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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龍將軍印象記

作者:沙汀

  沙汀抗戰時期寫有散文《隨軍散記》和《敵後瑣記》。前者是作者於1938年底隨同魯藝同學到晉西北和冀中前線體驗生活,與賀龍將軍在前線共同生活了六個月左右之後,所寫的一篇人物特寫,生動地記敘了賀龍將軍的經歷和戰鬥生涯(解放後修訂再版,書名改為《記賀龍》);後者則是作者於1940年到重慶後,在中共南方局直接領導下,做文藝界組織聯繫工作時所寫的散文集。集內共收散文十二篇,從多方面報導了八路軍的優良作風和敵後抗日根據地社會變革的新面貌。
  這裡所選的《賀龍將軍印象記》,是作者經過與賀龍將軍的短暫接觸後所寫成的。既寫出了賀龍的傳奇性的一面,更寫出了賀龍作為我軍高級將領的堅不可摧、雄才大略的英雄本色。通過質樸、精確的藝術描繪,他的堅毅謙虛的品格、寬闊豪放的胸懷和親切風趣的神態,鮮明突出,躍然紙上,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這是一篇較早以我軍高級將領為表現對象的報告文學的力作。

                           (徐兆淮)

  中共六中全會開會不久魯迅藝術學院有過一次名人演講。時候是下午兩點鐘,起初在一座簡陋的棚架底下舉行,四面通風,很可減少秋未西北高原地帶午後所必有的悶熱;但演講末及一半,卻被一場愈來愈大的雨水趕進那間落成不久,四壁生滿青草的教室裡去了。
  但這個意外對於我是有利的,我從後排座位移到前排,不但更能聽准前線戰士們英勇奮鬥的故事,而且還可端詳一下演講者的風貌:是個高矮適中的中年人,穿著一身整潔的普通軍裝。看來肉很多,但並不見得肥胖,只是使人感到他的結實。因為面部寬大且又從不隱藏自己的愉快,他的眼睛似乎相當細小;一笑起來眼角上便佈滿了飽經風霜的皺紋。他的態度是很生動的,但在開闊的嘴唇上卻橫著一撇濃黑的短鬚。當它們閉闔著的時候那便表示著一種不可摧毀的信心。
  他很會說故事,有他自己的說法,語匯,以及種種幫助故事生動的巧妙的手勢。似乎只需把他那農民型的大手隨意一揮,你便可以瞭解一件事情的重要意義。但卻又全都那麼樸質,那麼自然,絲毫沒有做作,或者那種像煞有介事的意味。一個真摯的人,既然是述說著他心裡想說的人和事,而又衷心地愛著他們,那一切原是會自然流露出來的。對著這樣的人你不該有隱瞞,因為他就斷不會無緣無故地掩蓋起自己。你也無須顧忌,因為縱有苛責,也早被他的厚重和親切消釋盡了。
  這演講的人就是賀龍將軍。到現在止我們雖已見過五次,但我還不打算對我的第一印象加以刪改,而且相反的,我倒十分信賴我的眼睛,我們最近一次的見面是在十一月十四日早上,是兩天前約定的,算是一次正式訪問。同去的有荒煤,其芳和我三個人。因為去不成前線,前者幾天來心情欠佳,老是低眉皺眼的,這一天忽然開朗起來,瘦腿上有了一點所謂笑容了。賀龍將軍的拜訪顯然是救治了他的憂鬱。
  我們被接待在一間簡單的窯式平房裡面,屋子相當大,是主人的臥室;但除掉兩張木板床外,臨窗的大炕上還架著兩個舖位,大約是和他的僚友共同住的。說得上陳設的,只有幾張白木條凳,一張同樣赤裸的方桌,方桌上的一把磁茶壺和一隻茶盅。我們就在這樸質的環境裡呆了兩個鐘頭,但走的時候卻還覺得十分短促一樣。我們更明白一般人喜歡同「賀大哥」接近的理由了。
  他是湖南桑植人,共有六姊妹,自己行四,今年四十四歲。家庭是貧農,父親相當能幹,用自己的手養活全家人。因為從父親學到一點拳術,生性又是很豪爽的,十六歲的時候便以愛打抱不平而出名了。一個和中山先生相識的留日生於是說服他加入了同盟會。他運動過綠營和防軍,而最重要的是他曾經用湘西暴動來對抗過袁世凱的帝制。但他結果被人出賣。於是懷著憤怒,到湘邊創造他那兩把菜刀的故事去了。
  他從二十二歲起便沒有一天離過葉子煙的,這一天躺在他手裡的卻是一隻精巧的煙斗。但也很少享受,有時剛剛才劃燃一支火柴,便又被一個手勢,或者一段有趣的談話打斷了。對於我們的詢問,他是從不吝惜回答的。我們靜靜地諦聽著,留心著他的手勢。而最重要的是分享著他的感情。一種真實談話是不容人處在靜觀地位的。
