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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那些經常喜歡讀小說的人,會不會在日常生活中總顯露一份與眾不同的氣質,比如喜歡慨歎太美好或不太美好的事物,儘管這些事物在別人眼裡很普通。再比如也喜歡給別人講生活中發生的那些很像故事的事情。胸外科的李大夫可能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老婆多年在海南工作,兩人聚少離多,但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既沒有離婚也沒有調到一起。從外表的樣子看,誰都該承認,李大夫是個快樂的人。但他的生活方式對劉雲來說是個謎。這天下班後,李大夫約劉雲一起吃飯,劉雲很高興。她想,吃飯的時候也許她可以跟李大夫關於這方面多聊聊,這以前她從沒和李大夫一起吃過飯、單獨交談過,儘管他們平時總開玩笑,看上去很熟的樣子。
  他帶劉雲去了一個很僻靜飯館兒,他們又找了安靜的位子坐下。劉雲發現李大夫跟服務員都很熟,心裡有了一點小感覺,他是不是領他的女朋友們經常來這兒?她想。同時也感到奇怪,為什麼他早不約她晚不約她,偏偏這時候。但她外面的樣子依然安靜,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李大夫不是一個不懂分寸的男人,也不可能讓任何一位他約出來的女性感到不舒服。
  李大夫熟練地說出幾樣菜名,根本沒看菜單。然後笑著對劉雲說:
  「這兒的飯菜一般,但安靜又很乾淨。」
  「你常來這兒吧?」劉雲問的時候也盯盯看著李大夫,李大夫立刻明白了她沒說出的那些句子成分:你是不是常帶女人來這兒?
  「我常帶朋友來這兒吃飯,當然,大部分是女朋友。」李大夫從一開始就想建立一個清晰的基礎——作為同事,男女同事,而不是男人女人來聊天兒。
  「我一直覺得你活得挺瀟灑的。」劉雲很快接受了李大夫的坦率。
  「就是挺瀟灑的。」李大夫說。
  「你老婆也願意這麼生活,總是分開?」
  「她很聰明,如果我們不這麼生活,早就離婚了。」
  服務員首先端來了涼菜。
  「嘗嘗這個蒜泥白肉,他們這兒做得很好吃。」李大夫接著又對服務員說,「還有米酒嗎?」
  服務員點點頭。
  「咱們也少喝點兒帶酒精的?」李大夫徵求劉雲的意見。
  「行。」劉雲爽快地答應了。
  「一壺米酒,熱的。」他對服務員說完,服務員微笑著離開了。劉雲看得出來,這兒的女服務員沒有不喜歡李大夫的。
  一個受女人歡迎的男人。
  劉雲產生了興趣。
  「你說兩個人分開生活有什麼好處?」劉雲請教地問。
  「雙方都可以有多一點時間。」李大夫夾了一大口白肉放進嘴裡。
  「你用這個時間幹嗎?」劉雲彷彿在採訪一個美洲的土著居民。
  「看書,和女人約會。」
  「看什麼書?」
  「專業書和小說。」
  「你喜歡看小說?」劉雲好像不相信似的。
  「我看得很多,看小說很有意思,讓人沉浸,什麼都忘了。」
  「然後和患者約會?」劉雲半開玩笑地問。
  「跟患者?我從來不跟患者約會。」
  「為什麼?」劉雲也嘗了一口涼菜,可她馬上不想吃第二口了。這時,服務員送來了第一道熱菜——全家福,是蔬菜和蘑菇的大混合。等送菜的服務員退下,劉雲接著說,「也有漂亮的女患者啊。」
  「可她們首先都是病人,我不喜歡病人,我是說約會。」
  「挺有意思的理論,那你不想有天倫之樂嗎?」
  「你是說跟我老婆,等我老了以後?」
  劉雲點點頭。
  「我覺得男人不用為天倫之樂做這麼長時間的準備。什麼時候他想有,對老婆說兩句反省的話,就會有的。」
  「你太自信了。」劉雲夾了一片蘑菇。
  「你說得對,我也不是自信,就這麼自我安慰唄。等我想有天倫之樂的那一天,很可能沒有,即使這樣,我也不想現在就做準備,為了一個晚年,我得把青壯年都搭上,不值。如果我晚年太孤獨,我就自殺。也許不自殺,也許我喜歡孤獨。」
  「當然,」劉雲想到了自己的處境,「你不會孤獨的,也許能碰上一個年輕的女人,再結一次婚,不也是天倫之樂嗎?!」
  「幹嗎是年輕女人?」李大夫頭也不抬地吃東西,同時不誤說話,「你丈夫那樣的人喜歡年輕女人,我不是,年輕女人看著比中年女人受看,可我找一個女朋友也不是光為看她,那樣我天天坐在馬路上就夠了。如果一個男人第二次結婚找的是年輕女人,他很快就會後悔的。因為一結婚年輕女人的缺點就暴露無疑,而他原來老婆的優點這些年輕女人又沒有。夠……」李大夫說到這兒抬頭看劉雲一眼,立刻收住了話頭:劉雲正盯盯地看著他,眼裡盈滿了淚水。
  「對不起,劉雲,」李大夫放下筷子,看著劉雲認真地說,「我知道你的事了,所以才約你出來。」
  劉雲沒有說話,覺得淚快淌出眼睛,便掏出手絹去制止。
  「在你去急診之前我就發現了,這方面我有經驗,所以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知道這種事別人幫不上什麼忙,但還是想約你出來聊聊。同事的好處就是互相瞭解,因為總在一起,所以我想對你講講我的生活。」李大夫說到這兒對劉雲舉起雙手,「別誤會,我的意思不是我的生活比你有意思。我一直覺得,你活得太……怎麼說,太循規蹈矩了,所以你肯定經不起這樣的打擊。」
