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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章 二道河橋頭大拚殺


  臘月二十八日。
  小火車在雪原上向夾皮溝急馳。
  車上的人,大多是婦女和老頭,新生活給他們滿身的喜悅,車上一起歡笑。婦女們緊緊抱著她們的包裹,不眨眼地盯著,深怕它掉下火車跑了似的。老頭們美滋滋地叼著煙袋,瞅著他們買回的東西,一聲不響。
  中年婦女們也不知哪來的那麼些歡笑和話語,一路上說笑不絕,東扯西拉,取樂逗笑。「我這個布細。」「你那個棉花絨長。」「這是雙結線的。」這個說:「回去先給當家的做上套棉襖棉褲,好上山打獵。」那個說:「回去先給上山的做副大手套,做雙原皮鞋,吊個大皮帽,別凍壞了手腳和耳朵。」
  年輕的婦女,只是靦腆地抿著嘴笑。笑別人,也在想自己。從神情上可以完全看出她們內心,也在甜蜜地想著回去怎麼給她們年輕的男人打扮。她們對自己男人關切的心情,更甚於那些大嬸大嫂們。
  這支夾皮溝屯的婦女山貨貿易隊,在牡丹江一共交易了不過四五天,就學會了不少的歌曲,什麼《東方紅》呀!《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呀!都能唱得爛熟。
  真的,她們在解放了的城市裡,對那裡人民新生活的一切,特別是對那舉目可觸、豎耳即聞的遍地歌聲,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她們像從濃煙嗆人的地方奔到了空氣新鮮的花園;又像在久雨不晴烏雲籠罩的日子裡,突然撥雲見天,看見了和煦的太陽。短短的幾天中,她們飽嘗著這從來沒有過的自由和幸福。
  她們學的歌,在城裡時靦腆得還不好意思放聲唱,上了她們自己的小火車後,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最初是一個人在哼唱,接著是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全車一起唱起來。聲音愈唱愈洪亮,精神越唱越飽滿。那和諧的音調,清晰的歌詞,嘹亮悅耳的聲浪,隨著急馳的小火車,蕩漾在雪原的天空。唱得那小火車也減少了震動,它咳咳光光的節奏,成為雄壯的打擊樂,更增加著歌聲的壯美。它和她們,在這空谷雪原林濤起伏的鐵路上,演奏著歌頌共產黨、歌頌自由幸福的大合唱。
  人心感萬物,人歡物亦歡。這裡的一切山呀!樹呀!雪原呀!也像在隨著人心歡笑歌舞。
  迎著小火車的飛馳,高山在跳躍,森林在奔跑,雪原反射出燦爛奪目的光芒,親吻著人們的眼睛。
  應著人們的歌聲,滿山遍谷發出洪亮的回聲,像似和人們對唱爭鳴,又像似向人們歡呼接迎。眼前呈現出無限壯麗而親熱的美景,真是:
  巍巍叢山呈玉影,
  皚皚萬里泛銀光。
  飛車載歌馳長谷,
  群峰呼奔迎紅妝。
  夾道狂歡天地動,
  傾心致意表衷腸。
  轆轆遠馳人飛過,
  遙遙高峰探頸望。
  這是小火車第二次回來,這一趟進城,是夾皮溝人在生產自救的原則下進行的。他們自從有了槍,有了衣裳,有了兩個月的糧,便掀起了熱火朝天的辛勤勞動。劈柈子、打野獸,來供給城市,供給軍用,以養活自己。他們那驚人的勞動效率和勇敢的自衛力量,開闢了他們生活的新途徑。幾天的時間,他們生產了成噸的城市必需品。村的生產委員會,為了不影響生產、剿匪的任務,所以這趟進城的貿易隊,全是由婦女和老頭組成的。
  去時,柈子、平貨車上裝得滿滿當當;回來時,布匹、棉花包得花花綠綠。特別使他們榮幸而自豪的是,每家都請了一張毛主席像。這張像,他們比任何東西都珍貴,有的從一上車就拿在手裡,連擱也沒擱,連車邊也沒碰著,不時地展開來,看著毛主席那慈祥的笑容。
  小火車在歡騰地急馳。
  人們的心和火車一樣,向家鄉急奔。
  火車頭上的司機,是生產委員會主任張大山,也是這次的貿易大隊的隊長。司爐李少坡,向爐裡猛填柈子,熊熊的火,燒著鍋爐,發出充足的蒸汽,小火車被喂得有使不盡的力氣。
  車尾的守車裡,高波和另外的幾個戰士,押著從牡丹江提來的小爐匠欒警尉。
  這是因為要對付那個老道和一撮毛,劍波才決定把這個匪徒提來,利用他老婆被我們救活,利用他和一撮毛這場殺妻之仇,再勾起他對那個老道奸妻之恨,叫這些匪徒來個狗咬狗,狼吃狼,從而多搞出一些有用的情況來。
  煤水車上,班長郭奎武帶著機槍組,架一挺輕機槍,隨時準備打擊可能來襲的敵人,保護著車上的幸福和歡笑。
  小火車勇猛地奔馳著……夾皮溝。
  少劍波正在屋裡同劉勳蒼、白茹、小董等人談論著:今天傍晚小火車回來,那時夾皮溝人該有多麼高興呀!
