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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血債


  晚秋的拂曉,白霜蒙地,寒氣砭骨,干冷干冷。
  軍號悠揚,劃過長空,衝破黎明的寂靜。練兵場上,哨聲、口令聲、步伐聲、劈刺的殺聲,響成一片,雄壯嘹亮,雜而不亂,十分莊嚴威武。
  團參謀長少劍波,軍容整齊,腰間的橙色皮帶上,佩一支玲瓏的手槍,更顯得這位二十二歲的青年軍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他快步向一營練兵場走去。當他出現在練兵場柵欄門裡一米高的土台上,值星連長一聲「立正」,如濤似浪、熱火朝天的操場,頓時鴉雀無聲。
  戰士們莊嚴端正地原地肅立。
  值星連長跑步到土台前,向少劍波報告了人數、科目後,轉身命令一聲:「按原科目,繼續進行!」隨著這響徹全場的命令聲,操場上又緊張地沸騰起來。
  少劍波仔細地檢閱著英雄排長劉勳蒼的劈刺教練。首長在跟前,戰士們更起勁,汗氣升騰,刀霜凜冽,動作整齊勇猛,精神豪爽激昂。周圍的空氣也在激盪和捲動。
  半點鐘過去了,東南山上的紅太陽,剛露出半邊。團本部的值班員——通訊聯絡參謀陳敬,氣噓噓地跑到劍波跟前。
  「報告!」他行了軍禮,「報告參謀長!五點三十七分,接田副司令電話,命令我團立即準備一個營和騎兵連,全部輕裝奔襲。詳細情況書面命令馬上就到。命令到後,要立即行動,特別強調一分鐘也不許耽誤。現在我等候您的命令。」
  這個情況,顯然少劍波是沒有想到的。他略一思索,立即回答陳敬:「你馬上去報告團長和政委。按你的口述,我先來調動部隊。」
  「是!」陳敬答應著。轉身跑出練兵場。
  少劍波立即命令站在他身邊的司號長:「發號!命令騎兵連緊急集合,帶到一營操場。命令一營全部就操場緊急集合,全副戰鬥準備待命出發。再命一營營長、教導員,騎兵連連長、指導員,到團部接受命令。」
  司號長遵命一一發號。
  頓時號聲由遠近不同的距離和四面不同的方向,此起彼落地交響起來。
  司號長靜聽著各處的回答號音,默默地數著:「一連……二連……騎兵連……」
  號音剛落,司號長向劍波報告:
  「報告二○三首長,各部命令都收到了。」
  少劍波眉頭一皺,顯然是在思索判斷著這突然的情況。他為了早知道個究竟,就向著村東通向司令部的大橋邊走去。他邊走邊想著:「牡丹江地區數萬國民黨軍半年前已經剿滅了,剩下的僅是為數不多的匪首,名義上是五個旅,實際上只不過是有官無兵的空架子,這些傢伙,在半年以前已經藏匿不知去向了。中心區的土改正在更深入地開展;不太徹底的村屯正在『煮夾生飯』,繼續深入;未開展的村屯正要開展。老百姓是糧谷入倉,土地還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歡欣鼓舞,到處哼唱著『萬年的鐵樹開了花,千年的枯枝又發芽』的歌子,後方確是一片昇平氣象。部隊正在緊張地練兵,隨時準備開赴前線打擊蔣軍主力……」少劍波想到這些,感到情況突然,可是,因為作戰是他的天職,他的腦子像篩子一樣,本能地過濾著所有應該消滅而沒被消滅的對象——「國民黨特務,偽滿警察官吏,大地主,慣匪,這些罪魁禍首,雖然他們的部隊已被消滅,但他們自己還沒被毀滅,他們是不會甘心情願滅亡的。他們要掙扎,他們要變天,他們要捲土重來。」
  「是的,就是這樣!」少劍波反覆地考慮後,肯定地判斷著。立在橋頭,張望著東丘頂,口中喃喃地說了句:「除匪不淨,遺禍無窮!」
  丘頂上一股塵頭飛揚,兩人兩騎飛奔在塵頭前面。
  警衛員高波,這個機警的小戰士,跑步迎了上去,把手一揚,喊道:「通訊員!二○三首長在這兒。下馬!」
  兩個通訊員勒住馬頭,跳下馬來,一個牽馬,一個緊張地跑到劍波跟前,行了軍禮,將一份命令交給劍波。
  他拆開了命令,急速地看著,臉上呈現出一點緊張的表情。回頭向團部急步走去。
  團部北牆上,掛滿了軍用地圖,保密簾已拉開。王團長、劉政委和奉命來到的一營和騎兵連的幹部,已在等候著命令,在判斷著敵情。
  「命令來了!」少劍波一進門心焦地說了一聲,所有幹部便向他圍過來。
  少劍波剛要把命令交給王團長,王團長略一點頭:「你讀一下吧!」
  少劍波將命令迅速地展開,大家的眼睛緊盯著這張命令。
  命令:
  竄據深山匪首,集股二百餘人,昨夜(十二日)二十四時,突竄杉嵐站,大肆燒殺。鞠縣長所率的土改工作隊,一併被圍。你團立即派一個營及騎兵連,輕裝急襲。先用騎兵切斷匪徒竄山歸路,以徹底消滅匪股,此令!
