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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戀

作者:穆時英

   

  「哪,不是已經看得見了嗎?」
  那個台山籍的老水手用他的劃滿了皺紋的大手指著那面,並且用生硬的廣州話,這樣地告訴我。
  順著他的手指,戴上了眼鏡,向他指點著的那面看去時,的確,睽別了將近七年的香港,這座滿開了橙花的日夕眷念著的島,終於湧現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滿山蒼翠的樹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築物,靜謐地浸在亂飛著白鷗的大海裡邊,正像七年前離開它的時候一樣!
  上海還是寒冷的三月,而這南方的海面卻已經是初夏的模樣了。海面上陽光放肆地奔馳著,在陽光裡邊的香港光亮而閃爍,像海灘上的砂粒。對著這樣愉快的風景,在心頭浮起來的卻不是旅程終結時的孩氣的高興,也不是被這馬上要攤開眼前的大都市的雜景所引起的好奇心,而是飄渺的,淡淡的,無端的哀愁。
  七年,想起來總覺得十分悠長的,整整的七年是很快很快地流過去了。歡笑和歎息,月光,戀思,《ROSE MARIE》,年輕的心臟和年輕的時間:這些當年一點也不愛惜的,像街旁的小野花似的東西慢慢地都變成珍貴的記憶。躺在遊艇上聽六絃琴的日子,為了半塊朱古力和陳宗濂打起架來的日子,穿了新衣服歡天喜地去看瑪莉的日子,咬著板煙斗在街頭混充中年人的日子,拚命刮鬍髭想把它刮得密一點的日子,在掛滿了紗制的日本燈籠的大廳舉行宴舞的日子……那些黃金色的好往日呵!七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還有著漆黑的鬢髮,沒有被人生的憂患點染過的眸子,橘紅的臉頰,明快的心情。可是,在再看到香港的今天,雖然橙花還是和七年前一樣,這裡,那裡,滿島開放著,我卻已經在眸子上塗上抑鬱的筆觸,不但消失了橘紅的臉頰和明快的心情,就是黑色的鬢髮的消失也不是怎樣遼遠的事了吧。
  為了想復興中落的家業,為了想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幾年來差不多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可是卻從不曾踏上過香港的土地。雖然是那樣地企念著那透過了迷濛的煙雨,隱約地在山腳下蜿蜒著的香港的街道,卻始終不敢回到這每一方寸上地都埋藏著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痛苦的香港,來翻掘那些過去了的,褪色了的……
  在這如果乘了汽車只要兩小時便可以走遍的小島上,我度過了一生裡邊最無憂無慮的四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游水,坐在沙灘上看沉到海裡去的紫金色的夕陽,黃昏時帶了女孩子駕了汽車滿山飛,在月光下劃紫洞艇,半晚上爬牆回宿舍去,是這樣地生活了下來的。
  是第三年的上半年吧,也是在這樣滿島都開了花的三月,港大裡最密切的同學陳宗濂君在家裡舉行了一個舞會。還記得是一個很溫暖的星期六晚上,廳上的窗全開著,空氣裡充滿了窒息的芬芳香,園子裡,在樹叢和樹叢中間掛著玲瓏的紙燈籠,那片大草地上也擺滿了桌子。人的臉上,酒杯上,草地上,樹上,蕩漾著一片朦朧的柔軟的光澤,也不知是剛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黃的大月亮照下來的月光,還是從紗燈籠裡濾過了薄紗灑下來的燈光。
  到處都籠罩著青色的霧樣的光!
