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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迫害和反抗


  自從在西來初地何錦成家裡開過時事討論會之後,周炳曾經按照周榕所說的地點和時間,去找金端同志碰頭,卻沒碰上。他心裡十分著急。……十月間,在南昌起義的紅軍回到廣東,但是在潮汕失敗了,沒有來到廣州,而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那些老爺們卻回到了廣州,簡直把周炳氣得要死。十月底,滬、粵班船海員麥榮一回到廣州,就到濟群生草藥鋪來看周炳,對他說:「老弟,不用躲了,到外面去跟那些老爺們較量較量吧!」周炳問起情由,麥榮就說:「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想趕走廣西軍,霸佔廣東地盤,就扮成國民黨左派的樣子,欺騙我們,要我們幫助他們。我們說,幫助也可以,但是有條件。條件也很簡單,就是:政治犯要放,工會、農會的自由要保證,什麼改組委員通通滾蛋,四月十五以前的協議要恢復,省港罷工工友的權利要保持。——他們不幹。我們『廣州工人代表大會』就說,你們不答應,我們自己來動手!如今,所有的工會都公開活動起來了!」周炳一聽,十分高興,就問:「我呢?我該怎麼辦?」麥榮說:「我已經跟金端同志商量過,他同意你參加我們海員的『工人自救隊』,你意下如何?」周炳巴不得立刻離開這牢籠一般的後院子,出去參加革命的鬥爭,哪裡有第二句話?當下他就和麥榮一道出來,朝河南鳳安橋一家「德昌鑄造廠」走去。路不遠,一會兒就到了。麥榮和德昌鑄造廠的大師傅孟才說明情由,因為有別的事,就把周炳交給他,自己先回船上去了。孟才看這周炳,約莫二十歲年紀,身軀雄偉,面貌英俊,見人十分和氣,心中暗自喜歡。周炳看這大師傅,約莫四十來歲,身材也很高大,舉動沉著有力,手臂長得特別粗壯,那上面佈滿了青筋,又佈滿了一片片的花紋,一望就知道是一個海員,心中也暗自歡喜。兩個對看了一會兒,孟才就把他引進工廠後面的一個小房間裡細談。這一談又談了一個鐘頭,談得十分投機。最後,孟才問他道:
  「你加入工人自救隊以後,就要一生一世,擁護咱們這面鐵錘鐮刀的紅旗,不承認那面青天白日旗。——你做得到麼?」
  周炳堅定地站起來回答道:「自然是這樣。我心裡面沒有別的旗子。」
  孟才拿了一本最近才出版的《布爾塞維克》雜誌的創刊號給他,叫他拿回去好好閱讀,——明天上午八點鐘,到德昌鑄造廠來正式「開工」。從此以後,周炳就從濟群生草藥鋪搬到鳳安橋去居住,參加了這個秘密的地下兵工廠的工作。他們這個廠是專門製造手榴彈殼的,連周炳一共是七個人。總的負責人是中隊長麥榮,他經常來往上海、廣州兩地,專管原料的運輸和供應。在廠裡負責的是大師傅孟才,他是工人自救隊的中隊附兼小隊長。此外還有四個隊員。一個叫李恩,三十歲多一點,是香港罷工回來的海員。一個叫冼鑒,二十八、九的年紀,原來是製造迫擊炮的兵工工人,現在是這裡的技師。一個叫馮鬥,比冼鑒年紀稍為大一點,原來是一個汽車司機。一個叫譚檳,年紀在三十五左右,原來是一個手車伕,後來參加了手車工人組織的「劍仔隊」,不久以前才調到德昌鑄造廠來的。周炳本人也是鐵匠出身,雖說不是這一行,到底容易學會。這些人對他也十分愛護,總是耐心教他,百般地鼓勵他。加上這些人比他年紀都大,都是他的父兄輩分,知識多,閱歷廣,革命經驗豐富,他跟著他們工作,心情十分痛快。他常常想道:「說什麼都是假的!在患難之中,就只有革命的同志好!」除在廠裡工作之外,周炳還參加了外面的許多活動。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之內,他參加了四、五次示威遊行。有海員工會和輪船公司和「改組委員會」做鬥爭的,有五金工人、洋務工人、印刷工人、運輸工人和「改組委員會」做鬥爭的,有鐵路工人跟火柴工人對汪精衛做鬥爭的,有廣州工人代表大會和反動的御用工會做鬥爭的,也有省港罷工工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和國民黨當局做鬥爭的。那些由工賊、流氓、偵緝、密探組成的「改組委員會」和全副武裝的警察、保安隊經常包圍、毆打、襲擊、逮捕、甚至槍殺工人,工人們也被迫起來和他們對抗。每次遊行示威的結果都要發展成為一次流血的武裝衝突。……