  白茹在一張桌子上,用樺皮卷給群眾寫著春聯。李鴻義在替她幫忙。
  寫的正是新詞,什麼「剿匪保家愛祖國,打獵劈柴勤勞動」啦,什麼「生產必須剿匪,剿匪保護生產」啦。工友和家屬們對貼春聯的興趣頗高,一個個拿著一卷卷的樺皮陸續走來,求白茹替他們寫。有的民兵自己編詞讓白茹寫,這些詞更新穎有力,什麼「一槍一個野獸,一槍一個土匪」,還有「鋼槍一響消滅國民黨,腰刀出鞘專宰座山雕」。
  人越來越多,詞越編越妙,興趣愈來愈高。
  有些老大娘、大嫂子,真看中了白茹這個姑娘,雖然她們所有的人幾乎連一個字也不識,可是卻對白茹頻頻點頭誇獎,「看人家姑娘那手多巧!劃得多快!描得多俊!真是氣死男的……」
  劉勳蒼向來好和白茹開玩笑,聽到這麼多奉承白茹的話,他靠近桌子旁,故意學著忸怩的聲音,「咱們這白姑娘,真是個和平的小白鴿,到哪兒都討人喜歡。又能治病,又能當兵,又能寫春聯,外加上長了個漂亮的小臉蛋,哎呀!真是人人喜歡。」
  這一席話,惹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白茹臉上略紅了一紅,也沒吱聲,蘸了蘸筆,一聲不響的低頭只管寫下去。
  當她寫完了一聯,趁劉勳蒼在桌旁哼唱歌曲,她蘸了飽飽的一筆墨水,朝著劉勳蒼的臉上一甩,一點也沒浪費,甩的劉勳蒼滿臉黑點,剎那間,黑點淌成一群烏黑的小蝌蚪。
  「再叫你淘氣!坦克!」
  白茹尖聲地笑起來。
  大家一起瞅著劉勳蒼拍手大笑。
  劉勳蒼順手摸了一把,這一下更可觀,蝌蚪消滅了,滿臉成了一塊黑煤炭。小董跳了一個高,拍著屁股笑道:
  「唉!誰買這特大號的黑白牙膏!這是白茹公司出品的,夾皮溝的土造!」
  大家笑得按著肚子,彎著腰。
  劉勳蒼把白牙一齜,喊了聲:「賤賣不賒!」他大踏步跑到院子裡,抓了兩把堆在牆根下的積雪,滿臉擦了一大陣。大家的笑聲,隨著劉勳蒼臉上墨汁的洗淨而漸漸消失了,屋子裡這才平靜下來。
  小董蹲在爐子旁,用一把小木勺,攪拌著鍋裡煮得熱騰騰的□子肉。肉香撲鼻,充滿了整個的屋子和院子,和夾皮溝各家的肉香,匯在一起,充滿了整個夾皮溝的屯落和天空。
  這是小分隊和群眾一起獵來的獸肉,改善著人們的生活。
  他一面攪拌一面說:「小高波最愛吃□子蹄筋,今天咱們誰也不許吃,都給他留下,給他煮的爛爛的,溫得熱熱的,再加上兩大碗肉湯,一進門就給他端上來,你們說,他會不會樂得蹦八十六個高?」
  大家齊聲同意,人們的思欲和話題被小董這句話一掀動,全引向對高波、張大山等進城貿易隊的盼望和談論。正談得興致高昂,突然立在門口的青年工友二牛子,兩手一揚喊道:
  「來了!來了!別吵……來了……」說著拔腿就往街上跑。
  大家轟的一聲,一窩蜂擁出門去,「來了!來了……」邊跑邊喊,奔上車站。劉勳蒼和小董連帽子也沒戴,李鴻義手裡還拿著一卷沒寫完的樺皮春聯,白茹手裡拿著一支剛蘸得飽飽的墨筆。
  車站上歡笑的人群,亂哄哄的又笑又跳,眼睛都望向西南的小山包,熱盼著小火車馬上就會和上次一樣,從小山包的背後,一轉彎鑽出來。
  可是等了二十分鐘,什麼也沒有。人們的耳朵開始代替了眼睛的張望,歡吵聲靜下來,每人都靜聽著他們所最喜歡的小火車的奔馳聲。從他們側著的耳朵的微微聳動中,顯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擴大著自己的收音量。有的人用兩隻手包在耳朵後面,擴大著他的耳輪。
  站外的小木房裡,鑽出兩個信號工,他倆驚奇地望著車站上的人,當洞察到他們是在接站時,兩個人對著這群熱情接站的主人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四隻手舉在空中像扇子張閉一樣開闔了幾下,表示著沒有車的信號,站上的人馬上結束了這場緊張的窺聽。
