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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

作者:穆時英

  
  ——寄呈望舒
  面向著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來這百靜中獻呈我無端
  的淚點。
                  (錄自梁譯樊樂希水仙辭句)

   

  籠罩著薄霧的秋巷。
  在那路燈的,潮潤的,朦朧的光幕底下,邁著午夜那麼沉靜的步趾,悄悄地來了潘鶴齡先生,戴著深灰色的氈帽,在肋下挾了本精裝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著:
  「Traumer」——那紫色的調子,疲倦和夢幻的調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裡邊,半閉著浸透了黃昏的輕愁的眼珠子,潘鶴齡先生,拖著瘦長的影子,蕭索地走著,望著街樹上的死葉,一個夢遊者似的。
  從一些給葡萄籐遮蔽了的窗裡,濾過了絳紗的窗幃,散落著一些零星的燈火。不知哪一間屋子裡的鋼琴上在流轉著Minuet in G;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著這淒清的小巷。
  淒清的季節!
  淒清的,淒清的小巷啊!
  潘鶴齡先生站住了,望著巷尾一百二十號二樓的窗,在那裡有他的琉璃子,髮香裡簪著遼遠的愁思和遼遠的戀情的琉璃子。和寂寥的琴聲,一同地,他的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來,掉到地上,輕靈地。他覺得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牧歌那麼沖淡的憂鬱,而這些寒冷,這些憂鬱是琉璃子的。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擒色的臉,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藍的心臟。她的眼是永遠茫然地望著遠方的,那有素樸的木屋,燦爛的櫻花和溫煦的陽光的遠方的,那麼朦朧地,朦朧到叫人流淚地,可是當她倚在他肩頭的時候,便有了蔚藍的,溫存的眼珠子……
  ……溫存的,蔚藍的眼珠子,她的心臟的顏色的眼珠子,在那日本風的紙燈籠旁邊,那玲瓏的松柏盆景旁邊,那白木製的紙屏風旁邊。
  「要到明年櫻花開遍了東京的時候才能回來啊!」
  「請在衣襟上簪著一個異國人的思戀吧!」
  把領帶上的那支綴著珠子的別針給了她,便默默地坐著。
  ——插曲——
  明天會有大淡的煙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損的堅固的時間,
  而現在,她知道應該有怎樣的忍耐,
  托密已經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憐。
  ——插曲——
  走的時候,看到她蕭條的行裝,叉把錢袋給了她,黯然地望著她的,林擒色的臉。
  把絹制的蝴蝶夫人放到他衣袋裡:
  「為她祝福吧!」那麼歎息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她的唇上說著:「明年燕子築巢的時候再不回來,我會到銀座來做一個流浪者的,為了你;因為蝴蝶夫人似的哀怨著命運的不是你,倒是我啊!」
  她的眼珠子裡邊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牧歌那麼沖淡的憂鬱——
  「沙揚娜拉!」
  而這些寒冷,這些憂鬱也是潘鶴齡先生的……
  是的,這些寒冷和這些憂鬱正是潘鶴齡先生的。
  「沙揚娜拉!」
  (「琉璃子啊!」)
  他歎息了一下,在自己腳下撿起了掉到地上的心房的瓣,把中古味的舞曲,Minuet in G,扔在後邊兒,往前面走去,悄悄地,就和他來的時候一樣悄悄地,隱沒到籠罩著薄霧的秋巷的那邊。
   

  街。
  街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舞場的色情的眼,百貨公司的饕餮的蠅眼,「啤酒園」的樂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詐的俗眼,旅邸的親暱的蕩眼,教堂的偽善的法眼,電影院的奸滑的三角眼,飯店的朦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輪裡邊展開了都市的風土畫:植立在暗角裡的賣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視著每一個著窄袍的青年的,性慾錯亂狂的,棕櫚樹似的印度巡槽,遲緊了嗓子模仿著少女的聲音唱《十八摸》的,披散著一頭白髮的老丐;有著銅色的肌膚的人力車伕;刺蝟似的縮在街角等行人們嘴上的煙蒂兒,襤褸的煙鬼;貓頭鷹似的站在店舖的櫥窗前,歪戴著小帽的夜度兜銷員,擺著史太林那麼沉毅的臉色,用希特勒演說時那麼決死的神情向紳士們強求著的羅宋乞丐……
  覽賞著這幅秘藏的風土畫的遊人們便在嘴上,毫沒來由地,嘻嘻地笑著。
  嘻嘻地笑著,潘鶴齡先生在這街上出現了。
  給這秘藏的風土畫的無憂無慮的線調感染了似的,在這街上出現的潘鶴齡先生邁著輕快的大步,歪戴著氈帽,和所有的遊人一樣地,毫沒理由地,嘻嘻地笑著。
  明天會沒有了琉璃子,沒有了絹制的蝴蝶夫人似的琉璃子,沒有了林擒色的臉,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藍的心臟。琉璃子啊!空去了琉璃子的房間裡邊,那日本風的紙燈籠,玲瓏的松柏盆景,白木製的紙屏風,也會和我一樣寂寞吧?可是街卻是那麼熱鬧啊。有著琉璃子,街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展開著都市的風土畫;沒有了琉璃子,街也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也展開著都市的風土畫。琉璃子啊!沒有遼遠的愁思的日子,沒有遼遠的戀情的日子,沒有琉璃子的日子是有的。
  嘻嘻地笑著,他跨進了一家南國風的飯店的門。餐桌上裝飾著典雅的東方色的膽瓶,瓶裡裝飾著十月的薔薇,薔薇的蕊裡揮發著小夜曲的幽味。
  (薔薇的色呢?琉璃子的色呢?海上的秋風,海程的憔悴啊!)
