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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劉滄波與蔡珮珮


   
五之一 Hot Baby

  白鉛皮屋頂下的電燈,星星似的閃爍著。在這綠草原的四周,那傾斜的看臺的花圃上,那麼繽紛地開滿了鮮明的花。嫩黃的花瓣,煙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每一朵花都有著一張興奮得發紅了的花心,在四面拉著真黑的,金黃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這些鮮明的色彩也閃爍著,在劉滄波的心裡,像是些輕快的,和諧的音符似的跳著。
  他低下了眼皮,望著地上那幾張散亂的廢票,靜靜地等著五百碼平賽。不敢抬起腦袋來,因為他前面正站著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婦;她有一副窄肩膀,一個比肩膀還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風裡垂了腦袋承受著斜陽的重量的,淒艷的罌粟花似的。可是不敢抬腦袋來有嗎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輕輕地飄著的袍角裡邊,白綢褻衣的,輕佻的紗邊和他的領帶一同地飄著,而且在白紗邊後面還有著纖細的鞋跟和纖細的腳踝呢,再說她又穿了太出色的絲襪——簡直是一層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腦袋來有嗎用呢?就在他後邊,一個少女的銀鈴似的笑聲,不規則地盡吹來。暮春的夜風那麼地溫暖的,又帶著些涼意的笑聲呵!為什麼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揮呢?如果耳朵也像眼珠子似的,說閉就閉,說睜就睜,那不是更好嗎。
  不敢抬起腦袋來有嗎用呢?看臺是傾斜的,從自個兒的帽邊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紗的女帽一層層地排列著,風捲起蟬翼似的闊帽沿,帽沿下蝴蝶的須似的貼著暑曲的鬢絲,一條長眉,一隻笑眼,半張弧形的嘴,眼髭的側影和鼻子的側影,一隻從帽沿那兒垂下來的長耳墜子。帽子是那麼整齊地排列著,每一隻薄紗女帽的旁邊全伴著男子的草帽。有沒有孤獨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著頂孤獨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獨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樣的葉子似的,垂下了帽沿,那麼脆弱的樣子。
  他的帽子是他獨身漢的情緒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獨身漢的感情卻一天天地胖起來,強壯起來,到今天,已經是一個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幾張散亂的廢票,靜靜地等著五百碼平賽。
  從那面,正條伸直了前後腿,懸在離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風似的沿著弧形的跑道直捲過來,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搖曳起來了。他的身邊也捲起了一陣吶喊的暴風。每一個人全變了長頸鹿,張著嘴嚷著:
  「天哪!趕上前去呀!」
  「Bievo!」
  「噯,喬治,二號跑在前頭呢!」一個渾圓的少女的聲音。
  五道旋風呼的捲了過去,不正是二號在前頭嗎!
  「二號!二號!獨身漢的賭運不會差的。」忘了形似的喊了起來,也不管那些伸長著的脖子,快頓斷了的纖細的鞋跟——「你們會獲得女人的歡心,我也會騙到狗子的歡心的。」那麼地得意著,緊緊地捏著那張獨贏票,不顧前後地回身剛想跑出去,卻碰在後邊往前衝著點兒的喬治吳身上。「咦,你就在我後邊兒嗎?快走,跟我走,我請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買了二號嗎?」喬治吳又拉上了兩位小姐。
  兩位小姐全穿著白綢襯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像是姊妹,一個半隻腦門叫頭髮遮著,打了條棕色的綢結,一個年紀輕著些,脖子裡掛著條水晶項圈。
  「今天真是好運氣呢!」意外地贏了錢,比贏錢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帶了兩位小姐的朋友。「連買了十二次,隨便買位置,獨贏,沒一次不贏錢的。」
  「我贏了不多,可是本來不預備來的,不料卻贏了錢。」
  四個人歡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剛站住了,便叫後邊兒擁來的人給擠得貼在木板上了。
  好容易領到了錢,手裡青色的紙票變了燦爛的鈔票,在臉上笑著燦爛的笑,擠到了外面,劉滄波忽然發覺了脖子裡掛著水晶項圈的小姐卻掛在他的胳膊上。
  「喬治吳呢?」低下腦袋來向這位比他低一個腦袋的小姐。
  「在後邊兒擠呢。」她抬起腦袋來,捧著爸的腿看爸的臉的孩子似的,看著他笑。
  她有著一對探照燈那麼的眼珠子,從裡邊放射著生命的強光,堅強的嘴唇,稍會堵著點兒,眼梢那兒有五顆熱情的雀斑,嘴角那顆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著——嫵媚的孩子呢?
