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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回 一撮毛


  審訊開始了。
  在少劍波和他的戰友們面前,坐著那個被捉來的人。他的臉又瘦又長,像個關東山人穿的那沒絮草的干靰鞡。在這干靰鞡似的臉上,有一個特別明顯的標誌——他的右腮上有銅錢大的一顆灰色的痣,痣上長著二寸多長的一撮黑白間雜的毛,在屋內火盆烘烤的熱氣的掀動下,那撮毛在微微顫動。
  他的兩隻眼睛,緊盯著少劍波,時而恐怖慌亂,時而又泰若無事,從他的變幻無常極不穩定的表情中,可以完全洞察到他內心的狡猾和矛盾。他在焦慮,也在幻想著可能有的一線希望。
  少劍波威嚴的眼睛三分鐘內一直在瞅著他。
  「什麼人?」
  那人微笑了一下,用十分近乎的口吻答道:
  「同志,自己人,別誤會,我是軍區司令部偵察連的偵察員。」
  說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看,這是護照,嘿!……錯不了。」他遞給少劍波以後,便坦然地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火盆烤著火。可是他老用眼角瞟著少劍波。
  楊子榮把這張護照攤在小炕桌上一看,確是牡丹江軍區司令部偵察連的護照,並寫明這人是偵察員郎占山回方正縣探父母的。少劍波只是無心地瞥了一眼。
  「那你為什麼害怕人民解放軍部隊?」少劍波冷笑了一下。
  「那全是誤會……誤會……」這人一點也看不出慌張。
  「我以為咱們這樣一股小部隊不會出來這麼遠,所以我判斷一定是土匪,再加上下雪,老遠我也看不清楚。」
  「那麼你在廟裡躲著,就沒聽見我們盤問那老道嗎?」
  「全聽到了!全聽到了!」
  「那你怎麼還不出來呢?我們已清清楚楚地向老道表明我們是人民解放軍哪。」
  「那我這個老當偵察員的,可不能上那個老當。」那人狡猾的瞪了瞪眼睛,「土匪詭計多端,我只以為你們是土匪冒充解放軍,因為我知道,咱們如果只有這樣一個小部隊,無論如何也不敢到這裡來。所以才弄成『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這全是誤會,當偵察員的在這種場合下,哪能不警惕呢!首長,不用說,這您比我明白的多。」他的神氣顯得更泰然輕鬆了。
  「你探親為什麼走到這個老林子裡來呢?這是正道嗎?」
  「唉!」那人歎了一口氣,表示出一副悲切的樣子,「我說出來不怕首長和同志們批評我的家庭觀念和個人主義,這趟回家弄得我心裡真不痛快,父親自從滿洲國那陣被捉去當勞工,在虎林挖山洞子,落了個寒腿病,這兩年更加重了,這趟回家一看,簡直連炕都下不來,成了個半身不遂。我臨回來,父母囑咐我,無論如何要弄點虎骨給他,因為向人打聽來的偏方說,虎骨酒能治好。咱們當解放軍的人又沒有錢,所以我就向這山裡繞一趟,準備碰巧向老百姓要一點,要是到城裡藥鋪去買,一來買不起,二來怕假貨,所以……」
  「那你準備到哪去找呢?」
  那人翻了翻眼皮,「我準備到夾皮溝。」
  「夾皮溝有嗎?」
  「有!」那人答得很肯定。
  「你怎麼知道有?」
  「因為那裡住的大部分是林業工人,他們都會滑雪,打獵一個頂十個,打老虎那玩意,沒有這樣的好獵手是打不到的,所以我想他們一定能有。」
  「你是方正縣人,怎麼知道夾皮溝屯的人會滑雪打獵呢?」
  少劍波繼續問道。
  「這是我在日本鬼子時代,在牡丹江『滑雪用具株式會社』學徒時知道的,那時夾皮溝屯人常去買雪板和雪杖。」
  少劍波、劉勳蒼、楊子榮等三人對笑了一下。