  十一月二十四日這一天,周炳天沒亮就起來了。臉也不洗,就坐下給陳文婷寫信。這封信寫得特別長,特別帶勁兒。雖然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他約了陳文婷三次,陳文婷二次都沒有來,但是這一回,他覺著情況不一樣。他對於陳文婷三次不來,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他深信陳文婷是真心革命,也真心愛他的,偶然不來,一定有意想不到的原因。他只是告訴陳文婷,叫她對那種種白色恐怖,不要害怕。他寫了些目前革命的勢力如何雄厚;大家怎麼一心一德,奮不顧身地在干;多少英勇事跡,簡直可歌可泣等等。最後,他告訴陳文婷,國民黨目前雖然兇惡,但再兇惡不了幾天,革命馬上就要成功,工人馬上就要掌握政權。寫完之後,他自己重複了一遍,覺著很滿意。——這封信寫得很真誠懇切,又包含了一種顛撲不破的真理。他認為她看了信之後,一定會驚喜欲狂,一口氣趕到約定的地點,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無比興奮地長談下去。寫完了信,天一亮,他就過江到芳村吉祥果圍後面的竹寮裡,找著了冼大媽,告訴她如今自己在德昌鑄造廠做工,求她給胡杏送這封信去,並且要冼大媽把他的住處告訴胡杏,有什麼回信,讓胡杏送到芳村來。冼大媽一件一件地答應了之後,又對他說起一個人來道:「你們德昌鑄造廠裡有個冼鑒,是我的堂侄兒,你認識不認識?」周炳說:「好朋友,怎麼不認識?」又說:「你是我的乾娘,又是黃群的表舅母,如今加上是冼鑒的嬸子,真是三、四重親。到了革命勝利,我一定多多地買東西給你吃!」冼大媽喜不自勝地走了之後,周炳又在附近的竹寮裡找到了那收買破爛的馮敬義,多謝他半年前通風報信的救命之恩,又告訴他世界馬上就要轉好的得意消息。在馮敬義說來,他倒不著急這世界變壞還是變好,只是看見這年紀輕輕的人渾身都是勁,也就順著他說:「該變好了。從辛亥那年反正算起,到現在都十六年了!」
  那天中午,吃過飯之後,李恩對周炳說:「孟師傅說過,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這些反革命傢伙,比其他的反革命傢伙還要狠,看來是一點也不錯!這兩個月,他們抓走了、打傷了、殺死了的革命工人,總不下三百人!連咱們的廣州工人代表大會特別委員會的主席也抓走了!這還不算,前幾天又叫保安隊把咱們省港罷工工人的宿舍和飯堂全都封閉了。這還忍受得了?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今天省港罷工工人在第一公園前開大會示威,說不定又要演一出『全武行』!我跟孟師傅就要去的。你去不去?」周炳拍著胸膛說:「問我去不去?你不問老虎吃羊不吃羊!」當下他就和孟才、李恩一道過了江,朝第一公園走去。時間還早,他們又到「蓮花井」一個失業的海員程仁家裡去坐了一會兒,順便邀他一道出來開會。約莫下午兩點鐘,來參加大會的人都到齊了。公園前面,公園裡面,公園旁邊的吉祥路和連新路,都站滿了人。大會開始,主席站在一張條凳上報告了和反動當局交涉的經過,一個接著一個的人站在條凳上演說,以後又分成許多小堆堆討論,最後又集合在一起,高聲呼喊著:
  「誓死反抗解散省港罷工工人!」
  「誓死不退出罷工工人宿舍!」
  周炳和每一個人一樣,覺著十分興奮和激動。自從去年十月省港罷工結束以來,他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像人的日子,更不要說看到這樣偉大雄壯的場面了。他在討論的時候說了許多話。他直著脖子喊口號,才喊了兩句,嗓子就啞了。他和每一個認識的人摟抱著,打鬧著,互相問候道:「哦,你還活著!」「哦,有驚險麼?」——他要盡情抒發地過一天痛快日子。但是大會還沒有開完,那些保安隊、警察、偵緝、密探、消防隊、工賊、流氓、地痞就從離會場很近的維新路公安局出動了。果然不出所料,大會又變成了一場流血的武裝衝突。這武裝衝突的結果,又有幾十個罷工工人被抓走了,有十倍、二十倍的人受了輕重不等的傷。周炳英勇地站在前衛線上,打得很不錯,他自己的額角上也受了點擦傷。省港罷工工人自然不能從此罷休。第二天,他們又集合在大東門的幾座宿舍和飯堂前面,放起一把火,把那些貼了封條的宿舍和飯堂辟哩啪啦地焚燒起來,表示對反動政府的無限憤怒。有許多人高聲叫喊道:
  「咱們都無家可歸了?咱們跟他拚了吧!」
  「燒吧!燒吧!把整個廣州都燒了吧!」
  「要活就一道活!要死就一道死吧!」
