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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婁紅離開耿林的住處時,給他留了一張紙條,要他回來後無論多晚都給她打個傳呼。她回到父母家時,發現父母沒有吃晚飯,看見她回來後都鬆了口氣。婁紅從心裡湧起一股暖流,世界上最親的感情是父母對孩子的,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乖孩子,不聲不響地坐到父母對面,她想開口說點什麼,但眼淚先流了出來。
  看見女兒這樣,做父親的受不了了。他再一次拉起女兒的手,故作輕鬆地說:
  「什麼都不用說了,爸爸媽媽都是過來人,能明白你。你放心,我們不會再給你壓力,相信你自己能解決好這個問題。」
  「謝謝你,爸爸。」婁紅大哭起來。
  婁紅的母親坐到女兒身邊,把女兒輕輕地摟進懷裡,任憑女兒大哭不止。
  過了一會兒,婁紅不哭了,她覺得心裡暢快多了。她離開母親的懷抱,有些羞澀地看看她出色的雙親,輕聲地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她這樣說的時候自己也不清楚,這話意味著什麼,給她一點兒時間讓她跟耿林分手?她不能承認是這樣……總之,她除了這句話說不出別的。
  「沒問題,我們現在跟你是一個戰壕的了。」父親開玩笑說。
  「但是目標不同。」婁紅母親補充說,大家跟著都笑了。
  「我請你們吃飯吧,算是賠罪。」婁紅熱烈提議。
  「太好了,老伴兒,趕緊想一個貴一點兒的飯店。」父親說著起身開始換衣服,「這丫頭每月的獎金都是隱瞞著我們的,這次我們得放開肚皮吃。」
  婁紅舒心地笑了。她很愛這樣的家庭氣氛,她甚至不能想像,有一天她必須得離開這裡,離開這對可愛的父母,去跟一個或一群陌生人一起生活。在大街上柔和的街燈下,婁紅挽著父母的手臂,幸福地走在他們中間。偶爾有行人側目他們,因為誰都看得出來,這父母為中間的女兒驕傲,女兒也為父母驕傲,而這並不是常見的街景。
  晚上,婁紅沒有接到耿林的傳呼,她試試跟耿林聯繫,手機關機了。這些不正常的現象把她推到了一團霧裡,一方面她擔心耿林出了什麼事,另一方面她也懷疑耿林滯留在劉雲那兒。
  她看看表,已經快十二點,如果她現在說出去,父母是不會允許的。她想給劉雲打電話,但又放棄了這個念頭,於是決定一切都等到明天再說。
  第二天,婁紅一上班就找到一個借口去了耿林辦公室。除了王軍以外,其他人都不在。婁紅知道這個人還算跟耿林關係近些,多少也知道一些耿林和婁紅的內情,便直接問他耿林哪兒去了。
  「他今天沒來,也沒打招呼。」
  婁紅開始真正相信耿林出事了。她回到辦公室立刻請假,去耿林住處。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心稍稍放下了,因為門只鎖了一道,這說明耿林在家。
  婁紅進門立刻間到濃烈的酒味。她進裡屋,看見耿林側臉趴在床上睡著。昨天的那種失望又回到她的心裡,取代了她剛才為耿林的擔心。她看看昨晚放在床頭櫃上的紙條,依舊放在那兒,上面壓著小鬧鐘。她想,耿林進門時已經醉了,根本沒看她留的紙條。她把紙條拿起來團成一團兒放進褲兜兒,然後走到床尾,想叫醒耿林。
  婁紅吃了一驚,耿林的上唇淤腫著,泛著紫光。他酣睡著的臉現出一副痛苦無助的樣子,眉頭微鎖,嘴因為腫起的嘴唇微張著。耿林的樣子就像一個被過重懲罰的孩子,重壓之下他放棄了所有反抗的願望。但他不是個孩子,所以他喝醉了,可喝醉的耿林在婁紅的眼裡,此時此刻比孩子更像孩子。婁紅感到心疼,突然也感到自己無比有力量,她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立場站到耿林這一邊。於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便成了劉雲。婁紅的心在發抖,她沒有叫醒耿林,而是輕聲說了一句:
  「劉雲,你太過分了!」
  陳大明到醫院時,大華沒到。他先去見劉雲,為大華的遲到道歉,劉雲說沒關係,她隨時可以領他們上婦產科去。
  大華到了,但卻是和一個女朋友一起來的。
  「這是我朋友。」大華用拇指指指女朋友對陳大明說。
