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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滋味


  如果你在泥濘的田塍間,或在湫隘的巷陌中,撐著一柄油紙傘一腳高一腳低的踉踉蹌蹌走去,風又吹得你寒冷,簷溜水滴在小窪裡又濺得你衣褲都濕;此時的雨,對於你不過是一瓢苦水,你哪裡會覺得有什麼精緻的滋味蘊蓄於其間呢。
  然而你試想一想,古來有多少詩人,寫下了多少充實著情感美音調美的詠雨的麗句給我們!你如果說他們也不曾在雨中發現過新鮮的滋味,則他們又何苦如此不憚煩地雕琢出這些藝術品來呢?所以你如能更細心的反省一下,你姑且將對於雨的不快意的感情丟開;你再考究一番生活的藝術,你要能假設你生活在雨中——不論是濛濛的微雨,潺潺的淫雨或滂湃泱漭的驟雨,也安閒恬靜地如在雲淡風輕的春日與天高月白的秋夜一般。如此,你便能不由的從你自己的會心裡體驗出雨的精微的滋味,更從此你可以恍然於古人何以這般再三再四的將雨寫入他們的詩句了。
  現在又到了春天,在這一季中我們將遇到多少輕倩的雨!過此而後便是人人所樂道的江南梅雨,再過些時,便又是那淅淅零零的做冷吹寒的秋雨。想起來該是多麼美麗哪!假如你願意,假如你有閒暇,讓我們在此時先冥念一會兒,雨的滋味究是如何的鮮活,我們應當用如何適度的方法去領略它,不也覺得有些風趣麼?
  我們還是順著時序想過去罷。現在新年是過了,元宵燈也收藏起來了。再過些時,不就是清明節了麼?說到清明節,誰不會記起《千家詩》裡的「清明時節雨紛紛」那一首絕句呢。好,你想罷,清明節的雨豈不是杜甫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好雨」麼?你看它如霧如煙,甚至如簡文帝所說加上一些斜照便如游絲一般的輕輕地搖曳著在隴畝間,在原野上,在花叢,在屋外,它把現實的景物濛濛得成為幻象的,你從這煙霧般的雨絲中看青青的楊柳,你只能見得她輕盈婉約地在曼舞低顰,你決不能分辨清她的一枝一葉。假如你要遠眺著山山水水,你會覺得山水之間失去了涯涘,這一片空翠會迷住了你,讓你不能說山到何處止,水到何處住。假如你再想從這般的雨霧中看花,你愈會覺得這些滴粉溶脂的顏色因為不分明而愈媚。此外,衝破了這無聲的清明雨的境界的便是葉下的黃鶯與翦水穿簾的紅襟燕子。在這裡,我的所謂衝破,並不是毀壞的意思,黃鶯與燕子的歌唱與飛舞決不會敗了你賞雨的幽興。我所謂衝破者,是說當你在夢幻似的懷著與薔薇花的新葉一般嬌嫩的柔情領略這清明節的輕雨,忽然間淺綠蔭中有一聲鶯囀,或是一瞥眼見一羽小燕飛掠過你肩頭,使你陡然的從沉醉的幻夢中驚醒來,躊躇悵望了一會兒,重新再整整春衫,憑闌對雨,這個所謂衝破,其實與雨景是依然很和諧的。
  清明節之後的雨,恐怕要說到那使人感觸的落花雨了罷。此時候,花也老了,雨也不似從前的怕羞了,於是我們的亡國君王不覺的感逝傷時,含著兩眶熱淚,唱了一闋千載以後猶有餘哀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落花時的雨,其感人的美處,幾乎被這一首絕唱完全說盡。你倘若能向花間去徘徊一刻兒,看看這「滿地落花紅帶雨」的情景,再將這首詞兒低低的唱一遍,此後再想一想多愁多病的美人林黛玉葬花時的心情,再把她的《葬花詞》唱一回,怕你不要沒來由的覺著眼淚要奪眶而出麼!
