黎姑娘是很會說話的,一種粘性的聲音,像剛學說話的孩子似的。談著東京的不忍池和上野公園,×師長,北平的風俗和西山。把泣也忘了,哭泣著的妻也忘了。
  再有誰向她說在她前面躺著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殘酷的日本軍官,她也許不會相信的。他的性情兒她全摸熟了。她知道講什麼話他會高興,講什麼話他不愛聽。他也知道冷,知道熱——不也是很可愛的人嗎?
  空閒少佐的思想也有點變了。他不再想到自殺,不再想到戰死的光榮、有時也會猛的覺得自家兒是卑鄙的,不配稱帝國軍人,可是為什麼帝國軍人一定要自殺呢?便固執地向著自家兒問。這是武士道的精神,這是大和魂!可是大家親親熱熱的豈不好?戰爭,為什麼來著!
  黎姑娘不在的時候兒卻覺得寂寞,一種淡淡的哀愁會浮上心來。就低低地唱著徘句。
  一張女人的臉,蹙著眉尖老浮在眼前,這是妻。那張臉卻是很模糊的,再也記不清那嘴犄角兒是怎麼的了。怎麼能忘了她啊!苦苦地想著她的模樣兒,總引不起清晰的印像來。慢慢兒的那臉上長了鬍髭,胖起來了,清楚起來啦。
  「空閒君,認識我吧?」那麼說著。
  一回兒那張臉卻又淌起淚來啦,淚珠在搽多了粉的腮幫兒上流下來,劃出了兩條淡黃的線,鼻子下面和嘴的四邊也黃了起來,粉也沒有了,胭脂也沒有了。瞧見過那張臉的,是在出發的時候兒,在太陽旗下,在紙紮燈籠和歡呼聲裡邊兒。接著便是也像自家兒那麼拐著兩條腿的孩子。不知道還能見到他們不能。軍部一定不讓我回去的。會槍斃我的!軍法!命令!紀律!要打的人去打吧!如果能活著回去,我是不願意再打了。
  成天的那麼想著,妻的臉,×師長的臉老在窗紗上,在天花板上存在著。可是那麼地盡想著是痛苦的!一口煙把那些噴了多好!
  第一次抽到煙的時候兒樂得百嗎兒似的,用尼古丁麻醉著自家兒,什麼也別想它,飄飄地,飄飄地……從黎姑娘的手裡搶過那只黃色的盒子,打開來,裡面裝滿了橡皮頭的英國煙,拿了一枝叼在嘴犄角兒上,和蔚藍的煙一同地。
  「是師長送我的吧?」
  「不,現在前敵打得很厲害,×師長連聽電話的功夫也沒了,這盒煙是我送你的。不懂好不好,只是價錢還貴,大概不會十分壞吧。」得意地站在那兒。
  聽了那麼的話,自家兒連話也說不出啦。望著她,並不帶一點兒感激的心情!這心情是和日子一同混過去了。
  她不作聲,望著那一圈圈的藍煙,在想著什麼,又不像在想著什麼。意識上是一片空白,在那空白上卻有一縷淡淡的雲影。她希望一些粗魯的動作和瑣碎的話。可是一有了聲音自家兒便會吃驚的。
  她臉上的笑勁兒,困窘的視線,他是明白的,很明白的。應該說些話的。說什麼呀!說感謝她的話嗎?不會是要我感謝她才送我一盒煙吧。美國軍官和德國女間諜,只得想起那本小說了。從煙裡邊望過去,她今天好像故意多擦了些胭脂。那張嘴像沒開透的櫻花!那麼的事真是糟糕的,她是中國人,我是帝國軍人啊!
  尼古丁麻醉不了神經的時候兒是有的!