  嘻嘻地笑著,他在等著他的那位孫先生的桌上坐了下來,於是他嘻嘻地笑著說:
  「你多早晚來的?」一個興致很高的夜遊者似的。
  (琉璃子!我們第一次的幽會是以這兒的晚宴做開篇的,而這第一次幽會卻是我們的羅曼史第一站呢!
  「很早就等著了嗎?」溫柔到銷熔我的心的聲音。)
  嘻嘻地笑著,他把帽子遞到綠制服的侍女的左手裡邊,從她右手那兒接過菜單來,說:
  「意大利絨湯;冷肉,德國式的;一隻炙雞,加著蘿和生菜;一隻胖力牛排;白汁鱖魚;桔子布丁和一杯咖啡。」
  又嘻嘻地笑著,把菜單送到侍女手裡:
  「此外,再給我要一大杯黑啤膺!」跟她擠了擠眼,一個都市的夜遊者那麼隨便地,輕薄地。
  (一個都市的夜遊者那麼隨便地,輕薄地,擠了擠眼:
  「看我的眼吧,它們會告訴你什麼是熱情,什麼是思戀,什麼是我的秘密,什麼是我的嘴不敢說的話,什麼是我每晚上的禱辭。」
  羞澀的夜合花似的,琉璃子低下了腦袋,在嘴邊藏著微笑。
  於是,我嚴肅起來。
  於是,我想:「我真的愛著她呢。」
  於是,我,一個最拙劣的求情者似的,顫抖著說:「琉璃子,我真的愛著你呢,我可以發誓。」
  琉璃子啊!)
  等她跑開了,又噓地把她叫了回來,繃著臉問道:
  「怎麼你嘴角的黑痣今天格外迷人?」
  便望著那撩人地跑去的侍女的後影,痛快地,大聲兒的笑了起來。
  (牛排!除了性感,她們的愛嬌便等於零;西洋人真是牛排!只有東方人是靈感的;琉璃子的婉約味在她身上連一點影子也不會有的。)
  「今天你怎麼那麼高興?」孫先生在胡椒瓶上面看著他的闊嘴。
  是的,潘鶴齡先生有一張在笑的時候瞧著很闊的,在沉默的時候就像一隻憂鬱的蚌蛤似的緊閉著的,四方形的嘴。他還有兩隻非常大的,老蘊藏著愁思似的眼,和低氣壓的濃眉,和在人前總是嘻嘻地笑著的,頑皮的臉。
  「我老是那麼很高興的。你瞧我不是時常笑著的嗎?」
  (時常笑著的,在憂鬱著的琉璃子前面,因為要使她歡喜,使我自己歡喜。)
  「噯,真的,你倒是時常很高興的人。」
  潘鶴齡先生有一種喜歡人家讚頌他的樂觀性的癖性。聽了這句話,便隔著張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的,噴溢著自我解剖的話,和嘴裡的煙一同地:
  「誰曾瞧到過我有哪一天皺著眉尖?誰曾聽到過我的歎息?沒有的!我是個性很強悍的人,真的,我從不曾有過失望的日子,感傷的臉——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失望的日子,感傷的臉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麼呢?是我的變態往往在陰灰的天氣裡邊,或者睡眠不足的時候,那是生理的變態。本質地我是個強者。)
  ——我全不是那麼個人,我有頂澄澈的理智,頂堅強的意志,頂有節制的沉湎,我從不曾沉湎於任何東西裡邊,女人,戀愛,詩,哥加因,麻醉品,革命,愛國狂,領袖慾,或是自我摧殘的Sentimentalism……感傷主義是頂廉價的,弱者的情緒——
  (琉璃子?不,琉璃子的感傷主義只是東方女性的一種特性,在男子專制政體下的薄命感,不是她個人的。這是她的溫柔的美,東方的德,不是廉價的感傷主義。好幾次我盛怒地要從她家裡跑出來的時候,她是那麼可憐地跪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膝蓋啊,溫柔的鴿子!)
  ——我的過去就可以替我證明,單瞧我從沒熱情地戀過一個女子,單瞧我……」
  聽著的孫先生狡猾地笑了起來:
  「哪一次跟麗娜鬧翻了,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喝醉了酒痛哭著呢?」
  對於那麼尖銳的反攻,他有點兒給窘住了。憤激地吃了塊冷火腿,在湯裡撒下了胡椒,便紅著臉罵孫先生不該懷疑他的自我解剖,罵他不能瞭解他。縱然有了十二年的友誼!說:「只有自己才是頂能瞭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頂忠實,頂熟悉的自我觀察者……」他又嘲笑孫先生的缺乏常識,說酒後的人的言語行為是失態的表現,酒是有著誇大的功能的,醉漢很容易誇大自己的情緒:
  「感傷主義是誰也免不了的,是本質的東西。我沒說自己是一點感傷性也沒有的人,不過成分不重罷咧。酒後的痛哭能決定人的個性嗎?你把酒後的,誇大了的,我的感傷主義來判斷我,這錯誤不也很有趣不是?其實我是很世故的。」
  他反覆地跟孫先生申說著他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痛哭,說他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就是他有悲哀,他的悲哀決不是掉眼淚的悲哀,一個老於世故的人是沒有掉眼淚的悲哀的,引了許多例子,從各方面來證實他的話的真實性。說完了那一大串話,從炙雞上面抬起腦袋來看孫先生的反應時,卻見他正擺著裴斯開登的撲克臉,在那兒等著他的紅燒鵪鶉。
  對於那麼不算一回事的冷淡,他敏感地覺得難堪起來,便伏在餐桌上面,瞧著自己的食巾沉默著。
  (我也有悲哀嗎?也有感傷性的悲哀嗎?……為什麼他不能瞭解我的自由呢,縱然有了那麼長的友誼?友誼?什麼是友誼呢?我真的是感傷性的,敏感性的,像他所知道我的一樣嗎?其實,有的時候也有的!感傷性,敏感性,強悍的人,我究竟是怎麼個人呢?為什麼每個人,連他也不相信我的自我觀察呢?為什麼每個人全喜歡把自己的觀察做根據,把自己的意見做觀點來判斷我的個性,來瞭解我的個性啊!究竟是他們不瞭解我?還是我不瞭解自己?總之,他們不情願和我採取同樣的意見啊!他們甚至懷疑我的意見,懷疑我的話——真的,人類是那麼不同的動物啊!我和他不同,他又和他不同,每個人全是那麼孤獨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著啊。只有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肯靜靜地坐在那兒聽我的話的。她能瞭解我嗎?她能瞭解我的,也許她不能懂我的話。可是,明天她要回國去了。琉璃子啊!在素質上,她是我的姊妹。明天,我的思想,我的見解,我的靈魂就會孤獨地,寂寞地生存在沙漠裡邊。琉璃子,在海上盛開著的青色的薔薇,沙漠裡的綠洲的琉璃子啊!)