  「你既是解放軍,為什麼強吃山頂上老夫婦那麼多的好東西呢?」少劍波態度上有些嚴厲。
  那人低下頭,露出一副膽怯的樣子,「首長原諒,是我覺悟不高……覺悟不高……破壞了部隊紀律……請首長原諒……」
  這一番問話,這傢伙對答如流,確像個人民解放軍一樣。
  他為了再次證明他是人民解放軍的便衣偵察員,特地又把他的手套拿出來作物證,當他發現手套只有一隻時,愣了一下,「唔!啥時丟了一隻!」可是很快地又平靜了,神情上更加坦然,看樣子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手法會成功。
  特別是當問到那個老道的時候,他連連地稱讚那老道是個大善人,頌揚他行善施德,大慈大悲,一心向善,對革命有幫助。他的主要論證,是老道誠心誠意地掩護了他,並且在廟裡給他飯吃。
  雖然這樣,但在這段問話中,這傢伙的兩隻手卻十分不安靜,從談話開始,他一直是兩隻手蓋住他右邊的衣襟的角。
  當他拿手套作證時,他那兩隻長時間沒離開衣襟角的手掌已是滿是汗水。
  「這是他的致命處!」少劍波心裡想,所以從開始談話,少劍波並沒有看這傢伙的眼睛,而是不住地用眼瞟著他那僵直不正常的兩隻手。少劍波越看,這傢伙越蓋得緊,甚至偶爾有點微微的抖動。
  「抬起手來!」少劍波拿出一把鉛筆刀嚴肅地命令道。
  這傢伙在這句突然的命令下,神色上突然一慌張,緊抓著那右衣襟角,瞪著驚慌的兩眼站了起來。
  當少劍波用小刀刺開他的衣襟角,這傢伙已是汗流滿面了。少劍波從衣襟角裡面取出了一迭紙,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向了它。
  少劍波還沒有完全展開那一迭紙,那傢伙的神情已完全變了樣子,全身抖顫著,兩條腿像被沉重的東西壓彎了似的。
  他從乾啞的嗓子眼裡,擠出了幾乎聽不出字的聲音:「官長……饒恕……我說……我說實……話……」
  「那就由你自己了!」少劍波顯出冷冷的神態,頭也沒抬,他慢慢地展開了那迭紙,打開一看,一共是兩張。
  那傢伙吞吞吐吐說出了他的來歷。
  他是國民黨中央先遣挺進軍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旅長崔老三(即慣匪座山雕)的副官劉維山,因為他右腮上有一撮二寸多長的毛,所以人們都叫他「一撮毛」。他和許大馬棒部下那個欒警尉一樣,擔任對我軍的偵察工作,及對匪部的聯絡工作。他們倆還是在偽滿當警尉時就結拜為把兄弟。
  一撮毛這次出來一個多月,專門是為了尋找欒匪,目的是要把欒匪給許大馬棒掌管的那些地下先遣軍組織名單和欒匪本人一塊拿到手,歸座山雕管轄,撿許大馬棒這筆洋撈。
  這批地下組織名單,對匪徒來講,是一筆極為寶貴的財產。每個旅都有一個地盤,在他們的地盤內都有這麼一批組織,這批組織的名單都標在一張圖上,所以他們管這張圖叫「先遣圖」。如果欒匪能把許大馬棒這份家底獻給座山雕,而不交給別的旅,座山雕曾許給欒匪當團長。因為這樣接收了許大馬棒這批鋪墊,座山雕在匪軍內部即可變成實力雄厚的暴發戶,就更有資本等國民黨來了好討封領賞。
  的確座山雕為許大馬棒的覆滅,衷心感到痛快,因為許旅覆滅後,座山雕在他的上司濱綏圖佳黨務專員侯殿坤的眼中,由第三把交椅可以升到第二把。另一方面可以佔據許大馬棒原有的地盤和全部的地下力量,特別是那「先遣圖」上的那批地下先遣軍分子。他們大多是地主惡霸和偽滿警憲官吏,掌握了這批實力,等」中央軍」來了要財有財,要勢有勢,要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這樣座山雕就會是首屈一指了。