  正喊著,反動政府的那些惡狗又放出來了。於是這地方跟任何別的地方一樣,又展開了一場混亂的武裝鬥爭。這回罷工工人犧牲了好幾個。孟才和李恩都受了傷。周炳除了額角擦傷之外,胳膊又受了撞傷,浮腫起來。雖然他們都受了傷,但是當天晚上,大家又一齊過江到河北來,參加工人們的秘密集會。開完會之後,周炳聽說那失業的海員程仁傷重身亡了,心裡非常難過,就走到蓮花井他家裡去看一看。離他家還有半條街,周炳就看見他家門口有十幾二十個人,有些站著,有些坐著,孟才和李恩也在其中。一進他家門口,那景象就十分淒慘。才三十歲左右的程仁直挺挺地躺在神廳正中一張木板床上,全身用白布蓋著,只露出一個腦袋,那不動的眼睛還瞪得酒杯樣大,像在敵人面前,怒目而視的一般。床前點著香燭,程嫂子坐在地上燒紙錢。程大媽全身蜷縮成一團,在離開靈床稍遠一點的一張椅子上,呼天喊地,哀痛萬分地哭著。一個才剛剛學會走路的男孩子,用手攀著靈床的邊沿,四面走動。周炳一看見這種景象,立刻想起他區桃表姐和周金大哥,三股眼淚合成一股,嚎啕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他收了眼淚,倒去勸那程嫂子和程大媽道:
  「別哭了!仁哥死的英烈,你們也就是大家的親娘、親嫂子,生活不用擔憂!好好養大孩子,替仁哥報仇要緊!這國民黨,他凶得了一個月,再凶不了兩個月;凶得了兩個月,再凶不了三個月!咱們忍不下去了,咱們立刻要撈起傢伙,跟他幹!咱們等著瞧吧!」說完就退出門口,和大傢伙兒商量料理程仁的後事。
  在三家巷裡,陳文婷自從接到了周炳這封樂觀、自信而又沒有半句埋怨她的話的密信之後,登時覺著心驚肉跳,彷徨無主。她寧願看見周炳悲觀頹喪,像區桃剛死去的時候那樣;她寧願聽見周炳不留情面地痛罵她,像他罵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的時候那樣。她認為周炳如果悲觀頹喪,自己就有把握駕馭他;而周炳如果痛罵她一頓,自己的心就會平靜一些。但是她失望了。事情完全不是那個樣子。這半年多以來,她天天聽到殺共產黨的消息。她自己的心裡也老在計算,要是當真有那麼些共產黨,大概也快殺光了。在報上,她又經常看見共產黨員悔過自首的啟事和聲明。她就想,即使沒有死光,投降得也差不多了。但是周炳又寫了信來!她自己問自己道:「他是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他為什麼既沒遭遇不幸,又沒悔過自首呢?」問著、問著,她就感覺到有一股恐怖的電流,透過她的全身。宋以廉一天三次來求愛,那不過只是庸俗和厭煩,還礙不了什麼大事兒;有興趣就給他一個笑臉,沒興趣就不理他,他也就滿足的了。只有這周炳和她那種不清不楚的關係,卻真真正正是一種混亂的,複雜的,莫名其妙的恐怖!——想到這裡,她就渾身哆嗦起來,像打了擺子一樣。那天晚上,陳家的樓下客廳裡舉行了一次空氣非常嚴峻的會議。參加的只有四個人,那就是:陳文婷的父親陳萬利,她的母親陳楊氏,她的哥哥陳文雄,還有陳文婷她自己。陳萬利板起臉孔,直截了當地說:
  「今天晚上,就決定阿婷跟那姓宋的事情。該一是一,該二是二。天下事第一是不能錯過機會。終身大事也應該三思而行。」
  以後就是陳楊氏和陳文雄輪流講,總是這門親事如何如何地好,那姓宋的如何跟宋子文保持著一種不平常的關係,將來的前途如何不可限量等等一類勸勉開導的話。會談整整舉行了三個鐘頭。陳文婷只是聽著,一句話沒有說。最後,陳文婷突然站立起來,像發了狂似地跑上三樓,拿了去年十月周炳寫給她那封絕交信,又登、登、登、登地跑下樓來,把信攤在陳文雄面前,一邊哭,一邊高聲叫嚷道:
  「你們看吧!你們決定吧!我沒有話可說了!我聽從命運的擺佈了!」
  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了。——並且由於陳文雄在這方面的「獨創」的天才,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當,婚禮在三天以後就舉行了。這事情發展得那樣突然,使陳文婷的姐姐陳文婕都吃了一驚。不消說,所有關心周炳的人,像周炳的姐姐周泉,像何家的丫頭胡杏,都急得不得了。胡杏跟何守禮商量,怎麼的也該給周炳去報個信。何守禮也沒法兒,就去告訴自己的母親「三姐」何杜氏。那何杜氏想了一想,就要她女兒把胡杏叫來問道:「你知道周炳哥哥的住址麼?」胡杏說:「我不知道呀!可我知道有一個冼大媽,她住在芳村一個果圍後面一間竹寮裡。她有法子給炳哥送信。」何杜氏說:「那就有法兒了!你去跟大奶奶說,二少爺要吃河南『成珠茶樓」的南乳小鳳餅,嚷著要你去買,大奶奶斷沒有不答應之理。那麼,你就去報了信,回頭胡亂買幾個小鳳餅塞給那瘋子也就完了。」胡杏果然依照三姐的教導,去給冼大媽送了個信。冼大媽當天就把這消息轉告了周炳。他聽了之後,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懊喪:他一向相信陳文婷在陳家的許多人之中,是一個例外。現在陳家的例外也不是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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