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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證人


  周炳跟著爸爸去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之後,倒也高高興興,早出晚歸。別人看見他那衣服襤襟、滿臉煤灰的樣子,就說這蠢才將來大概不是個干文的,卻是個干武的。他在鋪子裡,除了拉風箱之外,只做些零碎小件活兒,只要師傅們一說,他就能做得出來,倒不覺得怎麼特別笨鈍難教。東家、師傅都喜歡,爸爸高興,他自己也高興。周鐵摸著他兒子的光腦袋說:「看來你一不當官,二不當商,還是要當祖傳的鐵匠了!」當鐵匠,周炳覺得不壞;如果是祖傳的,那就更陡了。只有一樁,當鐵匠比不上當學生的,那就是當學生的時候,下課很早,又有星期天,可以到處玩耍,可以上南關珠光裡他三姨家裡,和表兄弟姊妹們玩兒。他三姨爹是個有名的皮鞋匠,家裡好玩的東西多得很。自從當了鐵匠學徒,這就不成了。一天亮就起來,回鋪子裡打開舖門,要到天黑,才上了鋪門吃晚飯。吃過飯回家,拿冷水沖個涼,已經累得不行,倒下床就睡了。天天這樣,三姨家裡,連一回也沒去。
  看看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年的二月中旬,殘冬將盡,又快要過舊歷年了。周炳從前沒有那樣盼望著過年的,今年才剛到立春,就眼巴巴地盼望得不得了。有一天,年底了,鋪子裡派他去收一筆賬,他走到那家小商店,那個人已經出去了,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往回走,經過將軍前大廣場,那裡正在演木頭戲。貼出來的戲招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貂蟬拜月》。他一下子入了迷,只想進去看一看。可是又怕誤了正事。後來他一想,不要緊,反正那個人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可以看這麼半場,然後中途退出來,再去收賬不遲。打算好了之後,他就掏出四個銅板,買了一根竹籤,昂然進去看戲。誰知不進去還好,一進去,他就叫那戲文整個兒迷住,再也出不來了。那些木偶又會動手,又會眨眼,一個個全是活的。那貂蟬多麼懂事,多麼伶俐,又多麼大膽,簡直看得他津津有味兒。趕散場出來一看,天色已晚。他急忙趕到那家小商店去收賬,可是那個人已經回來過,如今又回家去吃晚飯了。他想要是空了手回去,準得捱罵,不如等那個人吃了晚飯回來,把賬收起了才回去。那麼,現在往哪兒走呢?他自己問,又自己回答:
  「對,對。上三姨家裡去,上三姨家裡去。」
  他三姨就是陳楊氏、周楊氏的三妹,也是如今的有名醫生楊志樸的妹子。從前楊在春老醫生在世的時候,就把這第三女兒嫁了給南關一個叫區華的皮鞋匠,後來這區楊氏自己也學會了這門手藝,成了皮鞋匠了。他們成親之後,養了兩女兩男。大女兒叫區蘇,今年十五歲,二女兒叫區桃,今年十三歲,都到外面去做工了。大兒子叫區細,今年十一歲,二兒子區卓,今年才六歲,都在家裡幫著做些零活,也幫著掃地做飯,接貨送貨。這區楊氏生來的性情,和大姐、二姐都不一樣。她是有名豪爽潑辣的,因此人家給她起個諢名叫「辣子」。她的第二女兒區桃年紀雖然還小,卻已經長得顧盼不凡,人才出眾,見過她的人都讚不絕口,認為她長大了,必定是個「生觀音」。他們和周鐵家離得雖然遠,一個在南關,一個在西門,但往來卻是最密的。周鐵和區華不但是兩挑擔,同時又是很要好的朋友。兩家的孩子們也是經常你來我往,玩做一塊兒的。從很小的時候起,周炳就喜歡跟他的同年表姐區桃玩耍,區桃也喜歡他。大人們看來是一個聰明,一個笨鈍,他們自己,倒也並不覺得。要說區華家裡好玩的東西之多,那是哪一家也比不上的。那兒有皮子,有繩子,有錘子,有釘子,還有白布、油彩和黃蠟,什麼東西做不出來!