  成天地壓到心上的重量又壓上來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的。不是槍斃就是再上前線去打,打支那人,打×師長!黎姑娘是永遠不能再瞧見了。住在病院裡的日子也會過去的。我再想起現在來時怕不是坐在牢獄裡便在地獄裡吧?報答×師長的日子不會有的,愛著黎姑娘的日子也不會有的。可是我是他們救活的人啊!就是在東京也不會這麼可感地看護著我的吧?軍部怕早就把我忘了,誰都把我忘了。×師長卻隔了四年還沒忘了我。友誼有時是比戀還堅強的,比夫妻的情緒還悠久的。妻怕也嫁了人吧?可是妻也很可憐的。啊,戰爭,我為什麼要做軍人哪!現在反悔也遲了……
  便痛苦地抽著煙。
  創口慢慢兒的結了疤,鄉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兒地淡了下去,簡直不大想起啦。連自家兒是帝國軍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夠老是這麼的過下去,倒也願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廝混著,一離開了她就覺得窗子的太陽光也黯淡起來,屋子大了起來!簡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擱在哪兒才合式似的,見了她又妒忌著。健康的人是可以羨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兩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養一個禮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陽光裡邊看看廣大的天空哪!」
  她走過去打開了窗子,第一陣風帶著新的生命吹進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氣,金黃的太陽光,笑聲全搶著擠了進來,汽車喇叭也頓時響了起來,在屋子裡的,在自家兒心裡邊的一切沉重的東西全給吹跑啦。
  人像輕靈的鴿子在空中飛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著的好!說不出的歡喜。在田野裡散著步,和×師長一同地。他們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聲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給——送給胡老哥不成?插在他鬍髭上面嗎?笑死人的。應該插在姑娘的鬢腳邊,衣襟上。是的,他們還要帶一個姑娘,像——妻那麼的?黎姑娘那麼的?
  便瞧著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隻腦袋在太陽光裡邊,黑的頭髮,白的腦門,康健的腮幫兒,紅的嘴唇,彩色影片那麼的鮮明而活潑。帶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鴿子那麼的在空中飛起來了。一回兒窗紗也變了鴿子,太陽光也生了金黃的翅膀,輕靈地飛起來啦。自家兒是飛得太厲害咧。
  頭昏了,閉上了:
  「可惜大煩了點兒。」
  「可不是嗎?究竟還沒復原呢。」說著便去關了窗子。
  「要是在鄉下多好!」
  「鄉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給炮彈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毀了上海的人。他瞧見一大隊望不盡的部隊開拔到前線去,全像他那麼的年輕,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許還有老年的母親。這許多人在炮彈下毀滅了。他們哆嗦著,扯掉了軍服,扔了步槍,想往後退,可是在督戰部隊的機關鎗前倒了下去,沒一個願意死的。他看見過有三個十七八歲的兵士嚇得哭,瘋嚷嚷的,他們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們拉出去槍斃了。為什麼?為了天皇陛下,為了帝國。可是他們是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而槍斃了他們的就是他!
  他又瞧見積著血的窟窿,各色各樣的屍體,沒了腦袋的,沒了胳膊,腿的,漏了腸子的,掛在樹上的,壓扁在坦克車的輪齒下的,燒焦在木屋裡的……這裡邊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他們誰也不想殺誰,可是大家都給殺了。這是躲在他們後面的人,那些壞蛋,那些騙子叫他們去打仗的。他們全死了,可是他們犯了什麼罪?什麼罪?
  「黎姑娘,我是該死的人。我親手砍過許多支那人的,我也親手把自家兒的部下槍斃過的。這許多人,許多人,……」
  打他幾下吧!馬上罵他一頓吧!罵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說:
  「誰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嗎?不。壓根兒我們為什麼打?可是別提吧,過去了還提它幹嗎?你還不能太興奮。」可憐他的臉色。
  他想跪在她腳下哭,求她饒恕。她卻把話岔了開去:
  「日子過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進來便嘻嘻地說:
  「空閒君,我們明天要搬了。」
  「為什麼呢?」
  「你昨兒不是說太煩了嗎?我跟×師長說了,他叫把你搬到無錫去。」
  「你留在這兒嗎?」
  「不,我是專看護你的。」
  「天哪!」
  「怎麼啦?」
  「我高興。」
  就嘮叨地講著搬到無錫去後的事情。
  晚上他獨自個想著,在步兵學校對也曾晚上和×師長睡在床上談的,談著支那的女兒,說自家兒很想娶一個中國妻子……坐在月色裡,是一座古舊的屋子,滿是蒼苔的院子裡邊,老柏樹上掛著紙紮的大燈籠和黎姑娘說著閒話兒。黎姑娘是應該坐在月光下的。巴望傷快好起來吧。不好又怎麼著?好起來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線去,怎麼對得住×師長和黎姑娘呢?怎麼著才好?怎麼著才好啊!
