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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小爸爸胡同22號是一個小招待所,被常來常往的人稱作小爸爸招待所。其實它的名稱是藝術學院招待所。不過,在這兒住幾次的人都喜歡叫它前一個名稱,認為小爸爸招待所這幾個字說出來悅耳動聽。這個招待所因為收費低。安靜。乾淨,來往人員不雜而備受歡迎。它已經成了職業與藝術有關尚沒有發跡還比較窮酸的那些人的落腳地。
  我來這兒是有人向我誠懇地推薦過,凡事總是有起因的。
  我住進小爸爸招待所是傍晚時分,肚子很餓的時候。我登記完畢拿了卡片,被安排在二樓205房間。我把東西留在接待室,便上街找吃的去了。
  離小爸爸胡同不遠有一家爆肚館。可吃的有爆肚和燒餅,可喝的有白酒、啤酒。我不想吃燒餅,儘管我餓得不行,燒餅讓我喉嚨發疼,它正腫著。
  我要了爆肚和啤酒,接著又把啤酒退了。我知道一旦我喝了第一口,便只能喝醉,心情很糟的時候,酒是可怕的夥伴。我要只吃爆肚,吃完一盤還要一盤,然後回到房間,然後我肯定睡不著,然後我就可以在睡不著的時間裡給他寫封信,告訴他他已經成功地摧毀了我的一直良好的睡眠。在他和北半球人民一同酣睡的夜裡,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瞪著眼,我想哭。
  不,為什麼要這樣,難道我真的完蛋了?不!還有個辦法,帶一瓶酒回房間,鑽進被窩以後喝。這樣就可以沉沉地睡,可以不寫信,可以不對他說任何話。
  我推開205房門時,最先看到的是右邊床頭上方一個殘缺的橫幅宣傳標語,紅底白字:「歡迎您來。」從前這標語一定不是這個樣子,它會告訴看這幅標語的人來哪兒。標語下面的床上坐著一個男孩兒,他正瞪著大眼睛瞧我。
  我以為我走錯了,所以我問他我進的是不是205房間。
  他像剛才一樣瞪著我,但還是點了點頭。他不說話,有八九歲樣子。他的眼神挺怪,我與他目光碰在一起時,心裡有幾分發毛,我腦袋裡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以前什麼時候我會不會不留神做過什麼壞事2
  房間只有兩張床,我把行李放在左邊的床上,安置我的東西。我把帶回來的白酒放到床頭櫃上,回頭看看男孩兒,這小子還在盯著我。後背有什麼好看的,我真覺得定怪。
  我擺弄完,抄起胳膊抱在胸前,面對男孩兒坐在床上。我們的目光僵在一個點上,就這樣僵持一會兒,他終於把目光轉到了別處,鼻子還哼了一聲,顯然不服氣。
  我問他:「你幹嗎總盯著我看?」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他說話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
  「你是男的女的?」我又問他。
  「男的!怎麼樣?」
  「男的幹嗎住這兒?」
  「我媽是女的,我跟我媽住。」男孩兒理直氣壯。
  「你跟你媽兩個人住這麼窄的床?」
  「我媽說這樣只花一個人的床錢。」
  男孩兒這麼說時,我與男孩兒間最初的敵意溶化了。我告訴他我叫西南,願意跟他交個朋友。他聽我說完就嗤嗤笑起來。我又說,外國人叫南西,我就應該叫西南,跟外國人別個勁兒,就可以保持民族氣節。他還是嗤嗤笑。我想他還不懂什麼叫氣節。他是個孩子,骨頭還沒長成不懂什麼叫氣節很自然。
