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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產院


茹志鵑

  晚霞的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最後變成淡墨畫似的幾筆。公社產院外面的籬笆上,那些粉色的小花,也分不清朵數,形成模糊的一片,天色晚了。
  譚嬸嬸挑滿了一缸水,連氣都沒有歇一口,就忙著給兩個休養的產婦吃飯。在她這樣的年紀,有這一份精力,這是她覺得自豪的。忙完了飯,她走到中間屋裡來,伸手啪的一聲扭亮了電燈,一霎時,這一間辦公室兼產房立即變得那麼寬敞高大起來,一切東西都好像放著光一樣:產床上平展展的白單子,產床橫頭的白色屏風,白木的三屜桌,白的牆壁,白的屋頂……譚嬸嬸覺得奇怪,這些東西給電燈光一照,怎麼就比平時白得多、漂亮得多呢!她瞇起了眼睛,把這一切打量了又打量,同時想起昨天公社杜書記告訴她,養豬場場長張大嫂的二丫頭荷妹,已在城裡培訓畢業,回來就派到產院裡工作。產院增加了一個力量,產院飛快地在發展。譚嬸嬸心滿意足地笑著,伸手啪的一聲把燈扭熄。
  「點燈不用油,不用油也得節省點用。」她重新點起玻璃罩的洋油燈,走去撬開煤爐,放上消毒鍋,把一切要消毒的東西通放進去煮。
  產婦睡了,消毒鍋裡的水還沒有開。燈光一暗,彷彿遠處的聲音聽來特別清晰,河那邊電動抽水機隆隆地響著,俱樂部裡的無線電收音機聲音開得老大,從球場上傳來幾聲短促的哨聲。青年突擊隊的那些小伙子,昨天忙了一中午,在球場上空拉電線裝電燈,現在大概就在雪亮的電燈下搶球玩呢!譚嬸嬸搖了搖頭,打心裡不同意,不贊成,玩皮球算個什麼正經大事,也值得這麼開了電燈來幹!現時的年輕人真是不知輕重,不懂甘苦,好了還要好,好了還要好。譚嬸嬸抬頭看看屋中央的電燈,它帶著乳白色的玻璃罩,靜靜垂掛在昏黃的燈光中,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感歎。
  什麼叫產院?什麼叫消毒?休養?電燈?剛解放那時候誰聽說過?婦女生孩子,就像走近鬼門關。五芳年,譚嬸嬸的媳婦生孩子,胎胞就是給產婆拿腳踩下來的。到了五六年初級社的時候,現在公社的杜書記,那時候是社長,要她到鎮上醫院裡去學習新法接生,告訴她說這也是革命,是跟封建落後勢力作鬥爭。譚嬸嬸學了一個月回來,挾了兩個衛生包,身上飯單一扎,她就是產院,產院就是她,到處給人接生,到處宣傳衛生科學,和舊的接生婆展開了鬥爭。
  鬥爭可是不簡單啊!添人口的人家不相信她,冷淡她,舊產婆罵她,造她的謠,自己本事又確實不高,連產婦要打一支針,都要往醫院裡送。工作上兢兢業業,還要受那些倒頭氣;工作上有了一點疏忽,就更不得了。有一次,一個難產婦,譚嬸嬸大意了一下,送醫院遲了一步,小孩壞掉了。這一下真叫翻了天。一個舊產婆叫潘奶奶的,也夾在裡面,硬說小孩是壞在譚嬸嬸手裡的,於是產婦家裡吵得更凶了。譚嬸嬸躲在家裡越想越氣,舊產婆手裡壞掉多少孩子,人家一句怨言沒有,反說是命裡攤的,自己工作上有一點過失,人家就恨不得把她生吞了。她想想實在受不了,就跑到杜書記跟前掉眼淚。杜書記正在場裡浸種,聽了她的話,也沒言語,只是把兩隻生滿老繭的大手搓得嚓嚓響,想了想才說道:
  「老嫂子,我們這一輩的任務是不簡單哪!社會要在我們手裡變幾變,形勢發展這樣快,各種各樣的舊思想舊習慣還會少得了?所以我們做工作就叫做干革命,我們學習也叫做干革命。不會的得趕緊學會,不懂的就得趕緊學懂。」
  ……
  「做工作是干革命,趕緊學會,趕緊學懂。」現在提到這話,譚嬸嬸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
  人民公社成立以後,杜書記說要組織一個產院,撥給了三間房子。譚嬸嬸在這房子裡,自己做了一張辦公桌,弄來了一張高腳產床,發展了五個床位,這三間房子,再也不是普通的三間房子了,這是一所幽靜整潔的產院。
  「這不是跟醫院差不多了嗎?」譚嬸嬸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從產婦咬著頭髮,坐在腳盆邊生孩子想起,想到那只高腿的產床;從自己三十九歲做寡婦想起,想到現在進產院做了……做了什麼呢!她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恰當的名目來稱呼自己的職務,最後,她只能悄悄地用了「產科醫生」這個名稱。第二天,她起了一個大早,把自己腦後那個髮髻剪掉了,短短的頭髮,在耳後一嶄齊,雜著幾根半白的髮絲,顯得又莊嚴又精神。大家見了她,也好像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敬意,不過,大家還是親切地叫她譚家嬸嬸。