  一個青年工友玩笑的捶了一下二牛子的後背,「二牛子,叫火車想瘋啦?」
  「什麼是想火車,」另一個工友插嘴道,「車上有他老婆,是叫老婆想瘋了!」
  大家都瞅著二牛子大笑起來。
  二牛子把嘴一歪,做了個鬼臉,「要光是我自己的老婆在車上,我就不想了!因為火車上裝著全屯人的老婆,所以我想得特別厲害。」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在哄笑聲中,又一個工友把二牛子的凍紅了的耳朵一撥拉,「二牛子耳朵今天都聽長了!你們看,比牛犢子耳朵還尖,能聽到牡丹江。」
  二牛子彎腰抓起一把雪,就往那青年的衣領裡塞,他兩個一追一逃蹦蹦跳跳地跑回屯裡。
  接站的人群打打鬧鬧地轉回去。夾皮溝家家戶戶門前已站滿了人,齜牙傻笑這群冒失的接站者。
  離神河廟五公里的二道河子橋,多年失修,鐵軌蜿蜒不直,路基凹凸不平,枕木朽爛,道釘殘缺。橋頭左側標著「三二五粁」的石柱子已被積雪培了大半截。
  小火車歡騰地急馳,像抽線一樣把這座破橋拉到自己的跟前。它噴出幾口粗汽,看樣子是要慎重仔細一點來度過眼前這段衰老的空中路。
  它的步子放得輕輕的,速度放得緩緩的,只有那汽笛聲還是雄壯如先。
  可是司機張大山的心,全車人的心,好像被夾皮溝那群冒冒失失的接站人拉了去一樣。每個人的心裡都想著夾皮溝接站人的活動,好像車站已經浮現在他們眼前,甚至人們怎樣揮手歡呼,怎樣蹦蹦跳跳,劍波又要站在車上講話,家裡的人接著買回的東西笑得閉不上嘴,……這些情景,就像在眼前展開了一樣。家裡煮的爛□子肉,燒的熱炕頭,在等他們回來,甚至他們已經嗅到了肉香,他們的心已經早跑到了夾皮溝。
  張大山了望了一下,橋在靜靜地臥著,他微微一笑,輕撥了一下駕駛柄,小火車的誘導輪已踏上橋樑。他內心是那樣愉快地想著:「過了橋,我再急馳上三個鐘頭,太陽還不落,我們就回到家鄉啦!」
  在他的這種心情下,把車剛開到橋的小半截,他就已經開始增加了速度。人們在橋上順著二道河子的冰流帶,遙望著隱隱可見的神河廟,人們不約而同地歡笑嚷道:「快到家啦!……」
  轟隆隆!在這熱烈的歡笑聲中,突然一聲劇烈的爆炸,地動山搖,一股濃煙衝起了炸毀了的枕木的碎片,發出嘯叫,小火車頭被掀下橋去,一頭栽到河裡,深深地砸進了冰河雪坑。
  司機張大山摔出十五六步遠,把積雪打了個窟窿,被埋入雪堆裡。司爐李少坡頭闖進爐門,被火燃燒了。班長郭奎武和三個戰士,被扣在煤水車下犧牲了,柈子、白雪、冰塊和他們的血肉混在了一起。
  整列車的車廂,雖然大部還沒上橋,可是前半列倒下了,後半列全部脫軌了,車上的人們被掀翻在路基下的雪地上。他們驚呆地躺在雪窟裡,真不知哪裡來的這場災禍。
  高波和馬保軍跳下守車,敏捷地指揮著戰士們就地散開臥倒。他們鎮定了一下精神,剛要來觀察這不幸的情況,突然一陣排子槍,壓頭蓋腦地從橋的兩側襲來。婦女們被嚇得號哭起來,老頭們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有的用兩隻胳臂濛濛頭,渾身亂抖,發出哼哼的慌恐聲。
  接著那陣激烈的排子槍,從橋的兩側山背後的灌木叢中鑽出了兩股匪徒。共有三十幾個,瘋狂地朝著被炸翻的列車和人群衝來。匪徒邊打邊吼:「要錢不要命,不給錢拿命換!」
  因為積雪太深,匪徒們的衝擊速度不太快,不過距離只有一百五六十米,並且是兩面夾擊,步步逼近。
  「瞄準,射擊!」高波眉頭一皺,急促地命令道。
