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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論「氣運」


作者:錢穆

  中國人常講氣運,若把此兩字分開,便是氣數與命運。這氣數與命運,不能簡單地說是迷信。其實此兩觀念,在中國傳統思想史裡,有其根深蒂固的立足點。我們該仔細分析與闡發。
  中國人從古到今都講到那個氣字。氣究竟是指的什麼呢?中國思想裡的氣字,至少有兩個涵意。一是極微的,二是能動的。若把宇間一切物質分析到最後,應該是極微相似。惟其極微,即分析到最後不可再分析時,便必然成相似了。若不相似應仍不是極微,仍屬可分。那一種極微相似、不可再分析的最先物質,及宇宙萬物之共同原始,中國人則稱此為氣。這一種極微相似的氣,如何會演變出宇宙萬物呢?這就是講到氣之第二特性,即氣是能動的,不停止的、不能安靜而經常在活動的,惟其如此,所以能從極微相似變化出萬有不同來。氣之變化活動,簡單說只有兩種形態,一是聚與合,又一是散與分。宇宙間只是那些極微相似的氣在活動,在聚散,在分合。聚而合便有形象可睹,有體質可指。聚而散,便形象也化了,體質也滅了。聚而合,便開啟出宇宙間萬象萬物;分而散,便好像此宇宙之大門關閉了,一團漆黑,一片混沌。中國人稱此聚而合者為陰氣。其實氣並沒有陰陽。氣老在那裡一陰一陽,一闔一辟,此亦即中國人之所謂道。所以道是常動的。道可以含有正反兩面,道可以有光明,也可以有黑暗。理則附於氣而見。如二加二等於四,二減二等於零,同樣有一理附隨。
  我們的生命過程也如此,由嬰孩到幼童,從幼童到青年,從青年而壯年而老年而死去。也不是一天突然而變的,還是積漸成變,此積漸之過程,則亦只稱為化。因此宇宙一切現象,乃在一大化中形生出萬變。若勉強用西方哲學的術語來講,也可說這是由量變到質變。因中國人說氣,乃是分析宇宙間一切萬物到達最原始的一種極微相似,就氣的觀念上,更不見有分別。盈宇宙間只是混同一氣,何以會變成了萬物的呢?其實則只是此相似之氣所積的數量之不同。如是則一切質變,其實盡只是量變。宇宙間所形成的萬形萬象,一句話說盡,那都是氣數。
  因此氣數是一種變動,但同時又是一種必然。此種變動,從極微處開始,誰也覺察不到,但等它變到某一階般,就可覺得突然大變了。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那浩然之氣如何養的呢?
  孟子說,此仍集義所生。何謂集義?只要遇到事,便該問一個義不義,義便做,不義便不做。故說,勿以善小而弗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起先,行一義與行一不義,似乎無區別,但到後便不同。
  孟子又說,以直養而無害,平常所謂理直氣壯,也只在某一時,遇某一事,自問理直,便覺氣壯些。
  但若養得好,積得久,無一時不直,無一事不直,那就無一時無一事不氣壯;如是積到某階段,自覺仰不愧於天,俯不怍于于人,這如火候到了,生米全煮成熟飯,氣候轉了,春天忽變為夏天。內心修養的功候到了,到那時,真像有一股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乎天地,莫之能御了。那一股浩然之氣。也不是一旦忽然而生。
  中庸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浩然之氣近乎是神了,但也只是過去集義所生。因在過去時,以直養而無害,積義與直,積得久而深,一件事一件事的過去,好像都化了,不再存在了,卻突然覺如有一股浩然之氣存積在胸中,那豈不神奇嗎?這不僅個人的私德修養有如此,即就社會群眾行為言,亦如此,所謂社會群眾行為,此指風氣言,風氣是群眾性的,同時又是時代性的,在某一時代,大家都如此般行為,那就成為一時代之風氣。但風氣常在變,只一時覺察不到,好像大家都如此,而其實則在極微處不斷地正在變。待其變到芋一階段,我們才突然地覺得風氣巳轉移了。