  他對於草地似乎很感興趣。並不多想,他便回答我們的問題道:
  「草地並不壞,」他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甚麼礦產都有,一望幾千里的平原,土很肥,麥子人多高,那個草啊!……」
  他歎息一般地說了,眼睛半閉,似乎已經看到了那廣大無邊的平原。接著他又興高采烈給我們描摹了一番草地裡春天的景色,各種顏色的花草都有,「簡直象花園一樣。」他以為草地的荒涼是滿清時代的大漢族主義造成的;而長征時給養困難的原因也就多在這裡,因為蠻子總照例規避著漢人的軍隊。
  「想來你們聽說過的,」他給我們提出著佐證,「前清趙屠戶趙爾豐一殺就好幾千,好幾寨,因此有句俗語:蠻姑娘好找,漢官的差難當。」
  他暫時沉默著,顯出一種悲憫的神氣,在他談到日本人把他們的重傷兵拋在火裡燒得慘叫的時候他也曾表現過同樣的神情。半閉眼睛,右眉向上蹙著,眼瞼有點顫動。而眼角的縐紋也更多了。
  但整個的說,他對於長征是有著頂愉快的回憶的,尤其是關於戰鬥方面,因為接受了三個長征經驗的緣故,他們克服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軍事上的困難。而那方法便是局部轉移和沿途發展群眾。
  「你們想,」這時他站起來了,雙手插在褲袋裡面,「我們只有兩個軍團,而跟我們玩尾巴的卻有八十幾團人,兩個側面還有,……」
  他扇了扇那支屈著的手臂來表示包圍。
  「但我們卻沿途擴大自己的力量,」他繼續說,「而且達到了目的;這簡單得很:因為我們有決心打仗!」
  他的聲調聽來很輕鬆,重新坐下來了。但卻微微改變了原來坐的姿勢;兩腿微微張開,搭向條凳的兩端,臉上顯出像是跨上了一匹善走的小馬的愉快神氣。於是荒煤乘機問道:
  「對於敵人,長征的經驗八路軍是否還有用?」
  「不但有用,」他堅定而愉快地回答說:「而且更發揮了!」
  據他的解釋,這個能夠發揮是由於現在有著比從前更加優良的條件。因為那時候是國內戰爭,可以爭取的民眾只好局限在一個階級以內,而目前的範圍卻擴展到全民族了。便是豪紳地主也可以動員起他們為著一種神聖的信念而奮鬥!
  為要更加明白他的理解起見,我們提出關於統一戰線的問題來了。在回答的時候,他的態度是同樣堅決而熱烈的,認為這「是我們打贏日本帝國主義唯一的武器。」而且覺得華北做得最好。
  「比如在冀中綏遠一帶,」他從容而誠懇地列舉著事實,「抗日的黨派是很多的,有國民黨,共產黨,第三黨。」在扳著指頭念出五六個黨派名稱以後,他又繼續道:「但大家都互相幫助,共同在抗日旗幟下打仗,絲毫沒有戒心!」
  「一點磨擦都沒有過嗎?」我們當中的一個問。
  「可以說一點磨擦都沒有!」
  他滿有自信地笑了,於是加添道:
  「至少八路軍沒有過。八路軍尊重政權,尊重友軍。」
  他說得很懇切,停了一會才又平靜而當心地舉出兩三個磨擦的例子。他是不大喜歡空洞的判斷的。這些例子沒有八路軍的分,他們總是站在磨擦之上來作調人,希望大家接近。並且由於統一戰線的發展再加上這些調解,所謂磨擦也已早成陳跡了。
  「比如就在我講的那縣分上,」這是他的舉例之一,「有一次兩位負責人各放一個縣長去接事,互相衝突起來,打傷十幾個人!……」
  自然,結局還是八路軍調解好的。但他並不驕傲,倒是顯出一種惋惜的神氣。指責友人的錯誤在他看來並不是一件樂意的事。不但不樂意,有時就連他的話語也變得低沉而含混了。帶著困惑的微笑,似乎他正在傷害著別人一樣。
  在批評某某作家關於草地描寫的時候他的神情就是如此的,但也僅僅說了這樣一句:
  「他寫得不大好……」
  因此雖然並不是沒有感覺到我們還想繼續傾聽下去,而且所聽的又是已經早被互相諒解代替了的磨擦,但好像有意規避似的,他把我們準備發問的節目單子拿上手了。他瀏覽著,自言自語道:
  「好,談一談武漢失守後的感想。」
  於是他依舊擱回那張赤裸的方桌上去,用茶杯壓好,然後來了一段簡潔的開端。說明對於這個問題的意見中共六中全會不久就要公佈,他們是曾經有過深刻的討論的,並且一面已經打電給全國的最高領袖。
  這以後,他用一種決然態度發揮他個人的見解了。
  「毫無疑問,」他微闔著嘴唇,向前方投了一個堅定的一瞥,「放棄武漢是很靈醒的,很見機的,在戰略上是正確的。敵人想消滅我們的主力,找我們的主力,得到武漢卻是空的,連鐵釘子都被我們扳去了!」