  在這裡,在這所「跟醫院差不多」的產院裡,譚嬸嬸不但剪掉了髮髻,她還學會了打針,打肌肉針、靜脈針,學會了作產前檢查,學會了量血壓、抽血、縫線、拆線。每每碰到一些小手術,請鎮上醫生來動手術的時候,她就從從容容的做助手。對她的熟練沉著,醫生也誇獎,甚至有的醫生進一步要她自己學著動些小手術。譚嬸嬸笑笑,有些得意,同時覺得這些醫生,把這產院要求得跟城裡的醫院一樣,她又覺得好笑。譚嬸嬸對這一切都感到滿意,不是沒有道理的。
  鍋裡的水嘶嘶地響了,譚嬸嬸心裡翻騰了一陣,就望著電燈,恨不得立時來一個產婦,她真想在電燈光下面接接生,就像在鎮上,在城裡的醫院裡一樣:產婦躺在潔白的產床上,躺在雪亮的燈光下……
  忽然啪的一聲,電燈亮了,譚嬸嬸嚇了一跳,回身一看,一個面孔黑黝黝的年輕姑娘,扛著行李,一手挾著一隻氧氣瓶,渾身熱氣騰騰地站在門口。
  「嬸嬸,你不認識我啦!」那姑娘笑瞇瞇地站著沒動。
  「是二丫頭!」譚嬸嬸跟二丫頭的娘,還是做姑娘時候的好朋友,直到現在老姊妹倆還要好得很。她高興地接過她的行李,安排她坐下,心裡卻有些奇怪,這裡電燈剛裝上沒幾天,這孩子一進門,怎麼就知道有電燈,即使知道,那她又怎麼曉得開關在哪裡?好像產院裡本來有電燈,應該有電燈,有電燈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譚嬸嬸開始是奇怪,隨後就覺得有些不大入味。
  電燈光下,荷妹那黑裡泛紅的長圓臉象塗了油一樣,大眼睛亮晶晶的東看西望。
  「嬸嬸,我派到這裡來工作了。」她說著就把地上的行李一把拎起來扛上肩,放到裡面角落裡。那麼大一捆行李卷,少說也有八十來斤,可是放在她實鼓鼓的肩上,就像是紙紮的,輕巧得很。譚嬸嬸看她這一身力氣,又不由得高興了,這孩子在城裡住了一年,倒還沒有嬌慣。
  荷妹回身坐下。就要譚嬸嬸介紹些產院的情況。
  「好!」譚嬸嬸答應著,心裡暗暗地稱讚,這丫頭做事倒像個大人,老扎認真。「二丫頭,你這一來,真是給你嬸嬸添了條膀子啦!」她說著,走到門邊,伸手啪的一聲,把電燈扭熄,然後移過油燈,就在荷妹對面坐下。
  「其實,差不多的情況你也都知道。這產院負責附近兩個大隊的產婦。跟我一起工作的,還有一個周嫂嫂,現在她害喜(指婦女懷孕初期種種感覺不舒適的反應。),回家休息去了。產院成立這兩年裡,我們一共接了三百五六個寶寶,還都順順當當。」譚嬸嬸一說到這些問題,不由得話就多了。三百五十六個,這可不是容易的啊!這要擔多少風險。特別是產院還沒有條件自己動手術,很多情況,就得當機立斷,該請醫生的就請醫生,該送醫院的就送醫院,差一點點,作興就會壞事,所以譚嬸嬸說到這裡,特別加重了語氣:
  「二丫頭,這可是一副風火擔子,擔子不輕啊!兩年裡,我們沒出過什麼事情,大人小孩都是平平安安,一個人進來,兩個人出去。產婦等小孩一落地,就躺在床上,不要她動一動了,燒,洗,煮,弄大人,弄小孩,都是我們來,到出院的時候,一個個都長得胖胖的……」譚嬸嬸滔滔不絕地說著,說著似乎還不夠,就站起身來,開了電燈,帶荷妹去參觀。她知道開了電燈看,效果會更好。先走進西邊一間產婦住的房間,房間相當大,靠邊放著五個舖位,床是各式各樣的,有單人小鐵床,有相當大的木板床,但都放得很合適,收拾得乾乾淨淨。荷妹不停地點著頭。
  有兩個鋪上睡了人。譚嬸嬸一高興,便更加詳細地介紹說,一個已生了四天,一個是前天才生的,是個初產婦,叫阿玲,是豐產田裡的小隊長,還是一個先進生產者。
  「嬸嬸,這裡有沒有碰到過產婦不順產的情況?」荷妹提問了。
  「怎麼沒有,風險也就在這些事上,一看苗頭不對,就得趕緊給醫院打電話來救護車。」
  「要是來不及呢?」
  「打電話請醫生來!」
  「要是產婦產後發生變化呢?」
  「打電話嘛!」
  譚嬸嬸看了看她,覺得她問題太多,但也沒說什麼就領荷妹出來。
  「嬸嬸,我們在哪裡洗手呢?」荷妹忽然問。