  八個戰士按他的命令,向北邊衝過來的二十來個匪徒一起開火,在戰士們這一排準確的射擊下,衝在前邊的幾個大個子匪徒,被打倒了,再沒有爬起來。其餘的匪徒也被這準確的火力壓倒在雪地上。
  「回頭!」高波趁北邊的敵人火力被暫時壓倒的同時,向戰士命令道,「一齊瞄準,射擊南邊的匪徒!」戰士們順路基爬到脫軌的車廂下,向南邊衝來的那股,又是一陣猛烈的射擊,幾個匪徒被打倒在一個小小的斜坡下,其餘的十幾個又竄回灌木叢。
  戰鬥暫時沉寂,在這短得不可思量的時間內,十八歲的高波,內心壓上來沉重的負擔,他想:「我只有八個戰士,連自己才九個人,敵人僅現在發現的數目就有我們五倍,剛打倒了他七八個,仍然還有我們四倍多,不過這還是小事,嚴重的是這幾百個群眾的生命。群眾的生命和他們剛用勞動換來的一點財產……群眾……他們的死活全依賴我們這九個戰士、這九條槍。」當他看到戰士們僅利用了這短短不到一分鐘的間隙已把自己隱蔽在雪掩體裡,又是那樣地信心十足,毫無怯意,他內心衝上來一個牢固的信念,「不怕,什麼兇惡的敵人,也治不得我們的戰士。」
  正想到這裡,北邊那股敵人,又是一陣排槍射來,接著便是狂吼亂叫,用比上次更快的速度衝來。
  「射擊!」戰士們又是一陣猛射。匪徒們選擇那條不利的衝鋒地勢,和那凶狂無忌的姿勢,增加了戰士們槍彈的命中率。好得很,敵人又被打下去,伏在雪地上。
  雖然這樣,但是群眾的行列裡,卻發出了中彈的痛哭聲。
  這顯然是有的群眾已被匪徒射中了。
  高波這才意識到,今天的任務,不能光憑戰士們的不怕犧牲,而是要自己有機智的指揮,再不能讓群眾在這交集的槍彈下死挨打。「我怎樣來保護群眾的生命財產呢?這絕不能用死拚硬守的笨辦法。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伏在雪地上,凝視了一下東北的小山包,連著一條不深的小溝,他眉頭頓時一展,自語了一聲:「突圍!」
  在戰士們瞄準的冷槍聲中,他匍匐的爬到副班長馬保軍身旁,低聲向馬保軍道:
  「馬班長!現在得趕快率領群眾突圍!」
  馬保軍微微一點頭,眼睛仍凝視著正前方的敵人。
  「現在咱倆分工,」高波觸了一下馬保軍的拐肘,「你帶三個戰士帶領群眾從那條小溝,奔東北小山包,再奔正北大山頂,接著翻過山後,奔神河廟,我在這掩護。」
  「小高,還是你去,我留在這和匪徒拚殺,我保證完全任務。」
  高波嚴肅而親切地道:
  「好同志,這不是謙讓的時候,快去!」
  馬保軍剛要再開口,南邊的匪徒又衝來,高波和戰士們一齊猛烈地射擊了一陣,打倒了幾個匪徒,可是敵人已衝過了那段對他們不利的小斜坡,被壓在一道稜線上。這時敵人離自己的陣地火車路基,已不過百米了。高波更加緊張,對馬保軍指責地道:「情況越來越不利,群眾的生命要緊,我過去是副排長,你要堅決執行我的命令。」
  馬保軍鎮靜地答聲:「是,我想一切辦法,完成任務。再見!」他倆緊緊地握了一下手。
  馬保軍向自己周圍的三個戰士一擺手,一起滾進路基旁的壕溝。他們在這一段小小的死角地帶,向隱蔽在這裡的男女群眾低聲鼓勵道:
  「老鄉們,敵人被打退了,咱們快順東北小溝,爬上北山,不要害怕,有小高他們擋住敵人。走的時候,彎著腰,快跑!」
  他們從排頭到排尾,把群眾安慰鼓勵了一遍,當群眾鼓起了突圍的勇氣時,馬保軍叫一個機靈的戰士在前頭順著選好的小溝領著群眾快跑,自己和兩個戰士伏在路基旁的溝沿上,一面鼓動群眾的勇氣,指揮他們放低姿勢快跑;一面瞄準敵人,準備迎接匪徒們再來的衝鋒,以增加高波等五人的火力。
