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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尹初石找到賈山,他請賈山現在別多問原因,幫他一個忙:替他悄悄地開張離婚介紹信。報社管介紹信的那個人是賈山的鐵哥們。賈山意味深長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話都沒說,半個小時後交給尹初石一個信封。「再考慮考慮吧。」他說著目光異樣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說「你這個傻瓜。」
  賈山根本沒去找哥們,而是把哥們從前為他和吳曼離婚準備的空白介紹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賈山倒是很想給王一打個電話,他想,這兩個人不管為什麼離婚,王一都不會是主要責任者。面對男人和女人,賈山願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對自己和別的女人時,他相信自己。他撥通了王一家裡的電話,沒有人接。賈山於是又給吳曼打了電話。電話裡他輕描淡寫地將尹初石和王一準備離婚的事說了,並叮囑吳曼不許聲張。
  「我當然不會聲張,」吳曼說,「因為我根本不相信。」
  賈山放下電話,對著電話無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吳曼會立刻給王一打電話核實,並且果敢地表態,站在王一一邊,不管是誰的過錯。吳曼曾多次向賈山表揚王一,賈山從不鼓勵她這麼做,但也不打斷她。他喜歡自己的妻子誇獎另一個他喜歡的女人。自從吳曼神秘地回來後,賈山總在琢磨的一個問題這一刻裡有了答案。他為什麼有時不喜歡吳曼,但又難以離開?他想,就是因為她很單純。單純的女人偶爾可笑,但也可愛。
  尹初石將離婚介紹信交給小喬,小喬看後流淚了,她小心地將介紹信裝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喬摟進懷裡,「哭什麼呀?」他說。
  「不知道。」小喬緊緊地抱住尹初石。
  「這個世界也許沒什麼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鬆開小喬,坐到沙發上。
  「我知道這對你不容易,」小喬又撲進尹初石懷裡,「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也沒什麼難的,走到了這個份上。」尹初石像愛撫一個小動物那樣下意識地撫摩著小喬的頭髮。「別謝我什麼,我們兩個人之間,說感謝的應該是我。我常常覺得對不起你。」
  「得了,別說這些難受的話了。」小喬振作起來,雙腿跪坐在沙發上,「其實我也挺高興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說。
  「你覺得我很自私嗎?」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興從現在起,你全部都將屬於我。」
  小喬的話讓尹初石吃了一驚,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小喬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佔有意識。這多少使他有些不悅。「為什麼我都屬於你?」
  「因為我已經全部屬於你了。」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的口氣像兩個地主?我們是不是在買賣土地?」尹初石說。
  「我不覺得。」小喬認真地說,完全沒有察覺尹初石的情緒變化,她太陶醉於自己的氣氛中。「兩個相愛的人應該互相屬於對方。」
  「好了,女人,我愛你,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論都扔一邊兒去吧。」尹初石去吻小喬的嘴,小喬也熱烈地回吻他。
  「我更愛你,男人。」小喬喃喃地說。
  「好的,女人,好好愛我。」尹初石覺得被傷害的心靈得到了最有效的醫治。
  小喬吻著,從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壞了尹初石的襯衫紐扣,像一場大雨那樣,將吻灑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著頭閉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無論他處在怎樣的痛苦中,這個女人都能讓他激動起來,感到新生細胞帶來的活力,他覺得無比神奇。他微微睜開眼睛,見小喬正在用雙手輕輕撫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癡迷,彷彿是一個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詳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閉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這樣的吻這樣的撫摩這樣的注視佔有,也許並不太壞。想到這兒,他有種拋棄自己的願望。他伸手扯去小喬的衣服,握住小喬的雙乳,將她的身體引向自己……
  他們的身體像兩片土地一樣融和,於是願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愛情往往是在這樣的階段獲得「昇華」,漸漸變成一種佔有。很久以後,雙方才會發現,佔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卻失去了愛情的美麗的芳香。
  尹初石沒有將王一與另一個男人的事告訴小喬。如果有一天小喬自己發現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責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為什麼要維護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視王一的,儘管他知道王一與那些專「捕」老外的女孩兒不同,但發生的事仍舊無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愛上什麼人,但不能是個外國人。這也許不太合乎邏輯,但卻是他的邏輯,他想這邏輯多數男人認同起來並不困難。
  他要補償小喬,他覺得自己因為王一對小喬構成的傷害著實不少。他要把從前給予王一的權利轉給小喬,不願多考慮後果。他將小喬推到鏡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後,他問小喬,「要是我們在大街上並肩走路,會有人以為我是你爸嗎?」
  小喬沒有回答。她舉起一隻手揚向尹初石的臉,她輕輕地撫摩他的臉頰,刺手的胡茬兒讓小喬感覺有些奇怪,在他之前,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從未引起她對他們鬍子的注意。因為他們中沒有蓄鬍鬚的,所以他們是否有鬍子小喬已經記不清了,當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無法忘記李小春的一切,因為她對他的仇恨還沒化解。李小春是個沒長鬍子的男人。