  過了三天,黎姑娘和一個時常來替他診脈的醫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無錫去啦。是在郊外?一個別墅裡,已經有好多人住在那兒了。園子裡有幾個醫好了的,腦袋上紮著繃紗,坐在那兒看報。頂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園子卻很纖巧,那邊兒種了許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著時:
  「黎姑娘,別扶我,讓我自家兒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並沒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兩條腿沒勁,像踐在棉花上似的。高興著,笑著。
  「能走路了!」
  她像逗剛學走路的孩子似的,反著身在他前面向後退:
  「來呀!到我這兒來!」
  把他直逗到樓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氣,從前攻擊蘊藻濱苦戰了三天兩夜也沒那麼累哪。
  「不中用啊!」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卻:「能走路了!」高興著。
  「累了嗎?我不該逗你走這許多路的。」
  瞧見她懊悔的臉色便掙扎了坐起來:「沒累,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這麼快,已三個禮拜呢。」
  「為什麼……」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嗎?」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麼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虜!是俘虜!想跳起來罵她一頓。有點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卻做錯了事似的說: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嗎?」
  搭訕著便想開了,總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邊兒去,家裡去。瞧見了他,妻會怎麼呢?妻會樂得直淌淚,他要對她說:「我沒死,你瞧我還是我:能跑路,能說話。」兒子會扯著他抬起腦袋來,睜著大眼珠:「爹,你殺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師長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卻見她正在那兒解行李。為什麼要好得那麼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師部,我挺著胸脯走進去,他們瞧見我沒死會奇怪的!奇怪嗎?可是我是被俘獲過的帝國軍人呢。我又沒自殺。我是應該自殺的,他們會這麼說。他們會罵我是帝國軍人的恥辱,會罵我是懦夫,他們會把我槍斃的。也許把我押回國去坐牢吧。也許……可是我曾經苦戰過;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許他們說我勇敢,東京的碼頭上擁擠著歡迎勇士的人。「帝國的光榮。」《日日新聞》用這麼的大標題記載著我的戰績。皇帝也許賜我徽章的。許多人會講著我怎麼征服了一個美麗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見她了。
  情願不回去,沒有黎姑娘的日子怎麼過哪?
  「空閒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許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鑽進了被窩,為什麼好得那麼快哪……為什麼好得那麼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張臉慢慢兒地低下來湊到他臉上停住啦,那張臉盡瞧著他,一動不動的,憂鬱著。更大了!又低了下來,嘴唇貼到他的腦門上,暖的,更暖的兩顆淚珠,順著那長眼遮毛流到他臉上。那不是妻的臉?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剛一動,卻見那張臉猛的遠了開去,慢慢兒地變了;成了誰的臉?對啦,是黎小姐的臉。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麼黎小姐還站在那兒?只睡了一回兒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陽光直照在那邊兒牆上,不像是傍晚兒。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憂鬱著,懦濕的眼珠子。
  夢呢!還是真的?剛才吻我的就是她嗎?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點,而且剛才臉上正氤氳著淡淡的香味。妻是沒有那種香味的。真的是她嗎?怎麼又夢似的一點實感也沒有呢?
  「怎麼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戰爭完了!」
  可是引起的並不是高興的情緒,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遠了,遠了!有這麼一天得遠到瞧不見的。
  「怎麼會完了?」
  「我們退了,退到太倉。」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們很難受的。」
  「倒不是為這事難受。」
  「那麼,為什麼呢?」
  「戰爭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嗎?」
  是的,要回去了,說不出話。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會忘記你。還有×師長,我總有一天要報答他的。」
  報答嗎?再上前線去報答他嗎?還是也把他俘了來,擱在東京病院裡報答他嗎?回去了還是要上前線去的。可是,戰爭!討厭的!要不然就是槍斃。沒法報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沒法再見她一面了。辜負了啊!