  「洗手?」譚嬸嬸不明白為什麼忽然問這個,「洗手當然在臉盆裡洗。」回答以後,她又辨了辨這問話的味道,心裡又是一個不快,但她還是把三屜桌上的三個抽屜通通抽開,想展覽一下裡面的東西。這裡面有橡皮手套,有冬天產婦生產時穿的棉腿套,有各種針藥,補血的,止痛的,止血的,還有幾針麻醉針劑,這裡面每一樣東西,都標明著產院發展的各個階段。但是荷妹根本沒有理解嬸嬸的意圖,她歪了頭,翹起了象刷把似的小辮子,東張張,西望望,好像在尋找什麼,發現什麼。
  「二丫頭,這裡不能和城裡那些大醫院比。」譚嬸嬸有些生氣了,話也加重了份量。
  「對!」荷妹一點也沒覺出話裡的責備意味,逕自推窗開門,向外面張望起來,最後,她索性跑出去看件什麼東西了。
  譚嬸嬸把抽屜一隻一隻關好,她現在不想再給這姑娘說什麼看什麼了,「跟她沒什麼可談的,早些打發她去睡覺。」譚嬸嬸雖然這麼想,可是心裡還是悶悶的。
  「嬸嬸,可有了辦法了!」荷妹眉飛色舞地跳進來了,「嬸嬸,我們自己可以做土造自來水,人家托兒所都用自來水洗手了,我們產院裡更需要這個。我看過了,井不遠,只要牆上打一個洞……」
  譚嬸嬸一直看著荷妹,也不言語,聽到這裡便打斷她說:「你來看看床鋪吧!」說著就轉身走向東屋,指著一張空鋪說:「周嫂不在,你就睡這裡吧!」
  「這不費事呀,嬸嬸,也不用花錢,裝好了就不用提水,不用擔水,只要一壓,水就自己從竹管裡流進來,好透了!」荷妹還是不懂眼色地跟在後面叨叨。
  「荷妹,你剛來,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譚嬸嬸就走進廚房,端消毒鍋,封煤爐。
  第一次見面,譚嬸嬸對荷妹的印象不能說好,但是要說壞,她也說不出壞在哪裡,就是覺得不順眼,不入調。「看她問的那些問題,什麼產前、產後,順產、難產,這個,那個,她就沒問問她娘,她自己是怎麼生下來的……」譚嬸嬸想到這裡,覺得自己和這樣一個孩子生氣,也不值得,同時又十分感歎:「這些年輕人,從他們記事起,就看見自己是吃白米飯的,叫他們看,有田種有飯吃是應分的,上學讀書也是應分的,現在這產院、電燈、拖拉機也是應分的,他們哪裡懂得甘苦,懂什麼甜酸苦辣!……」譚嬸嬸覺得,冷淡她也不對,還是應該跟她好好談談。譚嬸嬸弄好爐子,走進房去,見荷妹已把床鋪弄得整整齊齊,她人卻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在打量一隻從前人家盛米用的大木桶。她一看見嬸嬸進去,便跳起來,從床上抓起一隻口袋似的白護士帽往譚嬸嬸頭上一套,歡樂地說道:「嬸嬸,我特地給你做的,以後你接生的時候就戴著它,頭上有細菌。」
  譚嬸嬸一把抹下帽子。頭上有細菌她承認,可是幾年來,她光扎一條飯單接生,也沒見什麼細菌掉下來過,偏她花樣多。這一下又把譚嬸嬸剛剛鼓起來的勁道打下去一半,但她看看荷妹那副高興樣子,帽子也確實做得精巧,只得勉強笑了笑說:「你快睡吧!沒事熬燈油幹嗎!」
  「哦!」荷妹馴服地脫了衣服上床了。
  「二丫頭,」譚嬸嬸坐到荷妹床邊,開始跟她談了,「這次你培訓回來,你娘高興吧!」
  「高興。」荷妹睡在被窩裡甜蜜蜜地笑了。
  「不容易呀,二丫頭。現在是什麼都有了,什麼助產士呀,產院呀,——從前那個時候,女人生孩子就像過一次關。你媽生你的時候,肚子痛了兩天兩夜,汗象黃豆一樣的滾,人家還把她的頭髮吊在床欄上,不讓她躺下去,要她撐一把雨傘……」
  「撐一把雨傘?……哈哈!」荷妹覺得又奇怪又滑稽,十分好笑。不管嬸嬸解釋這是迷信的說法,說產婦撐了雨傘,血污鬼就不敢近身了,可她還是弄不清生產和雨傘的關係,兩者怎麼會聯在一起的。譚嬸嬸看她躲在被窩裡笑得咯咯的,就歎了一口氣,只得把話題轉到今天婦女的幸福上來:
  「你們現在是做惡夢也夢不到那種罪了,有時候,你們還要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夠,好了還要好,好了還要好。我們年輕的時候,可是做夢也不敢想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什麼產院、醫生,什麼衛生、營養,孩子一落地,產婦就只管躺著,洗呀,燒呀,都有人來侍候,要不是人民公社,哪裡來?年輕人也要懂一些甜酸苦辣。」
  「對!」荷妹光滑年輕的臉上,立即籠上了嚴肅的氣氛。譚嬸嬸見自己的話收到了效果,這才稍稍放心。她轉身想回自己床上睡覺,忽然一扭頭發現外間的電燈還耀眼的亮著,這是剛才荷妹那一串提問,弄得她連電燈都忘了關。譚嬸嬸趕緊出去,向四周又打量了一番,稍稍收拾了幾件東西,這才啪的一聲,扭熄了電燈。
  「你看,現在又安了電燈,日子真是步步高……」譚嬸嬸回進屋來一看,荷妹那一截刷把擬的辮子歪在一邊,一隻手墊在枕下,她已甜甜地睡熟了。