  群眾的隊伍突出溝口,在小山包下的一段開闊地上暴露了,北邊那股敵人,就地轉了個九十度,向群眾的行列,開始射擊,婦女老頭們,在沒膝深的雪地上,拚命地掙扎。馬保軍和高波的兩組火力,向敵人更加猛烈地射擊。雖然敵人的火力被稍微壓制了一些,可是在這段開闊地上已被匪徒們射殺了七八個群眾。
  「馬保軍,」高波向正在射擊的馬保軍命令道,「快!快到群眾中去,指揮群眾,快突!越快越好!」
  馬保軍率領兩個戰士,奔進群眾的行列,指揮群眾猛跑過這段開闊地,鑽入灌木叢,奔上小山包。他們一面呼喊鼓動群眾,一面冒著敵人的槍彈,向敵人射擊。
  匪徒們看到群眾進了灌木叢,奔向小山包,更加窮凶極惡,像一群貪饞的餓狼,向小山包衝去。高波等五個人的火力,雖然盡量加快射擊速度,總因為只有五支步槍,火力顯得太稀疏了,阻止不住敵人的衝鋒。匪徒們已衝到離群眾只有七八十步的半山腰,發出凶狂的喊叫,有些群眾被嚇倒躺在雪地上。太危險了!
  「準備手榴彈!」高波高喊一聲,「衝鋒!」
  五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匪徒側面撲去。山上的馬保軍四人也從小山包上,向敵人正面衝下。
  匪徒們一見高波等只有五個人,便一窩蜂地向他們圍攏衝過來。「捉活的!小共產崽子!」發出了兇惡的吼叫。
  高波等五人在匪徒距離自己只有三十步遠的當兒。「投彈!」在高波雄壯的喊聲中,一連十五枚手榴彈,落向匪徒群中,頓時一陣劇烈的連續爆炸,掀起了一團濃濃的黑煙。匪徒們被炸得血肉橫飛,來時凶狂的吼叫,現在變成了唧唧哇哇的慘叫。
  正在這時南邊的那股匪徒,已衝近了高波原來的路基橋頭陣地,要尾追突圍的群眾。高波等五人已陷入兩面拚殺的局面。
  「群眾還沒到達安全地帶,」高波緊張得兩眼發紅,「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失掉橋頭陣地,衝回去!」
  當他們剛要回頭衝鋒,已發現自己的兩個戰友,躺在雪地上不動了!他們倆犧牲了!趁著濃煙的擴散,高波等三人,迅速拿過犧牲了的戰友的槍彈,乘著濃煙衝回橋頭。剛剛衝到路基的右側,南面那股十幾名匪徒也衝到了路基的左側。現在他們只隔一條鐵路,在這三比十幾、一路之隔的緊張關頭,三個人挺起胸膛,投出了十幾枚手榴彈,匪徒們被炸死了六七個,剩下的六七個狼狽地扭回頭便逃竄。
  高波回頭看看突圍的群眾,已全部奔到大山頂,正向山後退去。馬保軍小組四個人,正立在山頂,向被炸昏在雪地上的匪徒射擊,居高臨下,真得勁。他內心發出一陣勝利的歡笑,「群眾進入安全地帶,敵人打不著了!現在我可以再拚殺一陣,黃昏突圍。」
  他心裡一陣輕鬆,想趁這剎那間的沉寂,再選一個有利地勢,擺脫敵人的兩面夾擊,以便掩護群眾走的更遠些,自己再撤。
  正在這時,突然一顆冷彈,射中了他身旁的一個戰士,又一個同志犧牲了!現在高波身旁只有一個戰友,力量更單薄了!「必須立即轉移陣地,」他想著,「否則敵人再衝來,不好招架。人太少了,特別是最能治服敵人的手榴彈,已快光了,只剩下最後的四顆。」
  天色昏暗下來,他向犧牲的戰友和群眾,默哀了一陣,他正要同僅剩下的一個戰友轉移突圍,突然在路基旁的壕溝裡,發出痛苦的哼叫聲。他心裡一翻,這才知道壕溝裡還有沒突圍的活著的群眾,也許是他們負了傷走不動了。這哼叫聲,頓時阻止了高波馬上轉移突圍的念頭,他這愛民如父母的高尚品德,立即使他的決心轉變,「不能扔下一個活著的群眾,這裡的活人突圍,我必須是最後的一個。」
  想著,他爬到那個戰士跟前,低聲命令道:
  「快!你去把活著的群眾領走,順前面突圍的道路突出去,我在這掩護!」
  那戰士爬起來正要去執行高波的命令,突然背後一陣喊叫,「捉活的……」匪徒們從背後包上來了!