  侍女拿上咖啡來的時候,咖啡上的水蒸氣,一樣茫然地,Traumeri那紫色的調子,疲倦和夢幻的調子,又悄悄地從他嘴唇裡邊漏了出來。
   

  在一間不十分大的書室裡邊,充塞了托爾斯泰的石膏像,小型無線電播送器放送著的《春江花月夜》,普洱茶,香蕉皮,煙蒂兒和煙捲上的煙,笑聲,唯物史觀,美國文化,格萊泰嘉寶的八寸全身像,滿壁圖畫,現代主義,沙發,和支持中國文壇的潘鶴齡先生的一夥熏黃了手指和神經的朋友們。
  談話的線索是這麼的:從拖鞋談到香煙,從檳榔牌香煙的獎金,談到航空獎券,從航空獎券談到卓別麟的悲哀,從卓別麟的悲哀談到勞萊與哈代,從勞萊與哈代談到美國文化,從美國文化談到美國女人大腿的線條,談到嗣治的畫,談到拉斐爾前派,談到中古的建築,談到莎士比亞,談到屠格涅夫,談到瑪雅闊夫斯基的花柳病,談到白濁的診法,談到穆朗診白濁的方法,談到現代人的悲哀,談到十月革命,談到小說的內容與技巧問題,談到沒落的苦悶,談到嘉寶的沙嗓子,談到沙嗓子的生理的原因,談到性慾的過分亢進,談到嘉寶的眼珠子,談到嘉寶的子宮病。
  講到卓別麟的悲哀也好,講到中古的建築也好,每個人都會從這裡邊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來。就拿嘉寶的沙嗓子這話題來做例子,聽聽他們的議論吧。
  坐在窗口那兒的,咬著粗雪前的,現代主義的作家榮哲人先生說:「現代女子的可愛,多半在她們的沙嗓子上面。沙嗓子暗示著性慾的過分亢進,而性慾又是現代生活最發展,最重要的一部門,所以沙嗓子的嘉寶被廣大的群眾崇拜著吧?」
  「群眾是有著潛伏的原始性的,原始人崇拜生殖器,有了文化的時期崇拜象徵生殖器的各種神,譬如東方人對於蛇的崇拜,中古時代崇拜十字架,獲德式的建築所以被中古人愛好著的就因為她像征著女性生殖器的門的構造方式,現代人的嗜好跳舞,嗜好滑冰,嗜好嘉寶的沙嗓子,還不是為了跳舞和滑冰有著性交的快感,而嘉寶的沙嗓子引起了他們的衝動?現代人所以愛好嘉寶,正因為她是一個在性慾最發達的年齡上的,一個典型的性慾特強的婦人罷咧。」弗洛特主義者的,尖臉的金仲年先生那麼地說了,便推了推眼鏡,異樣地笑起來。
  異樣地笑著的,那感覺主義者的包咨先生歎息了一下道:「如果在嘉寶前面我倒立了起來,用手在地上走著,她的嗓子該沙到霧那麼地朦朧了吧!現代人的畸形的心理的複雜性,只能直覺地體驗,決不是哪一種主義能解釋得了的。」
  「對了,正因為你們也有著畸形的,不健康的心理,你們的解釋也變成離奇到誰也不能滿意了。嘉寶的沙嗓子也有她的社會根據的。」繃著嚴肅的臉,戴著嚴肅的黑邊眼鏡的,唯物主義批評家的高令德先生從社會的經濟基礎說到有閒階級的娛樂裡邊的性慾成分,說到騷亂的爵士樂和Tap舞,說到印象主義者的人體畫:「對於明顯的性慾撩撥,現代的有閒階級是已經厭疲了的,他們需要暗示的神秘主義,在這樣的社會制度下,嘉寶有了詭異的沙嗓子是必然的事情。蘇俄是沒有沙嗓子的!」
  「連沙嗓子也沒有的,那麼單調的社會啊!」潘鶴齡先生是需要一些幻夢的東西的。
  站在書架旁邊正在端詳著一隻剝了皮的香蕉的黎尊先生猛的嚷了出來道:
  「嘉寶的丈夫該是色癆患者吧?要不然,就是陽萎病患者!」
  哄然地,全笑了起來。
  「如果琉璃子也有著沙嗓子,那麼老潘也該是陽萎病患者了吧!」
  於是話題就轉到潘鶴齡先生的身上來了,從他的琉璃子談到他的人品,從他的人品談到他的作品,談嘉寶的沙嗓子和子宮病似的,使用著各人的知識,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批評他的小說集。他們從他的作品裡發掘了跟他所表現的主題完全不同的主題來。譬如說,在他寫的時候只抱著一種抒寫初戀的蜜味的短篇《園》裡邊,榮哲人先生說他是在寫一個十八歲的處女的感情,高令德先生以為是寫有閒階級的戀愛遊戲,包咨先生讚歎著他的句法,黎尊先生說他只是寫蒼蠅和初戀的關係,金仲年先生改正了榮哲人先生的意見:
  「在《園》裡邊,很巧妙地,把處女期的女性生理變化在心理上的影響表現了出來。你當時是抱著這種思想寫的吧?如果是抱著這種思想寫的,那這短篇確實是成功了的。」
  在那些紛亂地投射過來的,堅決的主張前面,潘鶴齡先生怔住了。他聽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對於文學的理解,全部崩潰下來的聲音。愕然地望著那些在談論到他的別的作品的人們的臉,他吞了鐵釘似地想著:
  (是他們的理解錯誤呢?為什麼他們會從我的作品裡邊看出我從沒想到過的主題?為什麼他們會從我的作品裡邊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樣的東西,在每個人眼裡便變成了一千種,一萬種全不相同的東西。我要說的話,他們全沒聽到,他們聽到的卻全不是我要說的話。為什麼呢?為什麼?還是我的技巧的失敗!那又為什麼我的作品能使許多人感動,能使許多人歎息?而他們還那麼堅決地相信著他們各人對我的誤解!人和人中間的瞭解難道是不可能的嗎?我是生存在這世界上面,生存在這社會裡面,我的作品被許多人讀著,被許多人讚美著,使許多人流淚,而他們流淚並不是為了我要叫他們流淚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卻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會叫他們流淚的地方。我旁邊有許多人,數不清的人,我和他們說話,和他們一同地笑,和他們一同地歎息,可是他們卻不懂我的話,我也不懂他們的話,他們為了他們自己以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為我自己以為可笑的事而笑,他們歎息他們的,我歎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讚美著我的話,愛好看我的笑,甚至為我的歎息所感動——多麼可笑的事啊!)
  看著那些在嚴肅地討論著的他們的臉,他嘻嘻地笑了起來。
  「怎麼那麼好笑?」黎尊先生問。
  「想到了一個很有趣味的笑話,就笑了出來。」望著一時靜默下來的他們說了那個笑話:「從前有一對夫妻,窮得厲害,簡直連一天三頓飯也沒有把握。那天晚上,他們夫妻倆商量了半天,想有什麼法可以不窮,商量了半天便決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兒廟裡去求菩薩。在菩薩前面很誠懇地叩了三個頭的當天晚上,夫妻倆全夢見那尊菩薩跑來跟他們說,明天早上起來,後門門檻那兒有三顆珠子,去撿了來,要什麼東西,只要把一顆珠子往天上一扔,嘴裡說一聲要什麼,便會從天上掉下來,第二天起來,後門門檻那兒果真有三顆珠子,撿了那三顆珠子,夫妻倆便商量著要什麼好。男的說要這個,女的說要那個,兩個人說著說著爭了起來,那男子越爭越氣,把自己手裡的一顆珠子往上一扔,道:『要這個!要那個!給你雞巴!』不料那麼說了一聲,天上掉下來數不清的雞巴,堆滿了一屋子!」