  陳大明看一眼大華的女朋友,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對陳大明稍稍點了點頭。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男性的女人,估計三十多歲,目光怪怪的,從不動聲色的臉上看不出她心眼好壞。陳大明在這個女人目光下多少有幾分不自在,缺了他在大華面前的那份放鬆。
  「我怎麼沒見過你啊?」陳大明好不容易想起這麼一句話。
  「我又不是你的朋友。」那女人把這句話說得有幾分誠懇,好像強調的只是事實,而不是故意對陳大明不友好。她甚至還在說話時努力微笑一下,笑得陳大明心裡七上八下的。他想:「該死的大華,你怎麼什麼樣的朋友都有啊?!」
  劉雲把他們三個人帶到婦產科門外,她對兩個女人說:「你們先進去。」然後又對陳大明說,「你是等在這兒,還是幹點兒別的去?大約一個小時。」
  「我不等在這兒,這兒都是女的,我……我幹點兒別的去。我去交錢吧。」陳大明說。
  「我還沒讓開單子吶,等一會兒再說。」劉雲說完也進了婦產科大門。
  在走廊上已經有幾個姑娘在等,劉雲領大華進到最裡面的房間,讓大華和她的女朋友等在門口更衣的地方。自己又進到另一個房間。不一會兒,劉雲出來,對大華說:
  「都安排好了,下一個你就進去。她叫你進去的時候,先把下身的衣服脫在這兒,記著,手術的醫生也姓劉,完了之後說聲謝謝。她人脾氣有點怪,但人很好,所以她說什麼你別多聽,別的沒什麼了。我現在還得回去值班,完事了讓你朋友叫我一下。」
  「謝謝你,劉大夫。」大華被劉雲母親般的細緻和體貼感動了,她說謝謝的聲音也因此無比誠懇。
  「不用謝我。」劉雲也被大華的誠懇感動了,「以後得多注意,女人總做這樣的手術很危險,以後會帶來許多不好的影響,你愛人在外地,你該採取比較安全的措施。你得學會自己關心自己。」
  劉雲說完走了,大華卻還沉浸在劉雲的親切話語中。她喜歡這個平易親切的女人,尤其是她的態度,讓大華覺得,她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惟一的不同是她是大夫,而別人隨時都可能成為病人。
  「哎,這大姐真不錯。你說是不?」大華問女朋友。
  女朋友沒說話,但深深地點點頭。
  「我就煩你這點,怎麼老不愛說話啊。」
  「有啥好說的。」女友頂了大華一句。
  「有啥說啥唄。」
  這時大華被叫進了手術室。
  劉雲回到診室後,已經有病人在等她,她頓時感到不安,不由地想起上次離崗的事情。
  「你怎麼不好?」她問已經坐在她桌邊的中年男病人。
  「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這樣了。」他說著伸出兩臂,兩隻手腕的一側都紅腫著。
  「早上疼得厲害?」劉雲看了一眼,一邊記錄病志一邊問。
  「對,對。」病人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劉雲說著再次抬頭看病人時,看見陳大明站在那兒。
  「大約一周前。」病人說。
  劉雲對陳大明點點頭,並繼續記下病人說的話。
  「劉大姐,你忙,我沒事。我就是想告訴您,她已經進去了,很快能完,完了以後我先陪她回去,其他剩下的事讓那個女的,她叫左敏,讓她辦,您就不用再過去了。」
  「好的,回去讓她注意休息。」劉雲說完又對陳大明點點頭,陳大明離開。
  「手關節也有脹痛感嗎?」劉雲又問病人。
  「有點兒。」
  「先做個化驗。」劉雲給病人開化驗單。
  接著劉雲又看了兩個病人,都是可看可不看急診的病人,直到第三個急診的病人進來,劉雲才又恢復了緊張的工作心態。這個病人的脖子被人用刀片劃傷,他進來時用手摀住傷口的手帕已經被血滲透了。
  劉雲先察看了出血部位,發現只是頸外靜脈血管損傷,就鬆了一口氣。她讓陪同來的人等在診室,自己領病人到處置室,詳細交待了護士處理意見,又返回診室。她開完了各種單子交給病人的陪同,想起剛才的病人有些放心不下,便過去看看。護士已經快做完傷口的消毒處理,劉雲指點護士,這時,在她背後很近的地方響起來一個聲音:
  「劉雲,我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麼下作!」
  劉雲回頭看見婁紅站在門口,瞪著雙眼,眼中噴射出的怒火彷彿在告誡每一個人:我會跟你拼到底的,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護士立刻停止了手上的活,看著婁紅。
  「出去!請你出去!」劉雲作為醫生的本能,促使她把婁紅帶開。「繼續包紮。」劉雲對護士說完,逕直離開處置室,但她走到走廊,就被婁紅一把扯住。