  高波兩人,扭轉頭,朝著已衝到近前的十幾個黑影,投出了最後的四枚手榴彈,在劇烈的爆炸聲後,只聽得匪徒唧唧哇哇滾到群眾突圍時所走的小溝裡。
  「快!領群眾,向正北突圍!」高波急急地命令道。
  戰士順壕溝邊跑邊低聲的動員,「老鄉!快跟我走,天黑了,匪徒看不見,別害怕……快!跟我來……」他連叫帶拉,把十幾個婦女老頭,領出壕溝,剛走到那段開闊地,從側面小溝裡,襲來一陣狂射,戰士犧牲了!老鄉們躺在雪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匪徒們七八個黑影撲向了他們。高波的心像炸裂了一樣,恨不得一步撲上去,來一個魚死網破。但忽又聽得黑暗中發出老頭們被宰殺的慘叫聲,這一定是匪徒們用匕首殘殺了對他們沒有用的老人。在老人們的氣絕聲中,又聽到婦女們的掙扎聲,匪徒的黑影群中,拉著幾個掙扎慘叫的婦女,向西走去。
  這一切高波哪裡能夠忍受,他眼中放出怒火,渾身像燃燒一樣,他抽出大肚匣子,要用他最後的廝打拚殺,來解救這幾個被俘的婦女,或者和她們一同死去。
  他剛一起身,突然背後路基的左側,傳來摸進的腳步聲。
  他轉過身來,爬上路基伏在守車下面,向南邊的腳步聲望去,在二十幾步遠的距離,七八個匪徒,像摸瞎一樣向他的陣地摸來。高波屏住呼吸,把大肚匣子上上把,撥了一下快慢機,靜靜地伏在地上,瞄準了匪徒的影子,心想:「狗娘養的,讓你們再靠近點。十七步……十二步……八步……好!」
  嘟嘟嘟……高波的食指一勾,子彈帶著火舌從守車下噴出,匪徒們滾倒在雪地上,「再換上一梭子!」卡的一聲,高波換上梭子,靜等著匪徒再爬起來。
  在這剎那的沉寂中,高波突然想起他押解的欒匪小爐匠,頓時使他一陣心慌。他迅速地翻身爬上守車。一看,只剩下那條捆綁欒匪的半截繩子,這個匪徒是掙斷了繩子逃跑了!高波心裡頓時冰冷,失職的錯誤,沉重地壓在心頭。他跺了一下腳,「媽的!真無用,我為什麼不先把他消滅呢!這個匪徒的逃跑,不知對劍波首長的整個計劃要有多大的危害?不成!
  我得活著,趕快走!趕回去,報告二○三首長,是否因為欒匪的逃跑,而要更改計劃?走!一刻也不能耽誤。」
  他剛要向車下跳,迎面已衝來八九個匪徒,堵住了車門,高波往下一蹲,匪徒們通過透明的天空,已發現了他,一陣狂吼亂叫,「小共產黨,繳槍!」
  高波一看非衝殺不能走脫,便對準了匪徒又是一梭子二十響,匪徒倒了三四個,可是他再換梭子已來不及了,他回手抓起了一支帶刺刀的步槍,緊逼著車門,準備讓匪徒再靠近,好抓住一個薄弱點,突然來個一拚而下衝出去,殺出一條血路突圍。
  當匪徒們距離他還有五六步遠,他想:「如果現在飛身一躍還沒十足把握衝出去,等他們再前進兩步。」他兩手緊揣著步槍,貼緊車門,拉著飛身直刺的姿勢,準備著瞬間即到的白刃拚殺。突然自己的背後,又出現了敵人聲響,他扭頭一瞧,背後的匪徒更近,匪徒們已完全包圍了他的守車,高波現在的陣地只有一個守車了!