  在一撮毛說話的時候,少劍波一直盯著那兩張紙,一句也沒問,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但是他已經聽出來一撮毛的供詞中有很多對他有用的東西。
  第一張紙上,乍一看只是看不明白的一張圖,這圖上是繪的老爺嶺,在老爺嶺的周圍標著各個城市和屯落,連牡丹江市也在內,每個城市和屯落又標了數個人的姓氏或綽號。如海林鎮陳大個子劉知義,牡鐵的相大鬍子、孔站長……可是仔細一研究,在這張圖上找到了頭緒,這就是從已往九龍匯欒匪的供詞中,看到了眉目,這個圖就是匪徒們的「先遣圖」,因為圖上的某幾點,正和欒匪的供詞對頭,如兩半屯的張寡婦,新安鎮的一貫道點傳師,牡丹江軍區司令部的蔣參謀等。可是欒匪供的遠沒有這麼多,欒匪只供了十八個,而這張圖上卻有三百八十七個。
  「那麼說這是許大馬棒的『先遣圖』啦?」少劍波一面瞅著一撮毛,一面把圖舉在手裡。
  「是的!是的!」
  「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一撮毛低了一下滿臉冷汗、干靰鞡般的腦袋,嘴巴撇了兩下,沒答出來。
  「嗯?在哪兒弄來的?欒警尉在哪裡?」少劍波追問著。少劍波是在懷疑許大馬棒的嘍囉們是否被剿光,或者是欒匪在監獄裡把這東西遞出來了,如果這樣的話,那就要懷疑我們看守監獄的部隊是否純潔了。
  一撮毛只是答了個沒找到欒警尉,至於這圖從何而來,他說是從欒匪舊窩棚裡找到的。
  少劍波認為既然得到了這張圖,掌握了所有地下匪特的名單,也就不再追問了,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到第二張紙上。
  這第二張是一封沒有落下款的信,上面寫著:
  雀師兄:臘月天氣,風緊雪大,堵好屋宇,蒙好被子,躲風避雪,以防寒魔侵身。謝辭您的百雞宴。善哉善哉。
  「這是什麼東西?」少劍波拿著這封信問道。
  「是……是……」一撮毛更加恐慌起來。
  「是什麼?」少劍波嚴厲地追問道。
  「是……座山雕的一個朋友給他的。」一撮毛顯然不想痛快地回答。
  「這位朋友,他家住哪裡,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詳細說!」少劍波的聲音和眼光確有些威嚴可怕。
  「這……這……這人是我們縣臥佛寺的……一個和尚……和……和尚。」一撮毛好像是現編現說。
  少劍波冷笑了一下,很肯定地道:「他不是個和尚吧,他應該是個老道。」
  「和尚和尚!不……不是老道。」一撮毛一聽少劍波說老道,好像錐子紮了他的屁股一樣慌。
  「別騙我!」少劍波拉著長腔,用諷刺的口吻笑嘻嘻地道,「和尚張口是『阿彌陀佛』,這信上卻寫的是『善哉善哉』,這還不是老道,又是什麼?嗯?」
  一撮毛簡直是僵直了,好像已經嚇得說不上話來。從他對這個問題的抗拒中,少劍波已窺知了這裡面一定有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在神河廟的那個妖道身上。所以決定研究一下再說,因此把問題的中心又轉向信中的另一點,這一點在小分隊來講是一個十分新奇的問題。
  於是少劍波立了起來,湊近一撮毛跟前問道:
  「百雞宴是怎麼一回事?」
  一撮毛見話題轉了,精神顯得略微輕鬆了一點,直瞪兩眼道:
  「那是座山雕山頭上的坎子禮,每年一次,臘月三十的大年五更,座山雕的全山人馬大吃大喝一次,因為這次大宴全是吃雞,不許吃別的,又是在一百戶人家弄來的雞,雞數又得超過一百隻,所以名叫百雞宴。偽滿日本鬼子收買座山雕下山的時候,還在牡丹江聚英樓飯店給他擺了一次百雞宴。」