  當下周炳走到南關珠光裡區家,已經是掌燈時分。大廳裡三姨爹和二姨還在做皮鞋,裡面區家姊妹已經做好了晚飯。周炳開始講貂蟬怎樣在鳳儀亭擺弄呂布和董卓,大家都聽得出了神,後來索性就扮演起來。區蘇演董卓,周炳演呂布,區桃演貂蟬。大家都說呂布演得真像,又說貂蟬太愛笑了,不成功。到了吃晚飯,周炳也就一道吃。吃過了又開場演戲,把什麼收賬不收賬的事情,全忘記得乾乾淨淨。那邊周鐵在剪刀鋪子裡,看看晌午了,沒見周炳回來。直到晚半天了,黃昏了,掌燈了,上鋪門了,吃晚飯了,還沒見周炳回來,周鐵記掛著他身上有賬款,放心不下,上了鋪門,吃了晚飯,就到欠賬的那家小商店去查問。人家說他去過兩回,往後就沒再去,賬款也還沒拿走呢。周鐵聽了,心裡明白,就一個勁兒往珠光裡走去。到了區華家,那出《貂蟬拜月》還不過演到《呂布窺妝》。周鐵一把將那呂布揪了出來,當著眾人就把他打了個半死。第二天,那正岐利剪刀鋪子的老闆對周鐵說:「我看令郎那副相貌,諒他將來也不是貧賤隊伍當中的人。他既是愛演戲,就打發他去學唱戲好不好?」從周大那一代到周鐵這一代,他們已經在這鋪子裡干了三四十年的活,不管是老東家還是少東家,都沒有對他們多說過一句話。當下周鐵聽了,心裡著實不好受,嘴裡又不想多說,就一聲不響地給周炳辭了工,打發周炳回家。
  過了舊歷年,那萬紫千紅的春天就到來了。周炳既沒有讀書,又沒有做工,整天除了到將軍前大廣場去看戲,聽「講古」,看賣解、耍蛇、賣藥、變戲法之外,就是到三姨家去玩兒,去演戲。碰到陰天下雨,他就在門外胡亂種花、種樹,把一條三家巷的東牆腳下,全種得花枝招展,可是種儘管種,種活了的卻不多。別人看見他游手好閒,不務正業,都替他擔憂,他自己卻滿不在乎。有一天,陳萬利家的大姑娘陳文英回外家,在門口碰見了周炳。她這時已經二十二歲,嫁給張子豪之後,也曾生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可是她老覺著自己還是一個小孩子。她蹲在地上和周炳一道種花,和周炳一道扮演戲中的角色,甚至把周炳抱起來親嘴,使周炳感到十分愕然。她是相信基督教的,後來她就和他講起「道理」來,講完就問他道:「阿炳,這回你相信上帝了麼?」周炳說:「大表姐,你講得上帝這麼好,我為什麼不相信?」陳文英高興極了,又親了他兩下,才回家去。當天晚上,她就和弟弟、妹妹們談起周炳這個人物來。她認為周炳如果能夠進了基督教,他一定會成一個道德高尚、人人愛慕的傳教士。中學生陳文雄卻認為周炳如果學會了英文,入了洋務界,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經理,因為外國人是專門挑選臉孔漂亮的人物當經理的。二姑娘陳文娣一提起周炳的名字,臉就紅了。她認為周炳最好還是去學唱戲,她說這樣漂亮的戲子,就算是個啞巴,也會顛倒了全廣州的人。三姑娘陳文婕是個沉靜淡漠的人,光微笑著,拿眼睛望著她的四妹,不說話。她今年就要小學畢業,預備升中學了。四姑娘年紀最小,但是和她三姐剛剛相反,最是熱烈不過。她連說帶嚷地叫道:「他什麼都不該做。他該回咱們學校去唸書!那陣子咱們總是天天一道上學的。這陣子他不去了,我也不高興去了!」二姐陳文娣譏笑她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人家說你們是小兩口子!」四妹陳文婷噘起嘴道:「什麼小兩口子不小兩口子!小兩口子又怎樣?」三姑娘陳文婕拿手指勾著臉說:「羞哇,羞哇!人家是周家的兒子,人家不是也有哥哥、姐姐麼,咱們替他擺佈就行了?咱們瞎操這份閒心幹什麼?」大哥陳文雄插嘴說道:「咱們三妹總是那樣冷淡的!要知道,歷來的偉人都是極其富於同情心,富於人道主義精神的呵!」大姐陳文英接著說:「可不是麼,我看見阿炳表弟,就好像看見一個孤兒流浪在街頭一樣!」陳文娣做出很高貴、很有教養的樣子說:「或者不如說,一隻美麗的、被遺棄的小貓!」小妹妹陳文婷爭辯道:「還不對。是一個沒人要的洋娃娃!」陳文雄點頭贊同道:「真是虧四妹想得聰明。洋娃娃倒也恰當:只有漂亮的臉孔,沒有頭腦,沒有靈魂。」