  高波的全身繃緊得像一塊冷鋼,他的心又像燃著導火索的炸藥包,眼看就要爆炸。他想:「我的戰場只有一個守車,不成。得馬上擴大,飛出去,拚!」他向北邊車門一動,拿準了飛躍的姿勢,剛要跳,匪徒已堵上車門,沒有一點空隙,只有黑洞洞的昏夜,掩蓋著他緊貼車皮的身影。緊前邊的三個匪徒靠近了,三步……二步……「殺!」高波一聲突然的怒吼,飛下車去,鋒利的刺刀,插進最前的一個大個匪徒的胸膛。他兩手一擰,拔出刺刀,因用力過猛,一屁股坐在車門下。
  又一個傻大個匪徒,高波已認出是在黑瞎溝捉雞的那個,端著刺刀向蹲在地上的高波的腦門刺來。高波把槍一擰,噹的一聲,撥開了傻大個的刺刀,順勢來了一個前進下刺,整個刺刀貫穿了傻大個的肚子。傻大個嗷一聲仰在地上,頭朝下闖進壕溝。高波的刺刀被別彎了,他手中失去了鋒利的武器。正在這時又撲上來七八個匪徒,高波調轉槍托,手握槍口,高舉槍托,使盡他剩下來所有的力氣,照准眼前的一個匪徒,壓頭蓋腦地砸下來,格喳一聲響,匪徒的頭和高波的槍托一齊粉碎了。
  突然高波的腦後一聲巨響,像一條沉重的大棍落在他的頭上,頓時他兩目失明,天旋地轉,一陣昏迷,跌倒在雪地上,隨著他身體的倒下,他已失去了對天地間的一切的感覺。
  十八歲的高波,力殺了十九個匪徒,救出了幾百個群眾,呼出了他最後的一口氣,與劍波,與小分隊,與黨永別了!為革命貢獻了他自己美麗的青春。
  大肚匣子掛在他的頸上,陪著他靜臥在二道河子橋頭。
  天上的星星俯首如泣!
  林間的樹木垂頭致哀!
  臘月二十九日的下午。
  夾皮溝屯中央的山神廟前,停放著十三口棺材。高波、郭奎武、張大山等同志,靜靜地安息在裡面。
  劍波和小分隊,以及全屯的男女老少,肅立靈前,垂首致哀。上千隻眼睛流著熱淚。
  松濤嗚咽,白雪淚墜,烏雲罩日,青天披紗。人們在悲痛,在啜泣。
  一分……十分……二十分……也不知哀悼了多少時刻,人們的哀悼心情,把時間全忘記了!人們的心完全沉入悲哀與仇恨的深海裡。
  少劍波在持續良久悲沉的空氣裡,顫抖的嗓音,衝破了悲哀的沉寂,「安息吧!同志們。」他轉回身來,面向著哀悼的人群,「我們要把悲痛變成力量,我們要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接著他的聲音,唰的一聲人們挺起了胸,抬起了頭,上千隻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烈火。他們舉起了握得堅硬的拳頭,幾百張嘴,呼出了一聲怒吼,「我們誓死報仇!我們要在你們的靈前,擺滿敵人的頭。」
  一陣疾風,打著旋掠過靈前,把人們憤怒悲壯的聲浪,衝向天空,哀悼的人群踏著沉重但百分堅毅的步子離開靈前。
  少劍波回到房中,渾身發著熱,他失去了三年來形影不離的小戰友,他站著一動不動,直盯著朝夕掛在高波脖子上的望遠鏡。如今它冷清清的掛在牆壁上,它是那樣地孤孤單單,它是那樣地悲悲切切。它和它的小夥伴離別了!永別了!