  那天因為通知書收到了遲一點,又是星期六,好像全香港的小姐都不在家的樣子,趕來趕去的趕到十點半還是沒有找到舞侶,只得一個人跑了去。
  「怎麼?一個人來的麼?」陳宗濂君擺著開玩笑似的臉。
  「香港的小姐們不是全跑到你這裡來了麼?」我向他聳了聳肩膀。
  「你真是幸運得很。」說了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我撇了撇嘴想走開去時,他忽然拖住了我,想告訴我什麼秘密似地,指著外面菩提樹下一張桌子邊坐著的幾個人道:「你只瞧一瞧!」
  在那面坐著的是宗濂君的父親和母親,還有一位從來沒瞧見過的小姐,像是迷失在這青色的霧樣的光裡邊似的擺著茫然的神色。
  「你是叫我瞧這位小姐麼?」
  「這回你才聰明了!」
  「她就是我的舞侶麼?」
  「你說你是不是幸運得很?」
  年輕得很,只有十六八歲的樣子,像一頭剛開始學走路的小白貓似地婉孌而可愛。
  「倒是幸運得很。」我這樣想。
  宗濂君湊在我耳朵旁邊輕輕地說道:「我告訴你,這位小姐除了她自己的爸爸以外還沒有跟男人跳過一次舞呢!」
  這時,他們那面已經發現了我們在談論他們似地,向這邊笑了起來。向他們鞠了一個躬,便跟著宗濂君走了過去。穿白色的紗衫,搽了橘紅色的唇膏,嘴唇顯得那樣稚嫩而任性的樣子,那位小姐不但是年輕,而且實在是漂亮得很,不但是漂亮,而且一看見就會使人懷著像愛惜一頭小喜鵲似地愛惜的心。
  「我們的加萊古柏,章士渲先生,甜蜜的朱古力,容瑪莉小姐。」宗濂君這樣說著時,她抬起了頭來,毫不顧忌地看了我,並且看了我的眼,她的是那樣晶瑩的,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
  「我很榮幸能夠在這裡碰見容小姐,可是……」
  宗濂君的母親在旁邊調侃起來道:「不行呵,你要把自己當做他的哥哥,不能把你自己當作他的戀人,我的瑪莉還是十八歲的小孩子呢。」
  給她這麼一來,不由狼狽得話也說不下去了,可是瑪莉卻一點沒有羞澀的樣子,正像她的毫無顧忌的眼光似地,她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廳上,《ROSE MARIE》那懷念的,低回的調子從梵華琳的弦上依依地飄起來了。
  「《ROSE MARIE》!」她差不多要跳起來似地喊。
  「容小姐也喜歡這調子麼?」
  她高興得輕輕地拍著手一個勁兒的點頭。
  向宗濂君們說了聲「對不起」,便和她一同地往廳上走去。
  「我的音樂教師告訴我,說菲摩暗暗地戀著一位小姐,卻從來不敢對她說明自己的秘密,後來那位小姐結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對著那位小姐的臥室的窗,一面懷念著過去的日子,一面流著眼淚,唱這支歌——真是用淚珠串起來的歌呵!」
  「所以你就喜歡了它?」
  「你怎麼知道?」像一個小孩子驚異著父親怎麼知道他偷吃了他的牛奶似地把眼睜得那樣大。
  我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回答她,只默默地笑著。
  走到廳上,她惴惴地說:「章先生,我是不大會跳的。」
  「真是小妹妹呢!」這樣地想著,怕她滑跌下去,用力地抱住了她,謹慎地,向人少的地方跨著小步子,可是出於意外地,她是那樣輕盈而純熟,是一個十分優秀的舞侶。
  我覺得自己是上了小孩子的當了。
  「你的舞非常出色呵!你看,你說了謊話。」
  「你怎麼知道?」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我不由笑了起來,她是剛向人生睜開了眼,天真得像白癡。
  「瑪莉,真是可愛得很!」
  聽了讚美的話,很高興的樣子,抬起頭來看我,並且笑了出來,她的眸子裡還遺留著乳香。
  「真的麼?」她說。
  「真的。」
  「你騙我!」
  「我可以發誓。」
  她才放了心似地:「謝謝你,章先生,你很好。」
  如果是在外面園子裡,我一定要大聲地笑起來,並且撫摸一下她的長卷髮。她是從洋娃娃和童話的世界裡逃出來的人魚公主。再跟她熟一點,半小時以後,也許會問我要牛奶或是要朱古力吃了。
  夜是越來越溫煦了,跳了三次,內衣已經浸透了汗,便跑到園子裡去吹一下風。我們在樹叢中間走著,數著頭上的燈籠。
  「天上的星星全變了這樣的燈籠,多好!」