  他們兄弟姊妹在二樓書房裡縱情談論的時候,陳萬利也在二樓南邊的後房、陳楊氏的臥室裡和她談論著。陳萬利本人這陣子已經五十多歲,陳楊氏也已經四十八歲,要靠她生育什麼的,已經沒有指望了。如果不想別的辦法,恐怕再弄不到男孩子。有些看相算命的向他獻過計,叫他買一個粗賤人家的男孩子來養,或者把一個貧窮下賤人家的男孩子認做乾兒子,就說不定能給他帶上幾個真兒子來。陳萬利把這些情形和陳楊氏說了,就一起商量辦法。陳楊氏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已經給你生了一男四女,是對得起你陳家有餘的了!要說是男是女,那不由我主張,多半還要看看你祖上的功德怎樣。你現今想要個男的,我倒管不著你。你只管去勾三搭四,什麼爛貨使媽,婊子娘姨,我眼不見,只當是乾淨。可是你想弄到家裡來,那萬萬使不得!孩子們都大了,也不會答應。咱陳家可不比他何家,他家那亂七八糟,渾沒個上下的,誰瞧得慣!你如今想出好主意來了,想弄個野孩子回來了,那可不成!」陳萬利連忙分辯道:「誰使那個心?我如今不是跟你商量麼?我要是那樣做,還用得著什麼商量?你要想清楚,一個兒子,那後嗣是太單薄了。」後來商量來、商量去,陳楊氏只是不肯買孩子養,她怕買來的孩子養大了,將來總是個禍根,不如認個乾兒子,倒是乾手淨腳,就是將來有些拖累,也不會成大害。說到認乾兒子,他們慢慢就想到周炳身上了。陳楊氏覺著周炳這孩子倒還將就。第一,這孩子是夠粗生賤養的。第二,這孩子是她的親姨甥,將來有什麼話還好說。第三,這孩子如今正沒書念,沒工做,流離浪蕩,周家正在發愁,有人肯要他,包管一說就成。陳萬利一想也是,就定奪了。定奪之後,陳萬利走出書房,對他的兒女們說:「這裡有一個謎,你們猜一猜。」大家爭著問是什麼謎,陳萬利又說:「這幾天,你們就要加多一個兄弟。你們猜是怎麼回事兒!」大家笑著、嚷著,都沒能給猜出來。
  過了幾天,陳楊氏去跟妹妹周楊氏提起這件事,周楊氏就跟周鐵商議,又跟弟弟楊志樸、妹妹區楊氏商量;周鐵自己沒主意,也去找他連襟、皮鞋匠區華商量。大家都覺著沒什麼妨礙,這事就成了。又過幾天,周炳就去陳家「上契」。陳萬利也擺了幾桌酒,請了至親、鄰里來吃。又給周炳打了一把金鎖,封了一枚「金仔」,二十元「港紙」給周炳做上契的禮物。從此周炳就不叫陳萬利和陳楊氏大姨爹和大姨媽,改口叫乾爹和乾媽;那些表兄弟姊妹,一向叫慣了,也就不改了。那時候陳家有三個女用人,一個使媽叫阿發,三十好幾歲了,就是曾經有謠傳,說她去香港養過孩子的;一個使媽叫阿財,二十歲左右,也有些不乾不淨的話傳來傳去;一個「住年妹」叫阿添,十六七歲,提起她的名字,別人就掩著嘴笑的。她們私下裡曾經多次商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周炳才好。要稱呼他「表少爺」吧,這本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周炳吃飯跟她們一道吃,做工跟她們一道做,住也住在她們旁邊、那樓下的貯物室裡,穿戴既不像「上人」,又一直攆著她們叫「姐姐」,倘若稱呼他「少爺」,反而顯得不親熱了。要不稱呼他「表少爺」吧,他又明明是老爺的乾兒子,明明有上、下之分。而且他每天吃過晚飯,洗了腳,脫下木屐,換上青烏布鞋,夾上幾本硬皮書,吊著一瓶洋墨水,去念英文什麼的,又分明不是「下人」幹的勾當。她們拿這個去問陳楊氏,陳楊氏倒也聰明,就吩咐她們跟著四姑娘陳文婷,叫他「小哥哥」。這是平輩之中略帶尊敬,尊敬之中又還是平輩的稱呼,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可是她們這番苦心,周炳倒沒怎麼留神。他按著他乾爹的吩咐,怎麼吃、怎麼住就怎麼吃、怎麼住,白天從井裡打水出來淋花,淋完花就松土、上肥、剪葉子,晚上去念英文。事情倒也輕鬆。後來,他淋完花之後,還有空閒,就去幫助那三個女用人打水、掃地、破柴、煮飯。晚上念完英文之後,就上三姨家玩,和那邊的表姊妹兄弟們演這個戲,演那個戲。沒多久,他就覺著那英文越來越難,越來越和自己沒緣分,索性就愛上不上的,有時溜到三姨家,痛痛快快地一直玩到打過三更才回家。這樣子,又過了兩個多月。