  「你怎麼不說話?」尹初石問。
  「我在想,能夠熟悉一個男人對女人來說,是件多麼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臉像秋後的莊稼地。」
  「我配得上你麼?」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們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會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後想,這麼漂亮的男人怎麼跟那麼醜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還會看你,然後想,這傢伙肯定不止這一個女人,一看那臉就知道艷福淺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對,都看你。」
  「我整個一個猴兒。」
  「對。」小喬說著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著這個感情極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觀賞一片美麗的風景,賞心悅目。
  「請你為我做件事。」等小喬笑完,尹初石說。
  「說吧。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跟我上街去。」
  「干……什麼?」小喬好像聽錯了。
  「買東西,看電影,逛大街吧。」
  小喬終於聽清了尹初石的話,她一下摟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勁拉向自己,她說,「太好了,我太願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吶,我太高興了。」小喬一口氣說了好幾個「了」,然後她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們的生活開始見天日了,是麼?你知道麼?」
  「知道什麼?」
  「我能為你死,男人!」小喬一字一板地說。
  尹初石微笑地看著面前一臉嚴肅相的小喬,他很感動,但他知道,如今一個人為另一個而死的事已經不多見,能在瞬間裡產生類似的情感已經不易,他多少有些羨慕她。
  小喬幾乎把衣櫃裡所有適時的衣服都拿了出來。她像一個初試鏡頭的表演愛好者,站在鏡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劃。每次她都問在一旁抽煙的尹初石怎麼樣,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錯。他覺得小喬是個很會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問你了。」小喬氣餒地說,「我要自己判斷,不能穿得大活,那樣會讓人覺得有點色情;」她自言自語地說,「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樣太呆板。」最後,她決定穿那套深藍色的毛料連衣裙:小巧的翻領,收緊的腰身,寬綽的長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純又亮麗。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戀愛,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處。
  小喬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襯衫,她要尹初石將身上的T恤衫換下來。尹初石不換,他說T恤配夾克衫更適合些。小喬說他必須穿襯衫,然後又跑到門廳,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樣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著說這皮鞋趕得上文化大革命時革命群眾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讓我給錯過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喬背起背包,又將抽屜裡的錢包也放進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門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們剛來到大街,小喬便截了一輛出租車,尹初石說他更願意走走,小喬強行將尹初石推進車裡,「然後再走。」她說完自己也鑽進車裡。「聖地蒙。」小喬對司機說。
  尹初石這時明白了小喬的「然後」是什麼意思。聖地蒙是一個很大的西服店,裡面經營各種品牌的男式西服。「別胡鬧了。你知道我有好幾套西裝。」
  「就不能為我再買一套麼?」小喬嘬著嘴,有些撒嬌地說。尹初石不願司機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說什麼。
  小喬為尹初石選了一套灰色有細紋的西裝,也拿了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尹初石看看標籤,是一千七百元。他覺得自己沒道理買這麼貴的西裝,他說,「花這麼多錢,買假皮爾·卡丹不合算。」
  「你怎麼知道是假的?」
  「法國在中國搞的皮爾·卡丹都是……」
  「那你就當它是雷鋒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沒有辦法,只好去試衣間,穿衣服。當他穿著嶄新的西服,拎著那根領帶走出來時,小喬滿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將尹初石留在試衣間裡的舊衣服抱出來,找到服務員要了一個大紙口袋將舊衣服塞進去,然後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個人像模特一樣呆在那裡。
  離開西服店時,小喬還在堅持要尹初石繫上領帶。尹初石說,此時此刻,如果讓他在死亡和系這根領帶之間選擇,他寧願選擇前者。小喬沒有辦法,只好放棄領帶。她鄭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邁出了他們富有象徵意味的第一步。這是臨近下班的時間,商業區並不十分擁擠,都是些已經疲倦,隨時會離開這裡的人們,他們拎著大包小袋兒,已經買到不少東西,腳步也隨之緩慢下來。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尹初石和小喬,他們興致勃勃地走進人群,雖然尹初石也拎著漂亮的紙袋。偶爾有人瞥他們一眼,這多少讓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盡量不表露出來,並暗暗在心裡勸慰自己:瀟灑點兒,有熟人又能怎麼樣?人該為自己活著。
  小喬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頭歪向尹初石問,「怕碰上熟人?」