  「本來都是很大很大的燈籠呵,因為太高了,看不清楚,所以只看見現在這樣的閃閃爍爍的火焰。」
  「你怎麼知道?」
  「從前,我們上海的家裡有一棵很高很高的銀杏樹,有一天颳大風,銀杏樹搖了一下,把一粒星敲下來了,就像一盞宮燈一樣。」
  「這粒星現在在哪裡?」
  「在上海,就掛在那棵銀杏樹上。」
  「送給我!」
  「好,我回到上海去時,給你帶來。」
  「別忘記了。」
  「不會忘記的。」
  「我臥室裡有很多這樣的紗燈籠,有很小很小的,也有——」她忽然喊起來道:「玫瑰!這樣紅的玫瑰!」
  就在前面三步路遠的地方,一朵玫瑰在樹上鮮艷地開放著,沾滿了露珠,紅得像血。
  「我要!」是跟父親要朱古力的聲音。
  我撥開了樹枝,用力拗著那朵玫瑰下面的小枝,一時折不下來,用力一扯,手背上給花刺扯破了兩寸,血緩緩地流了出來。
  「闖禍的東西!」她恨恨地把玫瑰扔在地上,把她手裡拿著的淡黃色的紗帕替我把傷口紮了起來。
  異樣的感覺,一隻小蟲似地從她的手上爬過來,沾著手臂向心臟蠕蠕地爬去。覺得自己是在嚴肅起來,我捉住了她的肩膀,用手把她的臉抬了起來。在青色的霧樣的光裡,她的漂亮的臉閃爍著!我想……可是在我的臉下是一張潔淨的臉,像望著她的哥哥似地望著我。於是我放了手,蹲下去從地上拾起那朵玫瑰,替她插在鬢腳上。
  「不!」她把玫瑰拔下來,給我插在衣襟上,攀著我的衣襟,看著我的臉道:「這樣,真的比哥哥還漂亮了。」婉孌地笑起來,在她的笑上,我看到一顆第一次為男子而跳躍的少女的心臟。
  我的眼皮古怪地跳動著;我咬著嘴唇說:
  「瑪莉,我希望時常能碰見你。」
  「我也這樣想呵。」
  「好孩子!」我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把她掛在手臂上向外面走去。
  回到宿舍後,我把那朵玫瑰包在她替我扎傷口的那條手帕裡邊,收藏了起來:——在那樣年輕的時候,好像已經知道珍惜一個少女的溫存的心了。
  瑪莉是宗濂君的姑表妹,又是他的未婚妻的最密切的朋友,正像我和宗濂君一樣。她的父親是香港百萬翁,而她是他的最鍾愛的獨生女。她還是剛開始踏進有男子的社會,而她看見的第一個男子很幸運地但也很不幸地恰巧是我。這些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從這一次以後,便時常到她家裡去玩,有時和宗濂君,宗濂君的未婚妻一同地,有時是獨自地。她的父親是一個和藹的老人,他時常陪著我們在客室裡說笑,一面便打起瞌睡來。我時常買一些糖,一些玩具,一些小魔術,編一些無稽的故事來騙取她的笑,她總是坐在鋼琴前面奏著《ROSE MARIE》,並且告訴我菲摩怎樣對著他的戀人的窗唱這支懷念的歌。
  每一個星期六的黃昏,不是消磨在半島酒店便消磨在海面上。我們劃著遊艇,劃到一塊大巖下沒有風浪的地方,在那棵橫生著的大杉樹底下泊下來。她躺在船板上絮絮地和我談著些孩氣的話,望著在杉樹那邊慢慢地升起在海面的新月。談話的線索斷了的時候,菲摩的哀歌使會從她的唇問屑屑地漏了出來,和將晚的涼風似地在我們中間輕輕地吹動著。
  望著從天邊浮起來的,紫色的薄霧,和在霧裡飛著的海鷗的孤單的影子,我痛苦地沉默著。我不知道這位無邪的少女知不知道我的生命的秘密。她是那樣年輕而又那樣年老,她像什麼都明白而又什麼都不明白。對著一位並沒有真誠地愛戀著的小姐,我會老練地說:「請看一看我的眼吧,它會告訴你我在想著什麼,」可是在她前面,我卻成為這樣柔弱而沒有決斷的傻子。
  「在你八十歲的時候,會不會再記起我來呢?」有一天,也是在那塊大岩石下,正在談著早一天看的《七重天》裡邊瞎了眼的卻理斯·法雷在人叢中找尋珍妮·蓋諾的一個鏡頭,她忽然無端地說起這樣的話來。
  那時她正躺在船板上望著天,我不能看見在她臉上飄過的感情的氣流。她的聲音很冷靜,沒有一點感傷的氣氛,像是隨便他說出來的話,可是這句隨便的話卻差一點使我掉下眼淚來。忘記了她麼?不會的!就是躺在墳墓裡邊,屍體已經腐爛了的時候,也會獨自地憶念著瑪莉的吧。
  「我將站在臥室的窗口,向著香港這邊的天空唱著《ROSE MARIE》,並且為你祈禱著,像菲摩一樣。」
  她忽然豎起身子來,要說什麼話似地看著我。她的嘴唇抖動著,她的眸子潮濕著。可是,幾秒鐘後,她又躺了下去,一句話也沒有說。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嗎,瑪莉?