  當少劍波讀到「鞠縣長……一併被圍」,嗓音因急躁而有些顫抖,在座的同志們都以不安的神情看著劍波,尤其劉政委更顯出一種特別關切的神情。
  「團長!一分鐘也不能耽誤。」
  少劍波雖然努力鎮靜,但總顯露出有點擔心和不安。
  「是的!馬上出發。」王團長果斷地命令著。
  「請允許我率騎兵連先完成急襲包圍切斷敵人竄山歸路的任務。」少劍波顯然已十分焦急。
  王團長略一思索,親切而關懷地看著劍波:「本來我不應該這樣決定,但是今天——」他看了一下劉政委,劉政委略一點頭。王團長接著說下去:「今天卻非這樣決定不可,你去吧!」
  「可以走了嗎?」少劍波愈加緊張地請示道。
  王團長略一點頭,少劍波急急地跨出門去。
  劉政委緊跟在劍波身後,送出門外叮囑道:「劍波同志!
  鞠縣長是你的姐姐,你的親人,萬一有什麼不幸,切記要鎮靜。」
  「放心吧,老首長!」少劍波緊緊地握了一下劉政委的手,「請相信我的理智……」
  門外警衛員高波早已把馬準備好,這是他的老習慣,每當首長有任務的時候,他總是把所需要的一切,預先準備得格外周到。他年齡雖然只有十八歲,但已是一個身歷百戰的老戰士了。人都稱他為「小兵老戰士」。
  少劍波飛身上馬,急馳到一營操場,向騎兵連一揮手,騎兵連長一聲命令:「上馬……前進!」隨著這命令的聲浪,激起了暴雨似的馬蹄聲,整個騎兵連像一股山澗洩下的激流,衝向西南的山路上。塵土飛揚,二百餘騎向杉嵐站急馳。
  少劍波的心像奔馬一樣地在奔馳。想著面前的一場廝殺,想著即將拿到手的勝利。忽然他的心一翻,一陣驚恐襲來,思索著,回憶著那從小撫養他長大成人的鞠縣長:「真的會遭到什麼不幸嗎?不會的!姐姐是一個機敏過人的人,抗戰時期在日寇漢奸的屠刀下,歷經過多少次的危險,有一次甚至到了絕望的地步,她都能機警地和群眾一道脫了危險。」他的心在拚命驅除這可怕的想像,但是心一翻騰又想到他所最不願想的情景,「姐姐會不會因為半年來沒了敵情而失掉警惕呢?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手下又沒有強有力的武裝,是難以對付這匪盜式的突然襲擊的。」想到這裡,他感到十分可怕。但他一轉念:「兩軍對陣,對危險的處境絲毫不能期待什麼僥倖,只有用智慧用勇敢來轉危為勝。」這樣一想,他的心翻騰的更激烈,便急催座下馬,「快!快!快!快投入戰鬥,只有贏得時間,才會取得勝利,才能保住姐姐和工作隊的同志們以及翻身了的群眾的安全。」
  戰馬嘶叫,二百餘騎,馳上杉嵐站西山,扼住了入山的要道。
  可是呈現在眼前的杉嵐站,已是一片熊熊大火,濃煙沖天,少劍波已判定敵人可能正要逃竄或已經逃竄。不能再等,一聲號令,戰士們縱馬揚刀,從寬大的正面壓下山來,奔過黃草大甸子,向杉嵐站猛襲。剎那間,騎兵鑽入了火海,埋入濃煙之中。
  晚了!四點鐘以前匪徒已經逃竄,撲了一個空。
  杉嵐站一片慘景,令人膽寒。
  火勢有的地方奄奄將熄,有幾處熊熊正旺,全村一片火海,草垛、房屋都在燃燒。牛啊,豬啊,燒的一截一塊,冒著油泡發出吱吱的響聲,發出刺鼻的苦澀和腥臭難聞的氣味。
  嘩嘩啦啦!房子一個個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帶星星的火舌,夾在濃煙裡,一旋一旋升到高空。
  燒傷沒死的豬狗怪聲地在慘叫。
  全村沒有一個人救火,也沒有一個人嚎哭,他們全身繃得像石頭,緊握雙拳,直瞪兩眼,怒視著眼前無情的烈火吞噬了他們可愛的家園。
  少劍波翻身下馬,手一揮命令一聲:「救火!」二百多戰士紛紛拴好馬,一起向這無情的熊熊大火搏鬥。
  少劍波冒著濃煙烈火,各處查看著被害的情況。村中央許家車馬店門前廣場上,擺著一口鮮血染紅的大鍘刀,血塊凝結在刀床上,幾個人的屍體,一段一段亂雜雜地垛在鍘刀旁。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而每個屍體卻都沒有了頭。