  「為什麼要走?」婁紅大聲質問,「你的勇氣吶?你既然幹了那麼多下作的事情,幹嗎這會兒沒勇氣承擔了?」
  劉雲憤然地甩開婁紅扯著她白大衣的手:
  「你不覺得你很醜惡嗎?」劉雲不想和婁紅糾纏下去,因為她看見不僅患者也有護士圍觀過來。
  「我當然很醜惡。」婁紅說著又站到劉雲面前,攔住她的出路。「可我沒醜惡到那個份上,去街道跟蹤,去派出所告密,去人家裡欺騙。」
  劉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強忍著淚水。她又一次試著回診室,但婁紅還是攔住她。
  「我沒想到你一個受過教育的人能下作到這種地步,」婁紅接著大嚷,「你去我單位鬧,我沒找你,你也太沒臉皮了,居然跑到我家裡招搖撞騙,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你好意思嗎?」
  劉雲好像第一次聽人說她做過的事,不知為什麼,她無地自容,但能感覺到的只是憤怒,好像婁紅這樣抖她的底是不公平的。她用力推開婁紅,走進診室。但她還沒來得及關上門,婁紅已經跟進了診室,她站在門口,劉雲只好放棄關門的企圖。
  「出去,這裡是醫院。」劉雲口氣堅決地說,但就是她自己也能聽出她的聲音裡的虛弱。
  「用不著你來告訴我這個,大夫。你既然能去派出所,我為什麼不能來醫院?」
  「你真是讓人作嘔。」劉雲說話的時候再沒有了她在婁紅單位的那份理直氣壯。她為此對自己的痛恨甚至超過了眼下對婁紅的仇恨。
  「也許,但我沒為霸佔一個男人而不擇手段。」
  「你是誰啊,出去,別在公共場所撒潑!」一個老護士長走進來,對婁紅說。
  「我會出去的,不過要把話說清楚。你是誰啊?」
  「我是這兒的護士長。」
  「那你看,我是跟你說還是跟你們領導說?」婁紅這時的情緒多少穩定下來。
  「你什麼事啊?」護士長不耐煩地問。
  「讓你們也知道知道你們這位表面看起來端莊體面的劉大夫做了哪些下作甚至下流的事!」
  劉雲一動不動地坐在桌前,眼睛看著窗外,彷彿死了一般。
  「我婁紅明人不做暗事,她丈夫愛上我,要跟她離婚。」婁紅說著用手指指劉雲。「她就開始鬧,先去我單位,然後去派出所,最後去我家,太可恥了吧?」
  「你不可恥嗎?一口口一聲聲她丈夫她丈夫,你跟人家丈夫亂搞,你不可恥嗎?」老護士長也氣憤了,吵架這時變成了婁紅和護士長兩個人的事了。
  「我有什麼可恥的?不錯,他是她丈夫,但他愛我,這就夠了,這也是最重要的。」
  「有什麼重要的,你不就是仗著自己年輕勾引人家老公嗎!」護士長說。
  「就是,就是。」一位女患者說。
  「這丫頭太狂妄了。」人群中有人附和說。
  「我明白了,跟你說沒用,實話告訴你,我真的同情你們,因為你們這代人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感情,因為你們從沒經歷過。你們一輩子不過是在自我欺騙,還以為結婚生孩子就是愛情吶,真可憐。」
  「滾出去!」婁紅的話激怒了老護士長。
  婁紅沒有理睬護士長,轉身去對劉雲說:
  「我告訴你劉雲,你可以什麼都做,因為你有權利,因為你手裡有結婚證書,但我希望你顧及一點兒自己的人格,幹得光明正大一點兒,別那麼下作、下流,讓人瞧不起!」
  「你這黃毛丫頭說話嘴怎麼這麼很,你難道沒有老的那一天嗎?你能永遠這麼年輕,這麼漂亮嗎?如果有一天你老公被比你更年輕更漂亮的人勾去,你還會這麼狂嗎?」老護士長動了感情。
  「謝謝你這麼語重心長地提醒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有這一天,可能我會很難過,但我會很體面地處理,不會像你們劉大夫這麼下作。」婁紅又一次用了「下作」這個詞,它將劉雲最後的感覺殺死了。
  護士長接不上婁紅說的話,因為似乎覺得她說得有一點兒道理,但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道理。
  「可惜你們根本不懂什麼叫體面。」婁紅好像突然沒有了吵下去的興趣,低聲說了這句話之後擠過人群離開了。
  在婁紅經過左敏身邊時,左敏最後看一眼劉雲,她從沒有見過哪個女人有過這樣的表情:恨自己還活著。
  於是,大華的朋友左敏尾隨婁紅離開了醫院。在她的褲兜裡放著一大堆大華做手術的各種費用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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