  在那邊,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菲摩的哀歌又輕風似地在夜色裡邊蕩漾起來了。
  如果那時她肯——不,如果那時我能勇敢一點,我肯說一個字,只要一個字,世界便會和現在的完全不同了吧。可是我卻始終沒有說那個字,我不知道時間那樣緩緩地流了過去是不會再回來的,我不知道許多好像是很平庸的東西也會變成珍貴的記憶的。
  兩年終於悄悄地溜了過去,我只是受傷地坐在宿舍裡聽著年華的跫音從我身邊落葉似地,悉悉地走了過去,而瑪莉也一點點的生長起來,燦爛而芬芳得像五月的橙花。第二年的下半年,我的在上海做匯兌商的父親在商業上受了一個不小的打擊,我便越加懦弱起來。瑪莉是百萬翁的獨生女,我還能說些什麼話呢?我是一個渺小的人,怎麼敢在人們前面說出我的奢侈的慾望呵。在瑪莉的面前我抑鬱著,可是當瑪莉看著我時,我只得傻子似地笑起來。我知道我必須先使自己成為一個可尊敬的人,在港大寫完了畢業論文,便抱著這樣的決心回到上海來了。
  在上海我幫著父親做一點事,一面還創辦了一家熱水瓶廠。我勤苦地,不知疲勞地工作著。為什麼呢,為了瑪莉,為了我的奢侈的慾望。我在銀行裡的存款一天天的增加起來,可是就在我的存款加到五萬元的兩年以後,有一天早上,在父親的事務所裡,我忽然接到了一隻華麗的信封,裡邊是一張瑪莉跟一位叫做譚壁的男子結婚的喜柬,還有一封信,說了些歡迎我到香港去玩的話。我的心臟停止了跳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想起了香港就覺得痛苦,所以七年來雖然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卻從不曾踏上過香港的土地。今年生了一場大病,出了醫院便接到了宗濂君勸我到香港去住兩個月的信,為了那些過去的記憶的碎片,我想拒絕他,但也就是為那些過去的記憶的碎片,我提了皮箱,走上了威爾遜總統號。
  現在,睽別了將近七年的維多利亞島,這座滿開了橙花的日夕眷念著的小島,終於湧現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滿山蒼翠的樹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築物,靜謐地浸在亂飛著白鷗的大海裡邊,正像七年前離開它的時候一樣!
   

  拎著皮箱從吊橋上走到碼頭上去時,在嘈雜的人叢中發現了陳宗濂君正踮著腳尖站在那裡焦急地望著從船上下來的旅客們,像在找尋我的樣子。他還是穿著他所喜愛的黑灰色的衣服,打了很整潔的領結,模樣一點沒有改變,只是臉色稍為蒼老了些,他顯然不認識我了,直到我走到他前面:
  「宗濂!」這樣地喊著,把手伸給他時,他才吃了一驚似的叫起來道:
  「士渲麼?哈,你怎麼留起小鬍髭來了?」
  「很像一個老人了麼?」
  他緊緊地捏著我的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仔細地看著我的臉道:「船上好嗎?」
  「還好,我謝你。」在他的手掌上是熱烘烘的友情,我不由感激得像窒息了的樣子,好一回,才接下去道:「我又回到你們這裡來了!」
  他一面和我一同地往外面他的汽車那面走去,一面說道:「我很高興。」
  「如果不是你寫信來,我這生也許不會再回到香港來了。」
  「你瞧,老朋友,七年了!」
  「你們都很好嗎?」
  「我們這裡差不多一點變動也沒有,除了每一個人都漸漸地老了起來,做了父親以外,我們還是這樣地生活著,還是時常在家裡舉行舞會。嗨,士渲,我們已經籌備了一個舞會來歡迎你,就是明天晚上,而且——你還記得瑪莉麼?」
  我咬著牙齒,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走到汽車旁邊,他一面讓我走上車去,一面說道:「她明天也參加這舞會。」
  這句簡單的活震動了我的整個的靈魂。喜歡,悲哀,回憶,憤怒,惶恐……像一匹俄國印花布一樣攤開在我的神經上面,各種的色彩和斑點一時都晃搖起來。命運真的將殘酷地把一切褪了色的再染上當年的色彩,把一切過去的再復活一次麼?