  在這垛被鍘的屍體周圍,狼藉地倒著二十多具被害者的遺體,有老頭,有小孩,絕大多數是婦女。看得很明顯,這些死難者是想撲向鍘刀去救自己的親人,或替親人去死,或是去拚打而被亂槍狂射殺害的。
  內中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只穿一條褲衩,被破開肚子,內臟拖出十幾步遠,披頭散髮,兩手緊握著拳,像是在廝打拚命時被殘害的。
  在離三十步遠的井台旁,躺著一個嬰兒的屍體,沒有槍傷,也沒有刀傷。顯然是被活活摔死的。他離開了親愛的媽媽。媽媽哪裡去了?她的命運怎麼樣?
  少劍波又向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一眼看到的是更為觸目驚心的慘狀。
  是在飲馬井旁的大柳樹上,用鐵絲穿著耳朵,吊著血淋淋的九顆人頭。這些被害的人頭,個個咬牙瞪目,怒氣衝天,標誌著他生前的仇恨。這仇恨雖死猶未息。
  人頭旁邊,懸一塊大木板,上寫了八個字:「窮棒子翻身的下場」。
  少劍波氣憤得全身像鐵塊一樣,他轉回身走到鍘刀旁。
  在這些慘遭屠殺的屍體旁,一大堆火炭,一個老太太的屍體,半截倒在火裡,肚子以下,已和火炭一起燒盡了,只剩半截的胸膛和染滿了黑血塊的白髮蒼蒼的頭了,好像是被活活丟在火裡燒死的。仔細看旁邊還有一個幼兒,被燒焦了的骨灰,在冒著最後的一縷青煙,一條半截小腿伸在火堆外面。從腳的大小看來,這孩子也不過五六歲。
  火灰旁有二十多條扁擔,上面染紅了鮮血,被火烤乾後,迸裂成一片片鱗狀血塊。這也不知匪徒們用它做了什麼奇異的惡刑。
  火被撲滅了,全村已是一片灰燼。碎磚亂瓦,被罩在苦煙和臭氣裡。
  滿村的人,有的婦女昏倒了,有的呆了,有的瘋了。他們咬著牙,直瞪著眼,吐射著無窮的怒火。
  戰士們整理著受難群眾的屍體,他們不用村裡人,因為這情景太可怕,他們不忍讓群眾再看他們的親人、他們的鄰舍好友這慘死的情景。他們是人民的子弟兵,被害的人像他們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哥哥嫂嫂,侄兒侄女。他們是那樣小心謹慎整理著屍首,深怕不小心弄痛了死難者的傷口。他們解下了自己的軍毯,嚴嚴實實地把屍體裹起來。
  戰士們對者這些死難者,整齊地站了一個圓圈,肅立默哀。二百多騎戰馬,也在垂首哀悼。
  他們舉起了手,握著鐵一般的拳頭,激動著,憤怒著,二百餘人發出了一個聲音:
  「親愛的同胞們!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我們的責任沒有盡到。
  安息吧!父老們!我們一定討還這筆血債,我們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戰馬隨著戰士們的怒吼,在嘶叫咆哮。
  西街上,高波一面用手揉著眼睛,一面走著。他前面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劍波正為找不見姐姐和工作隊的同志而心焦,高波和老人已到面前,高波用手捂著眼睛,指了一下西山:「二○三,鞠縣長和工作隊同志犧牲在……」他嗚咽得不能再說下去了。
  那位老人彎腰頓足喊著:「鞠縣長!鞠縣長!……」他悲憤得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用手連連地指著西山。
  少劍波當即面色變得蒼白,心像一塊重重的冷鉛沉下去,絕望得只問了一聲:「什麼地方?」
  「西山上……」高波畢竟還是個孩子,沒有成年人那應有的理智,剛一張嘴便嗚嗚地大哭起來。
  少劍波的腦子頓時轟的一聲像爆炸了一樣,全身僵直了,麻木了,僵僵地瞪著兩眼呆了半晌:「走!走!」他說出的聲音已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老鄉領著劍波邊走邊咒罵:「魔鬼!殺人的強盜!洗光了,洗光了!唉!天哪!天哪!」
  劍波的腿是走呢,還是沒走呢?