  喬治吳和縛了綢結的那位小姐擠出來了。
  「我們上後邊兒舞場裡去。」
  「可是這兩位小姐你沒給我介紹過呢。」
  「你沒瞧見過她們嗎?」
  「多咱見過的?」
  「我的未婚妻,蔡麗麗。在你身旁的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Hot Baby?」
  「不單熱,簡直是白熱!等會兒跟她跳舞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的。」裝著鬼臉;沒看見身旁的麗麗也在跟他裝鬼臉。
  珮珮一歪腦袋道:「那我不去了!」
  「哪能由你!老劉,她喜歡粗暴的;她不走,你拉著她,包管她馬上愛上了你。」
  珮珮:「屁!你說的?」
  她拉著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還強壯,只有哥哥打網球的右胳膊才有那麼塊硬肌肉;比她高一個腦袋,望上去只見一個鐵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溫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邊,自個兒簡直像個小洋洋娃。
  「他會不像江均那麼傻的?」這麼想著,看著這高大的男子又高興又害怕,才覺得二十七八歲的宋一萍並不是頂可愛的男子。
  沿著瀝青的鋪道往後邊兒走去,走完了一長串汽車的行列,便從電梯裡走進舞場裡。
  十二點不到一些,正是熱鬧的時候。
  音樂台中間的鋼琴上面坐著個穿了銀裳的,撤姆叔的女兒,唱得渾身生滿了瘧疾菌似的。四面是七張黑臉,魔術師的禮帽似的,裝在漿褶襯衫上的,七顆可以隨便拿下裝上的腦袋上的七張黑臉圍著她。站在她旁邊的那個吹「色士風」的眼珠子在眼眶裡邊,上下左右地,濟溜溜地轉著,盡轉著,轉成了一對白眼。
  在一個幽僻的角上坐了下來。兩個男子要了酒,麗麗說喜歡可口可樂,珮珮卻說:
  「我愛桔子Squash,有一顆紅櫻桃的。」
  舞著的時候,劉滄波便對胸前的珮珮說:
  「你愛Squash裡的紅櫻桃,我愛你臉上的紅櫻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著:(在他臉上印個嘴唇印子,叫大家瞧著笑,不是很好玩嗎?)
  踮起腳來,把嘴貼著他的臉。
  劉滄波把臉壓著她的嘴,在她耳朵旁邊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顆印領似地,
  印到我臉上,
  印到我心裡!」
  (真是個白熱的女兒!)
  珮珮的臉貼著他的胸脯,不做聲。劉滄波喜歡她喜歡得說不出來,只:「可愛的孩子呵!」那麼地想著。
  麗麗愛華爾滋,喬治吳愛勃露斯,珮珮愛她的狐步舞,劉滄波愛什麼呢?劉滄波愛他的珮珮,因為對於這麼熱情的女兒,用不到說「我愛你哪」那麼的傻話,她總以為每個男子都會愛一個女子的罷;因為爛熱的蘋果香現在熏得他的心臟也芬芳起來了;因為熱情的女兒是比意志還粗魯的;因為熱情的女兒在不愛著你的時候是和愛著你的時候一樣的;因為熱情的女兒有著一切男人喜歡的女德的,潑刺,嫵媚,糊塗……
  「珮,明天晚上我們坐了汽油船到黃浦江裡玩兒去,好嗎?」
  「就我們兩個人嗎?」
  「還不夠嗎?」
  「……」為難的臉色。
  「怕誰說話嗎?」
  「……」
  「怕我嗎?」
  「……」
  「另外有約嗎?」
  「為什麼不邀姊姊和喬治吳一同去的呢?」
  「為什麼要邀她們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來得晚一點,媽會說話的。」
  「嘻!」鼻子裡笑了一聲,覺得在懷裡的真應該是他的心愛的女兒,便父親似的在她的頭髮上面吻了一下。
  她卻抬起腦袋來望著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對喬治吳說:
  「你的姨妹真是寶物呢?」
  「咱們握握手!」
  伸出來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們一同坐汽油船到黃浦江裡玩去可好?」
  「好利害!」
  「咱們再握一握手罷!」
  兩個人在她們背後鬼鬼祟祟地握著手笑了。
   
五之二 江上

  月亮在浦東,從浦東到浦西,江面上橫浮著一道月色,風輕輕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飄呀飄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銀色和暗綠色的斜紋圖案。水面上還浮著一盞盞的燈,沿著江岸,和黃的燈光,燈柱的影子,電線的影子一同地。