  若我們處在一個不合理想的時代,不合理想的社會中,我們必說風氣不好,想要轉移風氣,但我們該知風氣本來在轉移,只我們該曉得究竟風氣如何般在轉移,那我們也可曉得我們該如何般來轉移風氣了。
  讓我們先講風氣如何般形成。再說其如何般轉移。讓我舉一個最淺之例來加以說明。女子服裝,有時那樣時髦,大家那樣打扮,便成為風氣。有時那樣不時髦了,大家不再那樣打扮,便說風氣變了。有時那一套打扮正盛行,好像非如此打扮便出不得門,見不得人似的。但轉瞬間不行了,正為那一套打扮,才使她出不得門,見不得人了。袖子忽而大,忽而小;裙子忽而長,忽而短;領子忽而高,忽而低。大家爭這些子,而這一些子忽然地變了,而且是正相反的變。風行的時候,大家得照這樣子行。不風行的時候,誰也不敢再這樣行。這叫做風氣。
  但誰在主持這風氣呢?又是誰在移轉這風氣呢?風氣之成,似乎不可違抗,而且近乎有一種可怕的威力,但一旦風氣變了,這項威力又何在呢?可怕的忽而變作為可恥的,誰也不敢再那樣。以前那一種誰也不敢違抗而乎可怕的威力,又是誰賦與了它,誰褫奪了它的呢?
  開風氣,主持風氣,追隨風氣,正在廣大群眾競相趨附於此風氣之時,又是誰的大力在轉移那風氣呢?
  風氣之成,也是積微成著,最先,不是大家預先約定,說我們該改穿窄袖,改穿短裙了。因此開風氣,必然起於少數人。少數人開始了,也決不會立刻地普遍流行,普遍獲得大多群眾模仿它。最先模仿此少數的,依然也只是少數,然而積少成多,數量上逐漸增添,到達某一階段,於是競相追步,少數忽然變成了多數,這也是一種氣數呀!
  本來在大家如此般打扮的風氣之下,誰也不敢來違抗的。最先起來另弄新花樣的人,必然是少數,少之又少,最先則只由一二人開始。止一二人,其本身條件必然是很美,很漂亮,但時行的打扮,或許在她覺得不稱身。她求配合她的本身美,才想把時行的打扮略微改換過。但她這一改換,卻給人以新鮮的刺邀,引起了別人新鮮的注意。立刻起來模仿她的。也不定和她具有同樣的本身美,同樣感到流行的時裝,和她有些配不合,她才有興趣來模仿此新裝。在她們,本身都本是美女,換上新裝,異樣地刺激人注意,於是那新裝才開始漸漸地流行了。若我們如此般想,原來那種時髦打扮,本也由少數一二人開始。而此少數一二人,本質必然是一個美人,惟其本身美,又兼衣著美,二美並,美益增美,才使人生心羨慕來模仿。
  起先是以美增美,後來則成為以美掩丑了。因醜女也模仿此打扮,別人見此新裝,便覺得美,豈不借此也可掩過她本身的幾分丑了嗎?但更因久了,大家競相模仿,成為風氣了,大家如此,見慣了,便也不覺得什麼美。而且具有本質的美的畢竟少,醜的畢竟多,那一種時裝,美的人穿,醜的人也穿,醜人穿得越多,別人因於見了穿此服裝者之丑,而漸漸連帶討厭此服裝;到那時,則不是以美掩丑,而變成以丑損美了。到那時,則社會人心漸漸厭倦,時裝新樣,變成了俗套。那些具有本質美的女子反受了損害。她們中,有些不甘隨俗趨時同流合污,放是想別出心裁,照她自己身段和膚色等種種條件來自行設計,重新創出一套新裝來,於是又回復到從前以美增美之第一階段,而她的新裝遂因此時行了。
  但上述轉變,也還得附有其他的條件。新裝必然開始在大城市,美女試新裝,必然是遇到大的筵宴舞會或其他交際場合之隆重典禮中,而才得以她的新裝刺激別人,影響大眾,很快形成了新風氣。
  若在窮鄉僻壤,盡有美女,不會有新裝。若閨房靜女,縱在城市,即有新裝,也不會很快地風行。
  故古代有宮裝,有貴族貴夫人裝,有妓裝,近代有電影明星交際花時代名女人等,她們在大都市,大場合,易於激動人注意。這些大埸合,我們則稱之曰勢。縱使是美女,本質儘是美,又是新裝。修飾打扮也夠美,各種條件都配齊,但若沒有勢,仍不行。因此風氣形成,除卻創始者之內在本質外,還需其外在的形勢。而此所謂勢者,其實則仍是數。因此氣勢也即是氣數,必須數量上增到某分際始生勢。孤芳自賞,則不會成風氣。