  「派頭真不小!」楊子榮笑了笑。
  「真他媽的吊死鬼擦粉,死不要臉。」劉勳蒼鄙視地把身子向後面疊著的大衣堆上一倒。
  「帶下去!」少劍波命令小董,小董把一撮毛押出門去。
  少劍波面對著繳獲來的這兩件東西,開始考慮拴在這一撮毛身上的複雜線索。
  「這封信一定是神河廟那個妖道的『作品』,至於這份『先遣圖』它是從何而來呢?欒匪已被俘,現在押在獄中,能是看守監獄的部隊有問題嗎?還是許大馬棒另有漏網的特務分子呢?還是也和那個妖道有關呢?……」
  他凝神地想著這些,想到那個被殺害的女人,又想到廟裡那個城不城、鄉不鄉的進香的女人。這些角色在他的腦子裡像排隊一樣排出來,又像過篩子一樣一個一個在他的腦子裡過濾著。
  少劍波和他的戰友們,一塊吃著午飯,一面吃,一面談論,一面思索著這個一撮毛身上的複雜線索,一面從這些不明不暗的線索中找出線頭,找著要害的扣結,準備弄清它。
  飯剛吃完,少劍波笑著問劉勳蒼道:
  「坦克,還有力氣沒有?」
  劉勳蒼把胸膛一拍,「坦克只要有汽油,力氣是無窮無盡的,剛才這頓飽飯,又給咱老劉上了汽油,正好開動!沒問題。」
  「那麼你馬上到山上老夫婦那裡去,把白茹他們叫回來,徹底弄清那個被害女人的來歷。
  白茹和高波恐怕對付不了她,所以你去一趟,一定查問明白。」
  「是!一定查問明白。」劉勳蒼撒開輕快的兩條腿,走出門去。
  為了盡速的弄清拴在一撮毛身上這些亂成一團分不清眉目的線索,少劍波確定和楊子榮對一撮毛作這樣一次安排。
  一撮毛再次被提來了,他眼巴巴地望著少劍波,好像在探察少劍波要問他什麼,看樣又怕少劍波就此要了他的命。
  少劍波慢吞吞地向一撮毛表示道:
  「我們確定把你送給神河廟裡那位定河道人,因為你冒充解放軍軍人欺騙過他,他因此而不把你交給我們。所以我們想叫這位道長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好消除他對我們闖廟盤查引起的不滿。同時也叫他教訓教訓你,以後別再幹殺人劫掠、刺探軍情、組織叛亂、顛覆政府的反動勾當。為了證明你確是匪徒,我們還想把這兩份證據和我們撿到你殺那個女人時丟下的這只血手套給他看看。你該很歡迎我們這樣做吧?」
  一撮毛一聽少劍波的這番話,又看到那只他殺人時丟失的血手套,他好像已經絕望而麻木了,直瞪著失神的兩眼,急促的呼吸著,有三分鐘一句話也沒答。
  「快點!」少劍波催促道,「答覆我,這樣對你滿夠便宜的了!」
  一撮毛噗地坐倒在地上,「那不成……那不成……那我們全家……不,那我就一切都完啦!還是把我留在這裡,你們不是優待俘虜嗎?」
  「是呀!我們馬上放你,交給道人,這對你也夠優待的啦!」
  楊子榮摸了一下嘴巴,意味深長地道。
  一撮毛恐慌得像火燒屁股一樣,「不……我不去,不去。」
  連連地搖著他那靰鞡般的瘦腦袋。
  少劍波和楊子榮對笑了一下,「老道行善,你怎麼這樣怕他?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還怕那麼個老道人?」
  「不!他們太凶了!太凶了……」這個狡猾的一撮毛好像驀地發覺了他自己慌恐中失口,立即停住了。
  「說下去!」少劍波嚴厲地追問道。
  他雖然一言不答,可是少劍波卻很高興抓住了匪徒們最可怕的要害,他想:「這完全證實了那個老妖道是個十分危險的傢伙,可能是連結幾個線頭的集中點。敵人最怕的地方,也正是他的要害所在。這已經不用再問了,問題是今後如何對付這個妖道,和用什麼手段跟他打交道。」
  少劍波馬上態度放緩和了些,「既然你怕老道,那麼你可以把我們領進山去,消滅座山雕嗎?這樣你可以得到從寬處理。」少劍波緊緊用眼盯著他,窺察他每一個表情的變化。