  「這是她們生得逢時啊!」譚嬸嬸看著她那副無憂無慮的睡態,正感歎著,忽然,荷妹睜開眼來,喃喃地說道:
  「嬸嬸,明天我們做自來水,哦!……」說著,眼睛又合攏了。
  「這做夢也想自來水,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譚嬸嬸搖著頭,走到自己床邊,一口吹熄了油燈。
  外面月亮很大,四周圍了一個白濛濛的風圈,現在樹葉兒的影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可是明天會有大風。
  ……
  第二天一早,譚嬸嬸跨出房門,心裡就是個老大的不快,原來荷妹已把兩個產婦掇弄起來,站在房裡做操呢!三個人嘻嘻哈哈,又彎腰又踢腿。
  產婦做產後體操,不是稀奇事,譚嬸嬸老早就在醫院裡看見過,但她不想在自己產院裡實行這個,一則是她不喜歡女人家,特別是產婦,拍手頓腳的來這一套,而且她自己也不上來;二則是鄉里人坐月子,就講究吃,睡,沒興過這個。如今荷妹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醫院裡的規矩搬過來用。譚嬸嬸心裡很不自在,便過來制止。她神態嚴肅,話也很有份量,可是這三個人好像情緒一點也沒受到影響,仍做著操,荷妹還笑瞇瞇地說道:
  「嬸嬸,這比吃藥好,又活絡筋骨,又幫助子宮收縮。」
  「這很好,比整天癱在床上好!」那個先進生產者阿玲也幫著說,接著另一個產婦也說做操好。譚嬸嬸看她們都說好,自己反倒沒意思起來,只得勉強笑了笑,說:「你們說好,那你們做吧!」
  「嬸嬸,一會兒我們來做水管吧!哦!」荷妹一點也沒忘記土造自來水。
  「哎呀荷妹,你一樁一樁的來嘛!一樁沒弄好又是一樁。」譚嬸嬸說完就走了出來。
  一天到晚,譚嬸嬸的手腳是不肯停的,可是今天她走到中間屋裡摸摸,又到廚房裡走走,好像做什麼都不實在。聽產婦房裡又熱鬧起來,荷妹喊著「二二三四」,兩個產婦一邊操一邊笑,三個人不斷地嘻嘻哈哈。
  本來安安靜靜的產院,現在好像有一股什麼風闖了進來,把一切都攪亂了。譚嬸嬸想了想,就拿了一隻竹籃,迅速地走出了產院的大門,她想出去,離了這裡,眼不見為淨,去養雞場給產婦領雞蛋。
  產院到一大隊的養雞場有二里多路,她慢慢地走著,腦子裡空空的,又像是滿滿的,她覺得不開心。為什麼不開心呢?她說不出來。「唉!大概是自己越老越不知足了,有什麼可不開心的呢!」她說服自己,又給自己證明沒有發生任何不開心的事。
  太陽快露頭了,棉田裡一片綠,青青的棉桃中間,雜著幾朵遲開的白花,過不了多久,又該要忙采棉了。出早工的社員已經下田來了,女社員都認識譚嬸嬸,老遠就招呼起來,這裡叫「譚嬸嬸」,那裡叫「譚嬸嬸」,這裡告訴她小毛已經斷奶了,那裡告訴她阿芳會走了。這一陣子招呼,把個譚嬸嬸的心都招呼開了花,她不斷地點頭,笑著,大聲地問候一個人,又大聲地責怪另一個人,她覺得自豪,覺得幸福,什麼煩悶不開心,都一齊飛向九宵。
  譚嬸嬸又愉快又開朗,竹藍的環子套到肩膀上,走路的步子都變得活潑起來。
  養雞場前面有一口塘,裡面種的水浮蓮,看上去整個塘面就是一塊綠地。譚嬸嬸走近塘邊,忽然看見潘奶奶(人民公社成立以後她在養雞場工作)彎了腰,哈著背,躡手躡腳地在水邊走。
  「這位老姐姐在做什麼呀!」譚嬸嬸站住腳,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個名堂來,就忍不住叫了她一聲,潘奶奶卻連頭都沒回,越發專注地看著前面地上,忽然,她一下撲上去,同時,有一個東西從她手邊噗通一聲跳入塘裡,原來是只蛤蟆。
  「看,給你嚇跑了。」潘奶奶回過頭來,嗔怪了一句。
  「潘奶奶,想弄個癩蛤蟆玩啊?」
  「嗨,雞吃這個東西,可是大補的補品呢!」潘奶奶知道譚嬸嬸是來領蛋的,就和她一起向雞場走去。她手裡拎著一個小罐子,罐裡已有幾隻蛤蟆。
  「老姐姐,你養的雞可真嬌貴,還得喂補品啊!「譚嬸嬸看她一頭花白的頭髮還蓬著,卻一本正經地提了一罐蛤蟆,覺得又有趣,又可敬。
  「你知道,我們現在比賽。」潘奶奶好像是在說一件絕大的秘密,聲音放得輕輕的,「一個人管二百五十隻雞,看誰養得好,雞生的蛋多。要雞生蛋多,這就得給它吃得好。雞最好是吃樹上那種卷葉蟲,可是大家都搞綠化,樹上連個蟲影子都給藥水灑跑了,就只好動腦筋給它摸點螺螄,找些這個煮煮吃,好歹總算是個葷腥。」潘奶奶說著,自己也笑了。