  我這時候聞到一股味道,不是什麼好聞的味道。我四下找能發出這股味道的物體,男孩兒又開始用比較惡毒的目光盯我。我後背都有感覺了。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芬達」飲料瓶,瓶子裡液體的顏色看不清楚,被瓶外的商標遮住了,但瓶子上部的瓶壁上積滿了小水珠。我想這不太好聞的尿臊味兒該是這個瓶子發出的,因為男孩兒是不會讓盛飲料的瓶子靜靜地躺在床下的。
  我喝了一口酒。
  男孩兒說:「你凶酒。」
  我說那個字念「酗」。
  男孩兒又使勁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不再言語。但眼睛還是盯著我。
  我又連喝幾大口,說:
  『你幹嗎還盯著我看?」
  「你要是不盯著我看就知道我盯著你看了?」他的尾音高挑,聽上去很遠。
  「現在我脫衣服睡覺,你盯著看好了!」
  男孩兒啤了一口,然後抓起放在床頭兒的羽絨服,蒙在腦袋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撒尿聲驚醒了。我下意識地想到頭天晚上我見到的那個飲料瓶。我翻過身,把眼睛瞇條縫兒,見一個較胖的女人多肉的後背衝著我,她手裡拿著那個飲料瓶,正為男孩兒接尿。男孩兒撒尿時閉著眼睛,撒完尿馬上躺回被窩,接著睡著了。我想這女人該是男孩兒的媽媽,她把瓶蓋旋緊,然後將瓶子放到一個尼龍布兜裡,出去了。
  我合上眼,想再小瞇一會兒。突然一陣啼亮的歌聲衝進屋門,然後又衝進我的耳鼓:『手握一桿鋼槍,身披萬道霞光…,,
  我只好起來。穿好衣服拉開窗簾,陰天,不見霞光,卻有一個抱著衝鋒鎗的男孩兒,在胡同裡前後左右用嘴摹擬槍聲,輪番掃射著他的鄰居的家門。
  我端盆去盥洗室,昨晚收我卡片的服務員正在用洗衣機洗撤換下的床單枕巾什麼的。歌聲是從她的半導體裡發出的,這會兒那裡面反覆傳出的歌聲是:「黨的教導記心頭,黨的教導記心頭,黨的教導……」
  我跟服務員打了招呼,問她為什麼還不下班?她說她的夜班要下午二點才能下。她又說我姓西真逗,在見到我之前,她還不知道有姓西的。她問我有沒有姓北的,我說肯定有。她說姓北不錯,她還說她叫娟子。
  娟子是個長得很順氣的姑娘,有二十六七歲。圓臉兒,大眼睛,皮膚微黑,很討人喜歡的面相。她一邊幹活一邊隨著半導體哼歌,「再見了媽媽,再見了媽媽,鋼槍已擦好……』俄端著臉盆回房間,路上我想,今天早晨歌裡總唱「鋼槍」。
  男孩兒的媽媽正在叫男孩兒起床,見我進來,就先跟我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接著叫兒子。她推搡男孩兒,說:
  「你讓我八點叫你,我八點叫你,你光撒了泡尿。這會兒,我都從你姨姥家回來了,你還不起,你看看幾點了,八點二十了,起,快起來。」
  男孩兒突然翻身,衝著媽媽大聲說:
  「你要是再叫我,我就打死你。」
  男孩兒可能經常這麼說,所以沒有威懾力,男孩兒的媽媽一點兒也沒被激怒,她對我無可奈何地笑笑。
  此時此刻,我在想像有一個兒子以後會有的美好心境和美好的煩惱。
  媽媽又操著山東話喊起來:
  「牛牛,你還不起,是不?那好吧。你睡,睡死。我告訴你啊,吃的東西我給你擺這兒了,我出去辦事,你老實呆在屋裡寫作業,回來我檢查。」
  牛牛的媽媽終於走了,留下了短暫的寂靜,因此歌聲也沒有了。
  我決定不吃早飯,坐下來給他寫信。我要告訴他在我眼中他是如何成為一個壞蛋的。又一轉念,不寫了。他知道他要幹什麼,幹了什麼以後會成為什麼,他不在乎,那我為什麼要告訴人家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太沒必要了。我想明白的是我眼睛看到的什麼只對我有用。這樣我為什麼還要媒蝶不休地寫信呢?於是我被上衣服,這時我聽見一聲大吼:
  「你要死啊?」一個女聲,像是娟子的。