  劉雲聽得十分認真。
  「其實我能幫你的一點小忙就是讓你知道,這世界上的人怎麼活都行得通,只要他自己願意。你要殺人,那就是要成為一個罪犯。特別簡單,你不必為他把自己賠進去。你看你現在瘦成什麼樣了?」
  劉雲把目光轉到別處。
  「劉雲,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動物,喜新厭舊是男人的本性,但卻是女人的天敵。女人必須自己找另外的出路,這樣才不至於成為犧牲品。」
  「我又能做什麼吶?」劉雲喃喃地說。
  「你有你的事業,你是一個有希望有前途的好醫生。而且這世界上除了你丈夫還有別的男人,而且他們不都像我一樣完蛋。」
  李大夫說到這兒,劉雲笑了。李大夫很得意,便又大吃起來。
  服務員又送菜來,劉雲好像也有了胃口,連續吃了幾口。
  「你請我吃飯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那我得請你,我想你說得有道理,只是做起來不容易。」
  「沒錯。」李大夫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不愧是看小說的人。」劉雲說。
  「其實也不是故事,是真事,就是我一個朋友醫院裡的事兒,二院的。」李大夫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他看見服務員小心地端著燙酒壺的杯子走過來。「再不來都成飯後酒了。」
  「剛才打那壺酒時,掉地上了。」服務員操著河南口音解釋說。
  「那再撿起來不就完了?」
  「什麼?摔碎了還能再撿起來?」服務員急了。
  「他逗你吶。」劉雲說。
  「是嗎,我還以為他說真的吶。」服務員笑著離開了。
  「你接著說啊。」劉雲催促道。
  「其實這該算醫療事故,可是患者沒追究就不了了之了。」李大夫連喝了兩口熱米酒,「那個患者是個女英語老師,四十多歲吧。我居然還見過她一次,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
  「什麼病?」
  「懷疑是乳腺癌,在我朋友的病房。先做了切片,等結果的時候,我朋友發現病人情緒波動很大。她愛人是個工程師,據說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外表看上去一般,不如那個女的,但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肯定不錯。我朋友跟他談過一次,立刻對他很尊重。他簡單地問問病情,也沒多說什麼。我朋友感覺那男人心中有事,便多問了兩句,沒想到那男人很坦率地說,要是他妻子的日子不多了,他就得加緊些。我朋友問他加緊做什麼,他沒有具體解釋,但他說,我妻子是個很好的女人,我一直非常愛她。可她對我一直不滿意,我總想為她做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我想我知道了。」
  「結果出來是良性的。儘管我的朋友有些懷疑,但還是為那對夫婦高興。入院的時候,我朋友明顯感覺到,那個女人對待丈夫的態度總是不耐煩的,可是出院的時候,就有些變化了。」
  劉雲聽到這兒,出於職業的本能打斷了李大夫的敘述:
  「你朋友懷疑什麼?結果不是良性的嗎?」
  「所以他才懷疑,因為看上去不像。」
  「明白了。」劉雲說著心往下沉,她完全被這個故事吸引了。
  「我說這個故事不像真事,真的是,太巧合了。」李大夫也說到興致上,兩個人都不吃飯了。「事隔不久,另一個乳腺癌患者的化驗單丟了,我朋友便下去到化驗室查底子,想補一個放到病歷裡。」
  「發現了女老師的化驗結果?」
  「沒錯,而且是相反的。我朋友先沒有聲張,趕緊回去查病歷,找到地址後第二天便去了,可鄰居說他們已經搬家走了,沒人知道新居的地址。就這樣,我的朋友又去找單位,單位說在休病假,問電話也是舊的,甚至沒人知道她搬家了。我那朋友找到的最後能指望的線索是,女老師的一個同事,他們關係很好,也許能知道女老師的新居。但這位同事目前不在國內。我的朋友留下電話,希望那人回來後能聯繫他,哎,聽著像傳奇小說,可都是真的。我朋友是個很敏感的人,總想這事。他跟我說的時候,居然認定這是天意。老天不讓他們找到這個病人,你還別說,從那以後,他安靜多了,但也沒放棄尋找。最後,大約過了兩個多月,女老師的同事回來了,他給我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朋友她的新居地址。」
  「我朋友見到女老師時,大吃一驚,她整個換了一個人:臉上總是掛著笑。他們搬進了一個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廳裡到處掛著她和丈夫年輕時的照片。看到這房子我朋友就明白了,她丈夫說要加緊的那件事。不瞭解內情的人會以為他們一直是這麼恩愛的夫妻。可惜當時她丈夫沒在家。」
