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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這個午後有冬日少見的燦爛陽光,它透過一棵柳樹稠密的枯枝,灑向一個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條案上,頭倚著窗框,也看著陽光,彷彿事先與陽光約好了,在這個午後他們無言地傾吐。
  尹初石請求劉軍把他從醫院接到這個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無處可去,除了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劉軍說尹初石愛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喬,至少是尹初石的母親。因為他覺得尹初石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細緻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給劉軍跪下了。他頭點地,請求劉軍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說,如果他不能在這兒一個人呆著,寧可去死。
  作為一個男人,劉軍還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他覺得他必須答應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劉軍隱約感到,尹初石正處在一個崖頭,即使微弱的風也會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給尹初石壓力的前提下。
  這也許是尹初石很依賴劉軍的原因所在:劉軍是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讓尹初石一個人留在暗房,偶爾帶來許多食品,有時是一位護士,為尹初石處理一下複雜的傷口。
  尹初石看著枝條間閃爍的陽光,眼皮上好像給塗了一層溫暖。有時刮過一陣小風,枝條晃動,陽光被分割了,讓他覺得眩暈。過一會兒,風停了,他便又和陽光對視起來,直到有黑色的小斑點不停地向他飛奔過來。他奇怪的是這些黑色的東西都在飛奔的進程中消隱了,從沒有一個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轉向室內,視線中的家什,突然改變了顏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覺得眼睛十分疲勞,索性閉上了眼睛,過一會兒,他睡著了。
  在劉軍用鑰匙開門時,尹初石醒了。他活動一下酸痛的脖子,轉身去看劉軍。
  「睡著了?」劉軍看著尹初石的臉問道。
  「打個小盹。」
  「這兩天怎麼樣?」劉軍一邊問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拿吃的東西。
  「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窗外的一棵樹上有很多鳥在叫,我打開窗戶想聽得更真切些,可是鳥不叫了。我關上窗戶,它們便又叫了。我再打開窗戶,它們又不叫了。」
  「傷口還疼麼?」劉軍顯然不太感興趣尹初石的夢。
  「好多了。」尹初石說完看著劉軍,他發現劉軍好像有什麼心事。劉軍伸手去掏煙,只是一個空盒,他看尹初石。
  「我也沒煙了。」尹初石說。
  「我去買。」劉軍說完出去了。
  尹初石的手下意識地開始到處撫摩自己已經結痂的傷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劉軍進來之前的安寧甚至百無聊賴的狀態。他隨手拿起一面小鏡子,看看自己因傷口結痂而扭緊的臉。他甚至無法想像,一個人怎麼能因為許多傷口而得到安寧。而他又的確感到,撫摩自己傷口,終於使他和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那些曾與他無比親近的人拉開了距離。他並不因此懷疑自己過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騙不了自己:他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寧靜——內心的寧靜。儘管此時此刻他還沒有想清楚,但他覺得他還有機會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麼活著好一點兒?
  劉軍買煙回來了。尹初石從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過劉軍扔過來的一支煙,他點著,吸上一口。這時,他看見劉軍還呆呆地站在門口,好像不理解尹初石吸煙的每一個動作。
  尹初石又吸了一口煙,看著劉軍。
  「小喬死了。」劉軍說。
  善良的劉軍沒有對尹初石說起小喬的遺書,也許他根本沒聽說遺書這回事;也許他聽說了故意不告訴尹初石,怕他承受不了。但小喬的遺書此時正像一把尖刀刺傷著愛她的每一顆心。小喬的媽媽看完遺書,死命地將它捏在手裡,不讓小喬的爸爸看見。但是父親忘記了知識分子所應有的一切風範,掐著老伴的手腕,搖晃著她,大叫著:
  「放手,放手啊,你這個老瘋婆子。」
  「不,不,你不能看,這是寫給我的。」母親哭叫著。
  「你放手,你把喬喬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殺了你。」父親的雙手緊緊地掐住母親的手腕,他已經無力再搖晃它們,他的雙手顫抖著。
  「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不放手啊。」