  我一動不動想知道接下來還可能傳過來的聲音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牛牛也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盯著房門,豎著耳朵。
  「那你——」聲音跟剛才一樣大。
  我走近房門,接著傾聽。這是個很小的招待所,每層只有六個房間,牛牛媽和我是僅有的女房客。每層樓只有一個女服務員。我為娟子擔心。
  「別缺德。」這一次我能肯定是娟子的聲音,前面的兩次叫喊也是娟子的。
  我拉開房門,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各個房間的門都是緊閉著。別的客房的人也許都出去了。這時206房間的門欠一條縫隙。
  「你再這樣,我喊人了。」
  我走過去,推開206房門,娟子拉著門站在門口,離娟子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我推門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把臉上的訕笑收回去,換上正人君子常見的微笑。
  「娟子,你沒事吧?」我問。
  娟子馬上沒事兒似的說:
  「你還在啊,我還以為你們都出去了呢!」她一邊說一邊擁我出去,在走廊上,她悄聲對我說:
  「我真該謝謝你,這老不死的腸子花花,成年住這兒,愁人。不過,他膽小,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所以啊,我沒事。」
  聽娟子這麼說,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該說什麼。想了一下我說:
  「這一天我都在,有事喊我,我會幫你。咱們都是女的,應該互相照應。」
  娟子扔給我一句:「你真返。」
  我回到房間,牛牛已經起床穿好衣服了。他坐在床上正在吃他媽媽留給他的東西。我坐回桌前,又想寫信,我不信跟他我講不通道理,我一五一十地擺,長長地寫,寫完了再幹別的,不然我幹不了別的。我不信這個世界沒有道理可講!
  牛牛問我:「是不是206房的那個老頭兒?」
  我點點頭。
  「沒勁,總也沒有動真格的時候。」
  「動真格的時候怎麼樣?」
  牛牛嚼著嘴裡的東西,大聲說:「動真格的就是真干。娟子一地板擦子把老吳頭兒下巴打歪,老吳頭兒一看不好,衝過去,一把把娟子頭髮扯下來這麼一把。」牛午說完,把手中的燒餅叼在嘴上,然後用手比畫了一下,意思是告訴我老吳頭兒拽下的娟子的頭髮有他比畫的那麼多。
  聽牛牛這麼說,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放下手中的鋼筆,窗外一群灰鴿從老屋的屋脊上起飛,優雅地在天空上盤旋之後,飛遠了。我問牛牛幾歲了?
  「我十歲。屬牛,姓牛,叫牛。」他說。
  在牛牛說話的時候,我想,這個十歲的男孩兒長大後會是怎麼一種樣子呢?接著我發現我在想像我不該想像的生活,而對生活充滿想像只能讓你到處碰壁。
  我又拿起鋼筆,又想寫信,於是不再搭理牛牛,可鋼筆沒水了。
  我下樓到接待室去打鋼筆水,可接待室的鋼筆水與我的顏色不一樣。我只好上樓去涮鋼筆囊子。
  娟子還在洗衣服。她的半導體又打開了,但聲音小了許多。播音員說,現在播送輕音樂《夢的故鄉》。老吳頭兒站在離娟子一米遠的地方,正對娟子說著話。他一邊說一邊比畫,我看著他的側影,他像個很慈祥的人。
  娟子說:「老吳,那你們那地方總不見太陽怎麼辦?」
  老吳說:「能怎麼辦?多吃辣椒唄。」
  娟子說:「怪不得,你房間到處都是辣椒。」
  老吳說:「你也是我房間的辣椒啊。」