  「是麼?」
  「真是快得很,她現在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是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著抖。
  他看了我一眼,便把話題移到旁的地方去。他說:
  「現在你發財了?七里裡邊積起這許多產業來,的確不容易呵。你瞧,你在上海賺錢,我們卻在這裡花錢。」
  「可是,這許多錢,在我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錢多一點,不好麼?」
  他是不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也便把頭轉向窗外,沉默了下來。街上的店舖還是有著很雅致的櫥窗,行人們還是穿著很整潔的衣服,這座紳士風的小島好像完全不知道人世間已經有了這許多的變遷的樣子。
  「你們園子裡那棵大龍柏怎樣了?」
  「你還記得那棵大龍柏?」
  我點了點頭,笑起來,我會忘記麼!我知道香港的每一條街上有多少店舖,在這小小的島上,我曾經聽過多少次蕭蕭的雨聲,度過多少個明媚的黃昏。
  街漸漸地冷落起來,車向山上駛去,在那條傾斜的瀝青鋪道旁邊,宗濂君家裡的圍牆從蔥鬱的樹蔭中露出來了。車駛近了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棵菩提樹的粗干伸出在牆外。我認識那棵菩提樹的,它是熟悉的故人。在那棵菩提旁邊有一座葡萄棚,撥開了滿垂著籐的蔓,從那條石砌的小徑走過去,可以看到一叢玫瑰……
  宗濂君的夫人站在陽台上迎接我們。他們把我的行李拿到樓上替我準備著的臥室裡去。我一下車就坐在那間四面全是窗的小起居室裡喝著牛奶紅茶,吃著點心,談說一些瑣碎的對話。宗濂君的夫人叫她的孩子叫我叔叔,告訴了我許多他的淘氣的事情,又很慇勤地跟我說:
  「你千萬別客氣,就把這裡當做你的家一樣。如果你缺少什麼,請你馬上告訴我。」
  我向他們的盛意道了謝,在樓下坐到吃晚飯的時候,跟他們說了晚安,便走到樓上的臥室裡去。是很精緻的一間臥室,他們已經替我在床上鋪了潔白的被褥,可是我並不想睡。我鎖上了門,熄了燈,把向著園子的那一面的窗打開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下來。在山腳下,蜿蜒的,蛇樣的燈火明滅著。半山上,這裡,那裡,在黑暗的樹叢中,從人家的窗子裡透露著一點一點的閃爍的燈光,夜風裡隱隱地還聽得到千家笑語的樣子。
  現在我是和瑪莉站在同一的土地上,同一的天空下,呼吸著同一的空氣,可是我不知道在這點點的燈光中,哪一點是從她的臥室的窗口灑落下來的。
  整個的園子浸在澄澈的月華裡邊,樹叢把樸素的黑影投在地上。我看到那棵大龍柏,看得到那棵菩提樹。看得到那條在樹叢中彎曲著的小徑,卻看不到那叢玫瑰。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麼,瑪莉?
  在那裡,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人嗎,瑪莉?
  像你懷念著故鄉的玫瑰似地,在懷念著你……

   

  宗濂君沒有對我說謊,他們那裡真的一點變動也沒有;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他們把九年前的,我的記憶裡邊的那個溫暖的星期六晚上又搬回到這地世間來,搬回到這大廳上來了。正像九年前一樣,他們把廳上的窗子全打開了,讓那清新的夜色水樣地流進來,讓空氣裡充滿著窒息的芳香,他們在園子裡,在樹叢和樹叢中間掛起玲瓏的紙燈籠來。那片大草地也擺滿了桌子。人的臉上,酒杯上,草地上,樹上同樣地蕩漾著一片不知是從剛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黃的大月亮照下來的月光,還是從紗燈籠裡濾過了薄紗灑下來的燈光,那樣柔軟的朦朧的光澤。一點也沒有變動、正像九年前一樣!
  我是在八點半才穿好了衣服跑下去的,走進大廳的時候,我抖了二下。我覺得很痛苦,同時有一點孩氣的高興,我坐著,然而在笑裡我聽得見自己的心的沉重的歎息。我是拖著一個衰老的,破碎了的靈魂走回記憶裡邊來了,走回蜜色的舊夢裡邊來了。
  客人差不多全到齊了,廣大的廳上只見黑的和白的,穿禮服的一大堆:裡邊有一大半是舊日的同游者,他們熱烈地和我握著手,說了一些聽見我到了香港很快樂的話。在人叢中,我大聲地笑著,拍著人家的肩膀,非常愉快的樣子,可是我的靈魂卻沉默地憂鬱著,我沒有看見瑪莉,也許她就站在我的近旁,也許我早就看見了她而她已經完全變了樣子,我已經不認識她了,也許她還沒有來。