  他自己完全不覺得。他現在對自己的一切已經失去了任何感覺。
  西山坡的大盤龍松上,吊著九個同志的屍首,六男三女,都用刺刀剖開了肚子,肝腸墜地,沒有了一隻耳朵,只留下被刺刀割掉的痕跡。
  「工作隊!鞠縣長!」老鄉領劍波登上山坡,頭磕著地,手蒙著臉,不敢看這九個被害的同志。
  少劍波一看到這場慘景,眼睛頓時什麼也看不見了,失去了視覺;頭像炸開,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就要倒將下來。高波一把扶住:「二○三!
  二○三!」一面哭泣,一面喊。
  少劍波用力張開眼睛,定了定神,剛想再向姐姐看一眼,突然一聲親切溫柔的聲音,從耳邊掠過:「劍波同志!……萬一有什麼不幸,切記要鎮靜。」
  臨行劉政委叮囑他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他緊咬著牙關,沒有眼淚,悲切的心變成沖天的憤怒。他想到:「任務,部隊在等待著我。」他最後看了一下姐姐的屍體,急急地走下山來,機械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寫信報告王團長和劉政委。
  二○一!二○二!
  匪徒四小時以前逃竄,我已撲空。我正在進行追蹤偵察,在此待命。請速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李鴻義接過信飛馬奔馳而去。
  憤怒已極的戰士,在這待命出發的當兒,紛紛寫決心書,要求蕩平匪巢老爺嶺,活捉匪首報仇。
  少劍波派出了偵察部隊,四處搜索偵察。全村的老百姓已經向戰士們圍攏來。「親人!
  親人!我們要控訴,控訴……」在親人面前,群眾的上千隻眼睛裡,湧出了熱淚,開始向他們傾吐著受難時的情景。
  劍波看著這些受難的群眾,萬分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的憤怒,特別是深厚的姐弟感情,總在襲擊著他的理智,神情顯然是有些恍惚。他那親人,他的姐姐,好像就在他的身邊,也在群眾中傾吐著她的遭遇。劍波抬頭環視了一下,在悲痛憤怒的人群中,卻看不見姐姐的影子。他好像在夢中,他也希望這是一場惡夢。
  人群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穿著一身單薄的破衣衫,兩眼直瞪著,兩手張開著,像瘋了一樣地叨念著:「兒子沒了!
  沒了……媳婦也沒了,沒了……天哪!誰養老?誰養老……你們說!說……」
  一個中年婦女,兩眼流著淚,懷裡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孩。孩子的小臉緊緊依偎在媽媽的脖子旁,瞪著驚恐不懂事的兩隻大眼睛,看著媽媽的臉,媽媽的眼淚掉在孩子凍紅了的小臉腮上。她的腿旁還有三個大一點的孩子,跪在她的腿邊,緊摟著媽媽的腿。一會兒抬起頭來,用已經懂事的眼睛望望媽媽;一會兒用小手搓著自己的小臉,拭擦著眼淚,低聲地抽嚥著,沒敢放聲嚎哭。