  「我們也這樣想,」我插嘴道,「不過有些地方似乎相當騷動。」
  「自然,」他微蹙了一下眉頭,「一般的講起來我們是困難的。但我們可以渡過這個難關,可以用鄉村去包圍城市,使被佔領的城市變成死城。我們是能夠這樣做的!」
  他的態度愈來愈激昂了。這是和他閒談日常生活的親切活潑恰相反的,在平常談話中有時他的語調還很幽默。為了幫助給養,在長征期間他曾經提倡過釣魚。他認為烏江河裡的魚頂好釣,無鱗,一尾有三五斤重。並且還犯不上準備甚麼合適的釣具。
  「隨便拿根竿子伸在巖洞邊就會釣起來,」他巧妙地做著手勢,「因為看都看得見。要是它不吃,你用竿頭對準它兩奪,就上鉤了。……」
  說完時他的臉上現出含意很深的幽默的微笑。
  然而我們現在談到的卻是震撼人心的大事件,望他活潑幽默是不成的;所以直到解釋著上面的論斷的根據的時候他才逐漸平靜下來,他說到了中國的人口,土地,以及中國在經濟上所具有的特質,而這幾點卻就正是保證我們抗戰勝利的重要條件。
  末後他又從戰局上和敵人的怯懦上來找論證,並且舉例道:
  「這樣的事在晉西北是很多的,敵人一看見老百姓就敬個軍禮,」他模仿著日本鬼子的動作,「手這樣比起──問有八路軍沒有麼?」
  他平靜而柔和地笑了。但老百姓卻是不怕八路軍的,豈止不怕,並且還用斗笠和草鞋來喬裝成八路軍的樣子,跟著他們在救亡室裡學習。而在大多數場合,便是他們的生活也是靠當地八路軍的合作社解決的。一塊錢普通只買三斤鹽,合作社賣六斤。
  這一樁事賀龍將軍特別滿意,而在闊臉上立刻輝煌著那種善良的家長式的微笑了。他又扳著指頭告訴我們所以價廉的理由,說:
  「牲口是自己的,趕牲口的是兵,沒有腳力錢,……」
  「你喜歡和農民親近麼?」
  我失侮我問得太蠢,但他馬上大聲回答我道:
  「我本人就是農民!」
  他半閉眼睛,滿臉堆笑的站起來了。
  「我本人就是農民,」他又重說一遍。「到了今天我的生活還沒有和農民脫離。過路碰見一個趕驢子的我也要談幾句。在前線上,那裡一站,老百姓便圍攏來了。……」
  他不贊成一般人看待農民的偏見。他們並不蠢笨,目前華北許多青年群眾領袖便大半是農民出身的。其實在他個人的全部品格中就包含著不少農民的優良成分:樸實,親切、並且熱烈地愛好著勞作,他在生活上還保持著若干農民的習慣,平常准在六點鐘起床;而一有空閒便又立刻記起騎馬打槍種種體力活動來了。
  「別人做的我一定去做,」他那樣親切地述說著自己的生活,「不管做不做得好,總比閒散起有意思些。……」
  我本來臨時還想到幾個問題要和他談的。但是一個藍色軍服,眉粗眼大的斷臂同志,舉了一下右手,左面的袖管飄蕩著一晃就進來了。而且立刻傴向我們的主人,挨近他坐下,滿臉堆笑地攀談起來。這是找他的第三一個青年幹部,而且照例會被他和氣地遣開去的,但我們卻覺得再坐下去不合適了。
  我們告辭了。但在臨走的時候,雖然明知道這個比擬是相當輕率的,他並不粗暴,而在兩把菜刀之外人又很少知道他那早期的革命經歷,因為說的人太多了,我也忍不住想要試探一下他本人的意見,於是問道:
  「有人說你是中國的夏伯陽,你覺得怎樣?」
  並不立刻,他帶著相當困惑的微笑答道:
  「恐怕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我們辭出到街上來了。一個娃兒在拐角的石階上用木製手榴彈捶著核桃。政治部對角的廣場上照例是熱鬧的,小鬼們嘻嘻地嚷鬧著,在玩籃球,其芳也相當忙碌,他一出門便沒停過嘴,在論證著賀龍同志和夏伯陽之間的差異,彷彿和我有了甚麼誤會一樣。
  但我很少理會他。我一直沉在一種愉快的興奮裡,只唯唯否否贊成著他的意見,這時候就是有人打我兩下也是不要緊的。而那個埋頭不語想去前線去不成的同伴果然這樣做了。
  他橫我一眼,隨即從袖管裡抽出拳頭來,往我背上擊了一拳:
  「你個舅子倒開心羅!……」
  我沒有還手,而且我理解這幾天他對我不快的全部理由了。因為能夠同賀龍將軍到前線生活幾個月確是一樁值得被人艷羨的最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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