  母親的話激怒了父親,他費勁地鬆開老伴兒的手腕,然後狠狠地扇了老伴一個耳光。母親怔住了,她喃喃地說:
  「你打我了?」說完,女兒的遺書從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親艱難地彎下身子去撿女兒的遺書,因為沒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對,打你了,真抱歉。」他說完重新站起來。
  門鈴響了。父親知道是單位上的人來了。他去開門,將門外的幾個人放進來,然後逕自走進裡間,關上房門。接著他聽見老伴突如其來的大哭,接著是七嘴八舌的安慰聲。有一個人來敲他的房門,他吼叫著請求: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一時間整個房子寂靜下來。老伴兒的哭聲也被掐斷了。
  父親拿著女兒的遺書,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用衣袖擦乾淚水,但仍然無法閱讀,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於是,他走近梳妝台,將信紙平攤在上面,女兒的字跡彷彿喚來了女兒的聲音,在父親耳旁響起:
  
  親愛的初石,我還能這樣稱呼你麼?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寫下「遺書」這樣的標題,不僅僅為了醒目。
  我沒想到我會死在你的面前,這未免太慘烈了。但畢竟是事實,否則你怎麼會有機會看到這份遺書呢!相信我,此時此刻十分平靜。
  如果說我眼下對你的情感僅僅是愛,並不準確。這愛中也有恨。我還不知道該在這「恨」字前面加上怎樣的形容詞。仇恨?怨恨?誰又知道呢!其實這些並不那麼重要,我死了,恨你或者愛你並不妨礙你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說清楚,我對你的感情。我也想讓你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我覺得我讓你給弄壞了。我就像一台不能正常運轉的機器,但是無人能發現癥結所在,就是這樣。
  在你以前,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父母是我最愛的人。我愛他們就像愛我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強烈一些。可惜,我一直不太會表達這種情感。但是我知道,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當然是在認識你之前。愛上你之後,我發現在我心中,你變得和我父母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讓你們三個人幸福。為此我願意做一切。
  後來,我漸漸意識到,為了你,我冷落甚至忽略了我父母,我對不起他們。可是我的這種感情在你那兒並沒有喚起相等的回應。對於你來說,我不及你妻子女兒重要,更不用說你父母了。
  但是,我不能說你不愛我。你的確愛我,也許很認真。也許比愛別的女人深一點兒。也許你可以把對別的女人的愛情叫做小愛情,而把對我的愛情叫做大愛情,所謂差別吧。可是你的愛與我對你的愛相比,簡直是袖珍之愛,你不覺得是這樣麼?!我能把自己的生命給你,因為我真的愛你啊。可是你給了我什麼?你就像一隻點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將你的愛情輕輕塗到我的唇上。我們多麼不同啊?!我不能說我後悔愛你,因為我不能不愛你。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身不由己,也許就是命運吧。
  我不能說你是壞男人,也不想這麼認為。你同樣不能說你欺騙了我的感情。我只想告訴你,親愛的初石,你想愛我,你想好好地愛我,但是你做不到。因為你的大部分愛情給了跟你生過孩子的那個女人。你應該告訴你妻子你愛她。如果你告訴她你愛我,那你就太可憐了。
  當我在你妻子家裡看見你時,我的腦子亂了。你穿著毛衣,挽著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樣輕鬆自然。其實你本來就是她的丈夫,可你為什麼給我一種錯覺:你是我的丈夫。你應該那樣輕鬆地在我家裡,而不是在她家裡。那一刻裡,我覺得這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值得懷疑,或者說不值得信賴。包括愛情。離開那幢房子,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殺了你。我的全部思維只有一個焦點:用什麼方法殺你最合適。現在也許我找到了最適合殺你的方法,這方法就是:殺死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兒時是否對別的小朋友說過類似的氣話,比如活該。現在我想對自己大叫一聲活該。我真是活該,咎由自取。我愛上你而無力自拔。你是一個多麼好的男人啊!善良、溫柔、講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對那些不在你身邊的女人而言。當我們變成一對戀人之後,我總覺得你的善良離我那麼遠。你不停地要求我理解別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我接二連三地得到的卻是殘酷的事情。現在我想問自己:你——尹初石,真的那麼善良麼?
  也許,也許吧。
  如果說你是善良的,那麼我將死於你的善良。上帝也會因此赦你無罪的,因為你善良。那麼,讓命運為我的死負責吧。老一輩人不是常說,這人命不好!