  娟子說:「你又讓我喊人?」
  老吳連忙說:「不敢。不敢。」
  我走到近前,喊了一聲娟子。老吳看見我趕緊對娟子說:
  「你忙啊,我還得去打個電話,那筆五萬元的款子還沒有追回來呢。」
  我涮鋼筆囊子,問娟子:
  「他是個做買賣的?」
  娟子「嗯」了一聲,她說:
  「這人其實不壞,就是有點那個,男人全這樣。」
  我順著娟子的思路往下想: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全這樣,那女人還有什麼希望?我關了水龍頭,告誡自己不要亂想,不然未回就在眼前。
  我回到房間時,牛牛已經不在了。我坐到桌前寫信。寫了一陣,覺著累了的時候,我站起來伸伸胳膊。這時我發現牛牛寫給媽媽的紙條放在他的床上。
  媽媽:
  我一個人在屋裡呆著沒意義,我去請老家,不會調皮,請放心。
  兒子
  雖然還有錯別字,但還是讓我很驚奇。一個十歲的孩子已經有如此高的文字水平,時代進步得真快。
  又有一群鴿子飛回我窗前的老屋屋脊。我分辨不出是不是先前飛走的那群。它們悠閒地撿著房頂瓦礫上可吃的東西,為人間增添幾分清致。
  我接下去寫信,在信的結尾,我寫道:
  與你講道理我覺得非常累,但我又不能不與你講道理,因為我現在活著,並且還要繼續活下去。一個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徒勞的,但還是要努力去做,這也許是他的悲哀,無論是什麼,他都必須去做,因為他沒有辦法,他不能說服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寫信給你的原因。
  娟子還在走廊哼歌時,我寫好了信封。我又把信讀了一遍,然後裝進信封。我穿好衣服準備去郵信。這時,牛牛媽回來了。
  在走廊上我碰見興高采烈的娟子。沒等我打招呼,她就說,這回她可真的要下班了。我看見她手裡提著一個沉沉的塑料桶,裡面是雞蛋,裝得滿滿的。牛牛媽從娟子身邊擠過去拐進了電話間。
  兩分鐘後,我和娟子的寒暄暫告一段準備分手時,牛牛媽隨著一聲驚呼衝出電話間,結果我和娟子都沒走成。
  牛牛奶的兩隻手分別抓住了我和娟子的兩隻胳膊,她說話語天倫次:
  「壞了。壞了,你們說咋辦?我可咋辦?」
  我用力甩開牛牛媽的手,用兩手按住她的肩膀,搖晃幾下,努力使她安靜下來,然後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說她的孩子丟了。
  牛牛丟了?
  也許是出於職業習慣,娟子脫口而出。
  「報告警察。」
  我馬上阻止了娟子。我問牛牛媽是否見到了紙條。牛牛媽說就是見了紙條才往姨姥家打的電話,姨姥說他今天一趟也沒去。
  娟子再一次說:報告警察。
  我提議先在附近找找,她們同意了。娟子到樓下接待室等處把能找人的人全找來了。一小時後,找人的人陸續都回來了,沒有找到牛牛。
  報告了警察。
  警察來時,牛牛媽已經泣不成聲了。警察第一個要詢問的對象就是牛牛奶。警察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
  「你們來這兒幹什麼?」
  牛牛媽聽見了警察的問話,想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哭了起來。我看出牛牛媽似乎有難言之隱,便對警察說,我可以提供∼些情況。可警察並不馬上理睬我,他們又對牛牛媽說:
  「你必須說說情況,不想找孩子了?」
  「我就是找不到孩子才找你們警察的。可你們也不派人去找,光問我,要是問我就能把孩子問出來,還找你們警察幹嗎?!」牛牛媽的怨氣不知從何而來,警察一下火了。一個年輕警察說:
  「我還沒見你這號的,嫌警察沒用別找啊!」
  我慌忙勸慰警察,我說孩子丟了,家長急出毛病了,話說重了,請警察同志多擔待了。我又把牛牛寫條前後的事情簡略敘述了一下。牛牛媽還是哭泣不止,一言不發。
  這時,娟子擠到牛牛媽跟前,她要牛牛媽打電話把孩子的姨姥找來。可是娟子的建議沒有得到牛牛媽的響應,她一邊哭一邊說:
  「找她幹啥,她是個病人,啥用不頂。」
  娟子和年輕警察一樣沒耐性,聽牛牛媽的話以後,便有些急。娟子說:
  「你這人真怪,這個不找,那個不找,那咋找孩子啊?」
  牛牛奶聽娟子這麼一說,又大哭起來,哭得非常傷心,非常無奈,真是各有各的難唱曲。
  警察聽娟子這麼一說,便對牛牛媽說:
  「孩子的姨姥必須來,我們得瞭解情況,你去打電話。」
  牛牛媽見警察說得堅定,有些遲疑。這時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擠到了牛牛媽跟前。她衣著考究,保養得很好。她拉起牛牛媽的手,聲音很大很急地衝著牛牛奶發問:
  「孩子真丟了?」
  牛牛媽淚眼迷濛,見是老太太,便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心中似乎有傾吐不盡的委屈。
  老太大操著純正的普通話努力安撫牛牛媽,但沒有效果,她哭得反而厲害了。老太太沒有辦法,只好放棄安撫的念頭,轉向警察:
  「警察同志,孩子從外地來,人生地不熟,請你們一定幫忙找到孩子。」
  『你是誰?」警察問。
  「我是孩子的姨姥。」
  「那你談談情況吧。」
  老太太見圍觀的人很多(我真奇怪這些人是從哪兒來的),有些不情願。警察明白了,馬上把圍觀的人趕走了,然後關上門。
  有幾個人走了,大部分人還滯留在走廊裡。房門雖然關上了,但聲音卻能清晰地傳出來。先是警察公事公辦的詢問,聲音很大:
  「具體說一下吧。」
  「她是我妹妹的孩子,他們娘倆兒是來北京看我的。我一直有病挺厲害。我妹妹早就死了,他們娘倆在山東,日子過得也馬馬虎虎。」
  警察顯然不願老太太把話題扯得太遠,打斷她說:
  「來看你為啥不住你家?」
  「這……」老太太一時語塞,牛牛媽仍在哭泣。
  「住房緊!」警察問。
  「是啊,這年頭哪有住得鬆快的。」老太太順坡往下爬。
  「你幾人住幾間?」
  「我…我兩口人住…住三間。」
  警察似乎從老太太的掩飾中看到了什麼,便直截了當地點了出來:
  「真奇怪,三間房,來了客人卻住招待所,你應該把真實情況告訴我們,這樣才能幫助我們盡快地找到孩子。」
  半天沒動靜,門外的人互相看看,也只好等著下文。
  這時一聲哭叫劃破了沉靜,老太太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要是牛牛有個三長兩短,都是我造成的,我對不起孩子啊…」
  警察對老太太的話所涉及的道義方面的問題不感興趣,警察問:
  「到底怎麼回事,請講清楚。
  老太太很誇張地哭號,娟子悄聲對我說,老太太年輕時是挺有名的演員,專演悲角兒。
  警察催促老太太:
  「說吧,別耽誤時間了。」
  老太太止住了哭,有板有眼地敘述起來,絲毫不見剛才尚且濃郁的愧疚。
  「我這種病需要男孩兒的新鮮尿液做藥,所以我把他們母子接來了。簡單說就是這麼回事。」真不愧是演員,就是能把握情緒,控制態勢。這種人已經很難將舞台和真實生活分開了。
  沒等聽到警察的下文,一個聲音從圍觀者的背後傳來:
  「咋的了?讓我送去。」
  牛牛回來了。
  警察走了。
  眾人散了。
  娟子見沒有什麼值得多留∼會兒的事情發生,便也拎著她的雞蛋,高興地回家去了。
  牛牛、牛牛媽。我、姨姥,四個人關起門呆在房間裡,接下來發生的事與我有關。