  「女老師沒說幾句話,便把我朋友的來意點出來了。她說:『你能找到我可能是天意,也可能是你太認真。』我朋友發現她什麼都知道了。她又說:『回來沒多久,我覺著不好,就一個人去另一個醫院檢查了。他們告訴我是惡性的,而且太晚了,要給我立刻手術。』我拒絕了,我跟他們說,我去另一家醫院手術。」
  「她離開醫院就把化驗單之類的東西丟進了街道邊的垃圾桶。她跟我朋友說,她不想破壞眼前的幸福。她說,她一直對她的丈夫不滿意,但還是覺得不能離開他。他們從來沒有機會認真瞭解對方,每天都被事無鉅細的小事淹沒著。她住院被懷疑是乳腺癌的時候,她第一次被提醒了,而且是被死亡提醒的,所以她回過頭想這麼多年的夫妻生活,她突然發現她不瞭解自己的丈夫,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著妻子。只是這方式不如妻子希望得那麼浪漫和盡如人意。所以,她出院時,他們就開始了一種嶄新的夫妻關係,他們前所未有地要好。後來搬了新家,她很快發現丈夫是貸款買的房,女老師非常感動,她的這次病不僅提醒了她自己反省,也提醒了她的丈夫。她說,如果老天讓她這會兒就死去,她也不會抱怨的,因為她覺得值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終於知道自己被愛著,而且自己也愛那個愛她的人。也是在這個時候她去做的檢查,那以後她決定不上班了,也不再做手術,一是不願再給丈夫增加負擔,二是她有預感,做了手術也未必能保住命,還不如聽其自然。於是,她也幾乎斷了跟朋友的聯繫,每天做的事就是伺候丈夫的一日三餐,晚飯後一起去散散步,看看電視。她說,孩子也上了大學,她好像隨時都做好了去死的準備,惟一牽掛的是,丈夫怎麼能還完貸款。」
  劉雲被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尊雕像,雕像的名字可以被叫做《離開自己》。她的靈魂此時此刻一定在她體外的什麼地方漂游著。
  「我朋友請求她,如果感覺不好就回他們醫院。但女老師拒絕了,她說,她回去會給別人帶來麻煩,當然這種錯兒是不該出的,但她不想回去算舊賬。她說誰活得都不容易,如果她必須死,也是天意。上帝給了她愛情,卻要拿走她的生命。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最後死在我們醫院了。」
  「什麼時候?」劉雲大吃一驚。
  「去年春天。」李大夫說,「我還去看過她一次,臨死的時候她非常安詳。」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那時候,我朋友不希望我說。」李大夫接著問劉雲,「你對這個患者有印象嗎?」
  劉雲搖搖頭。
  「是啊,因為你不認識她,所以對你來說,她就是一個普通患者。患者對醫生也就意味著這麼多。」
  「你是說醫生對患者無動於衷?」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患者很難真正觸動醫生。偶爾醫生也為患者難過,同情他們,但這種泛泛的同情並不觸及自己。」
  「為什麼?」
  「因為醫生想他們自己不是患者。」
  「其實,病不長眼睛,醫生和患者是沒有界限的,就像人和人也是沒有界限的一樣。」
  劉雲認真地點頭,心裡卻是似懂非懂,但她對李大夫的尊敬陡然地增加了許多。
  「誰悟到了,誰就得救了。你一旦得救了,你就怎麼活怎麼有理了。」
  與李大夫分手後,劉雲一個人慢慢步行走回家。好久以來她都沒有這樣的心境,一個人在街上慢走,並已留意身邊的一切。家庭生活起了變化之後,她一走在街上就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好像她不希望把任何人或事看在眼裡。她害怕看見幸福的人,讓她想起自己的不幸;她也怕看見不幸的人,讓她產生絕望。但是今天,李大夫的話帶給了她一份平和的心境,也許還沒真正明白那些話的具體意義,但她通過自己短暫的緩解,不僅鬆弛了自己的神經,也看見了日常社會很實在的面目:不是每個走在街上的人都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丈夫;也不是每個等車的人都不再相信愛情……劉雲第一次在心裡提醒自己,別把自己淹死在痛苦中。
  但不是在每個轉折的路口,上帝都揮手指引,有時他是置之不理的,也許,他覺得最後的時刻還沒到。劉雲用鑰匙打開門以後,首先發現一雙男式皮鞋放在門口。雖然她不認識這雙鞋,但馬上想到是耿林回來了。
  在她往客廳走的時候,想的是居然是耿林買新皮鞋她不知道,隨後,她馬上想到那個在辦公室抱著臂怒視她的女人,於是,這一想法走進了死胡同,消失了。
  「你回來幹嗎?」她問耿林的時候,根本沒看他。她徑直走進陽台,拿起噴壺給花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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