  靠著那石砌的岸腳,沉沉地睡著許多舢板,渡船,魚舟——桅船的桅影一聲兒不言語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從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過去,戴著兩對緘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鮮桔水,可口可樂,威士忌,像皮糖,話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兒那夾岸的摩天樓就不見了,喬治吳在後邊兒碰碰地彈著Banjo,用夢樣的男女二重音唱著《卡洛麗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風呼呼地吹著,頭髮全往後飄著,襯衫也膨脹起來,有了一種馬上會撲著透明的翅膀飛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縱地奔馳起來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劉滄波一支胳膊挾了這好像越加嬌小了的軀體,默默笑著開著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罷,一個老婆子跑來說生了個男孩子的那天罷!希望那一天是一個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滿了愉快的太陽光的日子罷!因為在那天一個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個幸福的人長大起來!」歌頌著自個兒的生日。
  燈也沒了,燈光也沒了,不知從那兒來的風把暗銀的月色吹了他們一身,把他們的影子飄到水面上,把《卡洛麗娜之月》吹走了靈魂。
  一道燈塔的光從幾里遠的地方兒直鋪過來,虹似的,一會兒浮到水面,一會兒又沉到水底。
  馬達慢慢兒的退了寒熱,停住了虛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裡睡了,劉滄波點上了一支煙,側過身子來:
  「美麗的浦江月呵!我愛這暗綠的水,幽靜的月色,變幻的燈塔,輕靈的風,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怎麼每個男子都會說那種柔情的話呢?你只喜歡我,不是愛我;江均才是五體投地似的愛著我的——可惜是個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像絹剪的幻影似的。」
  劉滄波:(她怎麼不把胳膊圍到我的脖子上來呢,我那麼暗示地和她講著話?瞧瞧我的眼光罷!難道要我說我愛著你嗎?)
  「你瞧,那消逝著的煙,煙蒂兒上那朵靜靜地發紅的火,像我的心情似的燃燒著。」
  珮珮:(我愛誰呢?我並不愛你——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靈魂開始向月球飛去了,那麼輕輕地,平穩地,一點聲息也沒的,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我愛著一萍!一萍……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了?)
  「怎麼後邊兒一點聲息也沒!」
  回過腦袋去瞧:喬治吳和姊姊正在那兒唱著男女二重音,臉對著臉,鼻子碰著鼻子,一點聲息也沒有,因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裡邊,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裡邊。
  「瞧!」
  劉滄波不動。
  「你瞧,你瞧他們哪!」伸過手來推他。
  手給捉住了,那麼緊緊地捉著。
  「瞧……」忽然有了一種預感:「他想吻我嗎?」慢慢兒的回過身子去,看見了一對瘋人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在前面,便慢慢兒的閉上了眼皮,連自個兒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會像江均那麼地只吻了手背嗎……)
  一塊烙鐵熨到嘴唇上面,自個兒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輕的椅背上,兩條鐵鏈緊鎖著腰肢,在闊大的胸脯下,自個兒的身子會給壓碎了似的,思索的線條便在這兒中斷了。
  那塊烙鐵越來越燙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臟,炙焦了靈魂,把她整個兒的炙焦啦。每一個毛孔都呼吸著,每一個毛孔都流出血來——忽然覺得那塊烙鐵慢慢兒地拿了開去。
  (不,不!不夠……)
  把胳膊圍上了他的脖子,摟住了他的脖子。
  劉滄波:(果真圍到我脖子上來咧!)