  孩子的媽媽、姨姥不約而同地吸取了剛才當眾張揚家中隱事的教訓,誰也沒馬上盤問孩子進而教訓他。當房間只有我們四個人時,牛牛還沒有受到一句盤問。牛牛因此有幾分得意,甚至有些趾高氣揚了。
  牛牛媽問孩子姨姥是不是到她家去,老太太馬上反對。老太太說,恰平和她男朋友都在,不方便。我想信平一定是老太太的女兒。
  聽老太太這麼說,牛牛媽有些為難。她看看我,又看看老太太。這時我想告訴牛牛媽我可以出去溜躂溜躂。可還沒等我張口,牛牛先跟我說話了。他說:
  「你昨晚上喝的那樣酒,我也喝了,還喝了紅酒。黃酒和綠酒。」
  另外兩個女人看見牛牛先跟我說話了,便打消了趕我出去的念頭,她們馬上問牛牛:
  『難帶你去喝酒的?」
  牛牛一怔,他沒想到他的兩位親人會口氣如此嚴厲地責問他。看著她們鐵青著的面孔,牛牛才有些清醒:是他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哪有做了錯事不受懲罰的呢?現在是牛牛不好受的時候了。但牛牛畢竟是牛牛,他看看我,可能是覺得他的親人當著我的面這麼對他說話太不對頭了,他聲音很大地反問:
  「你們跟我吼什麼?」口氣很硬,但能聽出來:牛牛有些膽虛,他是跟別人出去喝酒了,而不是去學雷鋒。
  「說,你幹什麼去了?」
  「沒幹什麼!」
  「你到底幹什麼去了?說,不說,我就打死你。」
  「不說,就是不說。」
  「我讓你不說!」牛牛媽話音剛落,瘋子一樣地衝到牛牛跟前,抓起牛牛的衣襟,拚命搖晃,牛牛有些怕了,他可能從沒見過他的媽媽這種樣子。
  「我……我跟一個阿姨去吃飯了。」牛牛坦白了,因為他是個孩子,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在厲害的女人面前,他放棄了作主宰的權利。
  「那個阿姨是誰?」老太太問。
  「我不認識她!」牛牛口氣又硬起來。
  『不認識就跟人去吃飯、喝酒,你還有理是不?」牛牛媽又衝過來要按牛牛,被我攔住。
  「別這麼問了,嚇他也沒用,還是讓他慢慢說,說清楚是最重要的。」
  牛牛媽又哭了起來。老太太覺得我說得對,便和顏悅色地拉過牛牛,充滿慈愛地對牛牛說話,牛牛在老太太的低語聲中漸漸放鬆了。他開始講事情的經過。
  「我是去你家玩的,可出門口有個小孩在胡同裡玩機關鎗,我就看一會兒,可他看我看他就不玩了。」
  「那你幹啥去了?」
  「我啥也沒幹,就站著了。有一個阿姨過來讓我給她拿東西,她要去廁所。」
  「你拿了?」
  牛牛點點頭。
  「拿的啥?」
  「一本書。
  「啥書?」
  「不知道,那上面沒有中國字。」
  『市人兒嗎?」
  『娜是人兒。」
  「那上面的人兒是不是都沒穿衣服?」
  牛牛又點點頭。
  牛牛奶一聽再一次衝過來,揪住牛牛的頭髮使勁拽,她說:
  「你給她拿那種書幹啥,你真是要作死啊。」
  牛牛被揪疼了,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
  「拿,就拿,咋的了?」
  我和老太太把牛牛媽拉開。
  「那書上的人都沒穿衣服,你怎麼還能看呢?」老太太說。
  『市啥不能看,都是機器人。」牛牛自己用手揉頭髮,不哭了。
  「是機器人,那還行,接著說吧。」
  「還說啥,後來她從廁所出來了,我就把書給她了。她問我喜歡看不,我說喜歡。後來她就說讓我跟她一塊去一個飯店吃飯,她還說路上我就可以把這本書看完,她說吃完飯她就把我送回來。我就去了。」
  「你就去了,你說得多輕巧!」牛牛奶咬牙切齒地說。
  「去了咋的,我還不是回來了嗎?她根本不是那種壞人,要是壞人能讓我回來嗎?」
  「你們怎麼去的?」我問牛牛。
  牛牛一聽我問這個,興奮起來:
  「坐小轎車去的,紅色兒的小轎車。」
  「車上她對你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我看書來看。後來我看她流眼淚了,我就把書還給她了。她說你看吧,不關你事,我就又看了。」
  「她還說什麼了?」
  「她總說活著沒意思。」
  「她讓你喝了多少酒?」
  「一樣兒喝一點兒。她說這就是生活。她說話那樣的,我都聽不懂,她有點傻。」
  「她喝了嗎?」
  「喝了,喝了好幾杯,一邊喝一邊說沒意思。」
  「還說別的沒?」
  「她還說女人都是賤骨頭。」牛牛說到這兒,笑了,「她說女人都離不了男爺們兒。」
  「你要是再說,我就扯了你的嘴。你這個孽種。」牛牛奶說。
  牛牛大聲回敬一句:
  「是你們讓我說的。」
  「吃完飯去哪兒了?」
  「坐電梯去一個屋子,有電視還有遊戲機。」
  牛牛敘說的興致很高,彷彿這些詢問正合他的胃口,他巴不得把「歷險經歷」向人傾吐呢。
  「回房間她幹啥了?」
  「她教我玩遊戲機。後來她去另一個小屋了,可能是去撒尿了。」
  「出來時,她穿的啥?」老太太警覺地問。
  「大白袍子。」牛牛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她對你幹什麼了?」老太太又問。
  「摸我腦袋了。」
  「還幹什麼了?」又是老太太。
  「沒幹什麼,她說要送我回來。」
  「她還摸你哪兒了?」牛牛媽問。
  「就摸我腦袋了。」牛牛的臉漲得通紅。也許是因為氣憤,也許是聽出了大人們問話中的那種意味。
  「你撒謊!」
  「我沒有!」
  「她到底還摸你哪兒了?」
  「沒摸!」
  「把他褲子脫下來看看就知道了。」老太太真的要動手扒牛牛的褲子,牛牛急了,他哭著喊著,「我沒有,沒有,我沒有。」
  牛牛在兩個女人手中掙扎著,哭聲斷斷續續。他絕望的眼睛四處求救,當他的目光看見我時,他費力地把一隻手伸向我,但馬上被老太太捺回去。我沒想什麼,就衝了過去,我攢足力氣,掀翻了兩個女人,拉起了牛牛。牛牛用雙臂圍住自己的褲子。我∼句話也說不出來,跟牛牛站在一起,只是渾身哆嗦。
  兩個被我掀翻的女人鎮定一下,爬了起來,一旦反應過來,馬上向我開火。
  「我們管教孩子,有你什麼事。」
  「你們可以管教,但不能摧殘。」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但說話還是哆嗦。
  「這是我們自己的孩子。」
  「所以你更不應該摧殘他。」
  「我們摧殘孩子?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這麼說。真不知道你什麼居心。」老太太滿口是詞兒。
  「我沒什麼居心。孩子告訴你們了,那個女人沒做什麼,你們還要怎樣?」
  「孩子說啥
  是孩子的事,我們做大人的,要把事情搞清楚。」
  「難道還不清楚嗎?那女人讓牛牛吃了一頓飯,看了一本書,然後就送他回來了。」
  「是她送回來的嗎?」
  牛午說:「是她讓一個男的送我回來的。」
  「你們是牛牛的親人,但不能那樣對待孩子,你們首先應該相信自己的孩子。這年頭的確有許多壞人,但這個女人也許就是挺有錢,遇到什麼心煩事排遣不開,找個小孩說說話,很可能就是這樣。不管怎樣,孩子還小,他將來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你們不能在他這個年齡上就讓他生活在陰影下。」
  老太太「喲」了一聲,抱起雙臂坐到我床邊,怪裡怪氣地說:
  「聽你這麼說,你好像是很理解那個女的了?」
  「我只是猜測。」