  聽著的人們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麼呢?而他們全那麼滑稽地笑著!可是誰也不知道笑是什麼東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誰也不知道誰究竟在笑什麼。人是精神地互相隔離了的,寂寞地生活著的!)
  潘鶴齡先生一邊那麼想著,一邊也哈哈地大聲兒的笑著說下去道:
  「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該那麼粗魯,隨隨便便的掉了一顆寶珠,還弄了一屋子雞巴,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裡的一顆珠子往上一扔,說:『去你的,雞巴!』她想還有一顆珠子可以留下來要錢的。那麼一來,果真一屋子的雞巴全沒了,心裡正在爽朗起來,忽然他的丈夫殺豬似的嚷了起來道:『怎麼好,我的也沒了!』沒有辦法,只得用最後一顆珠子把丈夫的雞巴要了回來,還是安分守己的做人。」
  笑聲要爆破了屋頂飛出去似的,
  講完了笑話,嘻嘻地笑著的潘鶴齡先生坐在那兒靜靜地想:
  (人真是那麼古怪,那麼的可笑的動物。他們說話,他們笑,他們叫我老潘,他們知道我是潘鶴齡,他們是我的朋友,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精神地我是個陌生人。寂寞啊!海洋深的寂寞啊!說文學是溝通靈魂的工具,可是從小說裡邊認識了的,我的靈魂是怎樣的靈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讀中文寫的東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實於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來,走到笑得椅子往後邊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邊,把他的椅腳踹了一腳。
  金仲年先生叉巴著胳膊腿,大聲地叫著倒了下去,他便一個最無聊的人,一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那又是什麼意思呢?」那麼地想著。
   

  「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痛楚地揪著自己的頭髮胳時靠到膝蓋上面,身子往前撲著,潘鶴齡先生坐在黑暗裡,解不出方程式似的想把他的腦神經一條條地抽出來。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兩條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動物。到十六歲,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飯,睡覺,娶老婆,生兒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業,因此便把自己獻給了Nuse。到二十歲,他讀了許多書,他知道超人哲學,悲觀主義,佛法,唯物史觀,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麼是什麼。可是,今天他忽然什麼也不明白起來,他不明白人是什麼,人生是什麼,蚊子是什麼。
  (批評家和作者的話是靠不住的;可是讀者呢?讀者就是靠得住的嗎?讀者比批評家和作者還靠不住啊!他們稱頌著我的作品的最壞的部分,模仿著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處全忽略了過去。他們盲目地歎息著:「你的作品感動我了。讀第一遍,它們叫我流淚,第二遍,它們叫我歎息;第三遍,它們叫我沉思。」可是問一問他們吧,究竟什麼東西叫他們流淚,叫他們歎息,叫他們沉思呢?他們會說:「你書裡那個可憐的舞女的命運。」或者說:「你書裡那些優美的感傷的句子!」甚至有人會說:「為了你的名字,」那麼莫名其妙的話,也許過了幾十年,幾百年,幾世紀,會有人真的懂得什麼是什麼吧?可是我們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臘的悲劇,Hamlet,也和前幾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樣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們理解的一樣不成?文學作品是可以被人們理解的嗎?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嗎?我們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仲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別人的思想以後所得到的批評。那是為什麼?那是理解嗎?人們為什麼有權利拿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別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麼權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來權量我的思想?有什麼權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自由地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嗎?自由這東西真的是有的嗎?為什麼我不能自由地做一件事,自由地要求我的私生活?許多小報把我的私生活記了出來,還把他們的道德津來責備我,他們只知道責備我的行為,而不能理解我的內心,而且是用他們的道德律。而且是那麼地誇大了的啊!他們有什麼權利那麼地做呢?誰允許他們那麼地做呢?我又有什麼權利不准他們那麼做呢?我順從了他們的道德律,順從了他們的習慣抽一支煙,抽得比他們更是他們的,他們就誇讚我偉大,就崇拜我,讚美我,只要違反他們的道德律,違反了他們的習慣,就是一眨眼也會受到他們的唾罵,他們的攻擊,非要把我放在腳下踐得枯葉那麼扁不成。那又是為什麼?我順從他們的習慣抽煙,他們讚美我,並不是讚美抽煙得好,而是讚美我順從他們的習慣。他們要求我順從他們,甚至於強迫我;他們給我一個圈子,叫我站在圈子裡邊,永遠不准跑出來,一跑出來就罵我是社會的叛徒,就拒絕我的生存。我為什麼要站在他們的圈子裡邊呢?不站在裡邊又站在哪兒呢!)