  說到梅雨時,便又是一番氣度,這時候,綠葉成陰,花片兒全都隱去,殘鶯和杜鵑在一聲聲的唱春之輓歌,五日十日的雨水間歇著淙淙的下降。流過了花壇,流過了長階,你便無論是在看著或聽著,你想你將覺得它的滋味如何?據我想,你即使沒有一絲煩怨,也真不免要魂銷心死。
  夏季,除了梅雨而外,便要推到六月的驟雨了。驟雨,通常總是被人咒詛的,因為每個人都怨恨它的暴力,好好的在街上或曠野趕路,它會猛然地把你打得淋漓盡致。然而驟雨卻並非絕對的是一個殺風景的朋友。它一樣也能讓你體會出一陣不盡的美味。再稱頌它一句,它能給予我們的情緒卻與春雨梅雨相異。春雨梅雨能充分的使我們感到惆悵甚而至於傷心,然而它卻能給我們以快感,所以春雨梅雨是一種抑鬱美,它卻是暢美;或是說前者是優美,後者便是壯美。
  我何以這般熱烈地替驟雨喝彩,你可切莫疑心我是故為乖僻。你試聽我的計劃:我是在想六月裡應當常在高處——不論山上也好,台上也好,樓上也好,一則為了取涼;二則也就為了賞雨。你想每當滿天價佈滿了黑雲時,你不是立刻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麼?(這時候,從將雨到下雨,真是一剎那間,所以我要你常住在高處,因為你假如要想臨時從低處奔上去,你便是飛也趕不及看這個奇景。)於是,你看著,你目不一瞬地看著,天也愈低了,風也愈狂了,驟然間一陣粗大的雨點如萬馬奔騰的廝殺下來。這時候四野裡的大樹被風勢搖撼得呼呼的發出龍吟虎嘯之聲,當此情景,你的神經不是起了極度的振奮了麼?你不要披襟當風高呼兩聲「快哉!快哉!」麼?假如你所處的是一座高樓,而這座高樓又恰是一座「黃岡竹樓」,則我想你必然能在這一陣驟雨中聽到更佳妙的音樂,找到一種更精緻的滋味。雨過後,天開雲朗,又是斜陽時分,蟬聲也在樹杪間聽得了,一切都異常平靜的,儼然如換了一個世界,這時候你拖著一雙木屐,在這平靜的境界中默坐片時,觀賞樹葉上的晶瑩的珠粒,豈不是比在春雨中閒淡而開懷得多麼?湯麥司·摩爾的詠恬靜詩就是稱讚這個時候的。他第一句就快快活活的替我們說:「大風雨過後的沉著的時候是多麼美麗而恬靜呀?」這個體驗不是很真確麼?假如這時候,你左近有一個荷塘,同時你或者有一位千嬌百媚的愛人,那就更好了,你不妨扶著你的儔侶,憑闌看雨後芙蕖,亭亭玉立,出落得愈顯紅白。你們倆在那裡盡盤桓到夕陽西下。有興致時不妨唱一闋六一居士的「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私倚處,遙見月華生。……」你想,如此欣賞,驟雨不是也頗有些風情麼?
  到了洞庭波,木葉脫,這時候我們身在一個零落的境象中。我們登臨高閣,「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別又是一番情感。原來秋雨和春雨,就雨的本質上講,卻是一般無二,但因為所處的時地不同,便使我們對於它們的觀照和感印亦因之而異。春雨下降在溫和時節花鳥叢中,而秋雨卻下降在冷風裡枯草堆,我們看春雨依約是就花兒草兒上分佈了些餳蜜,而秋雨卻絕對不能如此比擬,假如我們拿這零落的秋之世界來比之於潦倒的阮步兵,則秋雨便是阮步兵所走到的窮途,豈不更要傷心痛哭嗎?雖則春雨如落花時節所降的也免不得要令人傷感,然而終究不過是一些詩意的傷感,決不會像對於秋雨的傷感那樣動真性情。所以你試想,又是在秋天,又是在黃昏時分,這種雨給予我們的情緒豈不是唯有深愁而已麼?這種愁的滋味究竟如何,你試一讀多愁易感的李易安與魏爾侖(paul velaine)的絕唱: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而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易安《聲聲慢》


  淚珠飄落縈心曲,
  迷茫如雨蒙華屋;
  何事又離愁,
  凝思悠復悠。
  霏霏窗外雨,
  滴滴淋街宇,
  似為我憂心,
  低吟淒楚聲。
  淚珠飄落知何以?