  如上分析,可見風氣雖時時而變。但不論開風氣與轉風氣,在其背後,必有一些經常不變的真理作依據。即如女子服裝,所以能成風氣,第一依據於人群之愛美心與對美醜之鑒別力。第二依據於女性自身之內在美,本質美,然後再配合上服裝修飾一些外在美,如是始可以來滿足人群之愛美要求,而始得成為一時之風尚。但江山代有異人出,燕肥環瘦,各擅勝場,如當肥的得勢,人群的鑒賞興趣,集在肥的那一邊,那些修飾外在之美,也配合在肥的一邊而發展;美便掩蓋了。一旦瘦的得勢,人群的鑒賞興趣,又轉移到瘦的一邊來,而那些修飾外在之美,也就配合於瘦的條件而發展。
  所以服裝風氣之時時有變,不當專以人心之喜新厭舊這一端,來作平淺的解釋。當知新的不就是美的,若專在標新立異上用心,也未必便能成風氣。
  當流行的時世裝變成了俗套,就得要變,但還得期待一真美人出世,而那新美人,又得要有勢。一般說來,電影明星易於影響大家閨秀,大家閨秀,便不易影響電影明星,而那些空谷佳人,則更難影響人。所以風氣轉變,又須得風雲際會。雲從龍,風從虎,風雲則湊會到龍與虎的身邊,但潛龍仍不能有大作用,必得飛龍在天,那時,滿天雲氣便湊會到他身邊。
  再就藝術風尚言,如幾十年來平劇旦角中有梅派,有程派。正因梅蘭芳程艷秋兩人個性不同,嗓子不同,於是腔調韻味各不同,因此在旦角中形成了兩派。
  但梅也好,程也好,也都在他們所佔形勢好。當知有好嗓子,能自成一派的,當時並不限於梅與程,但梅程能在北平與上海,便得了勢,他們擁有環境薰染,擁有大眾欣賞,這些都是數。大家捧,不還是數嗎?然則在平劇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現,那也是氣數。循至唱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現,那也是氣數。循至唱旦角的,不學梅,便學程,新腔漸漸變成了俗調,等待一時期,再有一位個性與梅程不同的新角色出來,那時便有新腔調,便有新花樣,而劇台上便轉出了新風氣。
  讓我們進一步探討,講到學術與思想,那也是有時代風氣的。學術思想,先由一二大師開創,開創學術思想的人,他感到對他時代,不得不講話,他所講,在當時,常是從未有人如此這般講過的。
  孔子以前,並未先有一孔子,孔子的話,記載在論語上,論語中所講,在以前,並非先有一部論語,講過了。但在孔子,並非存心標新立異要如此講,只是在他當時,他內心感到有些話,不得不講。
  縱在以前絕未有如此般講過,但他內心感到非如此講不可。他講了,於是有顏淵、子路、子貢一輩後起的優秀青年,跟著他來講,這樣便受人注意,講出一風氣來。但成了風氣,大家如此講,那就成為俗套了。
  風氣之成必挾著一個勢,但由風氣變成俗套,則所存也只是勢利了。於是便有墨子出頭來反對。墨子所講,也有墨子一邊的真理,墨子所以能另開一風氣,另成一學派,絕不是偶然的。他本身個性既與孔子不同,他的時代又不同,他也抓著一些真理,他所抓著的一些真理,他所抓著的那些真理,與孔子有不同。於是另一批青年,如禽滑厘之徒,又大家跟隨墨子,講墨子那一套。墨學得勢了,成名了,接著又來楊朱與孟子,接著又來莊周、荀卿與老子,全走的如我上述的同條路線。
  從孔子到韓非,三百年間,你反對我,他又反對你,一個接著一個,還不像女子服裝般,窄袖變寬袖,長裙變短裙,一套一套在不斷地變化嗎?那也是風氣。學識思想,絕沒有歷久不變的,只是慢慢地變,變得比女子服裝更要慢得多。到了漢代,發生了一大變,人們都說,兩漢學術思想,和先秦時代。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又不同了,宋元明時代,又不同了,清代兩百六十年,又不同了。我們此刻,和清代學風又不同了。那些變化,其實仍還是氣數!仍還是在一大化中引生出萬變,仍還如女子服裝般,依著同樣的律則在轉動。
  當知一切新風氣之創辟,其開始必然在少數,而在此少數人身上,又必然有其永久價值的本質美,內在美,而此種具有永久價值之本質美,內在美,又必早巳埋伏在絕大多數人心裡,因此仍必在多數人心上顯現在。即如美女之美,也即是多數人所欣賞之美,一切美之型式之出現,不能不說是先在多數欣賞者之心裡早埋下了根。品德之美亦然,故孟子說,聖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