  音樂團開始奏第三個舞曲,許貝德的《子夜曲》在廳上的牆壁和牆壁中間迴旋著,又是一個絕望的調子!人們卻在中間那片光滑的地板上,在這位失戀了的樂聖的悲痛的旋律裡邊,一點心肝也沒有他說著溫柔的戀語。
  「士渲,你來,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宗濂君忽然不知從哪裡,鬼怪似地鑽了出來,拖了我的手臂向音樂團那邊走去。
  離開音樂團不遠的地方,在一架慈菇花的旁邊站著一個下巴刮得鐵青的,很英俊的紳士正在跟宗濂君的夫人和一位穿月白衫的小姐說著話。她的背向我們這邊,柔軟的長卷髮直披到肩上,有著天鵝絨的感覺。一看見了她的背影的時候,我的嘴唇便抽搐起來。
  「瑪莉!」好像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邊,把屋子都震動了似地,這樣地喊著。
  宗濂君的夫人和那位英俊的紳士看見我們走過去,微笑著把臉轉向這邊來,瑪莉只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不知道有人從她後面走來似地站在那裡。她的腰肢,正像她的鞋跟一樣,比從前瘦小了一些,但她的胴體卻顯然比從前發展得更平均,更豐腴;在九年前,她是一個少女,而現在,是少婦了。這思想使我像給當頭打了一棒似地暈眩起來,我的心臟快從褲管裡跌出來了。
  夢遊者似地,恍恍惚惚地走到了他們前面。她好像是無意地,想跟宗濂君的夫人說話似地,回過身子來。是的,她的確是一個少婦了,搽了非常鮮艷的唇膏,紅得發膩的嘴唇雖然剩留著一點少女時代的任性的神情,卻使人想起吸收了太多的陽光的圓熟的八月葡萄,向鬢腳斜插的眉畫得很淡,翕張的鼻孔像很敏感的樣子,甚至連晶瑩的,一點塵垢也沒有的眸子也變成了朦朧的,在暗示著一些什麼似的眸子。她穿了件領上沒有排鈕的旗袍,瀟灑地,一點激動也沒有地擺著撲克臉,可是在她的眸子上,在湖面浮過的雲影似地,一種異樣的情感的波動迅速地飄了過去。
  「瑪莉,你總還認識她吧?你走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已經是小母親了。」
  宗濂君這樣他說著的時候,她微微地笑了起來;在她的笑裡邊還有著昔日的婉孌味。
  「士渲君,我們很久不見了。」她說;把手伸給了我,她的聲音鎮靜得像北極的冰山!
  看看她的冷漠的,什麼都忘了似的臉色,我真的想哭出來。雖然我是走進了九年前的舊夢裡邊,但這已經是怎樣不同的一個舊夢啊!七年裡邊,正像宗濂君說的一樣,什麼都沒有變動,然而頂重要的一些東西卻全和從前不同了。
  我的整個的靈魂那樣劇烈地顫抖著,抖得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怕人家看見我的顫抖著的嘴唇,只得緊緊地咬著牙齒,沉默著,在臉上堆著傻子樣的笑,握了她的手。
  可是天啊,她的手也在顫抖著,而且冷得沁骨!在她的冰冷的手上有一點溫煦的東西,它暖和了我的生命,使我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輕輕地歎息了一下,我暗暗地說著。
  「很久麼!我卻覺得就像是昨天晚上的事!」
  「這是我的丈夫亨利,」她說;攀在她旁邊那個英俊的紳士的手臂上面,很親暱的樣子。
  亨利,雖然我沒有看見過他,可是這名字我早就知道的了,在五年前接到她的婚柬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很客氣地跟我握了手,說:「我覺得很榮幸,能夠在這裡碰見你,我時常聽見宗濂君跟瑪莉說起你的。」
  「我很高興,我早就想見一見你了。今天我真是幸運得很。」
  「聽說士渲君是非常出色的舞手,我很希望——」
  命運真是殘酪得很,就在這時候,《ROSE MARIE》那懷念的,低回的調子,從音樂團那邊飄了起來,像一條斷了的絲一樣,在空中浮沉著,浮沉著。
  「哈,你聽!是《ROSE MARIE》!士渲君,我懇切地希望你能陪瑪莉跳一次,她是非常喜歡這個調子的。」
  「的確是很華美的調子。」可是,真的是華美的調子麼!在我,我是一隻淚珠串成的調子,很久很久以前,瑪莉就時常這樣告訴我的。
  我看了看瑪莉,她低下了眼皮,——低下了眼皮也好,雖然我是想看一看她的眸子的顏色,但我實在也怕看見她的眸子呵。
  「請別吝借你的舞步吧。」亨利催促著。
  「對不起。」這樣地向亨利道了歉,和瑪莉走到舞池裡邊去時,我又開始害了熱病似的連臉頰也抽搐起來。在我前面,她走著,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肢體,我可以嗅到她的頭髮的香味,三秒鐘後,她將做我的舞侶,一同地聽著《ROSE MARIE》,我可以對她講在我的心裡蘊藏了近十年的話,這些都不再是幻想,而是切切實實的,可以用我的官能感覺到的事。她不再是一個飄渺的,遼遠的影子了!