  憂思宛轉凝胸際:
  嫌厭未曾栽,
  心煩無故來。
  沉沉多怨慮,
  不識愁何處,
  無愛亦無嗔,
  微心爭不寧。
               ——魏爾侖
  絮絮的推念到秋雨,我想讓我們回轉筆尖兒罷。再說下去,便是冬日的雨。我想冬天,北風太冷,萬沒有人願意開窗賞雨。所以冬天的雨非不可賞,可是方法上不得不要有些斟酌,因此我想且將它按下不題。我想再將雨的滋味從每一個時節分析一下。我以為果然春雨與夏雨,其味不同,夏雨與秋雨,又不相同,而同是一陣春雨,降落在小庭深院和隴頭陌上,其風味又不相同,推之於夏雨秋雨也是如此。
  在冥念中,我構成了一所庭院,庭中滿長著綠苔,襯著許多殘落了的花瓣,簷口掛著一桁文竹簾兒,從半掩的門中,可以窺見室中陳列著的屏、帷、爐、鏡之類。在這些裝飾品中間,掩映著一位美人,在靜悄悄地無端愁悶。這個庭院,便是古來許多詞人所大家幻念著的境界,微雨了——莫論是春雨或秋雨,詞人們便想起了這個深深庭院中的美人,此時她該在憶什麼人吧,她該在念什麼事吧,詞人們又想愁的時候她的行止如何呢?支頤而望落花吧,倚著屏帷吧,拈弄著裙帶吧。於是他們便替她代做了許多雋句。如「暮天微雨灑閒庭,手挼裙帶,無語倚雲屏。」「小庭寒雨綠苔微,香閨人靜掩屏帷。」「斜倚雲屏無語,閒愁上翠眉,悶殺梧桐殘雨滴相思。」在這裡,我並非有心想姍笑古人,也並不是要你肉麻煞地去開倒車懷古,我不過是想舉例以證明我們常能在微雨濛濛的庭院中會冥念出一個幽情的境界來。
  假如這微雨在原野,我想我假如在踏青時遇到了它,準得要暫時摹擬古人向牧童去「借問酒家何處有」了。在村酒店中喝了些酒,看看雨意漸歇,便帶著薄醉微醺的情懷,且走且拂拭著撲面的雨絲。走上了小橋頭,看溶溶春水在一絲絲的楊柳下輕輕地流過,自然會聯想到「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這詩句。再跌跌衝衝地走過了竹籬茅舍,忽到了一座梵王宮,便走了進去隨喜隨喜,看裡面神龕零落,香火久荒,粉壁都被綠苔青籐攀剝得陸離光怪,蛛網密密層層的結上了蔫舊的黃綾帷帳,窗紙全被風雨吹打完了,看著這座殘圮的古跡,不免會得輕歎一聲,聯想起「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風」的妙句。此種情形,雖則是十二分的迂腐,然而對於春雨的滋味,卻是完完全全的領受到了。
  萬一雨更狂些,不是濛濛的微雨而是滴滴瀝瀝的零雨,則我們卻不十分宜於欣賞它的色相,我們最好當用聽覺來感受它的趣味。所以古人誇獎江南的好景,便舉出了「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生涯,不也足以證明聽雨原來也是一種最雋永的勾當麼?再假設,連朝的淫雨,降得你「捨南捨北皆春水」,忽然在上燈時分,有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叩關而入,正在寂寞中的你,豈不歡喜嗎?於是你招呼家人稚子「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的款待他,此時淙淙的雨聲直是在勸你們的杯酌。飯後,隨意的蘇散蘇散,然後生起了陽羨風爐,點一盞碧螺清茗,向燈前瑣瑣然欣欣然的共話巴山夜雨。你想,這樣的景致,豈不是也很值得稱說一番麼?