  奇怪的是,少劍波這樣一說,一撮毛好像從恐懼中立即解脫出來,他連連應道:「可以可以,我願效犬馬之勞,並保險您能馬到成功。」
  一撮毛這樣慷慨的答覆,確出於少劍波意料之外,他警惕地看著這個狡猾的傢伙,猜想他又在耍什麼花招詭計。於是他笑嘻嘻地道:
  「好吧,那你就談談座山雕的陣勢吧!」
  「好好好……」一撮毛故獻慇勤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座山雕這老傢伙沒啥大道行,不過是空有其名罷了。威虎山也是平平常常,哪抵得上許大馬棒的奶頭山,差得遠!差得遠……」
  少劍波冷笑了一下,「那麼簡單嗎?」
  「一點不錯,不扯謊,扯謊割我的腦袋,您別聽別人給座山雕吹牛。其實呢,是『為人不見面,見面去一半』,『耳聽是虛,眼看為實』。威虎山不威也不虎,座山雕也不過是只老野雉。別聽別人放空屁,那正是唬人的。說什麼座山雕是把老手,非許大馬棒能比;又說什麼座山雕部下的人槍槍不虛,彈彈咬肉;又說什麼威虎山九群二十七堡,下面全是地道,一直通出幾十里;又吹噓他的威虎山人馬山勢,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進則餓虎捕食,誰也擋不住,退則蛟龍潛水,無影又無蹤。這全是……」
  「好啦!咱們簡單一點,」少劍波不耐煩地打斷了匪徒的這套空話,「現在我給你紙筆,你把威虎山的陣勢佈置給我畫下來。」
  一撮毛點頭弓腰地接過筆來,連聲答應:「是,是是。」
  少劍波嚴厲地向他警告道:
  「當心!你若欺騙我的話,那就等於拿著你自己的腦袋開玩笑,懂嗎?」
  「是是是!罪人不敢……罪人不敢……」一撮毛一面點頭,一面把紙鋪在炕桌上,手抖顫地畫開了。先畫了五福嶺及那上面的軍事設備與兵力的配備,又畫了威虎廳的位置,又畫了火力點,又畫了許多暗溝,最後他在紙的左下方畫了一條大溝,畫完他力表慇勤地指著這條溝道:
  「長官!就這裡,這地方是一條大溝,隱蔽極了,咱從這上去,保險成功,絕無差錯。」
  少劍波看著一撮毛畫的圖,內心想著:「從軍事上看來,座山雕這個老匪的陣勢確是不平常,特別他所採取的山勢,和兵力的分散小群配備,以及他專門用來逃竄所修築的無影流水溝,更顯出這個有經驗老匪的高明點。可是他為什麼有幾個明顯的漏洞呢?尤其一撮毛所要把我們領進去的那條西南溝,更明顯地是個薄弱點。毫無疑問,是這個狡猾的一撮毛在搗鬼。據說座山雕的部下有個順手牽羊的老方子,一撮毛可能是想施展這個伎倆,這個匪徒無非是想把我們騙進山去,加以消滅。」
  「現在我再問你,為什麼……」
  「報告!」一個女孩子悅耳的聲音衝斷了劍波的問話。
  「小白鴿!」楊子榮喜歡地走到正間,把剛跨進門的白茹和高波一塊摟在他的懷裡,拉進裡屋。
  「怎麼回來得這樣快?」少劍波驚喜地問道。
  白茹頭一歪,凍得通紅的臉蛋上那對深深的酒窩歡笑地閃跳了幾下,像天真的孩子傳話一樣,「我們的任務完成了,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老人把我們送來,半路上碰到了坦克,我們謝回了老人,跟著坦克回到家來了。」她那乾巴巴的小嘴,一口氣說了這許多。
  「你簡單一點好吧?」少劍波滿心喜悅,但他硬裝著不耐煩的樣子。
  白茹把小嘴一噘,「向首長報告,總要說明白才成啊,這也是你教給我們的呀!」
  大家一齊笑起來。
  白茹一瞥見一撮毛,瞪著她的大眼睛,「呀!逮到啦!」
  少劍波一噘嘴,李鴻義把一撮毛押了出去。
  「匯報吧,」少劍波瞅著白茹略一點頭。
  白茹故意地不看劍波,坐在炕頭上,頭略略一歪道:
  「那女人救活了!是被個外號叫一撮毛的匪徒打死的,一撮毛把她的一份叫什麼『先遣圖』的東西劫去了,還說一撮毛是座山雕部下的一名副官,現在專搞咱們的情報。報告完了!」
  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少劍波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噢,你成心調皮搗蛋哪!」
  白茹小嘴一鼓嘟,不願意地道:
  「反正都是首長說的,我報告詳細點,批評我太囉嗦,讓我簡單;我報告簡單點,又批評我成心調皮搗蛋。到底怎麼樣算對?我們當戰士的一點主動性也沒有。」
  白茹似乎願意在任何地方都要引起劍波對她注意,這樣她可以在他跟前說話更隨便一些。
  「現在不是開民主大會,有意見以後再提。」少劍波又像是嚴肅,又像是要挽回白茹的「不滿情緒」,替自己生硬的批評作解釋。他的話音隨著他的心情緩和下來:「我的意思是:
  該簡則簡,該詳則詳;該簡者而你卻詳而不簡,該詳者而你又簡而不詳。本末倒置,批評你還不願意?亂彈琴!」
  大家對著白茹大笑,她面含著羞怯,內心卻因為獲得了她這位小首長的全神貫注的「訓斥」而覺得分外甜美。她用那迷人的眼睛看了劍波一眼,便開始詳細匯報她的工作:
  「那個女人叫李秀娥,葦河縣人。父親是個教員,會畫畫。
  她自幼喪母,隨父宿校讀書,初中二年上,她整十八歲,被一個欒警尉看上了(就是我們捉到的那個欒警尉),這個欒警尉千方百計托人說媒,托到了葦河縣的中學校長。這個校長因一是欒警尉的老師,二是欒警尉的姨父,三又花了欒警尉的錢,於是便一心一意給他賣力。她爸爸本是個本分的中學教員,本不願與軍警界結親,她本人更是一心求學,要在將來能繼承父親的職業——當個教員。因此父女倆一再謝絕。雖然五次三番,終未能成功。
  「這個欒警尉野心不死,便和校長議計,先解除了她父親的職務,後來又以反滿抗日政治犯的名義,抓進獄中。她本人失了學,沒有吃,跑到舅舅家,舅舅因她母親死去多年,感情疏遠了,又加欒警尉的幾次恐嚇,她舅是膽小鬼,又把她攆出來。她又投她姐姐家,可是姐姐已死多年,姐夫早已娶了別人,也不收留她。她只得又回老家,來求助於她的同學,可是和她要好的同學也被捕了數人,誰也不敢再和她接近。她就在這叫親親不應,求友友不理的危難中,只得再求她那陰險的校長。校長向她表示:『只要能答應欒警尉,不但你父親可以出獄,而且可以復職。』「她為了救自己的父親,便犧牲了自己,不得已答應了,和欒警尉結了婚,廢了學。雖然父親被救出獄,但因在獄中驚憂成疾,不久便死去了。
  「她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每日只是啼哭。欒警尉又威脅她,說要賣她到妓院裡去,所以使她只得死心塌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混一輩子了事!」
  白茹說到這裡,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說來她也是個不幸的女人。許大馬棒的先遣挺進軍向山裡退時,她也跟來了,和許多匪首家眷住在一個神河廟。她說神河廟有個老道,曾經趁欒警尉出去送大煙、收情報時,曾多次地強姦她。因老道的勢力大,她也沒敢聲張,更沒敢告訴欒警尉,她說要是告訴了欒警尉,他們爭吵起來,她和她丈夫一個也活不了,所以她只是一再地要求欒警尉再換個地方住。當時因怕我們的軍隊,也不敢下山回家,只得住在一個大山森林的地窩棚內,這窩棚是在梨樹溝西北七十多里,離我們捉小爐匠那個窩棚還有二十里。