  抬起腦袋來,歎了口氣。
  忽然後邊兒伸來了喬治吳的手:
  「咱們握一握手罷?」
  「真是白熱的!」
  握住了那隻手。
   
五之三 蔡珮珮的日記二

  今天我和喬治吳一同到我們家裡來。姊姊從窗口望見了他,對我說道:
  「珮,你以後也會被愛情困惱著了。」
  她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戀人咧!我愛著宋一萍。為什麼一家人還全把我當小孩子呢?只有喬治吳知道我有顆和玫瑰一同地開放了的心,因為那天他來,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說起來真是慚愧呢!如果他到現在才認識我們,一定不會愛姊姊的。
  他和劉滄波並站在園子裡的過道那兒,和媽說著話。姊姊問我:
  「你看哪一個英俊?」
  「差不多!」我說。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臉也光潔得多,穿了剛燙好的衣服,領帶飄到肩上,簡直是英俊的威爾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見了我就說: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愛了。」
  我很高興,今天知道他要來,我特地穿了我的頂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輕。姊姊在上面撲了半天粉才下來。我鄙夷地看著她。撲粉有什麼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個男人都為了我傾倒。
  我們上禮查去茶舞,又在那兒吃了飯。
  他的舞姿瀟灑極了,不像是滑過去的,像是輕輕地在地板上飄過去的;他舞著的時候,永遠不並腳,就是在停著的時候也是舞著的;他的身上有一種微妙的律動,一條線似的牽著我。
  我把臉貼著他的胸脯,從下巴底下驕傲地望著別人。每一對眼珠子看著我們,欣羨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們的一對象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鑽石,我們的光芒把別人都蓋了。
  他很有學問,還讀過許多書,他把字典裡所有的字找出來讚美我。他說我是鳥裡邊的鴿子,獸裡邊的兔子,衣料裡邊的維也勒,果子裡邊的葡萄,國際裡邊的西班牙,花裡邊的玫瑰,星座裡邊的獅子座流星,傢具裡邊的矮坐墊,食物裡邊的嫩燴雞……
  我從來不知道自個兒有那麼可愛。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個兒有多麼可愛罷?他是鳥裡邊的鷹,獸裡邊的蒙古馬,衣料裡上的Sportex,果子裡邊的石榴,星座裡邊的天王星,傢具裡邊的大沙發,食物裡邊的炸牛排。可是我沒對他說,因為他的話把我說話的機會淹沒了;我只能靜靜聽著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來。
  月光,水,燈影,波紋,夜風,柔情的歌……他塑像似的坐在那兒,望著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我不信這是真的事情。
  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說,只希望船就那麼地飄了去,飄了去,永遠靠在他肩膀上面,永遠是水和月。
  在吳微口那兒船停了,他抽了一支煙,側過身子來,和我說了幾句話……
  後來,後來怎麼呢?我記不得清楚了,只記得他要吞了我似的吻了我。也記不起什麼時候回來的,模糊得很,什麼也記不起來。
  現在我還覺得懶洋洋的,他的嘴還像壓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愛誰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隻船就那麼地飄了去,飄了去,永遠靠在他肩膀上面,永遠是水和月——
  五月十四日夜,二時。
  第六章劉滄波與宋一萍與江均與蔡佩現
  六之一劉滄波與江均與蔡佩佩
  下午六點鐘的太陽象六點鐘的月亮似的,睜著無力的蕩婦的大眼珠子瞧著愚園路。
  江均懷著初戀的心情,把貝佩聖母像似的捧在手裡踱著回去。忽然後面走上來一個高大的男子:
  「楓楓!」
  「嗨,滄波!」便親熱得了不得地拉了他的胳膊。「哪去?到
  503我家裡吃下午茶去,可好?」
  高大的男子點了點腦袋,輕輕地拍著拉著他的胳膊的那隻小手。
  嫉妒的感情,旋風似的捲到江均的腦袋裡邊來了。
  「這位是劉滄波先生。」
  只稍為動了動眉毛,沒聽見似的。
  「這位是江均先生。」
  對方卻熱烈地問著:「你好!」
  「算是表示得意,示威我看嗎?可是她是我的呢!」那麼地想著,不屑他說了一句「多謝你。」
  一路上珮珮只親熱地和劉滄波說著話。到了家裡,珮珮走到樓上去了,爽直的劉滄波便對擺著一張不高興的臉的江均直線的地談起來:
  「你戀著珮珮不是?」
  「是的,她也愛著我。」
  想起坐汽油船的那晚上,劉滄波便哈哈地笑了起來。
  「別癡心了罷,什麼叫愛呢?這麼熱的女兒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她的戀人的。」
  「你錯了!她是頂純潔的一個女孩子。」
  「你怎麼會愛上了一個純潔的女孩子呢!」
  「我愛她的純潔,愛她的聖女樣的純潔。我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她低下了腦袋;我吻著她手背的時候,她便受驚了似的逃了開去……」
  「可是純潔的女孩子怎麼會愛上了一個男子呢?」
  「因為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把她當聖女瑪利亞似的供奉著;看看我的心罷,我的心裡邊是一點污褻的慾念都沒有的。」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我愛你』的時候,她已經閉上了眼珠子,抬起了腦袋;我把我的嘴從她嘴上拿開的時候,她卻把胳膊圍到我的脖子上來了!哈!哈!」
  這笑聲炙著江均的心臟,他猛的跳起來:(我要拗下你的脖子來!)