  「胡說。」尹初石說。
  「他們看我們根本不是因為認識。」
  「因為什麼?」
  「咱們倆兒是俊男靚女啊!」聽小喬這麼說,尹初石輕鬆許多。他問小喬先去哪兒,小喬想也沒想便說,「新世界。」
  「脫口而出,你常去嗎?」
  「不常去,不過,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現代化商廈,連剛初生的小孩兒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歡那些還叫著老名字的老百貨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築別有味道。當他們走近新世界商廈的巨大建築跟前時,尹初石說,「我真想不好,人們為什麼蓋這樣的房子?」
  「這樣的房子怎麼了?」
  「這就是一堆鋼筋和水泥,毫無美感。」
  「得了,攝影家,你進去看裡面的東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帶路。」
  小喬把尹初石帶到玻璃器皿櫃台前,輕輕告訴他,在這裡存著她的一個夢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沒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藝居然發展到這樣的極致。這裡簡直是個玲瓏剔透的晶瑩的世界,他覺得這裡在不斷地生成新的反光點,它們讓眼睛產生誤差。他走近一個大花瓶前,這是一個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麼樣的機器能使它磨出那麼多個細小的稜面。「太漂亮了。」
  「是進口的。」小喬說。
  「簡直比鮮花還漂亮。」他說。
  「你知道,這是我最愛來的地方。」小喬貼近尹初石說,「我一看見這些玻璃,就想結婚。」
  「是麼?它們能讓女人動結婚的念頭,真比男人還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見這些東西,就想找個男人結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這些漂亮的器皿,白頭偕老。」
  「你不結婚就不能買麼?」
  「當然能,可是感覺不一樣。要是為結婚買,你會覺得它們表達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這樣。」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們買這個花瓶吧。」小喬建議。
  尹初石點點頭,讓小姐開了票。他拿著票兒走近小喬,「聽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錢,從今往後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別為我們揮霍它。」
  「多少錢?」小喬好像沒聽見尹初石的話。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拋棄我麼?」小喬低聲問。
  「胡說八道。」
  「那你就必須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錢。我跟你說,它們一點也不龐大,嚇不著你。」
  「這個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別越職。」尹初石去交款時,心裡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們的積蓄他應該給王一留一半兒,儘管這些錢是他掙來的。他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男人。
  他交款回來時,小姐已經包好了花瓶。小喬扯扯他的衣襟兒,示意他走近些。她說,「我想通了,讓你做男人好了。」說著從背包裡掏出那個臨出門才帶上的錢包,從裡面拿出三個卡,交給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這上面,交給你保存吧,這樣我就不能再揮霍了。」
  「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過卡片放進西裝的裡懷兜兒,把包好的花瓶交給小喬抱著,然後摟著她離開了商場。
  他們親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對即將結婚的戀人。小喬嘮叨著花瓶的事,她說,這麼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兩塊錢,天吶,一次就要六十塊錢!
  「可憐的我!」尹初石故意哀歎一聲。
  「別害怕吧,我可以給人家洗衣服掙錢買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
  「給我買兩個冰淇凌吧,男人。」小喬看見一家新開張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裡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買,我等你。」尹初石說著把自己的錢包交給小喬,小喬毫不客氣地奪過去,轉身進了店門。
  尹初石點著一支煙,突然看見小約和另一個女孩兒從對面的文具商店走出來。他馬上大聲喊女兒的名字,並且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女兒走過去。
  「爸爸?」小約的口氣裡有很多層意思,她吃驚地看著尹初石,讓尹初石十分後悔喊了女兒。
  「你怎麼在這兒?」尹初石問。
  「我跟同學買東西。」小約扯扯尹初石的西裝,「你穿誰的衣服啊,像個新郎似的。」尹初石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慶幸自己執意沒扎那根倒霉的領帶。「爸,你就差一根領帶了。」小約說完跟同學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兒一巴掌,嗔怪地說:
  「不許胡說,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兒發出邀請時完全沒考慮小喬和女兒見面會怎麼樣。
  「不行,我還得回學校呢,晚上有活動。」
  「什麼活動?」
  「秘密活動。」
  「別貧嘴,你在奶奶家怎麼樣?」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給你打電話。再見,爸。」小約和同學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衝著女兒消失的方向發愣。
  小喬拿著兩個開始融化的冰淇凌走過來,尹初石接過冰淇凌說,「是我女兒。」
  「我知道。」小喬說,「她不喜歡你的衣服?」
  「她喜歡開玩笑,她說我像個新郎。」
  「她很聰明。」
  「也許太聰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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