  冬天的雨,我以為是恰好可以拿隱士來比擬。何以我要拿隱士來比擬冬雨呢?我並不是因為他有學問有道德的緣故,我的唯一理由就只是一個「冷」字。你想冬季雨不是冷得如廬山孤山首陽山的那許多隱士麼?然而,雖則很冷,差幸冬天的雨量不多,便偶然降一天半天也不至於十分厭惡,況且冬雨又恰如詩人所謂「白雨映寒山」,如果要從它的色相上去找滋味,我想大概也至多如吃牡蠣一般罷了。所以冬雨宜於在室內爐邊酒邊,把紙窗兒緊閉,一任它在外面瀟瀟淅淅。你與它無心而有心,無情而有情,你只管與你的家人朋好擁裘呵凍,撥一撥爐中殘炭,溫一杯淡酒,胡亂的話些家常,興致暫止時大家都默然而息,便又聽得它在外面瀟瀟淅淅,此時的雨聲,也正不為不美。
  你不要因為我曾指示賞雨的境界,不過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蘊著酸詩人舊詩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一個無聊的或布爾喬亞的文人。你切莫懷著此種意識不準確的多慮。我是對於車馬喧豗,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也曾感覺到過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當燈火初黃的時分,在大道邊微雨中消度過一刻兒沉思的生命。我看遠處店舖是不分明,來來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銀般了,我便不看現實的景色,我向這水銀鏡中看倒映著的車兒馬兒人兒,在一片昏黃色的燈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馳逐。我想起王爾德有一個詩題曰「黃色中的和音」(sim-phony in yellow),卻是十分適合於這個景象。一切的聲音顏色都與這空濛的黃色諧合了,因這一片黃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個在輕紗般的仙境中聞到了刺鼻的芳椒之香氣,聽到了觸耳的銅笛之音。此時候,我雖覺到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搖搖的不能說明它究屬怎樣的美,在我的經驗中,稱之謂出眾的奇美罷!
  隨意的從雨的時候談到雨的地,又從欣賞的方略上分了看雨聽雨兩種。到了這裡,我們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節來講談片刻。原來我們以前所講的看雨聽雨都不過是從空泛的一方面假設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樣的容易使人動感情,但月只能將顏色來刺激你,而雨卻能同時用顏色和聲音來喚起你的心靈。所以你想,所謂看雨不是受它顏色的刺激麼?所謂聽雨,不是受它聲音的刺激麼?我的主意,便是想在這裡分辨一次雨的色和音。
  雨本來是沒有色的,所謂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觸著的世界的色。然而這個色你決不能稱之為那個世界之色,故我們應當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來沒有音,所謂雨之音,便是它所接著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決不能便說是那物件之音,故我們毋寧說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說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稱之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稱之為雨之音;然後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領略者之感情互異!雨因音之不同而使領略者之感情互異。
  「春天的雨是什麼色?」這個問題是不能答覆的,因為雨的色是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的,你萬不能拿整個兒的春季來問我。你假如問我在二三月間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麼色,那我可立刻答覆你:「是淡青色的。」你休要笑我誤會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說:「你是錯了,我問的是那時候雨的顏色,不是在問山水的顏色。」我其實並沒錯誤,二三月間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靄色的,然而微雨濛濛中的西湖卻是極準確的淡青色。這個淡青色,你還願意稱它是山水之色呢還是雨之色?在萬花零亂的花叢中,紅的白的是花,綠的是葉,青的是天。此時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卻做了個研顏色的化工,你此時設或在小亭中閒眺,你還能辨別得出那裡是紅那裡是白那裡是綠麼?你靜靜的領略,豈不是只覺得如晚煙似的一陣陣忽然泛紅忽然轉青的紫色麼?這種紫色,我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稱之為雨的顏色罷。
  我們既解釋了雨的顏色的究竟,此時讓我們說雨的顏色給我們的情緒罷。在花園中,你看紅的白的花,綠的葉,青的枝或天,你見一種色便感受一種情緒,這些零零碎碎的情緒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覺得駘蕩一會便頃刻忘懷了。一陣雨把這些顏色溶化成一片紫羅蘭色,此時把你這些散漫的情緒集中成一段強烈的,這種強烈的情緒深深地感印了這雨的紫色,對於這春日的花便生出許多希望,許多愛戀。在原野中,地上是濃綠色的,雨時,這濃綠色上宛如塗上了一杯透明的油,於是便成了一種翡翠般的碧色。這般顏色是使我生一種極度的快感,同時亦有使你靜止的暗示。至於青黛色的山水間,因籠罩上一陣春雨而成為淡青色。這種淡青色,異於月之青色,也異於海之青,它決沒有月色那樣的慘冷;也沒有海色那樣的光明。這種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靜的,不盡的,然而是溫柔的。所以當你在春雨之際,獨自到西湖邊去領略這淡青色,你是已經跨上了不盡的大道,不多時,它會帶你到一個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觸的世界與春日不同,天色也帶灰白了,地上沒有多量的花朵,儘是些萎黃的殘葉和褐色的枯枝腐草。於是雨的色便釀成銀灰色或鼠色,此種顏色也是大家知道的,它使人們愁,使人們傷心。在秋雨中越發容易生悲秋的情緒,豈不是這個緣故麼?
