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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密約


  三個月之後。周榕住在河南生草藥鋪裡,正是百無聊賴,心情十分抑鬱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區蘇帶了一封楊承輝的信來給他,約他晚上到海珠公園見面。周榕高興得非同小可,登時覺得渾身都來了勁兒。自從他們離開芳村冼大媽的竹寮之後,他就沒和楊承輝會過面,別的人又一個也找不到,好像斷了線的紙鷂一樣。好容易盼到天黑,他就坐小劃子過了江,從長堤再轉進海珠公園,會見了楊承輝。兩表兄弟手握著手,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在黑暗中,相對垂淚。他們談了約莫三十分鐘的話,就分了手。臨走前,楊承輝告訴他,金端約他明天早上九點鐘在這裡會面,但是他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這一夜,他的精神興奮得簡直沒有閉過眼睛。第二天,果然在陽光燦爛的珠江江心裡會見了金端同志。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江蘇人,長條身材,面黃肌瘦,方臉孔,高顴骨,渾身熱情,帶著一點神秘的味道。他們親切地互相問了好,就在樹蔭下面找了一張長椅子並排坐下,細細地交談起來。
  「陳獨秀犯了錯誤!」金端這樣開頭道,「可是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南昌暴動起來了,湖南的平江、瀏陽也暴動起來了。南昌的軍隊很快就要開進廣州,到那時候,廣州還跟從前一樣,恢復革命首都的地位。」
  周榕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迷人的話。這些話所包含的內容,太令人陶醉了。如果這些話在明天實現,明天他就能恢復自由,他就能回家,他就能替周金報仇,他就能像從前一樣,每天到罷工委員會或者別的工人團體去活動,過一過像人的生活。他說:「這恐怕是預告一個偉大的、理想的世界就要到來了!應該在廣州成立蘇維埃政府,然後討伐蔣介石,然後再討伐張宗昌,張作霖。是這樣的麼?」金端瞇起眼睛望著珍珠一般閃耀的江水,傲慢地回答道:「差不多就是如此。難道還有別的途徑麼?咱們確信這個世界已經掌握在工人的手裡。咱們確信咱們自己有力量。這就決定一切。不過咱們這個偉大的理想跟一般的理想不同。一般的理想是按年計算的,理想的實現在遙遠的將來。咱們這個理想是按天、按星期、頂多是按月計算的,說不定三天,三個星期,也說不定三個月,就要實現!」周榕又和他重新握了一次手,說:「金端同志,你的話太叫人感動了。我這幾個月躲在地洞裡生活,差不多成了瞎子和聾子。看見你,好像看見了光明的化身。你給了我不能計算的勇氣和力量。那麼,你說吧,我現在這全身的力量應該怎麼使用?」金端點點頭說:「是呀。」接著又把附近寥寥可數的幾個遊人仔細觀察了一下,才說下去道:「理想究竟還是理想。咱們目前還處在人家的淫威底下,咱們損失了很多的革命同志。——你看,咱們的活動還是秘密的,像咱們過去在上海、北京、天津、漢口的活動一樣。你有那樣的決心麼?」周榕說:「你這是哪裡的話,我自然是有決心的。無論什麼事情我都願幹,只要是革命的事兒。」金端說:「能夠這樣子,那是好極了。你參加一個時事討論會吧。那是幾個工人組織起來的。目前由李民天領導著。這個人不很堅定。——可是你看情況,要是他領導不起來,你就接替他的領導職務。你必須把咱們那個偉大的理想在那些工人當中宣傳鼓動一番,使得大家都起來,為它而奮鬥。你要知道,目前還不是每個人都有堅定的信仰的。自從四月十五日以來,有些人害怕了,動搖了,在國民黨的刺刀面前發抖了。這自然只是極少數的人,那些一向投機的人,才是這樣。」後來他們又談了許多話,談得十分投契。最後金端又把那個時事討論會的時間、地點告訴了他,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手了。