  少劍波一轉眼,又看見自己身旁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她滿目淒涼,頭髮散亂,像是凝住了一樣呆望著地上,眼珠一轉也不轉。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偎在她的身前,她用自己的衣襟,圍著他。小孩不時地哭著望著她的臉,低聲地哭叫著:「姐姐!姐姐!爸爸媽媽沒……」小孩哭的再說不下去了。這位姐姐連忙低頭給弟弟擦眼淚,可是她自己的眼淚已成串地滴在弟弟的頭上、臉上。
  少劍波看到這淒慘的情景,思想奔向他孤苦的童年。
  是在劍波六歲那年上,父母雙亡,姐弟倆就開始了孤苦無依的生活。那時姐姐才只有十八歲,她依靠教書來撫養幼小的弟弟和自己。
  姐姐每天很早很早就起來做飯,飯後領著他上學,白天在課堂上給他和同學們講課,晚上放學領他回家,姐姐又得做飯。辛苦一天的姐姐,晚上辛勤地給他補補洗洗,縫縫連連。給他補習著各種功課,她盡了她一切的力量教養著自己幼小而可憐的弟弟。
  年幼的劍波已經入睡了,姐姐仍然忙著,給同學批改作業,有時到深夜,有時到雞鳴。
  姐姐那青春少女臉上的紅暈光澤消退了,深夜裡常常聽到她過勞的咳嗽聲,和低沉的呻吟聲,有時望著酣睡著的劍波發出嗚咽聲。
  清楚地記得是在一個深夜,幼小的劍波被姐姐的咳嗽聲和低沉的呻吟聲驚醒,劍波矇矓的兩眼盯著面對孤燈勞動著的姐姐,他幼小的心靈裡頓時一陣酸痛。他悄悄地掀開被角爬起來,躡手躡腳輕輕地走到姐姐的書桌旁,一對機靈的小眼睛緊盯著姐姐那疲倦消瘦的面容,他看著看著眼中湧出淚水。
  「姐姐睡覺吧!」
  姐姐猛一轉頭,眼前滿是金星,她恍惚地看著站在桌子邊的弟弟兩隻飽含淚水的小眼睛,她嘴角上掛著一絲疲倦的微笑,用手撫摸著弟弟的頭髮,溫柔地說:
  「小波!你睡吧!姐姐不困。」
  「不嘛!姐姐,你不睡我也不睡!」
  「小波!聽姐的話,乖乖地去睡。」
  「姐!你太累啦!」劍波一低頭,淚珠成串地從眼睛裡落在地上。
  姐姐的眼睛濕潤了,掏出了手帕,給弟弟揩著淚水。為了安慰弟弟,她努力裝做沒有疲倦的樣子,兩手捧著劍波的小臉蛋,把臉對向弟弟,微笑著睜了睜眼睛:
  「小波!你看,姐姐一點不累,聽話!快……」
  「姐姐……」劍波伸出他那滾熱的小手,摸著姐姐散亂的頭髮,「你的頭髮散亂了,你的臉瘦了,你的眼睛也紅了!姐姐你要累病了,我……我……」
  劍波嗚嗚地哭起來,「我怎麼辦哪?……」
  姐姐把小弟弟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裡,眼裡頓時湧出了擦不干的淚水。她不願把任何一點痛苦分給幼小的弟弟,怕因自己的哭泣刺激弟弟的幼小心靈,這樣會侵害他童年的幸福,便一口吃滅了燈,把弟弟抱上床。
  「好,小波!別哭啦,姐姐睡。」
  當弟弟又睡熟了,她輕輕地掀起被角,悄悄溜下床來,點上燈,拿起?劍波穿破了的一雙襪子,躡手躡腳地走到箱蓋上去拿針線盒子,生怕驚醒了弟弟。可是一不小心,把劍波平日用的小板凳一腳踢翻了,嘩啦一響,弟弟又驚醒了。但劍波沒有馬上爬起來,他瞇縫著眼,偷看著慈愛的姐姐。
  她一面偷看著弟弟是否被驚醒,一面一針針地補縫著襪子。
  幼小的劍波又是一陣激劇的心酸,但是也知道,用上次的辦法姐姐是不會睡的,他一想,便發出突然的驚叫:
  「姐姐!姐姐!我怕呀!我怕呀!」他一面喊,一面蹬翻了被。
  姐姐急忙上前按住他,連聲叫著:「小波!小波!別怕!