  譚嬸嬸看著她那張佈滿皺紋的笑臉,顯得又和善又聰明,心裡覺得奇怪,人的思想一變,相貌竟然也會跟著變。記得她做舊產婆那個時候,她那張臉可是又薄又寡,譚嬸嬸在社裡積極推廣新法接生,她簡直恨透了,動不動就罵上門來,有時候又跑來哭吵一頓。現在卻變得眼睛有神了,臉也光彩了,還有……總之,譚嬸嬸覺得潘奶奶變得可愛可親了。
  「革命,真是了不起啊!社會變了樣,人也變了樣。」譚嬸嬸看著潘奶奶,又想起了杜書記的話。
  養雞場院子裡,掛著一張一人多高的競賽表,譚嬸嬸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領了蛋出來,又獨自站著看了一會,她看見在潘奶奶名字上的紅色箭頭,頭昂昂地翹得最高。「變了,潘奶奶變了!」譚嬸嬸剛平靜不久的心緒,彷彿又有個什麼東西在攪動,她為潘奶奶高興,但她又覺得不安。
  在回來的路上,棉田裡的女社員,還是跟她打招呼,拉住她談幾句私房話,譚嬸嬸仍然點頭,仍然微笑,可是心裡再也沒有剛才那種歡快的感覺了。她覺得一切東西都在變化。今天聽見某某人的兒子會開汽車了,某人的姑娘調去學拖拉機了。明天作興潘奶奶成了先進工作者,後天又會有個什麼呢。……田野裡大溝小河挖成了網,抽水機日夜的響著,電燈也有了,後天又將來個什麼呢。……譚嬸嬸突然清楚地感到,現在過的日子,是一天不同於一天,一天一個樣子。她不安起來了。
  是的,生活正在迅速地發生一個巨大的變化。
  譚嬸嬸回到產院,還沒跨進屋子,就愣住了。這裡也改了樣子。這一間那麼細心收拾過的辦公室,粉刷得雪白的產房,現在卻是滿地的木屑竹片。凳子放倒了,那個盛米的木桶已在靠底的地方鑿了一個洞,幾支新砍來的竹子橫在地上,門口燒了一堆火,火焰還沒熄滅。還有,還有那雪白的牆上,已打了水桶大的一個洞,荷妹在洞邊接竹管,那兩個產婦也在遞這拿那地幫忙。她們一見譚嬸嬸回來,立即歡呼起來:「譚嬸嬸快來看自來水!」
  「自來水?對,還有自來水……」譚嬸嬸扶起一張登子坐下,她覺得向她湧來的東西太多,她累極了。
  荷妹突擊了半天,料想嬸嬸見了一定會又驚又喜。她拭著汗,等了半天,嬸嬸卻一聲不響。她迷惘了。
  「嬸嬸,水自己流進來不好麼?」
  「……好!」水自己流進來怎麼不好!當然好。不過譚嬸嬸不能理解,荷妹為什麼要這樣著急地去弄它,好像是沒自來水就不能生活似的,便開口說道:
  「二丫頭,鄉里當然不像城裡那麼方便,我們什麼都學城裡,肩膀也怕碰扁擔了,這可不好。」
  「對!」荷妹收斂起笑容,認真地說道,「不過嬸嬸,鄉下不是永遠都是鄉下,我們現在可以做到有自來水不去做,還是肩膀碰扁擔,這可不是光榮,這是落後……」
  譚嬸嬸迅速地朝荷妹看了一眼,荷妹咬住嘴唇不響了。
  「荷妹說的倒是一句老實話,譚嬸嬸。」阿玲心直口快地說道,「能做的不做,這不是落後?這樣一來,不是又省事,又衛生,又科學,回去我也推廣去。」
  「是啊!」譚嬸嬸答應著,心裡猛地動了一下,這些話好熟啊!自己曾經說過的,三年前頭,推廣新法接生的時候,自己對許多人說過「又衛生,又科學」,對婦女說,對婦女的男人說,對婆婆說,對媽媽說,其中對潘奶奶說得最多。現在……譚嬸嬸看看剛做起來的自來水管,荷妹帶來的氧氣瓶,白色的護士帽,還有荷妹那對亮晶晶的眼睛,最後,譚嬸嬸看著那盞靜靜垂掛著的電燈……
  「嬸嬸,」荷妹剛才把團支書說過的幾句話嚥回去,可是,到底沒忍住,還是吐出來了,「嬸嬸你知道,我們現在往前面奔,不是奔個衣暖肚飽,像從前那樣。我們現在奔的是共產主義啊!你看,我們現在有電了,我們還要想辦法來利用電,電療,電打針,早產兒用電暖箱……」
  彷彿有一股看不見的風暴席捲而來,彷彿滔天的巨浪向前撲來,它們氣勢磅礡,排山倒海地向前推,向前湧,譚嬸嬸忽然非常清楚地理解了三年前潘奶奶的心情,那時候為什麼潘奶奶對她跳腳,又對她訴苦,為什麼有時候又苦了臉,有時候又苦了臉,譚嬸嬸現在知道,那是她恐慌,卻又不肯承認自己落在時代的後面。
  「難道,我現在就像三年前的潘奶奶?……」
  天,驟然間陰了下來,樹枝在空中亂舞,昨晚有風圈,現在果然起大風了。她站起來,想找些事做,她習慣地抓起了水桶扁擔,但恰好這時竹管已接到井邊,荷妹歡呼起來,阿玲她們也拍起了巴掌,她又悄悄地把扁擔放下來,她不知所措了。她竭力想在這時候也找一點事來忙一忙,跑一跑,以證明自己在這裡的作用,可是什麼也想不起來。真奇,平常匆匆而過的時間,今天卻拉得那麼長,那麼長……
  「譚嬸嬸,采弟要生了!」下午,一個男人氣喘喘地扶著一個快臨盆的產婦走來。