  可是他只:
  「我不信你的話,先生,她是個純潔的聖處女。」那麼他說著,抬起了腦袋,高做地走了出去,因為對手的臂膀比他寬了二英吋,高了半英尺。
  走到外面,他又低下了腦袋。
  青灰色的黃昏籠罩著的街上,風,葬式似的吹著,吹動了每一頁樹葉,已經有些寒意。街旁的樓窗上,一盞兩盞,婉約的燈光透了來,和一些婉轉的幽情一同地。靜悄的街樹,靜悄的圍牆,還有他的沉思的跫音,悉悉地,踐在落葉上似的。
  每天和她一同回來的。
  (君士坦丁堡的白色的教士,充滿了麝香的和玫瑰香丸的教寺;神殿上清涼的聖水;耶路撒冷的百合;基督的歎息裡的歎息;拂在基督腳上的聖女馬德蘭的頭髮……那麼的聖處女會人家「我愛你」還沒來得及說時就閉上了眼珠子嗎?閉上了那半夜裡在清澈的池塘裡開放的睡蓮似的眼珠子嗎?那張心臟形的,只吻過基督的十字架的小嘴會讓一個男子的髒嘴吻了的嗎?還不大懂得戀愛的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呢!真不信會把胳膊圍到男子的脖子上去的。劉滄波,那小子,是他說謊!殘酷的東西,他知道我愛著她,她也愛著我,妒忌得了不得,便故意說些侮辱的話來叫我難受,這混蛋。我應該信任珮珮的——可是他跟我有什麼仇恨,要那麼地叫我難受呢?他不是有著很堅決的聲音嗎?他的臉色也不像是說謊的模樣。難道他的話是真的嗎?)
  他看見珮珮給裹在劉滄波的高大的身軀裡,挾上了汽車,又看見她和他坐在草地上,她微微地抬著腦袋,讓他吻著。覺得心臟在收縮著,臉色也黯淡起來。
  (可是吻著手背的時候,便吃驚似的逃了開去的,會把胳膊圍到男子的脖子上去嗎?)
  「不會的,她是頂純潔的聖處女。」
  (剛才碰到劉滄波的時候,是那麼親熱地叫著他的名字,要他到家裡去吃下午茶,拉著他的胳膊時,真像戀人似的。也許他是她的戀人呢?那麼為什麼那天把心掬出來給他看了以後,不拒絕我吻她的手背呢?難道這麼貞淑的女兒會蕩婦似的愛著許多男子嗎?也許那天和她一同坐在蘋果綠跑車裡的那中年人也是她的戀人呵!不應該的,我不能那麼地疑心著她的。頂好能間一問她自個兒,可是那麼著,不唐突她嗎?)
  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煩悶著。
   
六之二 宋一萍與劉滄波與蔡珮珮

  珮珮生日那天,喬治吳送了她一個蛋糕塔,哥哥送了她一大盒糖,姊姊送了她一本皮面的日記,父親送了她一大束百合花和慈姑花,母親送了她一身新衣服,江均送了她一本精裝插繪的《處女的心》,宋一萍送了她全副修指甲的器具,劉滄波送了她一隻精緻的網拍。
  那天下午,吃了喬治吳的蛋糕塔以後,珮珮,劉滄波,宋一萍,江均便默默地坐在會客室裡。
  宋一萍擺著孟喬臉,嘻嘻地笑著:「這小蕩婦原來還有這麼兩位面首咧,一個是精明的傻瓜,一個是俏皮的粗漢。」
  江均看見了劉滄波就一百個不高興,擺著一副「我不能相信的,先生」那麼的臉。
  劉滄波看著宋一萍的白皙的笑臉:「如果講打架,你不是我的對手;講男性的吸引力,你也不是我的對手,講和女子玩戀愛,你也未必是我的對手,只有在給女人穿鞋干的手法那一點上,我才甘拜下風呢!」
  麗麗拉了珮珮偷偷地問道:「究竟哪一個是你戀人呢?」
  「我不知道。」
  「那麼讓他們鬥牛似的對坐一天嗎?」
  「怎麼辦呢?跟這個說話,那個就不高興;跟那個說話,這個就生氣——」
  姊姊笑了出來,她就賊似的掩了出去,溜到樓上房裡去了。麗麗悄悄地跟喬治吳說了,喬治吳也笑:
  「還是那麼孩子氣的!」
  宋一萍和劉滄波同時地:
  「你的意思是說她隨便嗎?」
  「你的意思是說她好玩嗎?」
  「珮真是很天真的!」麗麗歎息似的說,「我在她那麼大時也是什麼都不懂得,很不快活的。真都望把年齡縮短四年呵!」
  「天真嗎?不見得——我應該怎麼說呢?」宋一萍望了珮珮一眼,點上了一支煙,把煙和話一同地噴了出來:「有了,詭秘!Sophisticated!」看著她默默地坐著,想起了打了五天電話,一句話也不和他說的日子,想起了「晚安,宋先生!」
  「Sophisticated?真不懂從哪兒看出她是個詭秘的女兒來的,我說她是剛才開放了的玫瑰花,有時象很天真,有時又像很老練,有時象很熱情,有時又非常貞靜。」喬治吳回過腦袋去,對劉滄波做了個鬼臉,接下去道:「你說怎麼呢?你應該知道她的。」
  想著船上的浦江月,劉滄波摸著下巴道:「活潑,嫵媚,熱情!」
  (默默地坐在那兒——看看她的眼珠子罷,蘊藏著地心的熱力呢!)
  江均染了一身的宗教感情,對著坐在那面的珮珮:「主呵,為什麼造夏娃的時候不造珮珮呢?怎麼會把她放在骯髒的世界上呵。應該放在山裡,用素香供養著的。」在心裡讚歎著。
  珮珮連自個也模糊起來了:「難道我是這麼複雜的人嗎?在每一個人的眼裡,都是不同的。」
  大家便都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只有我才是頂知道她的。」頑固地。
  直坐到晚上,三個人誰也不想走,「雖然那麼地坐著沒意思,可是讓你獨自個兒享受也不十分情願。」全懷著那樣的敵意。
  慢慢兒的,屋子裡只剩了他們四個人的時候,擅長給女人穿鞋子的孟喬臉和俏皮的粗漢全忍不住了,鸚鵡似地鬥起嘴來,先是悄悄地在各人的耳朵旁邊:
  「你究竟愛不愛她呢?」
  「愛這小蕩婦嗎?你呢?」
  「我可不是傻子。」
  「那麼我告訴你,我是愛她的。」
  「真話?」
  「我是真的愛著她的。」
  「那我也告訴你真話,我是比你還愛著她的。」
  宋一萍挺起身子來:「可是我是手槍公會的會員呢!而且是去年遠距離射擊第一獎的獲得者。」
  「你知道我是誰嗎?出色的騎師,草地網球會的會員,短跑家,華東遊泳選手,輕量拳擊家,克尼異體育學校畢業生……」
  「珮珮不見得會愛一個粗漢罷?」
  「你還沒認識她時,她就親熱地掛在我的胳膊上咧。」
  「她還沒認識你時,我就天天跟她調情咧。」
  珮珮:(那麼說著什麼意思呢?男子真是古怪的動物。女子是把這種事情越秘密起來越好的。)
  「第一次和我跳舞時,她就把她的臉貼著我的臉,把嘴上的胭脂印到我臉上!」
  珮珮:(該死,越說越不像樣了。)
  「是你把臉貼上來的!」
  江均痛快起來:(果真又是他吹牛!)
  「她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親愛的!』」
  珮珮:(一萍怎麼也粗魯起來了?)
  「我叫喬治吳也叫,『親愛的』!」
  江均差一點拍起手來:(好哇!「親愛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字眼兒。)
  「第二次會面就親親熱熱的讓我吻了!」
  珮珮臉紅了起來:(給他個耳光子罷,當著許多人說讓他吻了,暗銀的月色,暗綠的水色,柔情的《卡洛麗娜之月》,不可抵抗的瘋狂的眼光,一塊烙鐵,當著許多人,宋一萍,江均,什麼意思呢……)
  江均鼓的漲紅了臉:(劉滄波那傢伙吹牛!)