  「為什麼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話說,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門口就掏出手帕來。屋子裡剩了他一個人。可是像有誰在向他說著:
  「為什麼你是日本人啊!」輕輕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裡。
  為什麼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國軍人哪?想到帝國軍人便瞧見了給憲兵押了去槍斃的空閒少佐,用軍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閒少佐,押在陸軍牢獄裡的空閒少佐,在報上給人批評為懦夫的空閒少佐……空閒少佐!數不清的眼珠子,輕視地望著加了手枷的他從甲板走到碼頭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麼多的嘴,講著他被俘虜的事,罵他,笑他。想那些幹嗎?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搖了搖腦袋,閉上了眼。說不定的!這種事說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戰了兩天,受了傷的!便瞧見自家給大夥兒抬在腦袋上面,在銀座遊行,群眾歡呼著,拋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宮天皇賜他勳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說!講什麼呢?講非戰嗎?人家馬上會把他趕下來的。別管他,總是演講就是了,日活映畫會社請他主演日支戰爭。不!我要反對戰爭。和黎姑娘的戀?不行!還是戰爭和戀愛混合著的傳奇吧。接著便想到自家兒應該怎麼表演的事了。
  過了幾天,那天早上,他剛起來,黎姑娘在瞧著他吃早飯。醫官和一個粗豪的男子聲音在門外說著話。
  「就是這間屋子嗎?」
  「是的,他見了你不知怎麼高興咧。」
  「我們四年沒見哪,本是頂好的朋友呢。」
  啊,他嗎,跳起來想去開門,黎姑娘猛的臉發青著,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強笑,一時嘴裡說不出話來,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來了!來了!可是歡喜裡邊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飛去似的,門開了。
  「空閒君!」
  一個穿軍服的,一下巴鬍髭的人走了進來,後邊兒跟著醫官,黎姑娘起來讓坐,什麼話也沒說,便走了出去。她好像一下子就飛去了,永遠不再回來了。他望著她,想拉住她。可是那鬍髭笑著。猛的醒了回來——
  「×××!你嗎!鬍髭還是那麼怕人啊!啊!」
  那張臉比從前胖了些,人也胖了些,鬍髭越發多了。
  「哈哈!想不到我會來的吧?前幾天實在忙,抽不出身子來望你。許多地方怠慢你了,還望原諒。」
  「這話怎麼說呀?還要我原諒咧!正感激得不知怎麼才好呢。你坐。要沒你,怕早就沒活的了。黎姑娘又……」
  一陣快要失去心臟的感覺猛的兜了上來。
  「真想不到你今兒怎麼會來的。早飯用過了嗎?」
  「偏過了,空閒君,我也替你歡喜,今天可以回去了。」
  「真的嗎?」天猛的塌了下來,人是盡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多深。回去!不是回到家裡去,是回到軍部裡去!
  「真的。下班車就走。」看了看表。「還有四十五分鐘。離城裡車站倒有一段路,反正你沒什麼行李,我們馬上走嗎,到車上談去,可好?」
  「有什麼不好?你倒老是那麼爽直的,一點沒變。黎姑娘呢?」
  「黎姑娘不知哪去了,我替你說一聲吧。」那醫官說。
  「你替我說一聲!」
  「怎樣?有點兒捨不了嗎?」鬍髭上面扮了張鬼臉。
  「也好,你說我多謝她。大夫,一月來多費你的神,多謝了。」
  「去吧?」
  「去吧!」
  走了出去,那張床,那床巾,那窗紗……啊,那些親切的老友!在這兒,在那兒,黎姑娘坐過的,站過的。在那屋子裡,淡淡的香氣還氖氫著。可是,現在他走了!走到園子裡,卻見黎姑娘正坐在那兒怔著望天。
  「黎姑娘!」
  「去了嗎?」走了過來,像要告訴他什麼似的。
  「有什麼話嗎?」
  「沒什麼。」好久又說了一句;「去了嗎?」