  『原來是猜測啊,年輕人,我歲數大了,又在娛樂圈混這麼多年,可以說什麼樣兒的我都見過。」
  「你到底想說什麼?」
  「咱也讀過幾本心理學,可以給你提個醒兒:一個女人無論情緒怎麼壞,找一個十歲的男孩兒陪她,這就是地地道道的變態。」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一時間還不能說老太太說的沒道理,但我也不認為她說的有道理。
  「你剛才的所作所為,」老太太接著又說,「按書上的說法,也是一種變態。如今的女人,尤其是年輕的,都不正常。」老太太音調抑揚得當,讓我有種置身舞台之上的幻覺。
  老太太從我身邊拉過牛牛,對牛牛媽說:
  「收拾東西,住我家去,讓孩子呆在這兒跟讓孩子出去和陌生女人一同吃飯,同樣危險,都是性變態患者,真可怕。」
  牛牛驚恐地看著我,彷彿從我臉上看到了真正的危險。在我看見牛牛這種眼神之前,我想我是有力氣把這個患了病需要小男孩兒新鮮尿液的當過專演悲角兒演員的臭老太婆打翻在地的。我還年輕,我有力氣,可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這個世界的存在產生了誤解。
  該走的都走了,「芬達」飲料瓶也拿走了。我腦海一片空漠,最先浮升的念頭是;牛牛到別的地方去撒尿了。
  我看見我寫好的那封信。我把它撕成了碎片。我打開窗戶隨手把碎紙片揚了出去。有鴿哨由遠處傳來;沒多會兒,鴿群又飛回來了,老屋頂上的枯草微微晃動,我的視線由此開始模糊……
  門輕輕地開了,老吳站在門旁。我回身看他,他笑了。我什麼都沒說,他關上門,然後站在嫩旁對我說:
  「我想跟你說幾句話,然後就走,就走。」
  我對他誠懇地點點頭,表示願意聽他說。
  他說:
  「我比你年長些,看得透些。我雖然不瞭解你,但能看出體缺少混世經驗。剛才我們幾個在門外都聽見了,就不說這個了。娟子下班走了,你可能也看見了,她是提著一桶雞蛋走的。那雞蛋就等於是我送她的。我跟娟子說,我有個朋友在養雞場,我可以走後門為她買便宜雞蛋,十斤十塊錢。娟子每月都給我十塊錢,讓我替她買便宜雞蛋。其實那雞蛋就是門口副食店買的,十塊錢肯定不夠,餘下的我補。我也不佔她啥便宜,就想跟她說幾句逗笑的話,她別不搭理我。一桶雞蛋換她個半激半惱有時還是不激不惱的笑臉,我覺得挺值。所以你不問青紅皂白地衝進我房間,是不是有點多餘。年輕人,我絲毫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你將來的路還長,我給你提個醒兒,省得你到處碰壁。」
  「謝謝你啊。」我說。
  「這就不必了。」
  「你的提醒完了?」
  「嘿,我這也是老朽了,該說的大致也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也該滾了。」
  老吳的臉驟然間變得猙獰,他惡狠狠地說:
  「我看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說完他走了。
  我的心房突然溢滿了無名的快樂。我甚至感受到了撞上南牆之後那淋漓的痛感。於是我對自己說,撞上南牆有他媽的什麼不好,不是說有錢難買樂意嗎?
  鴿群在老屋脊上安閒地徜徉,我一躍跳上窗台,打開窗戶對著鴿群大聲嚷嚷,直到它們重新飛上藍天,飛出我的視線,留下鴿哨的空鳴。我依舊蹲在窗台上,一個人對著外面的世界微笑,我的鼻尖一定凍得發紅,因為它有些痛感了。但我要等那群鴿子回來,我打算告訴它們:我還有勇氣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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