  宋一萍卻冷笑著:「我就在認識她的那晚上偷了她嘴唇上的處女味的!」
  又是一個!江均叫黃蜂刺了一下似的,差一點跳了起來,「可是的?」那麼的眼光看過去,卻見她掩著臉哭了,便患了大便不通症似的,渾身不舒服起來。
  「先生,我是個驕傲的人。」
  「再驕傲一點,珮珮也不見得會愛你罷!」
  劉滄波站了起來:「先生,我不能再忍耐了。」
  宋一萍也站了起來:「先生,我並不是怎樣怕事的人罷?」
  珮珮:(他們為了我要打起來了!是真的為了愛我嗎?混蛋,他們當我是誰呢?隨隨便便的在我前面吃起醋來。)
  跳起來,青著臉:(我愛誰呢?用火箭離開地球的速度,靈魂開始向月亮飛去,一點聲息也沒的,輕輕地,平穩地……一塊烙鐵,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臟……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的聖處女呵……)便歇斯底里地頓著腳,叫道:
  「打罷!打你們的罷!我一個也不愛你們,我恨你們,把我當了誰呢?滾出去!滾出去!」掩著臉:「我不願意看見你們!」跑了出去。
   
六之三 江均與蔡珮珮

  江均跟了出去,在園子裡那棵玫瑰樹那兒找到了她。她躺在草地上,從眼淚裡望著玫瑰花的暗影。他坐了下去,撫著她的頭髮道:
  「可憐的小珮珮。」
  珮珮:(只有他才是真的愛著我呢,可憐的傻子。)
  江均:(可憐的小珮珮,怎麼會上了兩流氓的當呢?)
  「怎麼會認識這兩個流氓的?」
  珮珮:(這傻子真討厭!誰是流氓?一萍?滄波?全比你可愛多了。你以為我跟他們鬧翻了,你就能得意嗎?)
  「珮,為什麼不跟我說話呢?」
  珮珮:(討厭死你了!)
  「我沒聽見你說什麼話。」
  「我說,你怎麼會認識這兩個流氓的?」
  「不是流氓,我告訴你,一個是劉滄波,一個是宋一萍。」
  「至少是兩個可惡的小子。」
  珮珮:(走罷!走罷!我討厭你!這也算是安慰嗎?)
  「全比你可愛多了!」
  「為什麼生氣呢?你難道愛著他們嗎?」
  珮珮:(愛著他們也不干你的事。)
  「難道他們說的話全是真的嗎?」
  「是真的!」
  江均:(真是頑皮的孩子,故意嘔我。就讓你在我身上出氣罷,難得瞧見那麼可愛的頑皮模樣的。)
  「珮,你騙我,我不信。」
  珮珮:(可愛的傻子!)
  「佩,你不會的,你是比天還崇高的,比雪還潔白的,我不信他的話。姓劉的上次跟我說,說他還沒來得及說『我愛你』的話時,你已經閉上了眼珠子,他要把嘴拿開的時候,你把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珮珮:(無賴!流氓!他算是得意不成,把這些事告訴人家?一定告訴過許多人了。)那麼地生著氣。
  「我就不信他,我知道姓劉愛吹牛的;純潔的珮珮是……」
  佩珮:(純潔的!純潔的!兩個禮拜以前我還是純潔的呵!)難受起來。(討厭的傻子。)淚珠從眼髭毛後邊兒滲了出來。
  「純潔的!我不是純潔的!我是個小蕩婦!你看錯人了;你去碎了心罷!」
  江均:(難道那兩個流氓的話刺激得她這麼利害嗎?一回兒就變得那麼潑刺了。)
  「珮,別叫我難受了。你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話。」
  「我知道的。我說我是個小蕩婦,他們兩個都吻過我的。他們沒有說謊。」
  「珮,你知道我是愛你的,為什麼要叫我難受?為什麼要騙我?」
  珮珮:(沒有辦法地討厭呵!)
  霍的跳了起來,淚珠象斷了串的珠子似的直掉下來:「我為什麼要騙你呢?我跟你說,我是小蕩婦,我給他們吻過的,我愛著他們兩個,我為什麼要騙你呢!」
  江均怔住了,站在那兒望著她,聖母像從他的心裡崩墜下來,好半天,才:「那麼,你一點也不愛我嗎?」
  「我為什麼要愛你呢?」
  「呵!」天地也崩墜了下來。「我看錯人了!」喃喃地說著,低著腦袋走了出去。
  珮珮:(可憐的傻子!)
  劉滄波也沒了,宋一萍也沒了,江均也沒了,獨自個兒在園子裡,掉了什麼似的懊悔起來,又掩著臉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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