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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這是我第三次走進辦公室,看見主治醫劉雲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門旁,發現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就這麼說了一句。
  劉雲立刻有些驚恐地回過頭,好像自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嚇著你了?」侯博坐下來。
  「沒有。」劉雲說著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沒事吧?」侯博關切地問。
  「沒什麼。」劉雲說。
  「但你臉上可不是沒什麼的樣子。」侯博說。
  「我有時候覺得,人為什麼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須忍受痛苦的。」劉雲若有所思地說。
  侯博聽劉雲這麼說,就決定先跟她聊聊,過一會兒再談工作。
  「其實,你這麼說太尖銳了,也太被動。」侯博故意把話說得有幾分學究氣,好讓劉雲離自己的悲觀情緒遠一些。「我有時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為具體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滿了遺憾。比如說,你活一輩子,不過就是幾次選擇。選了學醫就不能學物理,選了這個女人就不能選另一個女人。但要是想開點,這個過程裡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義了。」
  「知足?」劉雲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她覺得知足這個說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處去找,就在咱們醫院你就能發現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們不一定都是很悲觀。」
  侯博的話讓劉雲慚愧了。她挑起另一個話題:
  「你跟你愛人怎麼樣?」
  「總吵架,每次吵完架總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這並不妨礙再一次吵架。」
  「你們結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說,「也許有比她更合適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現在男的像我這個歲數很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職業,手裡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個,好像不難。但我總是問自己,我幹嗎要改變吶?一個新女人有新優點,肯定也有新缺點,說到頭來,是個忍受問題,話又說回來,現在的愛人是我自己選的,我愛過她現在也喜歡她,我幹嗎不尊重自己的選擇吶?!」
  「說得有道理。」劉雲若有所思地說,「你很幸運,做出選擇的時候自己很清楚。」
  「你愛人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我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像是我被人選中了,我答應了,僅此而已。」
  「你可以再選一次。」侯博興奮地說。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麼是真正的選擇時,已經太遲了。」
  「你說什麼是真正的選擇?」侯博問。
  「真正的選擇就是不後悔。」站在門日的洛陽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陽。」劉雲和侯博同時跟洛陽打招呼。
  「對不起,我打斷了你們,不過你們談的話題太尖端太誘人,我不得不加入進來。」
  「得了吧,這方面人生大道理誰電說不過老師。你看,他一句話就都給總結了。」
  「哪裡,哪裡,我還想問劉大夫吶,」洛陽轉向劉雲,「您剛才還沒回答候大夫的話吶,我也想知道,您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說劉雲,這裡就你的年紀夠資格說說,開導開導我們後生。」
  「別開玩笑了,洛陽找我們肯定有事。」
  「您先說吧。」洛陽真誠地懇求著。
  「我只是想女人,對女人來說的選擇。」劉雲說,「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撐,女人選什麼作為這個支撐好像現在已經不是問題了,但多數女人是選擇了另外的。」
  「什麼是另外的?」侯博問。
  「男人。」洛陽成熟沉著地替劉雲回答了。
  「這沒錯啊!」侯博說,「看看我對老婆多好,差不多發誓永遠不拋棄她。」
  「行了,我們可不能再說下去了,再說侯博就成猴子了,一點正經的都沒有了。」
  「那我就來換個話題。」洛陽謙和友好地說,「我想跟你們談談我的手術。」
  劉雲和侯博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後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陽。
  「你們別誤會,我不是有什麼思想負擔,就是想知道手術有哪幾種可能。」洛陽輕鬆地說,「我自己的事我喜歡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體地說是主動脈瓣病變。需要做的是換瓣手術,手術成功的可能性我們不能說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證的。」侯博故意說得鄭重其事,看著一言個發的洛陽,他又補充一句,「作為病人,你知道這麼多就夠了,剩下的事我們來做。」侯博說完笑了,洛陽也跟著笑了。只有劉雲以女人特有的直覺吻到了另外的氣味兒。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全力的。」劉雲勸洛陽說。
  「我們能討論討論嗎?」洛陽溫和地笑著。
  「關於什麼?」劉雲問。
  「我沒學過醫學,舉個例子說吧。醫生在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有時並不適合具體的病症對嗎?」
  侯博沒有馬上點頭,他被洛陽的切入點震住了。如果沒有相當的醫學常識,不會這樣問醫生。