  「我們剿了許大馬棒後,梨樹溝她男人的三舅是個胖老頭,上山送信給她,讓她好好躲避,並給了她一張到牡丹江去的路條。她在窩棚裡躲了一個月,天下大雪,糧也沒了,欒警尉和他三舅也不去了,她也不能等著死,只得壯著膽下山,想打聽打聽欒警尉的下落,找到他想勸勸他洗手不幹。可是剛到梨樹溝她男人的三舅家,看見屯裡開大會,正鬥爭那個胖老頭和他的兒子老婆們。她嚇得又跑回了窩棚,收拾了一下東西,發現欒警尉夏天穿的一件衣服,兜裡一個皮夾,皮夾裡有一張圖,這個圖她看不懂,只是看到上面有許多屯和人名,其中有個是梨樹溝,上寫他三舅的名字,牡丹江上也寫許多姓名,內中有他表哥表嫂的名字。因此她斷定這一定是欒警尉的親朋,所以她拿著這張圖一來要求親朋,二來要順這張圖到親朋家找到她男人,她還以為她男人在親朋家躲藏。
  「下山尋了多日不見,一天走到和尚屯,碰上了她男人的叩頭弟兄劉維山,外號一撮毛。
  和她男人是酒肉煙錢朋友,她見了他喜出望外,心想這下可能知道欒警尉的下落了,便邀回窩棚住了兩天。一撮毛說她男人在山裡,沒落網,並願領她去找,一塊投座山雕。並威脅她道:『千萬不能下山,凡是偽滿當過差的,共產黨捉著都要活埋,剝皮照天燈。』這一下把她嚇得也不知真假,這麼一個怯懦的女人也就跟他上山來了。臨走時這個一撮毛大翻而特翻,並套問她看沒看見一張圖,寫著屯名和人名,她已知是找皮夾裡這東西,因她看一撮毛這趟來,行動詭詐,蠻橫粗暴,知他沒安好心,所以她一直沒露。
  「她跟他走了七八天,碰到山裡獨戶人家,就用槍逼著大吃大喝,冒充我軍區司令部的偵察員回家探親,遇見年輕的女人就強姦,一路上她看到一撮毛的為非作歹,感到恐懼,便要求回去。一撮毛怎麼也不放她,用槍逼她,不准她回去。大雪嚴寒她已凍壞了手腳。
  「這一天,來到那兩個老夫婦家裡,正逢大雪,一撮毛逼要那個圖更急了,看樣子一撮毛知道她曾被老道姦污過,怕到了神河廟老道那裡對他不便,因此他在大風雪的這兩天,就下了手,多次地姦污她。姦污中發現了那皮夾,搶去揭開一看,正是他急要找的那東西,便在半夜要走。他原想扔了她獨自走去,可是他一想,怕留著她將來欒警尉出了頭,或者被老道知道,必為後患,所以他就趁她哭啼要東西時,大喝了幾碗酒,將她拖了出去,刺了三刀,當時她昏倒在地。」
  白茹長喘了一口氣道:「我的報告完了,是詳而不簡呢,還是簡而不詳呢?請首長批評。」
  大家對她的報告滿意,可是劉勳蒼挑了點毛病道:「那女人你是救活了呢,還是死了呢?
  活了怎麼處置的,死了又怎麼掩埋的?」
  大家一陣笑聲,覺得劉勳蒼的提問又對又有趣。
  白茹紅了臉道:「人活了,把她托付給那對老夫婦,那對老夫婦是慈善人,對她很好。」
  少劍波剛要問,白茹又突然張口道:「再補充兩句,那個一撮毛搶去的皮夾裡的那張圖,有三百多個人名,這一定對我們很有用,可能是地下『先遣軍』分子。那個老道可是個大壞蛋,那個神河廟可是個大據點。」
  大家十分輕鬆。
  少劍波鼓勵白茹道:「你今天的報告還算好,簡而詳,詳而簡,數質兼優。」
  白茹含羞帶笑,斜視了劍波一眼,低下了頭,短髮擋著她那紅紅的臉蛋,一對深深的酒窩落在腮上。
  少劍波道:「同志們!這個一撮毛和與他關連著的一切大體明白了,一撮毛的『先遣圖』,對我們打擊『先遣軍』匪幫地下組織作用很大,也就是說他們又一批當了我們的戰利品,成了我們手中的俘虜。」
  他那明亮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同志們!現在讓我們來計劃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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