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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因為兩三天來都很安靜,我們開始聽廣播了。但是能夠聽清楚的,只有敵人漢奸的反動宣傳。而且事情真有那麼湊巧,第一回我們聽見的廣播恰恰便是北平方面對於賀龍將軍的無恥可笑的攻擊。
  「自從共產黨賀龍侵入河北以後,即憑其湘西人之蠻橫,馳騁冀中,視抗戰為彼一己包辦之事。……」
  接著便是一大堆想入非非的罪名,以及種種只有反動派才能製造的事例。
  秘書抄好一份,正在躊躇是否應該交到司令部去,那個遭受攻擊的本人走進來了。他的神色顯得懶洋洋的,一進門便順勢在炕沿上坐下,右腿同時擱了上去,伸得筆直。他拿背靠著牆壁,眨眨眼睛,長長歎一口氣。
  「賀炳炎他們這幾天在大清河才打得厲害呢。」他接著說,「都是整天打,一連打了三次了。」
  「那裡面的老幹部很多吧?」
  「是呀,我就擔心老幹部。一個營長在前天帶花了。」
  說著,他站起來,走向方桌邊尋找火柴抽煙,並且就在桌子面前的圈椅上坐了下去。我們的青年秘書恰恰坐在他的對面。自從賀龍將軍進來以後,他便一直暗笑著,現在,他終於把那張廣播記錄,擦著桌面送到他面前去了。
  我們都不自覺地期待著賀龍將軍的反應。但他漫不經心地看了幾行,便又立刻把它推開了,自信地笑道:
  「對敵人我是蠻橫呢!難道還要同他講禮嗎?!這就要蠻橫才好!」
  他理直氣壯地笑了。
  他靜靜地抽起煙來。好像那些攻擊、謠言,自己半生已經來遭受慣了,用不著把它們放在心上一樣。但是,隔了一會,他又為我們講述了一段民國十二年當混成旅長時他和日本人之間發生的故事。那時候他正在長江上游的涪陵駐防。一天,一隻日本輪船打從那裡經過,他叫他的部下把它扣留起來進行檢查。
  在沒收了船上私運的一批軍火以後,他便放走了那只商船;但卻扣留下兩個日本浪人,並且押在部隊裡拖了兩年。當其釋放的時候,他們一定要同他見見面才肯走。他的僚屬都認為應該加以拒絕,不以為然。
  「有什麼見不得呢?你去把他們請來吧!」
  於是他立刻接見他的外賓了。還有那個駐紮重慶的領事,正是為釋放那兩個日本浪人來的。
  「才一見面,那兩個日本人就開口了,」他一直講述下去,「問我,他們犯的是什麼罪?我說,什麼罪,砍頭的罪!你們私運軍火,助長內亂!那個領事聽到,把脖子都氣紅了——
  好紅呀……」
  他搖曳著停歇下來,臉上露出一種孩子氣的愉快;但又立刻變嚴肅了,擊了一下桌子,正色道:
  「同志!這件事情對我的刺激也很深呢!同那兩個日本浪人一起捉來的,還有吳佩孚的軍法處長,叫張介一。你看呀,那兩個日本人不過是軍火商人,好多大腦殼打電報來說人情呀!對那個軍法處長呢,不要說電報,連信都沒有一封!」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對當時的軍閥官僚政治狠狠抨擊了一通。
  「這太把自己人不當人了!」他憤憤地說。「他還是國家的官吏呢!這一來我不但恨日本人厲害,也更恨北洋政府了。我對那個軍法處長很優待,才押到黃角丫就放了,走的時候還送盤川。我說,我只希望你辦一件事情:你回去給曹錕、吳佩孚說,要想武力統一中國是不行的,——你一個布匠,一個秀才!最好同廣東聯合。那個時候孫中山在廣東……」
  一個秘書的熟人走進來打斷了他的談話。當那位來客呆了一會出去以後,他似乎已經處在一種十分靜穆的狀態中了。
  一條腿搭在椅子的靠手上,上半身子斜傾著,無掛無慮地抽著他的煙斗。
  因為我們大家都沉默著,並且對他閃著期待的眼光,他忽又充滿興會地笑了,申言道:
  「你莫說,日本人很講禮呢。走的時候我才送了一點盤川,他們那個感激樣子呀,又是笑,又是鞠躬。那個領事還再三約我到東京去。我說,你們的地方太小了,裝不下我!」
  他後一句話說得粗聲粗氣的,並且哈哈大笑起來。
  「說起來大家都知道,」隨後他又平靜地笑說道,「林筱梅,就是林伯渠的弟弟,還有蔡松坡,才好大一點病呀?不過是牙齒痛!他給你一點藥噙起,一吞下去就死掉了。——日本人你都沾得麼?所以就連那個領事送的罐頭喲,洋酒喲,我才不吃!」
  他笑得更酣暢了。接著又說,民國十六年,共產黨中央原是要他到蘇聯學習的,但是第一,快要起身的時候中蘇斷絕邦交了;其次,繞德國去路太轉;而最後一個原因便是他不願意經過日本,認為日本的統治階級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不過,這個說起來還是有利,」他結論道,「經歷了十年的內戰!」
  於是他用手掌在大腿上打著拍子,微笑著,陷在一種滿足的沉默裡面。其間,一個同志談到江西的戰況,南昌的守衛和鄱陽湖。他傾聽著,忽然靜靜地站起來了。沉吟道:
  「一九二七年我還在鄱陽湖開過會,」他沉吟道,「有葉挺,葉劍英。才隔他媽兩天,我們就在南昌攪起來了。」
  三十七已經是夜深的時候,他把電筒掛在肩頭上,走來告訴我,明天我和其芳就可以動身回延安了。隨即取下一枝日本軍官用的自來水筆送我,說是三五九旅從滑石片戰鬥中得來的,多少可以有點紀念意義。
  談了幾句,我們便沉默下來。停停,他才懶懶地歎息道:
  「這一次老沙不值,連白洋澱的螃蟹都沒有吃到,就走了!」
  他發愁似地望著我笑了笑。
  「白洋澱的螃蟹滿有名呢,」他懶懶地加著說明。「我就愛吃螃蟹,今天早上,看見老百姓牆壁上掛起來一個剩下來的蟹殼,——好大呀!……」
  我們重又落在沉默裡面。為了解除自己心情上一種異樣的不安,我問起他對於冀中今後局勢的意見,他決然地回答道:
  「將來的局面一定打得開!敵人好幾個人呀,就成天守在他媽幾間爛房子裡!……」
  緩了一口氣後,他又顯得激動地向著我們解釋。
  「這並不是小看敵人呢!」他著力地說。「兵力不足是他永遠沒有法子補救的。這回圍攻我們的敵人你怕是新調來的麼?