  別怕!姐姐在這兒!姐姐在這兒!」
  劍波的兩隻小手緊緊握著姐姐的胳臂,用力地向被窩里拉。姐姐生怕把他驚出病來,這才緊緊地把弟弟摟抱在懷裡睡下了。
  劍波十三四歲的時候,姐姐便和學校裡的老師李耀光非常要好。李老師常常和姐姐談到深夜,他每次來時總給劍波帶點東西,或是筆記本,或是圖畫本,或是練習簿。李老師對姐姐像對親妹妹一樣地親,對劍波像對小弟弟一樣地愛,一點沒有老師的架子。可是他倆的談話總是躲著劍波,看樣子像是有什麼秘密似的,這一點卻引起了劍波的疑問。但是每一次李老師來,姐姐那疲勞的臉上,總興奮得煥發著少女的紅潤的光彩,眼睛也格外地明亮。疼愛姐姐的劍波,看見辛苦的姐姐這樣愉快,感到無限的安慰,但他卻不知道姐姐為什麼能這樣。每當姐姐十分高興時,就對劍波講好多道理,什麼偉大的中華民族啦,兇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啦,什麼勞動創造世界啦,什麼窮人是被剝削窮的,富人是剝削窮人富的啦……可是,他倆為什麼有時老躲著他談話,這一點劍波始終不知道。
  有一次白天李老師和姐姐滿頭是汗,急促地從外面撞進來。劍波正在溫習功課,姐姐一進門便喘著氣說:「小波!你出去一會兒!」
  劍波只以為姐姐和李老師吵了架,所以闔起本子就出去了,姐姐彭的一聲把門關上。天真的劍波擔心著他倆吵架,所以就偷偷躲在窗外偷聽。但多時也沒聽到他們吵,而是把聲音壓得很低,但很嚴肅。只是聽得姐姐說:
  「上級的指示十分正確,在麥收的時候要求增加工資是最好的時機,麥子到了大熟的節骨眼兒,三天不割就要掉頭,這是地主、富農的最大威脅,這時長工不幹活,地主、富農就受不了。全村三十二個長工,每人要求增資五斗,就是十六石,對窮人是一個不小的利益。」
  「那麼貧農要是做短工呢?」李老師笑嘻嘻地說。
  「那自然要兩個工作一起下手啦,讓貧農抬高工價,每天少了十斤不幹,貧農中也有三個同志,可以搞得起來。」
  「進行的方式怎樣呢?」
  「你掌握貧農,我掌握長工。」
  「長工中誰先帶頭呢?」
  「當然不能讓老青啦!因為他是黨員,帶頭容易暴露。」
  「那通過誰呢?」
  「自然是老鄒和小栓了,他倆在長工中的威信僅次於老青,並且可靠的人還有十幾個。」
  「好!」李老師的聲調是那樣的痛快,「咱們就好好地組織這次麥收鬥爭,這是在農村採用城市工人罷工的新的鬥爭方式。你的辦法對,不愧當了一年的宣傳委員。」
  「啊喲!支書同志,事情還沒有幹起來呢,就表揚起人來啦。」
  只聽屋裡兩人一齊笑起來。
  劍波聽了這些話,樂得蹦了一個高,差一點嚷出來,可是他想到地主的厲害,又怕引起姐姐和李老師的擔心,便悄悄地走了出去。他開始意識到他倆總是背著他談話的原因,但是他內心對兩個向來沒聽過的名詞老在想著:「什麼是黨員呢?什麼是同志呢?……」
  三天後,果然這次鬥爭勝利了,長工增資五斗,短工每天工價十斤。
  這天晚上姐姐回家,樂得老哼著一支歌曲:「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因聲音過低,下面的聽不清楚,劍波興奮地拉著姐姐的手問道:
  姐姐!你告訴我,什麼是同志?
  什麼是黨員?」
  姐姐突然一驚,一把拉過劍波,嚴肅地問道:
  「小波!誰教你這麼問的?快說!快說!……」
  劍波被姐姐過分嚴肅的臉色嚇壞了,急急地說:
  「姐姐!姐姐!誰也沒教我,我在窗外聽姐姐和李老師說的……」
  姐姐如釋重負責的鬆了一口氣?,她捧著劍波的臉,親切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小聲地說:
  「小波!記著!這些話跟誰也不能說!……」
  劍波的眼睛紅潤了,他兩手緊抱姐姐的腰,把頭貼到她的胸前:
  「好姐姐!好姐姐!我知道……我懂……」
  姐姐微笑了,輕輕地吻著他的額……劍波十五歲了,姐姐、李老師領著他參加了八路軍。臨參軍時,姐姐把媽媽遺留下的一張潔白的小羊羔皮,給他縫在衣領上、袖口上,打扮得像個小武士。當時姐姐當宣傳隊的指導員,他當了全隊最年幼的一名小演員。