  他想說些話,可是說不出來,連謝謝也沒說!想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只鞠了個躬。
  「再會吧!」
  她沒說話,望著他走到門口,坐上車。
  車開了,他瞧見她跑出來,跑到門口站著,小啦!瞧不見啦!掉了什麼似的臉上陰沉了起來。人像浮在空中,沒著落地。在車裡,他笑著和×師長談同學時的瑣事。談了許多,可是自家兒也不知道在講什麼。
  坐在火車上,鐵軌在下面吱吱地哼唧著。窗外廣大的田野,拿著綠旗的鐵路工人,站在軌道旁瞧火車的莊稼人,茅屋……越走越遠了,無錫給扔在後邊兒了!只是一個心兒的想著黎姑娘,腦們上被吻過的地方兒像擦了油那麼的保留著一種甜蜜的記憶,可是這許多全成了過去的事啦。
  ×師長就坐在他對面,見了他不知怎麼的卻有一種慚愧的心情。天哪!傷是好了,日子是過得很快的。黎姑娘啊!風景慢慢兒地糊塗了起來,鬍髭纏到一塊兒,像從給雨沾濕了的玻璃裡望出去似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空閒君!」那隻大手伸了過來。
  「老×!我慚愧!」便抓緊了那隻手。
  空虛的!空虛的!世界小了下來。往哪兒去呢?哪兒去呢?世界小得容不下身了。只有一朵友誼的火在前面!×師長是在瞧著他。
  又到北四川路來了。心跳著。司令部門口的哨兵見了他便眨著惡意的眼,也不敬禮。草地上一大隊的兵士芷在那兒休息著,卻不見一個他的部下。全死了嗎?槍架在草地上。他憎惡這些輝煌的制服,發亮的槍。一個迎接的人也沒有啊。誰都像在瞧著他似的,都像在說:
  「呔!還有臉回來!」
  他往樓上跑。碰到的人都冷冷地向他招呼:
  「回來了嗎?」
  可是他看得出他們的臉,他們整個兒的身子,他們的舉動,全是:
  「呔!也有臉回來!」
  天皇賜的勳章給摘下來了,歡迎嗎?群眾把花拋在他身上嗎?播音嗎?日活映畫會社請他做主角嗎?哄!一下都完了。這兒沒有同情,沒有友誼,沒愛,有的只是冷笑。
  推開門進去,白川見了他便:
  「你回來了嗎?」
  許多從前的同伴也在那兒,他向他們問好,他們卻走了開去。桌子,椅子,桌上的筆,紙,空氣,每一個原子都在冷笑。
  「我們以為你死了!」
  「我受了重傷。」
  「所以就讓支那人捉了去,住了一個月嗎?」
  「可是……」
  「可是武士道的精神你也知道的,為什麼你被俘獲時不自殺?」
  「可是……」
  「可是帝國軍人的氣節應該尊重的。下星期有船,你到東京跟軍部講去吧。」
  「可是……」
  「可是,空閒君,你辛苦了,去歇著吧。」
  瞧瞧別人,全擺著一副「瞧我幹嗎」的臉,抽著煙,冷笑著,在屋子裡踱著,只得走了出去。
  走到自家兒的屋子裡。屋子是太高了,太大了,太大了!渴望著生鬍髭的臉,那麼的友情啊,我不能辜負他的。我要告訴白川,告訴他們,這戰爭是不對的。我可以死。可以坐押,我是對的。他們可以把我押回國去,可是回到國裡,我便要對大夥兒說,說那許多戰死的年輕人,說那殘酷的命令,說那沒意義的武士道……可是我真的能活著回國裡去嗎?也許軍部裡會把我槍斃的。是的,一定要把我槍斃的。我還只二十八歲呢!我有力氣,我有強壯的身子,我還可以上前線去的!去打嗎?辜負了×師長咧。活著也許還有機會報答他呢?給軍部槍斃了白死的。再去請求白川一次吧。
  又站到寫字桌前面了。
  「什麼事?」
  「請你別送我回去吧!」
  「為什麼?」
  「送回去是坐牢,槍斃哪!」
  「你也知道的嗎?」
  「可是……」
  「可是什麼?」
  「我還有個年輕的妻和六歲的孩子呢!」
  「她們早就知道你是很勇敢的在廟行戰死了。」
  「可是……」眼淚象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猛的往下淌。
  「不要臉的!」
  大聲兒的喊了起來:「可是我有個年輕的妻六歲的孩子哪!我只二十八歲,我還年輕,我有強壯的好身子,我有力氣,我還可以上前線去,我還可以打的!」兩個衛兵抓住了他的胳膊。他靜了一回兒,便罵了起來:「你!狗子,你這畜生!你知道我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的丈夫嗎?你知道我是一個六歲的孩子的父親嗎?」掙扎著,可是未了還是給拉了出去。「我怎麼可以回到東京去呢?我不願意回去啊!不願意回去啊!」掩著臉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到處都是:
  「懦夫啊!」那麼的冷笑聲。
  房裡的牆壁也那麼笑著,床那麼笑著,什麼都那麼笑著。放在床上的武裝帶像在那兒說道:
  「懦夫也配帶軍刀嗎?」
  我真的是懦夫嗎?誰曾像我那麼地苦戰過兩天呢?罵我懦夫!你們才是畜生呢!這許多人許多年輕人,是你們殺死的!我憎惡你們!憎惡你們!我憎惡戰爭!我犯了什麼罪?要把我押回國去?要把我槍斃?