  有一天晚上,已經打過十一點鐘,他才離開區家,朝西門走去。五月的晚上,又暖和又幽靜,江風帶著茉莉花的清香,吹得人懶懶地打瞌睡。天空又柔軟,又安寧,閃著光,好像一幅黑緞子一樣。周炳靜悄悄地走進三家巷,一推陳家的鐵門,門只虛掩著,沒有閂上。他進去一看,屋裡的電燈全滅了,只有樓下客廳的門還開著,有燈光從裡面射出來。周炳走近客廳,先發現有兩個人影。後來走到客廳門口,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女的,一個男的。女的繞著當中的酸枝麻將桌子緩緩走著,男的跪在地上,用磕膝蓋走路,在後面追趕,樣子挺滑稽。他再一看清楚,在前面走的正是使媽阿財姐,在後面跪著攆的,不是別人,卻是他的乾爹陳萬利。周炳嚇的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倒跳三步,大聲不停咳嗽。客廳裡的電燈突然熄滅了。陳萬利粗著嗓子大聲喝問:「誰?」周炳低聲回答道:「我。」陳萬利接著罵道:「混賬東西,還不把鐵門關好!」到周炳關好鐵門,回身往屋裡走的時候,那裡是一片漆黑,什麼東西都沒有了。第二天,他看見陳家的人個個都像平常一樣,好像沒有什麼事兒;就是那阿財姐,那陳萬利本人,也覺著沒有什麼似的。他心裡暗暗納悶。他害怕會有一場很大的爭吵,可是沒有。他不敢對別人講,只對他的同年表姐區桃一個人講了。區桃也不敢對別人講,只對她姐姐區蘇一個人講了。區蘇告訴她媽媽區楊氏,區楊氏告訴了她丈夫區華,區華當做笑談和他連襟周鐵說了,周鐵也當做笑話和周楊氏說了。周楊氏一聽,連忙掩住他的嘴,叫他不要胡說八道,免得別人聽見了,傳出去不雅相。
  但是已經有人聽見了。那就是他們的大姑娘周泉。她住的房間和周楊氏的房間只隔了一個小天井,因此早已聽得清清楚楚。她不聽還好,一聽就氣得咬牙切齒,滿臉通紅。她認為這是她的同學陳文雄的一種恥辱。而一個純潔的、年輕的、有知識的、道德高尚的中學生,哪怕她只有十六七歲,也不能讓她的同學蒙受恥辱。因此,她第二天就非常嚴肅地把這個消息轉告了陳文雄。陳文雄發誓要把這件損害了陳家的榮譽的冤案追查清楚。恰巧那天早上,陳萬利因為商務上的事情去了香港,要一個禮拜以後才能回家。陳楊氏企圖阻止陳文雄鬧事,但是他不聽勸阻。從傍晚的時候起,連晚飯都不吃,他一直從他二姨爹周鐵家追查到他三姨爹區華家,最後又追查到周炳的身上。陳楊氏一聽是周炳傳出去的,料想事情有八、九分可靠,就首先哭嚷出來。阿發、阿財、阿添這幾個使媽、住年妹,看見老爺不在,太太又做不了主,大少爺發了那麼大的脾氣,把家裡鬧得天翻地覆,也就不敢做聲。阿財是當事人,更加害怕,也就跟著大哭大鬧,又要吃毒藥,又要吞金子,又要投井,又要撞牆。這時候,大姑娘已經回了婆家,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婕三個人圍著周炳又是審問,又是偵查,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周炳叫他們嚇呆了,只是眼睛發愣地直望著前面,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文婷看見他的樣子可憐,想斟一杯茶遞給他喝,但是走到半路上,看見大哥哥拿眼睛瞪了她兩下,她就縮回去了。這樣,一直鬧到半夜十二點多鐘,還鬧不出個名堂。陳文雄沒辦法,就用一把鐵鎖把周炳鎖在貯物室裡,待明天下午放學回來,再繼續進行追查。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年輕人都上學去了,陳楊氏一個人悄悄地開了鎖,走進貯物室裡。她預先想好了許多話安慰周炳,叫他不要難過,不要驚慌,不要害怕等等,可是都沒用上,周炳正在呼呼大睡,睡得又香又甜呢。她叫醒了那孩子,給了他一杯茶喝,又給了他兩個油香餅吃。他一面揉著那叫人疼愛的圓眼睛,一面吃東西。吃完了,就對著陳楊氏傻笑。那白白的臉,紅紅的臉蛋上,一左一右露出兩個不算很深,但是很圓的笑窩來。那紅紅的舌頭老在舔著那兩片不算很厚,但是很寬的嘴唇,露出嘴饞的樣子。陳楊氏看見他那樣子,心裡實在愛得不得了,就抱住他親幾下,再慢慢問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見什麼。他不知道陳楊氏這樣問,有什麼用意;也沒有心思去打量這些。見她問,他就把那天晚上所看見的情形,一五一十照直說了一遍。他沒有想到這樣說,會在什麼人的身上引起什麼樣的後果。陳楊氏聽了,既沒有笑,又沒有惱。這樣的事情,她早就聽俗了。她只是長長地歎口氣道:
  「嗐,小哥哥,那天晚上你要是什麼都沒有看見,那有多好!」
  周炳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一個脾氣隨和的孩子,因此就順著他乾娘的口氣說了:「是呵,是呵。我回來早一點就好了。不,我回來遲一點就好了。要不然,客廳裡沒燈就好了。再不然,我先使勁把鐵門一關就好了。可是……」「不,不,不,傻孩子!」陳楊氏說,「你現在說你沒看見,還來得及!」
  周炳急忙分辯道:「那怎麼成!那不是扯謊了麼?媽媽說過,好孩子什麼時候都不扯謊?」
  陳楊氏說:「誰告訴你的?哪有那麼回事兒!你只要說你什麼也沒看見,你跟區桃只是鬧著玩兒的,那麼,其他的事就不與你相干了。我也不哭了。阿財姐也不尋死尋活了。你大表哥也不生氣了。你乾爹也不見怪你了。你也可以出去玩兒了。」
  周炳耳朵軟,經不住別人一求,就答應了。他說:「好吧,那我就說,我當真什麼也沒有看見。」
  陳楊氏給了他一個雙銀角子,歡天喜地走了。陳文雄、陳文娣他們中午放學的時候,陳楊氏就吩咐他們把楊家舅舅,周家二姨爹,區家三姨爹這幾門至親的全家大小,今天晚上都請來,大家當面將這樁冤案斷個一清二楚。年輕的使媽阿財聽見陳楊氏這樣擺佈,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不知是禍是福,心裡很害怕,就悄悄地和年紀大、閱歷廣的使媽阿發商議。阿發說:「阿財姐,這是你的運氣來了。」阿財說:「都要當眾出醜了,還有什麼運氣?」站在一旁的住年妹阿添也說:「醜死了!要是我,我寧可上吊!」阿發說:「要丑,是他家醜。咱們不過為了兩餐,有什麼丑!阿財姐,你願不願意當陳家的二太太?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你要是願意,那就要買通這位小哥哥,讓他今天晚上使勁頂證,說老爺跟你已經生米煮成了飯。他們大家大業的,哪會多餘你這雙筷子、碗?家醜不可外揚,就順便把你收做個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還得帶挈我們!」阿財聽了,一想也對,就說:「本來生米就早已煮成了飯,這也不算冤枉他家。」當天下午,阿財看看四周沒有人,就悄悄開了貯物室的鐵鎖,遞了一大包用干荷葉包著的芽菜炒粉給周炳吃。芽菜炒粉又香又熱,好吃極了。小哥哥吃完之後,阿財不說話,只對著他嗚咽流淚。周炳不明白怎麼回事兒,見她淒涼苦楚,也就陪著她掉眼淚。哭了好大一會兒,阿財才開口說:「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問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訴苦。她說老爺騙了她,答應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賴賬。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頂證,咬定說實在有那麼一回事,不然的話,陳家一定會辭掉她。要是當真辭掉她,她一定沒臉見人,肚子裡的小孩又沒有爸爸,她準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蟬更加受罪,就一口答應下來,還當真陪她哭了半天。
  當天晚上,親戚們都到齊了。輪到周炳說話的時候,他一張嘴就說:「那天晚上,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大姨爹跪在阿財姐面前,拿磕膝蓋這樣走路……」人們笑著,叫著,恨著,罵著,哭著,都沒聽清他往後還說了些什麼。這樣子,周炳當天晚上就叫陳家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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