  「也就是說,醫生需要靈活運用從教科書上學來的東西,針對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況做出不同的處理,當然不是說違背教科書上的原則。」
  「你真的沒學過醫嗎?」侯博半開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瞎說,」洛陽接著又說,「如果一個病人處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醫生按教科書上的原則處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而醫生換一種辦法或者說綜合一些辦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會達到百分之八十……」說到這兒洛陽停住了,他看看侯博又看看劉雲,然後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從看見你們起,就從心裡挺信任你們的。也希望你們能信任我一次,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醫生會採取哪種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劉雲,劉雲一臉驚疑。她做夢也沒想,第一次向她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居然是個患者。但是她馬上就安靜下來了,提出這樣的問題的人也許只能是患者,因為醫生不可能戳醫生的難處。
  「求求你們,告訴我吧,這對我很重要。」洛陽誠懇地說。
  「絕大部分醫生會採取前一種方法。但最好你別再問為什麼。」侯博說。
  「好的,我不問,但我想問點兒別的。」洛陽說完笑笑。
  「你瘋了。」侯博說,「有那麼多精神頭兒,好好養養身體吧。」
  「換瓣手術有一個弱點,是嗎?」洛陽問。
  「你指哪個?」侯博很有幽默感地問。
  洛陽笑笑,他覺得醫生有時很像孩子,不自覺地就能討別人喜歡,因為他們對面的人幾乎都是患者。
  「我得終生吃一種抗凝血的藥,對嗎?」洛陽又問。
  「總比有生命危險強。」侯博說著看一眼劉雲,她無語地坐在那兒,靈魂好像已經離開她多時。
  「而且吃這種藥得嚴格控制劑量,吃少了辯膜上就會長血栓,吃多了會造成出血,這兩種情況又都可以置我於死地。」
  「好死不如賴活著,老人留下的話未必就不適合你。」侯博已經開始有些認真地反駁洛陽,他怕洛陽給他出更大的難題。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劉雲突然說話,把侯博驚了一跳,好像他已經忘記劉雲會說話。「如果手術成功,病人手術後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如果手術不成功吶?」侯博認真起來,大聲對劉雲說。
  劉雲像是一朵被風吹敗的花兒,委頓下去。
  「這就是我來找你們的目的,求求你們為我冒點風險,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陽對著劉雲說,然後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權威性。
  劉雲離開辦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後的商討交給男人們。
  「洛老師,」侯博換上語重心長的口氣,「你還年輕,考慮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為我自己考慮,所以我才求你們。」
  「這叫什麼考慮,」侯博不耐煩起來,「即使你不為自己考慮,你也該為學生考慮考慮。像你這麼成功的老師不是到處都有,一抓一把。學生不僅僅是喜歡你,差不多是愛戴你了,你真的不想為他們採取更保險的方案嗎?」
  「不,我為我自己活著。」洛陽第一次斂起溫和的笑容,認真地說,「我喜歡學生,但他們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認真考慮過的?」侯博問。
  「是的。」
  「我勸你再想想。」侯博說。
  「不,我已經決定了。我很高興我能有機會,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選擇,像莎士比亞寫的那樣,活著還是死去。」洛陽說著又恢復了輕鬆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亞的名句時,他故意說得誇張。這一切都讓人感到洛陽是個可人的小伙子。他能把所有的表達都歸向溫和,自然,親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時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對洛陽說,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在他行醫的年頭裡,他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患者,他能攪動你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攪動不起來的感情沉澱。
  「哪兒的話,我就是不喜歡吃藥,而巨我聽說,吃那藥人的臉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盡快給你回信兒。」侯博說完回身看劉雲,劉雲還是面向窗口站著。
  「那我先回去了。」洛陽要走,被侯博攔住。
  「瓣膜成形只是風險大些,並不意味著……」侯博說。
  「我知道,所以我還是挺樂觀的。」洛陽說著又望劉雲一眼,「不過,我還是事先寫個東西,聲明責任自負,不能給你們添麻煩。」
  「那都是後話了。」
  「再見了。」洛陽走向門口。
  「再見。」候博說。
  「再見。」劉雲也轉過身。
  「再見。」洛陽聽到劉雲的話又加上了一句再見。
  侯博走近劉云:
  「你怎麼了?」
  「不知道。」劉雲說。
  「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決定,你好像比他還沉重。」
  「你能做這樣的決定嗎?」劉雲問。
  「你應該去搞科研,而不是當臨床醫生。」侯博沒有回答劉雲的問題。
  「也許你說得對。」劉雲又轉向窗口,窗外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可憐的綠地,綠了黃,黃了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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