  一代大師,在學術思想上有創辟,彼必具有一番濟世救世淑世教世心,而又高贍遠矚,深思密慮,能補偏救弊,推陳出新,發掘出人人心中所蘊藏所要求之一個新局面與新花樣。
  他一面是挽風氣,救風氣,一面是開風氣,辟風氣。其發掘愈深,則影響衣被愈廣。但此種美,並不如女性之形體美,風度美,可以一映即顯,隨照即明。
  因此一代大師在學術思想上之創辟與成就,往往舉世莫知,而且招來同時人之誹笑與排斥,只有少數聰明遠見人,才能追隨景從。如是積漸逐步展開,往往隔歷相當歲月,經過相當時期,此項本質內在之美,始可獲得多數人之同喻共曉。但到那時,早巳事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又待另一派新學術新思想針對現實,繼起創辟。而且最先此一創風氣者,彼言人之所不言,為人之所不為,在舊風氣中,彼仍一孤立者,彼乃一獨見者,彼乃一叛逆者,彼乃一強固樹異者,彼之一段精神,一番見識,必然因於其處境孤危,而歷練奮鬥出格外的光採來。但追隨景從他的,處境不如他孤危,覓路不如他艱險,他早巳辟了一條路,別人追隨他,縱能繼續發現,繼續前進,所需的精力識解,畢竟可以稍稍減輕,因而光采也不如他發越。如是越下遞減,數量愈增,氣魄愈弱,每一風氣,必如是般逐步趨向下坡。待到多數景從,而風氣巳弊,又有待於另一開創者來挽救。
  少數者的事業,本是為著多數而始有其價值與意義,也隨而變質了,仍待後起的少數者來另起爐灶。關於學術思想,正為多數參加,其事不易,故此項風氣,可以維持稍久。而如女子服裝之類,多數參加得快,風氣改變得也快。
  再就宗教言,故以中國俗語所說的祖師開山為例。當知祖師開山,不是件容易事。俗語說,天下名山僧佔盡。可是占一名山,其間盡有艱難,盡有步驟。其先是無人跡,無道路,所謂叢林,則真是一叢林。從叢林中來開山,也並不是大批人手集合,一起來可以彈指即現的。其先只是孤伶伶一人,一峭巖古壁,一茅團。此人則抱大志願,下大決心,不計年月,單獨地在此住下來。逐漸附近人,則全是些樵夫牧童,窮塢荒砦,他們知道有這人了,又為他這一番大志願大決心所驚動,所感召,漸漸集合,湊一些錢來供養他,乃始有小廟宇在此深山中無人跡處湧現。當知此乃祖師開山之第一步。此後又逐漸風聲播擴,信徒來集日多,或有高足大德追隨他,繼承他,積甚深歲月,才始有美輪美奐、金碧輝煌之一境,把這無人跡的荒山絕境徹底改換了。
  這是所謂的開山。但我們該注意,那開山祖師,並不是沒有現成的寺廟可供他住下,來過他安定而舒服的生活,他為何定要到此荒山無人跡處來開山?當知在深山窮谷開闢大寺廟,不是件簡單事。他當初依靠些什麼,能把那廟宇建築起?至少在他當時是具有一段宏願,經歷一番苦行,而那些事,漸漸給後來人忘了。後人則只見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大寺廟,千百僧眾集合在那裡,香火旺盛,滿山生色。但此大寺廟,到那時卻巳漸漸走上了衰運。若使另有一位抱大宏願,能大苦行的大和尚,終於會對此金碧輝煌的大建築,香煙繚繞的大梵宇,不感興趣,而又轉向另一深山無人跡處去再開闢。這些話,並不是憑空的想像話,乃是每一住在深山大谷做開山祖師的大和尚所共同經歷的一段真實史跡之概括的敘述。
  讓我更拈舉一更小的例來講,大雄寶殿的建築,在此建築前栽種幾棵松柏來配合,這也不是件尋常事。依常情測,必然是建殿在前,求樹在後,松柏生長又不易,須得經過百年以上,才配得上此雄偉之大殿。一開始,稚松幼柏,是配不止此大殿巍峨的。但在創殿者的氣魄心胸,則一開始便巳估計到百年後。
  我們先得能看破此世界,識透此世界,才能來運轉此世界,改造此世界。我們得從極微處,人人不注意、不著眼處,在暗地裡用力。人家看不見,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大變化,全從此開始。祖師開山,不是頃刻彈指可以湧現出一座大雄寶殿來。他自己努力不夠,待他徒子徒孫繼續地努力,只從極微處極小處努力著,氣數未到得等待,等待復等待,氣數未到得等待,等待復等待,氣數到了,忽然地新局面創始了。你若問,此新局面是何時創始了?那卻很難說。你須懂得氣數二字之內之涵義,去慢慢地尋究思量了。但若氣數完了,則一切沒辨法,只有另開始。譬如花兒謝了,果兒爛了,生米煮成熟飯了,便只有如此,更沒有辨法了。