  周榕回家,把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炳,把周炳羨慕得嘴唇唧唧地驚歎不停。他羨慕哥哥有這樣的幸運,他羨慕哥哥有這樣光榮的職務,說:「二哥,這可能有點危險。」周榕有點害羞地笑著回答道:「正是因為有危險,才值得去幹哪!」第二天晚飯後,天一黑,周榕就從生草藥鋪裡走了出來,從大基頭過了江,穿過一條一條的小街窄巷,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的家裡。公共汽車賣票員何錦成,普興印刷廠工人古滔,沙面洋務工人洪偉,洋務女工章蝦、黃群,還有正在招商局走滬、粵班船的海員麥榮,都在那裡等候他。但是原來領導這個討論會的農科大學生李民天,這個晚上卻缺了席。這些都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熟人,大家一見面就談起當年罷工的熱鬧情景,天南地北地無所不談。章蝦說:「周榕,整年不見,你總算把我們忘記了嗎?」洪偉開玩笑道:「當然啦,他記得他的陳家表妹就行啦,記住你幹什麼?」大家嘻哈大笑一陣,周榕正經說:「別再提她了。我們是階級不同,不相為謀:分開了——後來又聽說,她已經另外嫁人了。可是說到你們大家,我可沒有一天忘記過。大哥在世的時候經常說,無產者和無產者才是親戚,無產者和資本家只是敵人。我總不理會這句話。我跟陳家的事情就錯在這個上頭,沒有聽他的話。我總以為她是真心革命的,我總以為『五四』精神會指引她前進,但是現在看起來,『五四』精神並不可靠。真心革命的還是你們!」提起大哥,大家都覺著很難過,整個堂屋沒有一點聲音。這堂屋在白天是一個小小的紙盒工廠,附近人家有七八個婦女來做紙盒。如今到處都堆滿了紙料,糊料,盆子和刷子。正在晾乾的紙盒疊得像屋頂那麼高,空氣裡面可以嗅到一股酸腐的漿粉氣味。黃群沉著地,非常得體地說:「金哥有一種脾氣,叫人永遠不能忘記。他總是想著別人,不去想他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置個家。可是一提起別人的事兒,他立刻就豁出命來!這樣子,——你最好是在發愁的時候去找他。」她的話引起大家對周金的回憶。大家想起他的堅定,他的勇敢,他的強烈而顯露的感情,他的矮胖的身軀,他的無窮無盡的長處。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有許多非常顯著的特點,大家在他生前都沒有看到。何錦成一聲不響,只顧垂著腦袋聽著,後來忽然抬起頭,把桌子一拍,說:
  「國民黨殺死咱們許多人,咱們就坐在這裡慢慢討論!我看咱們拚他一陣算了!你給我一根槍,我至少結果他十個給咱看!」
  說完,他就站起來,尋了一個玻璃瓶子,抓在手裡走出去。一會兒,他打了一瓶白酒,買了一包鹵豬肚回來。大家一面喝,一面談。章蝦和黃群不會喝酒,只喝茶。黃群的守寡母親黃五嬸也來湊熱鬧,吃了兩片豬肚才走開。後來,他們又談到南昌暴動和平江、瀏陽暴動,談到紅軍什麼時候開講廣州的問題,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了。章蝦帶著非常虔敬的神氣問道:「南昌暴動裡面,不知道有些什麼人?」周榕說:「你聽,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周恩來,朱德,葉挺,賀龍,還有其他許多許多人。」黃群歪著稍為仰起的頭,臉上因為興奮變成深紅色,接著問道:「湖南呢?湖南這邊又有些什麼人在搞革命呢?」周榕說:「湖南這邊我只知道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做毛澤東。」
  「哦,我曉得了!」古滔插進去說,「這位毛先生是咱們那個時候的宣傳部長,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做《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又當過『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所長,是一位有文才的大人物,可沒料到他還會打仗!」