  演歌劇《歸隊》,姐姐演媽媽,他演兒子大寶。姐弟雙雙,成了戰士們最喜歡的人物。
  有一次劍波頑皮,把姐姐的近視眼鏡腿碰壞了,姐姐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哪年才能長大啊!淘氣鬼。」這是媽媽死後姐姐第一次對他的責罰。
  他哭了,姐姐心疼地把他拉在懷裡,也哭了。
  少劍波十六歲那年,敵後環境惡化,機關疏散,劇團的男演員全分散到部隊,開展戰時宣傳鼓動工作。少劍波也被調到部隊。他捨不得離開親愛的姐姐,他覺得天下沒有第二個人能和姐姐一樣地愛他,保護他。
  臨別是在一個村後的草地上,初春的月光下,姐姐像慈母一樣地叮囑他:
  「去吧,你大啦,應該自立。共產主義的戰士都是相親相愛的,革命隊伍是溫暖的家庭。
  你要像愛我一樣地愛同志,敬首長;同志和首長也會和我一樣地愛你,保護你。」
  少劍波走後不久,姐姐和李老師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小女孩。孩子剛滿月的那一天,碰巧劍波從前線回來,他一進門,從姐姐懷裡抱起小外甥女兒,吻了又吻。
  「姐姐,孩子叫什麼名?」
  「還沒有呢,單等舅舅給她起名。」
  劍波樂得向姐夫一歪頭:「當爸爸的同意嗎?」
  姐夫咧嘴一笑:「我們倆早就同意了!」
  劍波思呀想呀,又拿起一本小字典,翻呀查呀,好一會兒,忽然歡蹦亂跳地嚷道:
  「這名字太美啦!太美啦!」
  「什麼?」
  「小毳毳。」劍波看了姐姐和姐夫喜悅的神色,他繼續講解道:「姐姐從小就愛小鳥身上美麗的羽毛,這個『毳』字就是這種美麗的羽毛。」
  來到東北,小毳毳大了,少劍波也成了一個年輕的軍官。
  劍波拿自己的津貼費,在市上買了各色各樣的綢子布頭,星期天到姐姐家裡,他疊成各色各樣的小花,給小毳毳裝飾在頭上、身上。
  有時把小毳毳裝飾的滿身紅,活像一枝盛開的小紅桃,劍波愉快地笑著:「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紅桃。」有時他把她裝飾得滿身白,他高興地說:「小毳毳,你今天像一朵白玉蘭,你今天就叫小玉蘭。」有時他把她裝飾得全身紅紫,他便說:
  「小毳毳,你今天就叫小玫瑰。」每個星期天,劍波總是把小毳毳裝飾打扮得像一朵鮮艷的花。
  扮來扮去小毳毳就有十多個名,可是這名只有劍波叫她才答應,別人叫,她是不答應的。
  有一次,姐姐叫她:「小玫瑰!」
  她把小嘴一噘:「媽媽,你不能叫我小玫瑰。」
  「為什麼?」
  「那是舅舅給我打扮的,你沒打扮我,不許你叫小玫瑰。」
  姐夫在旁咧嘴笑道:
  「對呀!小毳毳,媽媽沒盡義務,她沒有叫你小玫瑰的權利。」
  大家一齊笑起來。
  小毳毳瞪著眼睛也不知大家笑什麼,最後還是撲向舅舅:
  「舅舅,我今天叫什麼呀?」
  少劍波這天什麼也沒準備,可難住了。可是他為了給孩子幸福,抱起小毳毳,走出門,跨上自己的馬,跑到一個山包上,他實指望用野花來裝飾她,可是秋末的季節,哪裡也找不到。不得已他摘了一枝一枝的常綠松枝,用籐蔓繫著松枝,編成一件蓑衣,披在小毳毳身上,騎馬跑回去。一進門爸爸媽媽笑了:「小毳毳!你今天叫什麼?」
  「舅舅說,叫小刺蝟!」
  大家大笑起來。
  雖然姐姐有了姐夫,有了小毳毳,但對劍波的關懷,絲毫也沒有減少。他每到姐姐家,跟小毳毳玩夠了,姐姐總把小毳毳的餅乾糖果拿給劍波,劍波害羞地望著姐姐:「姐姐,我這大的漢子,還吃孩子的東西。」
  「你大了?」姐姐望著比她自己高得多的弟弟,「可我老看你還是小孩子。」
  的確,儘管少劍波的身量比姐姐高得多,儘管少劍波已是一個英武的軍官,但在她的眼裡,他依然還是小弟弟一樣,依然還是和帶他上學時一樣,依然還是和當年她拍著他睡覺一樣,依然還是和演劇中的大寶一樣,甚至他坐在床沿上嚼著餅乾,嘴角上掉下餅乾渣時那神氣,和她的六歲的小毳毳也一樣。
  每次來,姐姐總是要和劍波幼年時一樣,逼他脫下襯衣,逼他脫下襪子,給他洗洗補補。
  儘管姐姐自己的衣服還是請別人洗,可是劍波的衣服總是她親自動手。