  是的,我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我父母生養了我,我卻不再有機會回報了。
  我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別再坑害別的人了。
  別了。如果有時你回憶起我對你的愛情,覺得它是個負擔,盡可以忘了它。對於你來說它不過是一段艷事而已,可惜它卻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不同。說恨你還是愛你呢?
  好自為之吧。
                      小喬即日絕筆


  戴林,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識分子,把頭從信紙上抬起時,臉頰的肌肉彷彿剛剛通過電流,一陣陣發麻。他又低頭看一眼女兒的筆跡,所有字突然都變得無比陌生,他一時間讀不出它們的發音,它們的含義也像飄在遠處的一團輕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女兒的遺書前,突然想起女兒剛出生時的情景,當醫生讓他抱一抱襁褓中的喬兒時,他嚇得後退了一步。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說,「不,我不抱,我不會抱,還有時間的,我得先學學怎麼抱孩子。」他也記得醫生是怎樣大笑著離去的。
  女兒在他的忙碌中長大了。他一直沒有太多時間跟女兒在一起,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記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時刻。女兒剛會走路時,常常仔細看好一個目標,然後下定決心,然後勇敢地像一個醉漢似的奔向目標,有時她接近終點時摔倒了。但是女兒並不哭叫,總是一骨碌爬起來,用圓圓的小眼睛尋找下一個目標。他記得他那時常常對妻子說女兒是個「女酒鬼」。
  漸漸地,女兒能穩當地走路了。他還記得自己總是坐在那把公家發的老式沙發裡看報紙,女兒悄悄地走近他,她還只有爸爸膝頭那麼高。她一聲不響地攀著爸爸的衣襟,舉起一個又尖又嫩的手指,從下面把爸爸的報紙捅破。然後她的手指並不急於逃走,總是等著爸爸從上面逮住它。然後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報紙破成一個大洞,女兒便大叫起來,「媽媽,爸爸的報紙壞了。」
  「是媽媽讓你弄壞爸爸報紙的?」
  女兒認真地點點頭,她說,「媽媽要你去幹活。」
  他抱起女兒,把她的小手握進自己的大手裡,然後把她的小手展開,放到自己的臉上,唇邊。現在,他仍舊能夠憶起,女兒兒時的小手,像一隻剛剝皮兒的煮雞蛋。他嗅著這隻小手,有時它帶著糖果的甜味兒,有時它有一點孩子出汗的酸味兒。無論她的小手乾淨還是不於淨,都散發著天堂裡的氣味……
  他覺得覺得覺得那隻小手又朝它的臉前伸來,他低頭看那幾頁信紙,女兒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紙,他真的看見了一隻白嫩的小手向他伸來,他彷彿也聽見一聲稚氣的呼喊:爸爸!
  「不!」這是他看完女兒的遺書之後喊出的第一個字。他揮手把梳妝台上的所有東西都拂到了遠處。有一瓶香水飛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時粉碎了。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淚縱流。他像病人一樣渾身發抖,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氣力了。
  門被撞開了,李小春衝進來,將老人摟進懷裡。小喬的母親緊接著也走進來,她扯著丈夫的胳膊嚎啕起來。旁邊的人都落淚了:黑髮人走到了白髮人的前面。
  小喬的父親抬起胳膊,他大口喘氣,企圖擺脫老伴的糾纏。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邊喘息一邊對老伴兒打手勢,他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
  「別哭,你別哭啊!哭有什麼用,別哭。」
  旁邊的人將小喬的母親拉開,小喬的父親要站起來,但他仍舊渾身顫抖著。李小春將他攙起來。
  「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李小春安慰老人。
  「是的,我有話……要……說。你們都可……可以……給我做證,我發誓……殺了這個畜生,殺……了他。」他揮著自己的左手,彷彿要加強自己誓言的份量。「我不殺了……這個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卻好像要褻瀆他的誓言,不爭氣地抖顫著。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無助無能無奈像一把刀子捅進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陣陣刺痛。他用力將老人的雙手抓住,握進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對小喬的父親說:
  「你放心,一定殺了他,但不用你動手,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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