  周榕拍手道:「對了!就是他。聽人家說,他又會講,又會作,又會指揮軍隊,好得了不得!有聽過他演說的人講,一千個人聽,那講堂裡就像不曾坐人的一樣;忽然間哄堂大笑,就像平地打了一個大雷。他那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就像一篇宣戰書,當時不知引起多少辯論哩!」章蝦和黃群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問道:「他們準能來麼?」洪偉說:「我看一定會來。」周榕說:「金端說得千真萬確,一定來的。不要很久。三天,三星期,頂多三個月,就來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幻想紅軍到來那一天的情景。大家都不做聲,各人按照自己習慣的姿勢坐著。黃群像做夢一般地說:「真有那一天,咱們就算有出頭之日了。咱們又可以挺起胸膛走路了,咱們又可以開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的大會了。咱們可以給金哥,給那許多兄弟姊妹……報……」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就嗚嗚地哭了起來。章蝦也跟著哭了起來。大家都用手捂著臉。寶安人何錦成使喚土音很重的廣州話說:「紅軍一來,我就不當什麼賣票。我參加紅軍,」他用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加重他的語氣道:「我背槍去!有了槍,我的事情就好辦!」周榕舉起杯子,跟他碰了杯,把裡面剩下的殘酒一口喝光。這個晚上的討論會,周榕感到非常滿意。他還從和這些人的會面當中,感到一種以前沒有過的幸福。他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周炳,只有李民天無故缺席這一點,他不願意說出來。聽說大家這樣憶念著周金,周炳就又傷感起來,默然不語。這幾個月來,他有時想起來,覺著周金是死了;但有時又覺著他還活著。如今聽朋友們這樣談起他,他竟是當真死去了,永遠不會再活轉來了。周金的為人,周炳也是熟知的,但是經朋友們這樣一說,他才確實領悟:原來他大哥是那樣一個有價值的人物!……後來,兩兄弟又互相訴說了許多懷念周金的心事,又再一次忖度周金不幸被捕的原因。自然,種種推測還是跟以前一樣,得不到結果。……最後,他們又一起在幻想著革命的美麗的前途。周炳對於金端所宣告的、三個月就能實現的理想,雖然深信不疑,但總感覺到有點模糊,不具體。
  有一天,周榕一吃過午飯就出去了。周炳一個人在家,睡覺睡不著,又找不到事兒干,就又把六、七年來的往事翻出來,一樁一樁地去回憶。凡是他回憶起來的事情,他都給它下一道評語。哪樁對了,哪樁錯了,他都給它分了類。誰做得好,誰做得壞,他都公正地做了判斷。但是過去的事情想完了,未來的事情又是怎樣的呢?他應該做些什麼呢?怎樣做才是對的,怎樣又是不對的呢?想到這一些,他就想不出個所以然,思路逐漸凝固起來了。他從周榕的書堆裡偶然翻出一本《共產黨宣言》來,隨意翻看了幾段,就重新從頭一段一段地看下去。越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他只想找尋一個關於未來世界的簡單的答案,卻沒料到那本小書裡面一下子鑽出來了那麼一大堆問題,使他招架不來。他不能夠理解那許多問題,更不能理解那些問題對他所關心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作用。他一向認為共產黨領導工人、農民起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就有好日子過。——如今還是這樣想。如果蔣介石反對這樣做,那麼他也是一個軍閥,也在被打倒之列。只有把蔣介石連同北洋軍閥、帝國主義一齊打倒了,中國也就太平了。他覺著事情應該朝這麼辦,就開始幻想打倒蔣介石、北洋軍閥、帝國主義之後的情景。按照北伐的速度,這樣做,大概得花整整一年的時間。他想:「一年就一年吧,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到那個時候,幸福之神就降臨廣州!」他甚至想到幸福之神一定會給他們帶來五彩絢爛的禮物:他爸爸周鐵會增加工資,他三姨爹區華接受的皮鞋定貨會忙得做不過來,他表姐區蘇每天可以縮短兩小時的工作時間,他哥哥周榕可以回到原來的小學裡去教書,他自己可以回到中學裡去唸書,何家的丫頭胡杏可以解放回家去種田。至於他大哥周金和他表姐區桃的墳墓,大概可以很快就修建起來,墓前豎起莊嚴高大的石碑,碑上寫著烈士的名字和事跡,讓後來的人們去景仰。三家巷中,他和胡杏親手種的白蘭花將會長到他家的屋簷那麼高,那白玉雕成一般的花朵將會開得比今年多兩三倍,那濃郁的香味將會使人們覺得生活更加美好。