  上面所講的氣數,既不是迷信,也不是消極話。但一些沒志氣、無力量的的人,也喜歡借此說法自慰藉。古書裡一部周易,宋儒中有一位邵堯夫,現社會一切迷信,一切消極打算,也仍還尊奉著。中國民族是一個對歷史有特別愛好的民族,中國人對歷史演進,對人事變化,也特別有一番深微的看法。因之氣數未到,會促之使它到。氣數將盡,會續使之不盡。驚天動地,旋乾轉坤的大事業,在中國歷史上,時時遇到。中國人則只稱之曰氣數。這兩字,如非深究中國歷史的人物傳統的思想與行為,很難把握其真義。
  現在繼續講命運。中國人講氣,必連講數。因氣是指的一種極微而能動的,但它須等待積聚到一相當的數量,然後能發生大變化。命是指的一種局面,較大而較固定,故講命必兼講運,運則能轉動,能把此較大而較固定的局面鬆動了,化解了。
  而中國人講氣數,又必連帶講命運。這兩面,斟酌配合,銖兩權衡,必更迭互看活動,才看得出天地之化機來。
  中國社會迷信愛講命,命指八字言,八字配合是一大格局,這一格局便注定了那人終生的大命。但命的過程裡,還有運,五年一小運,十年一大運,命是其人之性格,運是其人之遭遇。性格雖前定,但遭遇則隨時而有變。因此好命可以有壞運,壞命可以有好運,這裡的變化便複雜了。
  讓我們回憶上次性命一講,人性本由天命來,由儒家演化出陰陽家,他們便種下了中國幾千年來社會種種迷信之根。他們說,人的性格有多樣,天的性格亦如此,如春天,乃青帝當令,他性好生。冬天,黑帝當令,他性好殺。因此春天來了,眾生競發,冬天來了,大地肅殺。天上有青黃赤白黑五帝,更迭當令,由此附合上春夏秋冬四季之變化,又配合上地上萬物金木水火土五行,來推論宇宙人生一切運行與禍福,這派的思想,流傳在中國全社會,極深入,極普遍,極活躍,極得勢,我們也該得注意陰陽家所謂五行,其實只有五種性。他們把宇宙萬物,概括分類,指出五種各別的性格,而舉金木水火土五者作代表。既是五性,故又稱五德,但何以又要說五行呢?因中國古人認為異性格相處,有相生,亦有相勝,即相剋。
  因此任何一種性格,有時得勢,有時不得勢。因它得勢了,可以引生出另一種性格來。同時又可克制下另一種性格。被克制的失勢了,但被引生的得勢,那引生它的也即失勢了。如是則萬物間此五性格永遠在相生相剋,交替迭代,變動不居,而到底仍會循轉一環,回復到原態勢上來。如木德當令,金克木,木德衰,金德旺。但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如是則木德又來當令了。又如木德當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是一循環,木德又得勢,又當令了。此所謂五德終始,宇宙一切變化,粗言之,是陰陽一闔一辟,細分之,是五行相剋相生。
  莊子書中所謂時為帝,即是此意。主宰天地的也在變,有時木德為帝,有時則火德為帝了。此乃一大原則,但輾轉引伸,便造成種種避忌與迷信的說法來。
  本來陰陽五行之說,主要在講宇宙的大動向,循此落實到人生界,於是有世運,有國運。而循次遞降到維繫主宰此世運與國運的幾個大家族與大人物,於是又有家運與某一人的運。而更次遞降,則每一人呱呱墮地,便有人來替他算八字,排行運了。又由五行八字轉到地理風水,如西周都豐鎬,東周遷洛邑。前漢都長安,後漢遷洛陽。
  建都形勢,有關國運興衰。而循此遞降,如上述祖師開山,某一山的氣象形勢,風景雲物,山水向背,交通脈絡,這在此一寺宇之幾百年盛衰氣運,也可說有莫大關係的。再次遞降,到某一家宅,一墳墓。甚至一門戶,一桌椅之位置形勢,吉凶休咎,便又不足為憑了。
  末儒張載曾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是儒家說法。大眾多數人的命,依隨於大氣運而定,大氣運可以由一二人主持而轉移,此一二人主持而轉移,此一二人所由能主持轉移此大氣運者,則在其方寸之地一心。此方寸之地之一心,何以有此力量!則因有某一種學養而致然。此一種學養,往古聖人巳創辟端倪,待我們來發揚光大。