  可是卻非常膽怯,怕人家說他懦夫,這是侮辱。每個人都像惡意地望著他,他不願意讓他們那麼地望著。飯也叫勤務兵搬進來吃了,話也不敢說。咳嗽了一下,別人便會注意到他似的。
  成天地躲在房裡,不敢動,不敢走路,像有誰在隔壁聽著似的。門外一有腳聲,便屏著氣聽,望著門,是到這屋子裡來的吧?×師長?黎姑娘?不會來的啊!一段高興全沒了,就害怕著。別是白川吧?別是來抓我去槍斃的憲兵吧,人糊塗了起來。門象慢慢兒地開了。——可是腳步聲,就在門外走了過去,門並沒開。歎息了一下,倒在床上。
  希望有誰來談談,卻鬼也沒一個。悶坐了兩天,差不多瘋了。窗外是三月,和快活的人們。到外面逛逛去吧,真受不了。掛上武裝帶,開了門,衝著他的全像是冷笑的臉,又跑回去。踱了半天,猛的衝了出去,臉望著地,不敢抬起腦袋來,像偷了東西,深怕別人瞧見似的。
  「站住。」誰在他後邊兒說,大聲兒的。
  抬起眼來,已經到大門口了。回過腦袋去,只見兩個憲兵走了上來。什麼事哪,慌張啦。
  「空閒少佐,你不能出去!」
  「為什麼?」
  「司令的命令。你是受了監視的,後天就要押回國去了。」
  「啊!」象受傷那回兒那麼的,就像一下子什麼都淡了下去,什麼都要沒了。怔著。
  慢慢兒地回到房裡。
  真的要押回去了,坐牢的日子,哭泣著的妻,失業,餓死……都浮到眼前來啦。「自殺吧」——有誰在屋子裡悄悄的說著。猛的他瞧見黎姑娘站在床前,優郁著,像他回來的那天似的。接著一個胖子,嘴上養了兩溜鬍鬚,掛著軍刀走了進來。×師長嗎?樂得要跳起來了,可是那人只冷冷地向他說道:
  「武士道的精神你是知道的,為什麼被俘獲時不自殺?你是懦夫,可是帝國軍人的氣節,懦夫也該尊重的吧,空閒君。」
  是的,是白川!他認識他的!摸著武裝帶上的手槍跑出去了,跑到白川的辦公處裡。
  「什麼事,空閒君?」白川回過身來向著他。
  他是白川!不會錯的,是白川!可是摸著槍的那隻手掉了下去,腦袋也低下來了,眼望著桌子。桌上有一本日曆,記起明天是清明了。
  「我想明天到廟行去看看我部下戰死的地方兒——後天就要回國了,這點兒事總能答應吧?」
  「可以的。」
  倒在床上:「真是一點勇氣也沒有的懦夫啊!」也不哭了。
  白川派了四個衛兵坐著裝機關鎗的機器腳踏車跟在他後邊兒。路上全是拿花枝的兵士,向江灣走去。支那的江南真可愛。布谷在田裡叫。下了車,向從前被圍的地方兒,那座毀了的村子還在那兒。站在一條小石橋上,望著腳下的溪水,他認識它們的。
  走出了那座村子,是一片原野。這兒沒有死屍,沒有戰壕,到處都是小野花和楊樹。不遠兒是一座新墳,走近了,只見那木志上寫的正是:
  「空閒大隊長戰死處。」
  坐在自家兒墳上,什麼也瞧不見了。空閒大隊長戰死處!自家兒是被稱為有出息的,在步兵學校裡有優良的成績,在鋼鐵的紀律和命令下訓練到現在那麼個人。要是戰死了不更好嗎?現在是總有點兒污點了。戰爭是殘酷的,可是軍人是不得不打仗的啊!明天就要回國去了,便又瞧見許多輕視的眼珠子,冷笑的臉……
  跟來的四個衛兵在村子那兒站住了望他。
  軍刀碰在地上。照武士道的方法是應該剖腹的。可是他拿出了手槍,對準了腦門。
  「不會再有痛苦,再有輕視和冷笑了吧?」
  碰!只見四個衛兵跑了過來,像是自家兒的孩子在問妻:
  「爹,多喒回來哪?」
  硬鬍髭,眼前全是硬鬍髭。像是那天躺在無錫病院裡似的。黎姑娘的臉湊了近來,吻著他的腦門。腦門熱得難受——更熱的是兩顆眼淚,從她的眼遮毛那兒直掉到臉上,那是黎姑娘!他懊悔起來啦。不該自殺的,活著就是坐牢也有味啊!
  可是那兩顆不是眼淚,是他自家的血流到嘴上。
  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