  區蘇抽出中午休息的時間來給他們買買東西,送送信,收拾收拾房間。這天沒有什麼可做,看見他兩兄弟堆著一大堆換下來的衣服不洗,她就拿了木盆,端了張小凳子,在橫院中替他們洗起來。周炳把紅軍快回廣東的消息,以及紅軍回到廣東以後,世界上將要發生什麼變化等等,都和區蘇說了,還加上問她道:「要是取消那個每天延長工作時間兩點鐘的規定,你拿什麼來謝我?」區蘇說:「又不是你來取消規定,我謝你做什麼?」說完,她就張開兩片薄薄的嘴唇,縮起那個小小的鼻子,在快活之中還是十分正經地笑著。周炳看著她,覺著她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前兩年,她的身材和區桃差不多,是又苗條、又豐滿的,現在變成細細長長的,顯得又高、又單薄了。他暗暗替她擔心,嘴裡卻沒有說出來。區蘇洗完衣服,要走了,周炳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對她說:
  「表姐,你替我給阿婷捎個口信好不好?」
  區蘇遲疑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然後堅決地拒絕道:「不行。咱舅舅吩咐過叫我不要上三家巷去,我已經好幾個月不上那邊去了。阿婷的事情,你還是收了心吧。人家高門大戶,三朋四友的,你不能太當真!」說完,就帶著一種剛好讓周炳看得出來她是生了氣了的面容走掉了。周炳百無聊賴,就走出門去閒逛。他揀人少的地方走,信步向「南石頭」那個方向走去。走到鳳安橋附近,忽然碰見一個五十來歲、肩上挑著一擔籮筐的老大娘,周炳立刻迎上前去,甜甜地叫了一聲「乾娘」。原來住在芳村吉祥果圍後面竹寮裡的冼大媽,正從「下湧」渡口過江到河南來。他們一道步回濟群生草藥鋪,冼大媽把當日周金如何不幸被捕的情形,後來她聽黃群說周金遇難,她心裡怎樣難過,怎樣整整哭了一夜的情形,一面走、一面對周炳說了一遍。在生草藥鋪裡,周炳又求她帶口信給陳文婷,她也滿口答應,坐了一會兒才走了。
  冼大媽也顧不得去收買菜腳下欄,挑了籮筐就過江。到了河北,按著周炳說的地址找著三家巷;又按著周炳的意思,不找陳文婷,卻假冒震南村來人的名義找到了胡杏。胡杏一見這位老大娘,說是震南村來的,自己又不認識,正在滿腹狐疑,後來和她坐在大門口的石凳上細談,聽說是周炳那裡來的,才明白了。冼大媽告訴她,周炳想約陳文婷明天晚上八點鐘在第一公園西北角會面,要她把這句話轉告給那位小姐。當天下午,胡杏瞅著陳文婷下課的機會,在陳家門口把周炳的約會非常忠實地轉告了她。陳文婷聽了,滿臉通紅,低聲向胡杏道了謝,進門去了。
  第二天下午,周榕有事情要到附近的鄉下去走一趟。臨走之前,他違反了平常的習慣,非常嚴厲地吩咐周炳,要他守在家裡,連大門口都不要出去。他又告訴周炳,最近時局很緊張,國民黨正在拚命抓人,李民天就叫這種白色恐怖嚇壞了,開了小差了。周炳痛苦地沉默著。過了許久之後,他才試探著說:「白色恐怖我倒不怕。今天晚上,我想到公園去散散步,難道那也不行麼?」周榕非常果斷地說:「那也不行!你應該知道咱們的處境是什麼樣的一種處境。到公園去散步不是目前要做的事兒。」說完就走掉了。
  吃過晚飯之後,躊躇再三,翻來覆去地想,想爛了心肝,周炳還是下不了決心。最後,他想:「不管怎麼說,總應該和陳文婷會一次面!」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胡亂穿了衣服,三步兩步衝出門口,莽莽撞撞地走到大基頭,從那裡過了江。到他快要走到第一公園的時候,他的心跳動得那麼劇烈,以致他的四肢都不停地發抖。惠愛路和維新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當中豎著的公共時鐘,正指著八點過五分。他的腳步加快起來。他身旁的任何東西,他都沒有看見。準備好了幾句出色的抱歉的話之後,他像一支箭似地飛進了燈光幽暗的第一公園。從八點十分到十點十分,他在公園裡到處旋轉著,像一隻失去了舵的船。連一塊路邊的小石頭,他都仔細看過了,就是不見陳文婷的蹤影。他判斷這是由於他誤了時間。最後,他不得不抱著對陳文婷犯了嚴重罪行的心情,懊喪地離開了第一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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