  「站在哪兒呢?站在哪兒呢?」
  抬起腦袋來:在黑暗裡邊,桌上有著黑色的筆,黑色的墨水壺,黑色的書,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著黑色的壁紙,黑色的畫,黑色的氈帽,房間裡有著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櫥,黑色的沙發,鐘的走聲也是黑色的,古龍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煙捲上的煙也是黑色的,空氣也是黑色的,窗外還有個黑色的夜空。
  (??????????)
  全身的毛孔覺到霉天那麼的壓迫感,把腿移了一移,透不過氣來似的再接下去想:
  (站到哪兒去呢?哪兒都是寂寞的!人在母親的胎裡就是個孤獨的胎兒,生到陌生的社會上來,他會受崇拜,受責備,受放逐,可是始終是孤獨的,就是葬在棺材裡邊的遺骨也是孤獨的;就是遺下來的思想,情緒,直到宇宙消滅的時候也還是孤獨的啊!絕對的人和人中間的瞭解是不可能的事,縱然有友誼,有戀——戀也只有相對的瞭解。人類的心真是宇宙的秘密,宇宙的謎呢。沒有互相瞭解的人,只有本質地互相類似的人……琉璃子!互相類似的人中間有戀……琉璃子!琉璃子啊!沒有琉璃子,我會枯死在這寂寞的,人的沙漠裡吧?琉璃子,琉璃子,盛開在沙漠裡的薔薇的琉璃子,簪著遼遠的愁思和戀情的琉璃子,靠在我肩頭的時候有著蔚藍的心臟的琉璃子……)
  他站了起來,往門外走去:
  「只要不寂寞,還是到東京去做一個流浪者吧。」
   

  穿著Pyiama的琉璃子正卸了綿緞的鞋子預備躺到床上去,瞧見蓬散著頭髮跑了進來的,憔悴的潘鶴齡先生,不由嚇了一跳。
  「什麼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腳下,抱著她的腿,抬起腦袋來望著她,她眼珠子裡邊有一些寒冷和一些憂鬱,而在這寒冷和憂鬱裡邊有一些溫煦,一些樸實的香味。
  「什麼事呀?」
  琉璃子暗地裡擔憂著,別是他碰到了剛才從她房裡跑出去的,那個音樂師,菲津賓人羅柴立,褐色的羅柴立,所以擺著那麼憔悴的臉,來跪到她腳下,流一些淚,哀怨地說一些責備她負心的話,而和她決絕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腦袋,把他的臉貼到自己胸前,柔聲地問著,一面卻偷偷地瞧瞧房裡有沒有羅柴立遺下的東西,一面在心裡:「如果真的他發覺了我的下忠實,預備和我決絕的時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著他的腳,哀求他再饒恕我一次吧。這懦弱的老實人一定會憐憫我的。」那麼地思忖著。
  「讓我和你一同到東京去吧,琉璃子!」他覺得在他的臉下有一顆蔚藍的心,沒有偏見的天真的心。
  「啊!」歎息了一下,為了放下了心的歡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樣的嘴唇溫柔地吻著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裡,意外地有了煙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煙味。那煙味電似的刺激著他的記憶,一個印象,一個聯想古怪地浮了上來,直覺地,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看見吹色士風的,那個嘴角老叼著吉士牌的菲律賓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見他邪氣地歪戴著氈帽走進這屋子來;他看見琉璃子蛇似的纏到他身上;他嗅到熱帶人的體臭——這體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於是他推開了她的臉,站了起來道:
  「琉璃子,你是忠實於我的吧?」
  「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來,柔弱的花枝似的掛到他脖子上面:
  「你為什麼要那麼地問我呢?」
  「為什麼你的嘴裡有著吉士牌的煙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許是你的錯覺吧!」
  「真的嗎?」
  「真的。」
  「不會騙我吧?」
  她微笑著點了點腦袋,又把嘴唇貼了上去。
  「如果是騙我,還是把真事說給我聽吧,我可以原諒你的。對於我,欺騙是比不忠實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會欺騙你的。」
  忽然他覺得在他後邊兒那只圓桌上面有只煙盒,便推開了她回過身去,卻見那桌子上真的有一隻半開著的,皮製的煙盒,盛著十多根吉士牌。誰在他心裡拔了顆牙齒似的苦痛著。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樣偎在別人的胸前;她對我說:「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也對別人說:「像你的影子一樣忠實於你的。」她在我的肢體的壓力下,也呈著柔弱的花朵的姿態,在別人的肢體的壓力下也呈著柔弱的花朵的姿態;她在我的肩頭,有著溫存的,蔚藍的眼珠子,她的心臟的顏色的眼珠子,在別人的肩頭,也有著溫存的,蔚藍的眼珠子,她的心臟的顏色的眼珠子;她的遼遠的戀情和遼遠的愁思是屬於我的,可是也屬於別人,屬於二個人,三個人,幾十個,幾百個,幾千幾萬個人,不,是屬於每一個生存著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個生存著的人的!)