  萬世太平之基,須在此一二人方寸之地之心上建築起。若專講氣數命運,兩眼只向外看,回頭忘失了此心,則氣數命運一切也無從推算了。當知由天導講,性本於命。由人導講,則命本於性。因此發揚至善之性,便可創立太平之運。又當知,由天道講,則數生於氣,由人道講,則氣轉於數。因此積微成著,由集義可以養浩然之氣,由一二人之心,可以主宰世運,代天行道了。
  現在讓我們姑為中華民族國家前途一推其命運。若論命,我中華國家民族,顯然是一長生好命,後福無窮的。
  若論運,則五十年一小變,一百年一大變,這最近一百年來,我中華國家民族,正走進了一步大惡運。此惡運則交在東西兩大文化之相沖相剋上。
  但論運,指遭遇言,論命,指格局言。我中華國家民族,顯然是一大格局,當知天下無運不成命,無命也不成運,當前的大危機,則在大家都太注重在目前的行運上,而忽忘了本身的八字大格局。你自己八字忘了,下面的一步運,誰也無法來推算。
  中國人因於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懂得不居故常,與時消息,得意得勢不自滿,失意失勢不自餒。朝惕夕厲,居安思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一刻也不鬆懈,一步也不怠慢。
  中國人因於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見微知著,所謂月暈而風,礎閏而雨,一葉落而知秋,履霜堅冰至,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把握得機會,勇於創始,敢作敢為,撥亂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潛移默化,不大聲以色。
  中國人因於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諸己,或出或處,或默或語,只要把握得樞機,便可以動天地。
  所謂樞機,則只在他自己之一言一行。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便可以無往而不利。所以每當歷史上遇到大擾動,大混亂,便有那些穩居獨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穩握樞機,來斡旋那氣運。
  中國人因此於此一種氣運觀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遇窮思變,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變育者,趣時者也。又說,通變之謂事。通其變,使民不倦。孔子聖之時者也,則正為他知變。他雖處周未衰世,他已然預知天之未將衰斯文。所以中國人傳統觀念中之聖人,則必然是應運而生的。應運而生便即是應變而生了。
  猶憶我童時讀三國演義,開卷便說,天下一治一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話。當時有一位老師指點我,說這些只是中國人舊觀念,當知如今英法諸邦,他們一盛便不會衰,一治便不會亂,我們該好好學他們,在那時,我這位老師,正代表著一群所謂新知識開明分子的新見解。好像由他看來,英法諸邦的太陽,一到中天,便再不會向西,將老停在那裹。
  但曾幾何時,不到五十年,連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戰,英法諸邦也正在轉運了。於是五十一年後的今天,我才敢提出中國人的傳統老觀念氣運兩字,來向諸位作此一番的演講。
  但所謂氣運,並不是一種命定論。只是說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環往復的變化。有宇宙人生則永遠地在變,但所變也有一限度,於是好像又變回到老樣子來了,其實那才是老樣子?但儘管花樣翻新,總還是有限。因此我們可以把它來歸納成幾個籠統的大形式。