  不僅這樣,每次她總要給劍波洗洗頭髮,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來也不注意修飾自己,每次總是她端來水:
  「來!小波!洗頭!」她的口吻和神氣,跟十多年前一樣。
  「姐姐!我自己回去洗吧,我大啦!」
  姐姐連聽也不聽,一把拉過來就把他的頭按在水盆裡,用她那溫柔的手,幾乎是一根一根地洗著頭髮。在姐姐手下,劍波完全又成了一個小孩子。有時,姐姐把她的小毳毳喚過來。
  「來,小毳毳,看看你舅舅不講衛生。」
  小毳毳便跑到跟前:「哪裡?我看看!是呀!舅舅,你耳朵根是黑的!」她和她媽媽一樣,用細細的小手,蘸著水,給舅舅擦洗著耳朵,「這還有一點,」再摸摸劍波的脖子,「這還有一點……這還有一點……」
  少劍波想到這裡,覺得姐姐溫柔的手,小毳毳細細的小手正在摸著自己的頭髮,他的心陡然像刀攪一樣:「小毳毳失去了親愛的媽媽!姐夫失去了賢慧的妻子!我失去了從小撫養我長大成人的慈愛的姐姐!黨失去了一個好女兒!群眾失去了他們的好朋友!……」
  劍波抬頭望了望和自己一樣失去親人的群眾,內心更加激憤,他緊咬著牙關。劍波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他急用手探進衣服去抑制他那要炸裂的心,可是一把抓住貼在他腹部胸前的一個柔軟而溫暖的東西。因為他用力過猛,覺得有一個套在他脖子上的東西勒得他發生一陣痛楚。劍波的心立即飛向另一件往事。
  還是在劍波十六歲的時候,要到戰鬥部隊去,姐姐對這將要離開自己的弟弟,照顧得無微不至。她設想到戰鬥部隊可能蹲山頭,可能露營,肚子最容易受寒,因此她把媽媽留下的那張小羊羔皮?,本來已給劍波裁開縫在領子上,她又親手一塊塊地拼縫起來,給劍波作了一個護肚子的兜兜。這兜兜的帶,是姐姐當教員時,年年月月省吃儉用積蓄下來的錢買來的一條銀項鏈。這項鏈是準備將來劍波訂婚時送給他的一件珍貴的禮品。年輕的姐姐在多年前已經為幼小的弟弟作了終生的打算。
  兜兜是姐姐一針一針縫起來的,上面每一針,每一線,每一根羊毛,每一道縫都印滿了姐姐的手跡,都充滿了對弟弟的心。那條作兜帶的項鏈,滲透滿了姐姐一筆一畫一字一句的勞動,它鏈鎖著深厚無比的姐姐對弟弟的情意。
  現在劍波忽地感到全身燥熱,套在他脖子上的銀鏈和掛在胸前的兜兜,都是姐姐的那顆永遠火熱的心。
  在人群的憤怒的控訴聲中,他彷彿聽到小毳毳的聲音:
  「舅舅,我今天叫什麼名呀?」
  「舅舅,我跟媽媽給你洗頭吧?
  ……我媽媽呢?……」
  控訴的人群裡,他彷彿又聽到姐姐的聲音:有她少女時面對著孤燈勞動的咳嗽及低低呻吟聲,有她動聽的講課聲,有她抱著劍波睡覺時哼著柔和的催眠曲聲,有她參軍後唱不盡的歌聲,有「小波,小波!」溫柔的呼喚聲,有她和姐夫的談愛聲……他又好像覺得掛在他胸前的那個兜兜在跳動,這跳動的聲音和他小時伏在姐姐懷裡睡覺時聽到姐姐心音的跳動聲一樣一樣。但是,這所有一切的聲音似乎都在說:「小波!
  別流淚!殺敵!報仇!」
  悲痛,此刻已完全變成了力量,憤怒的火焰,從少劍波的眼睛裡猛噴狂射……飛奔的馬蹄聲,打斷了他的回憶。王團長、劉政委在他的面前下馬。
  少劍波盡力抑制感情,立在兩位首長的面前,像背書一樣機械地向王團長、劉政委報告了情況。報告到姐姐的慘死時,已講不下去了。
  王團長、劉政委和周圍所有群眾以及戰士們,都立即肅靜,脫帽致哀。
  王團長:「我們沒盡到責任,感到萬分的慚愧!……」
  劉政委:「我們為鞠縣長和死難的同志們而悲痛……」接著他抬起頭,挺起胸,舉起了拳頭高呼:「我們宣誓:徹底乾淨消滅國民黨匪幫,為死難者報仇……」
  「報仇!報仇……」全體戰士和老百姓隨著劉政委的呼聲,發出了像轟雷似的宣誓。「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報這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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