  小董滿眼淚水,緊瞅著昨晚他給小高挑選好的一大碗□蹄筋,現在它已是冷冷的沒有一點熱汽。
  李鴻義手裡拿著和高波共用的那個針線包,蹲在牆角下,兩手捏來捏去,幾顆淚水滴在針線包上,滴在高波曾拿過的手跡上。
  白茹抱著印滿了高波手跡的公文包,蹲在炕角上啜泣,她此刻完全不像個十七八的女戰士,就像一個十二三的小姑娘,死去了親哥哥的小妹妹,哭得是那樣傷心。
  劉勳蒼一聲不響,蹲在爐子旁,他的眼睛氣得像要突出來一樣。他眼中的怒火,比爐中的火光更旺。
  少劍波滿目淒涼的看著他周圍的戰友對死者的哀悼,內心一陣激烈的翻騰,激起他沉重的自責。他責備自己失職,責備自己粗心,「本來我明知道第二次火車開牡丹江應該在收拾了座山雕以後,而自己卻遷就了群眾樂極的『要過個快樂年』的情緒,十分不謹慎地批准了這次的行動。這是一個指揮員的最大錯誤,也就演成了使同志和群眾失掉了他們寶貴生命的悲劇。」
  原來這次開車,是在群眾有了糧、衣、槍之後,群眾有了吃穿,少劍波本想一心一意先剿滅座山雕,更徹底地保護群眾生產。可是由於幾天來群眾的辛勤勞動,成績十分可觀,因此生產委員會頻頻要求劍波再開一趟車,劍波也就迎合了群眾「過個快樂年」的心理。就答應了。
  他沉重地想著,「一個人民解放軍的指揮員,對群眾和戰士的生命財產負有全責,我為什麼這樣不負責任的隨便答應了呢!難道是天下太平了嗎?此地的座山雕和九彪的匪股我一個還沒捉到啊!有什麼理由疏忽大意呢!真是該死!
  「這還不說,車晚點了,又沒有盡早地組織接應的力量。
  一直到戰鬥結束後,沒死的匪徒全跑得無影無蹤,接應的力量才到達,自己的指揮才能又在哪裡呢?」想到這裡,他的全身簡直像火燒了一樣,好像何政委和田副司令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劍波同志,你年輕,我們對你所擔心的就是有時粗心和幼稚。凡事你要思慮再思慮!慎重再慎重!尤其是這次活動只有你自己,你既是司令員又是政治委員!」
  這聲音,使他低下了頭,眼圈紅了。
  「堅強些,」又是何政委的聲音掠過,「要經得起勝利,也要經得起失敗,重要的問題是在於從失敗中取得有益的教訓!」
  「取得教訓……」少劍波不由己地自語著,默誦這一句叮嚀。
  突然他的心一翻騰,想起了一件特大的心事,衝擊著他的腦海,「欒匪跑了!
  楊子榮同志的工作有遭受破壞的極大危險!」他抓了一下頭髮,呼吸也緊張了起來。
  「這欒匪哪裡去了呢?」
  他激烈地判斷著,「戰場上是沒找到他的屍體,他沒有被毀滅,他是跑了!因為這個匪徒他不會在敵我拚殺中加入戰鬥,他還捨不得他的狗命。那麼他哪裡去了呢?是跑到屯裡藏下了嗎?那樣倒還好,威脅不著楊子榮同志。不會!這個匪徒不會這樣,他不會放下屠刀。他隨著沒被擊斃的匪徒進山了嗎?或者他自己單獨進山了嗎?會的,絕對可能!這兩個可能性都存在。因為一有沒被擊斃的匪伙,二有這群匪伙出山踏下的腳印,他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座山雕的巢穴,儘管他以往不知道。」劍波想到這裡,狠狠地一頓足,「有危險,這是塊致命傷。」他的心沉重地擔心著楊子榮的安危。
  「報告!」多日離隊的孫達得突然出現在門口。
  少劍波和大家的視線,齊集在他身上。孫達得剛從四百里外趕回來,當他看到山神廟前的靈柩,一進門又看到戰友們悲痛的面容,他立在門口,脫下帽子,垂下頭,高大的身軀,疲憊的面容,愈顯得悲切。
  三分鐘過了,少劍波走到孫達得跟前,發出低沉的聲音:
  「謝謝你!辛苦了,達得羅志!」他們緊握了握手,「事情怎麼樣?」
  「一切順利,」孫達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樺皮,遞給劍波。劉勳蒼等一起圍上來。
  少劍波展卷一看,頓時眼中射出炯炯的光亮,他咬了一咬下嘴唇,「英雄!楊子榮同志,一切有了把握!就這樣辦。」
  他的自語,激起了周圍同志的精神,他們探求的眼光盯向劍波。劍波的目光親切地向周圍同志臉上一掃,拳頭向下一按道:
  「現在是臘月二十九日十五點二十分,我們一分鐘也不能耽誤,帶足了乾糧熟肉,馬上出發。」
  「是!」劉勳蒼等一齊答應,「帶足了給養,馬上出發,一分鐘也不能浪費。」他們轉身就走。
  「還有!」少劍波眉毛一聳道,「請李勇奇、馬保軍立即來我這裡!」
  「是!」李鴻義行著軍禮,「命李勇奇、馬保軍立即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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