  譚嬸嬸跳起來,立刻渾身來了力氣,手腳也利落了,荷妹也立即丟下那些竹管跑來幫忙。彩弟迅速地被安排上了產床,那兩個休養的產婦也回到自己床上躺下,產院裡,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譚嬸嬸容光煥發,對彩弟的丈夫說道:「你這個冒失鬼的脾氣還沒改呀!怎麼讓她走了來的!」
  在這種場合,再不在乎的男人家也會靦腆起來,彩弟的丈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規規矩矩地告訴譚嬸嬸,說是他現在做了汽車司機,剛才接到大風警報,車子要去拉蘆席,就順便把她帶來的,現在汽車還停在外面大路上呢!說著就拜託了一番走了。
  人一高興,話也就多了,更何況彩弟這一對小夫妻在譚嬸嬸接生的歷史上留下過有趣而有意義的一段!這也可算是產院的前史。原來彩弟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正好是譚嬸嬸學習新法接生剛回來不久,半夜裡彩弟要生了,彩弟的丈夫就騎了腳跳車飛來接譚嬸嬸去接生。譚嬸嬸那時候還沒有什麼經驗,彩弟又是一個初產婦,心裡就別別直跳。加上夜裡又有點冷,天還下著下毛雨,她坐在腳踏車後面,兩條腿直抖。彩弟的男人又是個毛毛草草的小伙子,一心想著妻子要生產,自己要做爸爸了,就彷彿屁股後面火燒起來一般,把車蹬得飛快。一個急,一個抖,三錯兩岔,車子一下撞到田埂上,兩個人都摔出去好遠,譚嬸嬸腿上還擦掉了一大塊皮。現在他那個兒子都已叫名六歲了,可是譚嬸嬸看見他,還是叫他「冒失鬼。」
  「冒失鬼,你現在開汽車了,再冒冒失失的,就要闖窮禍了!」譚嬸嬸對彩弟丈夫的脊背,追了一句。躺在屏風後面的彩弟笑了,譚嬸嬸回過身來,又得意地笑了。她想把這段往事告訴荷妹,讓她知道,四年前,這裡的新法接生是怎麼樣開始的。可是荷妹只跟著笑了一陣,並沒有追問什麼,她戴上白色護士帽,穿了白罩衫,扭開剛裝好的自來水洗手,消毒,然後就坐在床邊,給彩弟按摩,教她在生產時該怎麼呼吸,開始作無痛分娩的工作。
  現在,譚嬸嬸面對這一切,無論自來水管也好,荷妹那熟練準確的動作也好,心裡很安然。彩弟夫妻倆,使她記起了自己過去的光榮,她在新法接生上作過的種種努力。她心平氣和,慢條斯理地用酒精擦著手,而且到底找了一個機會,把彩弟生第一個孩子的故事告訴了荷妹,甚至還把腿肚子上的傷疤給她看了看。荷妹笑得彎了腰。
  「那次接了你那位寶寶回來,第二天潘奶奶在我門口,跺著腳,整整罵了我半天,說是我搶了他的生意。」
  「那你不把擦破的腿給她看看。」彩弟這一說,又引起三個人一陣大笑。
  「我們這是提的陳年舊話,現在人家在雞場裡工作得可好啦!」譚嬸感慨地說著,眼前又出現了潘奶奶名字上的那支高昂著頭的紅色箭頭。
  外面的風嗚嗚地越來越大了,田裡、村頭的廣播喇叭一齊響了起來,公社杜書記的聲音在說話,要求大家迅速蓋好田裡的蔬菜,擋好棉田,不讓吹掉一個棉鈴。社裡一切的機械、人員都出動了,汽車聲,人聲,廣播裡的鼓動口號聲,忽而被風送進產院,忽而被風帶得遠遠的。風,搖著玻璃窗,磕撞著門,但是最後它只能在窗外徘徊,吼叫。
  天黑下來了,譚嬸嬸伸手啪的一聲開了電燈。風不住地刮,但產房裡暖暖的,電燈光連晃都不晃,堅定地照著產床,照著產床邊的一老一少,照著產婦,等待著將誕生的嬰兒。
  譚嬸嬸像個身經百戰的老戰士,有把握地守衛在被保護人的旁邊。產婦依賴她,信任她,把自己和將出生的孩子,一起交託給她,而她,面對著這種信賴,腿不會抖了,心也再不會慌了,她也不用坐在腳踏車後面,也不用再怕摔跤,明天也再沒有一個潘奶奶會來對她跳腳。她像一個正正式式的特種兵,像荷妹一樣,像大醫院裡的助產醫生一樣,像那些跟大風作鬥爭的社員一樣,是在自己的戰鬥崗位上,守候那喜悅而又緊張的一刻。
  ……
  彩弟躺在雪白產床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又瞇起眼睛望著耀眼的電燈,不斷微笑著,她想著老大老二不同的出生情況,想著他們的將來:
  「嬸嬸,你說我這個老二跟老大只隔了四、五年,老二的福氣比老大要大幾倍啊!」
  「照老法說話,生的時辰好。其實,人民公社早幾年,老大還不是一樣用亮堂堂的電燈迎出來呀!」
  風在屋外旋轉,這裡顯得特別的寧靜。彩弟好像有點疲倦了,但她想了想又說:
  「要說時辰生得好,那麼老二比老大好,老大比荷妹好,荷妹又你譚嬸嬸好,你說對不對?」