  他憤怒地喊了出來:「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腦袋,要流下淚來的樣子。
  「他是誰?」
  「褐色的羅柴立。」
  「無恥地做了菲律賓人的情婦嗎?」
  「……」緊緊地抱住了他,眼淚斷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你不愛我嗎?你對我說的話全是假的嗎?你的……你的……全是欺騙嗎?」手指嚙著她的肩頭,要把她的腦袋搖下來似的搖著。
  她只是悄悄地流著淚。
  「你說……你說……你為什麼不說!」咬著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愛著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諒我,那麼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憐地,閉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懷裡。
  「你騙我!你騙我!」
  「再不相信,還有什麼法子呢?請剖開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臟拿出來瞧一瞧吧!」
  「那麼,他呢?那個菲律賓人,那個亡國奴呢?你愛著我也愛著他嗎?」
  「你能原諒我嗎?」捧著他的腦袋望著他。
  「淫婦!賤價的狗!不要臉的!吻著我也一樣吻著別人!和我一同地睡在這張床上,說著要銷溶我的心的,溫柔的話,就在這張床上,你又在別人的耳朵旁邊說著『擁抱我吧』的話!畜生!淫賤的畜生!」
  「原諒我啊!原諒我啊!」
  他不作聲。
  過了一回,他歎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講真話,我為什麼不原諒你呢?現代人的血液裡邊,不會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輪的遺留的。可是,對於我,欺騙是比失節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節給我的不過是淺薄的妒忌,可是靈魂的失節,琉璃子啊,是會使我變成遊魂的。保持著你給我的記憶中的印象吧!你是應該以我所想像,我所知道,我所認識的琉璃子的姿態生存著!別讓我知道你的靈魂的不潔,和你的靈魂的卑鄙吧!)
  「請原諒我吧,那是在一個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彎了腿走路的一個晚上,他送我回來,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後呢?」
  「以後因為已經失了節,也就沒有法子了,而且他時常送錢給我,——為著生活呢?」
  「那麼你一點不愛他嗎?」
  「一點不愛他!」
  「一點不愛他——」
  (欺騙著他為了他送她錢用。為了我也送她錢用,她也欺騙著我,直到今天。為了生活,她出賣靈魂的崇高性,靈魂的信實;為了生活,她欺騙我;為了生活,她欺騙一個有著誠摯的心臟的男子。在我記憶裡邊潔淨的琉璃子原來是我的錯覺一那麼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琉璃子!」他絕望地喊。
  「你別扔了我!你不能離開我的,我是那麼深深地愛著你啊!」萎謝的聲音。
  「我答應你。」
  她把那只皮製的煙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湊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來,笑意裡邊重又閃著中命的光澤。
  「頑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來。
  (她靜靜地聽著我的自白,裝作一個我的瞭解者,是為了生活:她現在那麼吻著我,也是為了生活。她的遼遠的戀情和遼遠的愁思和蔚藍的心臟原來只是一種商標,為了生活獲得的方便的商標。而她是那麼地欺騙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別人前面一樣地矯裝著……)
  「為什麼不替我脫Pyiama呢?」發膩的聲音。
  於是他嘻嘻地笑著,老練地給她脫了Pyiama,脫了Corset。
  (她說深深地愛著我,現在那麼說,從前也那麼說,麗娜,蓉珠,月舫,Anna,麗瓊,許多人全那麼說過,可是她們真的戀過我嗎?如果沒戀過我,她們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呢?為什麼要欺騙我呢?沒有欺騙,人生就不能存在嗎?欺騙!什麼都是欺騙!友誼,戀情,藝術,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細的,拙劣的和深奧的欺騙。每個人欺騙著自己,欺騙著別人……)
  在他的臉下有著發光的眼珠子和發光的牙齒,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強地纏住了他的腰肢;他輕輕地說:「小淫婦!」嘻嘻地笑著。
  (……還說我瞭解自己,也瞭解別人。這就是文化,就是人類,就是宇宙!每個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愛琉璃子,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了她,她也為她自己而出賣我對她的忠誠。一個人和我交朋友是為了他喜歡和我交朋友,而不是為了我喜歡跟他交朋友。讀者為了要娛樂他們自己,為了要在你作品裡邊找出他們自己喜歡,他們自己需要的東西來讀我的書。每個人都根據了自己的見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觀察一個人,去批評一個人。一個人所以能同情一個死了父親的孤兒,一個失了戀的人,就因為他自己也許會失去父親,失去戀人。為什麼人類中間充滿了自私?)