  「我是一個幸福的人麼?是一個幸福的人麼?」
  我只覺得自己的腿發軟,只看見白紗衫的背影在我前面移動著,馬上就會暈了過去的樣子。
  在舞池裡,我幾乎是蹣跚地在那裡走著,模樣很可笑又很難看,簡直是一個拙劣的初學者。我完全聽不見音樂的聲音和節拍,只聽見自己一頭牛似的,在大聲地呼吸著。瑪莉也像是一個不熟練的舞侶,很笨重,好幾次她弄錯了腿,腳碰在我的腳上。我渴望著說一些話,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她,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要說一些什麼話,我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把蘊藏了近十年的話一下子全嘔吐出來,就是嘔吐了出來,有什麼用呢?在我前面的是亨利君的可尊敬的夫人,而且我是把眼望著前面,不敢看一看她。我應該忍耐一點。不是麼?我應該忍耐一點呵,可是,聽一聽那歌聲吧!正像九年前一個溫暖的星期六晚上所聽到的一樣,那樣柔弱,纏綿而不肯休止,不知從哪裡飄起來的一個秋天的夢似地。跳了半個圈子以後,我終於快斷了氣似地說起來了。
  「你知道這個歌的作者是誰麼?」聲音細微到連自己也聽不出來。
  她像沒有聽見我的話,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可是我還是說下去,用我的顫抖著的嘴:
  「這支歌的作者是菲摩,魯道夫·菲摩。菲摩暗暗地戀著一位小姐,卻從不敢對她明說自己的心的欲求,後來那位小姐結婚了,菲摩每天晚上對著那位小姐的窗,一面懷念著過去的日子,一面流著眼淚唱著這支歌。真是淚珠串起來的歌呵!」
  她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在她的眼裡,紫色的昔日悄悄地回來了。她是那樣地看著我!可是,她還是沉默著。
  「我想,音樂家總是幸福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聲音唱出自己的眼淚和歎息來……」
  她想起了什麼來似地,忽然說起來道:「你還時常唱這支歌麼?」
  「在上海,每天晚上,站在窗口,向著香港這邊的天空,『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人麼,』這樣地唱著,能夠那樣唱是幸福的,然而三十歲已經近在身邊的人,是連眼淚也沒有,歌聲也沒有了呵!」
  「士渲君,三十歲是唱《安樂家》的時候了呢。」
  「『在右面,在一盞乳白的燈下,是我的安樂的家,』那樣麼?」
  「不,不!大概我是到八十歲也還是一個獨身者吧?」
  「可是,人生不是應該快樂些麼?」
  「在我,悲痛和快樂的感覺是不大分得清的。時間是很快很快就會流過去的,五十年怕也不會怎麼遲緩吧。瑪莉。」這樣地叫著她的名字時,我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瑪莉和亨利君的夫人雖然是同一個人,然而對於我是有著不同的意義的「瑪莉,你看,九年不是好像只有一秒鐘麼?」
  「……」她像在思索著什麼似地沉默起來。
  「瑪莉,你還記得麼?我們從花園裡跑進來,到處都掛滿著玲瓏的紗燈籠,天氣很溫暖,廳上充滿著芳香,也是《ROSE MARIE》,你有著晶瑩的眸子,你喜歡說:『你怎麼知道』……」
  她深深地歎息了一下。
  「正像一分鐘前的事呵。」我也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就是在今天,廳上也充塞著花的芬芳香呵!「你知道我這七年怎麼生活了下來麼?我刻苦地工作著,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地位的人。我成功了,可是,」我嚥下了底下的一句話,說了也是徒然的,我知道我應該忍耐一些。而且,她的臉色不是在蒼白起來了麼?「我成功了,於是我天天站在窗口唱著菲摩的歌,是高興還是感傷,連自己也不明白——不是很可笑麼?」我忽然不倫不類地笑了起來。
  這時,我跨出腿去時卻踐了她的腳。
  「真是對不起得很。」
  她停了下來,像給我踐痛了腳似地擺著痛苦的臉色,低下頭去。她說:「士渲君,讓我們走到園子裡去吧。我不能再跳下去了。」她的聲音很細。
  她向園子裡走去,園子裡到處籠罩著青色的霧樣的光,頭上是一盞盞的燈籠,腳下是那些熟悉的小草和小野花,默默地我們走進了那樹叢間的小徑,大廳上的笑語聲是漸漸地遠了。我低著頭看她的輕盈地在濕了露珠的碎石上移動著的腳。
  「士渲君……」
  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抬起頭來看她;她的臉色蒼白得像雨後的玉梨。
  「士渲君,唱吧,唱吧!那個《ROSE MARIE》!」
  我差一點流下眼淚來,可是,唱吧,唱吧!變得年輕一點吧。感傷一點吧!用自己歌聲唱出自己的眼淚和歎息來吧!
  
  你還想得起那個遼遠的故鄉麼,瑪莉?
  在那裡,四月的玫瑰開放著。

  我剛唱了兩句,便聽見一個凝滑的,絹樣的聲音,訴說似地在我的次中音裡邊,在夜色和花香裡邊蕩漾了起來。
  
  你還想起那個遼遠的人麼,瑪莉?