  都是從各個據點,像保定呀,天津呀,滄州呀這些地方湊的!
  結果怎麼樣?往東開找我們的主力;往西開找我們的主力,——最後找到的卻是敵人自己的死屍,——傷兵!」
  他猝然撐著桌沿站起來了,紅脹著臉,軍帽往後一掀,露出他那闊而圓潤的額頭,使人感到一種倔強豪邁的氣概。但他隨又坐了下去,並且柔和地笑了。
  「現在算什麼啊!」他滿不在乎地接著說,「同志!軍長擱下來的時候,才剩四個人我都要幹下去呢!在鶴峰那個艱苦呀,四個人就在山上鑽;這裡被包圍,那裡被包圍。後來把人攪毛了,我說索性拖下山去吧!你打,我溜;你想休息,我可打起來了!……」
  這時兩個睡眼矇矓的同伴,他們是他進來過後才從炕上坐起來的,都已振作起來,而且受了傳染似的愉快地笑了。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開頭。接著賀龍將軍便又告訴我們,下山以後,他們經常得到農民群眾掩護,而且往往就住在敵人附近。一天上午,門口來了個賣黃瓜的,在和一個團丁爭論價錢。因為正是熱天,口很渴,他對那種平常的瓜果忽然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但是他的同伴都竭力阻止他,說是若果露出破綻,他們又將失掉一個好掩護了。
  他拒絕了他們,闖出去了。而且出乎意外,那個團丁是他從前的一個老兵,於是他大膽地告訴他道:
  「趕快回去對你們團總講,就說我回來了。」
  他敢於這樣做有他的理由,第一,那團總是他大姐賀英的乾兒子;其次,他的資歷和名望可以保證他的安全。所以就在當天下午,一個具著「敵黨」身份的他,被人接到團防局去了。許多他的舊部則都陸續跑去看他。由於長時期的軍人生活,他的部下是很多的,而且都已成了地方上的紳士。他把他們豐饒的饋贈一律分散給所有的團丁。
  一天,團總進城去了,他召集起那些可憐的特殊職業者來講話,問他們道:
  「你們的生活怎麼樣?」
  大家都回答說苦得很。
  「平常大架子(土豪)待你們該好吧?」
  他的反問得到的是一陣唉聲歎氣的訴苦。於是他開始對他們鼓動了。
  「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他宣稱道,「為你們謀利益的,去找你們的團總算賬吧!他就是一個大架子,叫他拿錢拿土地給你們!」
  「他不給呢?」一個人膽怯地問。
  「沒出息!你們手上不是槍嗎?他不給,把他吊起來呀!」
  講到這裡,他靜靜地笑了。隨即又補充道:
  「你看,才三五天功夫,就全都是我的人了!」
  接著他又講了同一時期的另一故事。一個青年,忽然妙想天開,到處借了他的名義招搖撞騙,欺壓農民。於是發覺之後,他立刻把那惡棍逮捕來了,並且招集起當地所有的老百姓來共同審問,準備給他一番必要的制裁。
  「起先他還要抵賴呢,」他繼續敘述道,「後來看見贓證都在,只好承認了。我說,好吧,你借我們做幌子去騙人,我們也跟你借一樣東西,——馬上就叫人拖出去槍決了。」
  等我笑完過後,他又興會蔥蘢地加上一個結束:
  「同志!」他說,自信地點著頭,「艱苦是艱苦,也好玩呢。
  我們只有四桿手槍,又沒匣子,就像電筒這樣背起。大家都穿草鞋,藍布短褂,一頂破草帽子。經常總是我和陸東生兩個人換班睡。你看,我們就這樣把蘇區搞出來了。」
  看看手錶,他又熱烈地給了我一番鼓勵,要我再到華北,並且願意給我種種幫助。
  「最好把家裡的事弄清楚,」他已經站起來了,「這一來就可以多搞它幾年了。才三十五六的人,年齡也並不大呀!你看,我這個人就永遠甚麼也不管的!……」
  他揚聲地笑著,而他的神情、態度,更加使我深切地感覺到,他正是一個除開革命事業,甚麼也不在乎的人。他隨即走了出去;但才走到門邊,他又忽然回轉身來,凝望著我。
  「你一定來,老沙!我們將來還要通到關外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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