  譬如女子服裝,由窄袖變寬袖,再由寬袖變窄袖,由長裙變短裙,再由短裙變長裙般,宇宙人生一切變化,也可作如是觀。
  由漸變形生出驟變,由量變形生出質變,由少數轉動了多數,又由多數淹沒了少數,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轉向下坡。宇宙人事之變,其實也不出此幾套。
  從前西方的歷史家,他們觀察世變,好從一條線盡向前推,再不留絲毫轉身之餘地,如黑格爾歷中哲學,他認為人類文明,如太陽升天般,由東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級者中是中國,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轉西到希臘,到羅馬,西方文明自優過東方,最後則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極了。他不知中國易經六十四卦,既濟之後,又續上一未濟,未濟是六十四卦之最後一卦,縱使日爾曼民族如黑格爾所說,是世界民族中之最優秀民族,全世界人類文明,到他們手裡,才登峰造極,但登峰造極了,仍還有宇宙,仍還有人生,不能說宇宙人生待到日爾曼民族出現,便走上了絕境,陷入死局呀!
  接著黑格爾,來了馬克思,他認為全世界人類文化,由奴隸社會轉進到封建,由封建社會轉進到資本主義,再由資本主義的社會轉進到共產。但共產社會來到,也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一般,宇宙走上了絕境,人生陷入於死局了。
  即使此後再有另一種新社會出現,豈不是他的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的理論,便會全部推翻嗎?即使沒有另種新社會出現,但共產社會既巳無階級,無鬥爭,那時人類社會再不向前走一步,地老天荒,永是那樣子,那時馬克思復生,豈不也會悶死嗎?
  最近西方一輩文化史學者,才懂改變看法,也想演繹出幾條大原則,描繪出幾套大形式,來講世界各民族文化興衰的幾條大路向。換言之,他們的歷史看法,是像逐漸地接近了中國人傳統的氣運觀。但他們總還是愛執著,愛具體,不能超然燕觀,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們總會帶有幾許悲觀氣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沒有轉身。
  中國人的氣運觀,是極抽像的,雖說有憂患,卻不是悲觀。懂得了天運,正好盡人力。來燮理,來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將衰,便該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極衰,知道有轉機,便該有處困居危的道理。這其間,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也可以有人力。所以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天下之大,而至於其興其亡,繫於苞桑之際,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廈,一葦何以障狂瀾,而究竟匹夫有責,所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己,魯陽揮戈,落日為之徘徊。那是中國人的氣運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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