  荷妹給彩北按摩著,心裡微微不安起來了。她迅速地朝譚嬸嬸看了一眼,可是譚嬸嬸並沒有在意,對彩弟說道:
  「那也不見得,不管老大老二,他們長大了,就不知道我們怎麼搞的土改,怎麼成立合作社,又怎麼組織人民公社,像荷妹,她文化科學好,可是她就不知道什麼叫老法接生……」譚嬸嬸話還沒有說完,彩弟打了一個呵欠,迷迷糊糊地要睡了。
  產婦的陣痛感消失了。
  無論是老法、新法接生,都知道,產婦打呵欠要睡,這是一個十分頭痛的現象,嬰兒需要很快用鉗子鉗出來,不然嬰兒會悶死,產婦也會有生命的威脅。
  風拚命地搖撼著樹枝,電燈光一動不動,更耀眼地照著雪白的產床,照著沉沉欲睡的彩弟。手術是個小手術,只需要十多分鐘,可是,譚嬸嬸霍地站起身,說了一句;「我打電話去!」就掉轉身向門外衝去。等荷妹追到門口,外面黑洞洞的,已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風在旋轉,在吼叫。
  抗著頂頭風,譚嬸嬸飛似地向隊部辦公室奔去,風掀著她的衣裳,在她耳畔嗚嗚地叫。去給醫院打電話,這不是第一次,可是今天,譚嬸嬸心裡刮起了大風。
  電燈、電燈下面雪白的產床,床上躺著產婦,一切都如理想中那樣,可是她,她只能跑來打電話,前年是這樣,去年也是這樣,如今有了電燈,有了汽車,有了拖拉機,可她還是這樣跑來打電話,眼看著救護車把產婦從雪亮的燈光下接走,而產婦需要的,只是一次十幾分鐘的手術,只要拿起剪刀和鉗子。譚嬸嬸第一次感覺到,給醫院打電話,竟是一件這樣難受的事。奇怪的是,自己在這以前,打過多少次這樣的電話,竟然會那麼心安理得。
  天黑得這樣濃,這樣厚,風在橫衝直撞。廣播喇叭裡杜書記那清楚的聲音在響著,在田野裡,在屋頂上,在村頭,在道旁,都有他那響亮的、堅定的聲音在迴響:「……社員同志們,大風想吹掉我們的棉鈴,我們決不答應,我們種一棵就要收一棵,不讓一棵青棉桃落下地……」大風想把這聲音撕碎、捲走,結果卻是把這響亮堅定的話語傳得更遠更遠。彷彿在譚嬸嬸的耳畔,在譚嬸嬸的心裡,它又輕輕地說:「老嫂子,我們這一輩的任務是不簡單啊!社會要在我們手裡變幾變,形勢發展得這樣快,各種各樣的舊思想舊習慣還能少得了?……」譚嬸嬸抹著汗,放慢了腳步。
  黑洞洞的大路上,前面射來兩支雪白光柱,一輛卡車滿載著蘆席,迎面飛來,從譚嬸嬸身邊一閃過去了。公社培養的第一批司機,已站到戰鬥崗位上了,第一批拖拉機手,也站到崗位上了,第一批產科醫生……譚嬸嬸不知該給杜書記怎麼說,給社員們怎麼說,給那些開拖拉機的、開汽車的社員,養雞場的社員,給潘奶奶怎麼說!忽然,一張年輕的、黑油油的臉跳了出來,她笑嘻嘻的,紮了兩把刷帚似的小辮子。
  「荷妹!」譚嬸嬸站住了腳,清楚地記起來了,當自己跑來打電話的時候,荷妹那張年輕的臉上,確確實實是十分鎮靜。公社培養的第一批產科醫生也站在崗位上,並沒有跑來打電話。譚嬸掉轉頭,又向產院飛奔起來。產院有了自己的醫生,產院走上了一個新的階段,譚嬸嬸眼前忽然豁亮起來,荷妹這一個年輕的醫生,彷彿是在剛才那一霎間,才來到產院,才進入譚嬸嬸的心裡。
  風用一種巨大的、看不見的力量,在後推著她,擁著她,迫使她好像是腳不沾地地在向前走。
  譚嬸嬸回到產院,荷妹正在穿一件消過毒的隔離衣,神情並不是想像中那樣鎮靜,她稍稍有些緊張,但並不慌亂。彩弟仍是昏昏地半睡半醒。
  「嬸嬸,我看不能等了。」荷妹急促地說道。
  「快吧,孩子!」譚嬸嬸聲音裡帶著無限的溫存。
  「我有些怕,我只實習過兩次,都有醫生在旁邊看著的。」
  「不要怕,孩子,有我在這裡,你看嬸嬸這腿上的疤,第一次總有些慌,結果不都是平平安安地過來了。」譚嬸嬸洗了手消過毒,拿起抽屜裡的橡皮手套,幫荷妹套上,然後退在一邊。
  各種各樣的感情忽然彙集在一起,變成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譚嬸嬸她興奮,她高興,她羨慕,她對自己不滿。她看荷妹戴了大口罩,莊嚴地走來走去做準備工作,刀鉗發出叮噹的聲音。她覺得這一切,和頭頂上那盞耀眼的電燈,是那麼調和,那麼相稱。
  「彩弟說得對,老二比老大好,荷妹比我好,時辰八字是假的,可是出世遲一些到底好。」
  屋外,狂風哮叫,但是在這嗚嗚的風聲中,彷彿杜書記那堅定響亮的聲音仍在迴盪……」所以,我們做工作叫做干革命,我們學習也叫做干革命……」
  「不!出世早,就該站在前面,一定要站在前面。可以學,杜書記,我要學,我要干革命……」譚嬸嬸挺了挺身子,向荷妹走去,她覺得自己的腿又像第一次接生時候那樣顫顫的。