  「你脊樑上面全是汗,留心著了涼,」琉璃子把棉被拉到他肩頭上面,枕著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閉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擒色的臉上吻了幾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嗎?哪裡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類呢?只有母親是不自私的,偉大的母親啊!回家去吧!家園裡該有了新鮮的竹筍了吧?家園裡的陽光是親切的,家園裡的菊花是有著家鄉的泥土味的,家園裡的風也是秋空那麼爽朗的。而且家園裡還有著靜止的空氣和沉默的時間啊!)
  琉璃子已經睡熟在他身旁。
  他輕輕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來,撫著發熱的腦門,一個病了的老人似的,低著腦袋走了出去,走過一條條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趕八點四十分的特快通車。
   

  病後的潘鶴齡先生,每天五點鐘便起身,往田裡去溜躂溜躂,也幫著耙幾塊土,坐到樹根下跟老實的莊稼人談談話。在這些貧苦的,只求保持著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著襤褸的藍褂的人們中間發現了顆顆真實的心,真的人類。他們辛苦地耕種著,他們都情願使自己吃苦,而讓他們的父母妻子們幸福;他們的妻子偷了人,他們會野獸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別人的妻子,也從不抵賴,從不擺出感傷的臉來。是的,人性是在他們裡邊。看吧!
  有一天,有離開他家半里地兒的一座村裡的稻草堆燒了起來。許多赤腳的人從四面的田野跑過去,挑著一擔擔的水。他沿著河邊的小河走去,走到那邊,只見好兒間屋子已經燒了火了。一個年輕的莊稼人,有著一顆蒙古人的圓腦袋的,急急地跑了來:
  「我的媽呢!她病在床上啊!」
  「誰敢進去背她出來呢?」
  他不說話,看了看火勢,便想撲進去,卻給他的妻子攔住了:
  「撲進去不是一同死在裡邊嗎?」
  他推開了她:
  「不會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撲了進去。跟在他後邊,牽著他的衣襟,她也撲進去了。
  在旁邊瞧著的潘鶴齡先生擺了擺手,流下眼淚來。
  那晚上,望著帳頂,他失眠了。他想:為什麼那些過著原始生活的人們有著那麼純厚的感情呢?他們有恨,他們有愛,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愛,真的同情。他們的人性是象酒那麼濃烈的,可是卻過著牛馬似的生活啊!為什麼那樣的人倒過著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偽善的人卻有著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適?在這樣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類的社會中間不會有欺騙,有偏見,有隔膜了吧?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對於十月革命,神往起來。
  家園裡半個月的培養,在他的臉上消失了浸透了黃昏的輕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i,那紫色的調子,疲倦和夢幻的調子,在記憶上消失了遼遠的戀情,遼遠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變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兒子有什麼用呢?每年不寄錢回來,還從家裡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裡來的。」
  「當初原希望他好好兒的成家立業,不料他現在連媳婦也不肯好好兒的娶一個。」
  「還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錢,那些心血放在銀行裡邊,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過下半輩了。」
  「可不是麼?」
  「這應該你做母親的跟他說的,我們全老了,做不動了,他也該好好兒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聽見他父親和母親的那番對話,第二天早上就:
  「在我們這社會裡,父親和母親原是把子女當搖錢樹的。」那麼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堅決地走了。
   

  上個穿著敝舊的夾袍的,二十七八歲,眼裡暴著許多紅筋的人衝了進來,把張著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鶴齡先生推了幾下道:
  「一點多了,還不起來?」
  揉著眼皮的潘鶴齡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睜開眼來問:
  「乍麼了?」
  「鬥爭已經發動了,很順利。你也睡夠了,快去吧,那邊只有老汪和老孫在那兒。」
  潘鶴齡先生掙扎著爬起來,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模袍披上了,問:「現在幾點鐘了?」
  「一點多了,這次群眾的鬥爭情緒很高,好好兒的幹下去吧。我三晚沒睡了,讓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脫衣服,一面打著呵欠躺下去:「他們雇了好多流氓預備來打工會,我們糾察隊已經組織起來了,你去想法子把機關護衛,一……」說著已經打起鼾來。
  潘鶴齡先生抹著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著坐到電車裡邊,想到廣大的群眾在那兒指揮,想到他是被幾萬有人性的人愛戴著,連腳尖也愉快起來。
  (許多許多的工廠張著大口,從煙囪裡吐著氣,肚子裡邊巨大的機器騷動著,每天早上把幾萬個人吞進去……
  我說:「把機器關了!」
  幾萬個人全把機器關了。
  我說:「跑出工廠外面來!」
  幾萬個行全衝了出來。
  於是幾方里裡邊的工廠全死了。
  於是有一天,來了許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領子,給他上了鐐銬。他要坦然地跟了他們去。數不清的會跟在他後邊:
  「潘鶴齡萬歲!」
  他們會那麼地喊著,他們會從他們簡單的心裡邊流出淚來,為了他,為了他……)
  他跳下了電車,走進了一條骯髒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掛著孩子的屎布的門口跨了進去。屋子裡擠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兒忙著寫第二十三隊糾察員名單,還有幾個在寫標語,一個夜校裡的學生也扛了枝大筆伸長著手在一張白紙上面畫著蝌蚪那麼的字:
  「必然反對妥協路線!」
  一個腿裡插了把尖刀的大漢坐在一堆斧子旁邊。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調》。老孫正在那兒抽著煙,苦思著《告各界人士書》,瞧見他進來,連忙招呼他過去:
  「我們來商量一下吧,我腦子混亂得很。」
  他剛坐下去看他的寫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十書》。猛的外面亂雜的喊起打來。他抬起腦袋來問「是什麼事」時,唱《泗洲調》的那個大漢已經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們僱用的突擊隊來搗毀我們的工會吧。我已經佈置下十五個護衛了。」老孫那麼地說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門外去瞧。
  胡同口那兒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傢伙在亂雜雜地擁進來,這邊的護衛已經統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們還是拿了文件往別處避一下吧。」
  兩個人剛想跑進來,卻見每一間屋子裡邊全亂雜雜地跑出許多人來,有拾著竹掃帚的小媳婦子,拿著火鉗的老太婆兒,高高地舉著門閂的年輕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頭跑過去,還有個老頭兒拿著煙管,把銅煙斗衝在前面,喘吁吁地罵:
  「揍這伙小子!」
  一面兒便和擁進來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鶴齡先生忍著眼淚著:
  「群眾的熱情真是可以感謝的。」
   

  第四天晚上十二點鐘。
  「開門!」
  潘鶴齡先生朦朦朧朧地問道:
  「誰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開門!」
  開了門只見站在門外的是兩個警察,一個便衣的,和那天來拖他起身的,穿著敝舊的夾袍的人。
  「是他嗎?」那個便衣的指著他問那人。
  他心裡想:「是來抓我的嗎?為什麼只兩個警察。完全不像抓個要犯的模樣。」
  那人蒼白著臉道:「是他。」
  「值價些,跟我們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說。
  他急急地扣上了鈕子,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上銬嗎?」
  「不用了!」
  「他們以為我是那麼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著侮辱;跟著他們走到門外,門外停著輛汽車,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車。
  (捉一個人是那麼平常的事嗎?手銬也不上,只有兩個警察,捉一個區委?如果白天到工會來捉我,該是多麼詩的場面啊!上了手銬,十二個警察,槍全上了刺刀,便衣偵探們全穿了鋼馬甲,許多人瞧見我跨上汽車,和這無恥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對面,我看著他,他慚愧地低下腦袋去……)
  他抬起腦袋來,凜然地望著對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腦袋來,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望著他。
  (還不慚愧得低下腦袋去嗎?還那麼坦然地望著我嗎?無恥的叛逆者!你動搖了,你屈服了,你無恥地投降了,你知道嗎?你是不能那麼坦然地坐在我對面,望著我的。你應該紅著臉,一個死囚似地在我前面懺悔的,而且不許高聲地懺悔,應該像一個口吃人一樣,在我前面,瑟縮地說著懺悔的話!你知道嗎,無恥的叛徒?因為你出賣了組織,出賣了朋友,出賣了三萬五千人的權利;因為你辜負了三萬五千人的信託,三萬五千人的熱情。這是一種罪惡,你知道嗎?你還那麼坦然地看著我?我,三萬五千人會為了我的被捕而從心裡流出眼淚來,出獄的時候,三萬五千人會為了我的釋放而從心裡流出眼淚來,他們會放著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會受到他們的唾罵,他們的輕視的!只有群眾是忠實的!不會動搖的,他們知道誰是誰,他們會感激,會報答於他們有恩的人,也會攻擊他們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擊隊衝進來時的場面吧!)
  汽車停了。他走了下來,跟他們走進一座屋子裡邊。他聽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聲音,聽到喊媽的聲音,也聽到一個隱約的,咬住了牙齒的,沉著的哼唧聲。他也咬住了牙齒,想:
  「好吧!群眾會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進了他的牢房。
   

  半年後,跛了左腿,有了一個光腦袋的潘鶴齡先生走進了一間一樓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著腳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間門口悄沒聲的聽了一回,猛的推開了門,跳了進去嚷道:
  「我回來了!」
  裡邊坐著的五個人全給嚇得跳了起來,看見是他,全擺著詫異的臉色問道:
  「你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
  他們聽了這話,全不作聲,靜靜地坐了下去。
  (怎麼一點表示也沒有呢?)
  「我還是我,不過跛了一隻腳罷咧。」
  還是不作聲,靜靜地望著他,望了半天,裡邊的一個說道:「那麼你投降了,無恥地投降了!」
  他差一點跳了起來:
  「你們居然這麼懷疑著我嗎?」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賴;策略上你的投降於組織是有利的,只要你現在再回到組織裡來,忠實於組織……」
  他跳起來。
  (算了!算了!可是群眾會知道的!群眾不會忘記了我的!)
  一句話也不說地跑了出來,跳上了電車。
  (試一試吧,你們可以懷疑我,群眾不會懷疑我的。群眾知道誰是誰!群眾不會拋棄我的。)
  下了電車,他急急地走著,走到從前每天去的那條胡同裡邊,腦袋上面還是掛滿了屎布,牆根那兒還是焦黃的尿跡,牆上還是畫滿了烏龜,許多人還是亂雜雜地不知在做些什麼。他向每一個人笑著。
  (我回來了,你們知道嗎?我回來了,回到你們這裡來了!)
  可是沒一個人理他,沒一個人招呼他,就像不認識他似的。他走到他從前時常去的一個人的家裡,坦然地跑了進去,只有一個小媳婦子在那兒倒摟著一個孩子給抹屎,見他進去,抬起腦袋來道:
  「你找誰?」
  「對不起,我走錯了。」頹然地退了出來。
  他走著走著,跛著一條腿,和一個光腦袋一同地,茫然地望著天。他想:
  「這是什麼呢?這些,那些,全是什麼呢?全是什麼意思呢?」
  對面來了榮哲人先生,瞧見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嗎?你在幹什麼?半年沒瞧見你,文章也不寫,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幹什麼?」
  他望著他,一個白癡似的,嘻嘻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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