  像你懷念著故鄉的玫瑰似地在懷念著你。

  沿著那條小徑,在樹叢中穿越著,走過了那株龍柏,那株菩提樹,那個葡萄棚,倒垂著的籐蔓的葉子輕輕地拂著我的臉,微風樣的感傷輕輕地拂著我的心臟。
  
  你還想得起那個靜謐的小湖麼,瑪莉?
  現在花是寂寞地躺在月光裡。

  讓我們永遠這樣緩緩地,在沒有人的樹叢中走著,而且用我自己的聲音唱著《ROSE MARIE》吧!
  可是,在唱到最後一次的,二重音的復唱的時候,歌聲突然斷了,我們突然地在一叢玫瑰的前面站了下來。玫瑰還是這樣鮮艷地開了一樹。
  「這樣紅的玫瑰?」我說。
  「玫瑰是每年紅一次的。」
  「在這裡曾經埋葬著我的青春,而我——瑪莉,我現在是在這記憶裡邊生活著。」
  於是一滴很大很大的眼淚從我的眼裡流出來,流過我的臉頰,沿著鼻准,沿著下巴,墜到地上去。我頹然地坐了下去,拿手掩著臉,緊緊地咬著嘴唇忍受著,想起了不知誰說的一句話來:
  「我們應該勇敢一點。是呵,我們應該勇敢一點!」
  一隻手、母親樣的手輕輕地按到我頭上來,撫摸著我的頭髮,那隻手像一隻熨斗,輕輕熨著我的結了許多皺紋的靈魂。一分鐘,我聽見她說:
  「士渲君,回到廳上去吧,也許他們已經在找尋我們了。」
  「是的,亨利夫人,抱歉得很,請你忘了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吧。」我站了起來,和她一同地從另外一條小徑上抄了過去。
  吃飯的時候,瑪莉跟著她的丈夫舉起酒杯來祝我康健時,忽然把酒杯打翻在桌上,她的丈夫吃了一驚道:
  「親愛的,你有一點不舒服嗎?」
  「是的,讓我們先回去吧。」她說。
  吃了兩個餐,他們便先走了。
  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廳上還是很熱鬧。我獨自地跑上樓去,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邊。我聽著底下的客人們一個個地散去,又看著園子裡的燈籠一盞盞地熄去。於是,我熄了燈,坐在黑暗裡,坐到窗隔的影子從地上移到東面的牆上去的時候。
   

  過了兩天,亨利君請宗濂君夫妻和我到他家裡去吃飯。到那邊的時候,亨利君和瑪莉剛在吵嘴,瑪莉好像還哭過了,雖然把他們勸了開來,可是亨利還是生著氣,大家都很狼狽的樣子。宗濂君提議玩Bridge,我們便坐在一張小桌子的旁邊,雞心梅花地玩到天黑。我輸了很多,吃晚飯的時候,喝了很多酒,宗濂君的太太有一點醉了,拿冷手中按著前額躺在瑪莉的房裡,亨利君卻興致一點點的好起來。吃了晚飯,他扯掉了領帶,和宗濂君到那邊打彈子去了,留著他的太太陪我喝咖啡。
  喝了半杯咖啡,這熱烘烘的飲料使我冒昧起來。
  「瑪莉,亨利君待你不十分好麼?」
  「不,我愛著他,他也愛著我。」這樣他說著時,她像忍受著很劇烈的痛苦的樣子,把眼光移向窗外,離開了我。
  談話的線索一開始便斷了。
  我們靜默著,高興的哄笑聲從彈子房那邊傳過來,不知在哪裡有一隻蜜蜂在飛著,嗡嗡的聲音很響。
  「瑪莉,我已經決定明天坐康脫羅梭到上海去了。」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過頭來,可是,從她的蒼白的手指上,我知道她是很清楚地聽見我的話,而且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東西來,那是一條褪了色的淡黃的手帕,在手帕裡邊是一朵乾枯的,像老婦人的嘴唇那樣帶一點黑色的玫瑰,我把這包遞了給她,說:
  「這是我的小小的禮物。」
  她拿了過去,她的嘴像蚌蛤似地緊閉著。她也沒有看我一眼,她緩緩地站起來,走到鋼琴邊坐下來,她把那條手帕和那朵玫瑰放在琴架上,冷靜地彈起鋼琴來。
  聽了第一個音符,我就知道這是什麼調子,正是菲摩的《ROSE MARIE》呵!
  彈了一半,她停止了,站起來,拿了那條手帕和那朵玫瑰向樓上走去,她的背脊很明顯地在戰抖著。
  我走過去,坐到鋼琴邊,彈了那支歌的下半闋,於是我站起來,蓋好了琴蓋,向門外走去。
  第二天,我拎了皮包,和孤獨的影子一同地,走上了康脫羅梭號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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