  「荷妹,讓我來學學吧!」
  荷妹抬頭,見譚嬸嬸怯怯的,但又是那樣勇敢,那樣堅決地站在自己面前。在這一剎那中,荷妹幾乎記起了這個產院的全部歷史,推行新法接生的全部鬥爭過程。她想起了譚嬸嬸怎麼在半夜裡,蕩在腳踏車後面去接生,她也想起了譚嬸嬸是那麼自豪那麼珍惜地扳動那電燈開關……
  「嬸嬸!」荷妹要不是身上套著隔離衣,她要跳上去抱抱嬸嬸;要不是時間緊迫,她要對嬸嬸說,嬸嬸是這樣年輕,這樣堅強。但是現在沒有時間了,她只是激動地叫了一聲嬸嬸,說:
  「對!手術一點也不難,你做,我在旁邊看著。」說著就幫嬸嬸穿戴起來。
  譚嬸嬸扭開自來水,又仔細地洗了手消過毒,走到產床邊。
  一切都如理想中一樣,可是現在譚嬸嬸卻看不見產床是那樣的潔白,電燈是那樣的耀眼,她自己是那樣莊嚴地響動著刀鉗,她聽不見風聲,她也不知道荷妹用棉花球給她拭汗,她只看見荷妹指點她的手勢,耳畔只聽見杜書記那堅決響亮的聲音,忽然,「哇」的一聲,嬰兒哭了,是個男的,又一個小「冒失鬼」。譚嬸嬸剛直起腰來,一把就被荷妹抱住了:
  「嬸嬸!」荷妹高興得眼裡含了淚水。
  「譚嬸嬸!」裡面房裡兩個休養的產婦也跑了出來,原來她們都為彩弟擔心,都沒睡著。譚嬸嬸笑著坐到椅上,她抬著看見電燈,電燈真亮啊!現在,譚嬸嬸覺得這個靜靜垂掛著的東西,不僅僅是個照明的電燈,在它耀眼的光芒裡,蘊藏了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這力量可以用來電療,用來抽水,用來打針,用來救活早產兒,用來……譚嬸嬸彷彿又聽見杜書記那堅定的聲音在耳畔響:「老嫂子,我們這一輩人的任務不簡單啊!社會要在我們手裡變幾變……」
  「放心吧!杜書記,我們做工作叫做干革命,我們學習也叫做干革命,我們趕緊學嘛!」譚嬸嬸在心裡對杜書記下著保證。
  狂風似乎被杜書記那個堅定響亮的聲音懾住了,它開始畏縮退卻了,夜,又恢復了她恬靜的常態。兩個產婦圍著荷妹圍著譚嬸嬸,紛紛說老二硬是生的時辰好,正趕上公社有了自己的產科醫生。馬蹄鐘上的時針已指晌午夜十二點,這裡,這個靜悄悄的產院,和全中國一起,和各個農村,各個城市一起,正走向明天——明天啊,將是一個多麼燦爛、從古未有的明天!

                         一九六芳年四月二十五日午夜

  (選自《茹志鵑小說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靜靜的產院》與《百合花》同為茹志鵑的主要代表作。小說以公社化為背景,從農民建立自己的產院這一小的角度,描寫了時代保守和進步在主人公譚嬸嬸頭腦裡的矛盾和鬥爭,鼓勵安於現狀的人們奮起直追,「站在前面」!
  譚嬸嬸的形象塑造十分成功。作為農業社培養的「新法接生員」,又在社會變革期建立了公社產院,贏得了全鄉母親的愛戴,她感到自豪;但心安理得、滿足現狀、不求前進的思想也隨之而生,直到年輕一代產科醫生荷妹的到來。精力旺盛,幹勁十足,喜歡小改小革的荷妹的出現,必然要觸發譚嬸嬸的內心矛盾和衝突。小說集中地描寫了譚嬸嬸的心理變化過程,描寫了她心海裡出現的波動、擾亂、矛盾,直至最後決心從新的起點繼續前進的強烈願望,富有特色地塑造了這一「一步步走在革命隊伍行列之中的人」。作家將人物置於日常工作環境中,置於工作夥伴的關係中,並不採用激化人物間矛盾和逐漸解決矛盾的方法,而著力展示人物內心矛盾鬥爭的圖景,從中表現時代潮流、生活發展對人的思想性格的影響,典型地體現了茹志鵑塑造人物的獨特方法。
  嚴謹的結構是這篇小說的重要藝術特色。故事進展只一夜一天。出場人物——六個女性的言談、動作、心理活動,詳略配搭得非常勻稱。其中有的以行動和對話來表現,有的通過譚嬸嬸的回憶來描寫,無論老少,都寫得鮮明可愛。未出場的公社杜書記是故事的靈魂,每當關鍵時刻都對譚嬸嬸的進步起著點化作用,全篇找不到一處閒筆。
  出色的細節描寫是小說的又一顯著特色。譚嬸嬸那富有層次,由淺入深的心理變化,是通過一連串行動的細緻描寫而顯露的。小說對荷妹的思想作風同樣沒有抽像的讚辭,用的全是細節描寫。甚至那夜的狂風,也是不可少的細節,有力地襯托出譚嬸嬸不安的內心,並成為力的象徵。此外,氣氛的渲染——產院起初的肅靜,繼而的熱鬧,最後的恬靜,和夾敘夾議的描寫,也都十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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