  夏天裡,地上是深綠色,而雨時的天是黑的,大風起了,暴雨來了,讓你看它一大股的深黛或墨色,這顏色所感動你的情緒是什麼?除了恐怖,還有什麼呢?至於冬季,連深綠色也不見了,天是慘白的,地是灰色的,不盡的雨從層層的烏雲中垂下,它所能引起的你的情緒,恐怕簡直只有失望與死而已。
  何謂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稱之為雨之音呢?譬如雨點在芭蕉上滴出驚心的音調,此音試問你能稱之為芭蕉之聲麼?然而你要說是雨之音,卻實際上只是芭蕉的音,可是我們總喜歡說這是雨之音,假如你必要「眾醉獨醒」的說這是芭蕉之音,我想大家都準得要反對你。這個例是說雖然實際上不能算是雨的音,但終須雨來完成這個音,沒有雨,音也沒有,故雖非雨自己之音,但如果名之曰雨之音,卻也沒有人願意否認。此外,我想再舉一個例子,因為據我的概念,以為在我們的聽覺中,常常在感受淅淅瀝瀝的雨聲時須要旁的聲音來與之交奏,因而組合成一片新聲,容易引起我們特殊的悅心。如近代詩人蘇曼殊的詩句「春雨樓頭尺八簫」,他就是把那簫聲和雨聲放在一處,使我們讀此一句時,剎那間感受到悠遠的簫聲和瀟瀟的雨聲,諧和了同奏。如若把「春雨」兩字刪去,則「樓頭尺八簫」五字決不能引起讀詩者心靈的共鳴。再複雜些,試舉皇甫松的《憶江南》句:「閒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這裡他因笛聲雨聲人語聲的錯綜而在夢中浮起了一個情景宛然的「江南梅熟」的時節。我們是在這裡談雨,所以在此詞句中我們試拈取「雨瀟瀟」為主,則如果說:「閒夢江南梅熟日,雨瀟瀟」,也未嘗不是一句雋語,然而試加上一片笛聲豈不是有趣味得多嗎?再加上些瑣碎的人語聲在驛邊橋上,則所以完成這個「江南梅熟日」的夢景的情緒,豈不愈顯得躍然麼?以上所說的雨聲之外的旁的聲音,因為是與雨聲打在一片供我們感受的,所以我主張也把它們列入了雨之音。
  雨之音所喚起的我們的情緒,雖有多方面,但大體卻是偏於苦悶的。因為可以使我們陶醉的,喜悅的是微雨,這種雨卻是無聲無息的使我們不能用耳去享受。至於有音之雨,當春季的晚上,你但聽它緊一陣密一陣的亂灑上玻璃窗或蠣殼窗,庭前似乎有些風聲,因而簷前掛著的鐵馬也丁丁噹噹地響著不停,此時你不會覺得薄薄地心中有感麼?在秋夜,雨之音是更哀怨了,你但聽梧桐上或芭蕉上的滴瀝聲,如失意之人在一聲聲歎息,還有可憐的秋蟲在階下長吟,此時你擁孤衾聽著,怕你不要「燈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麼?其實到了天明,雨也不會止,你的淚又何嘗會止呢。你看著窗兒上透露了一些魚肚白色,你方收了悲秋之淚,可是猛然間會有一陣兵營中的喇叭聲從遼遠的處所被曉風吹送到你耳鼓,勾引起你生平的酸楚,使你又淒涼得枕衾盡濕。從這方面想,雨之音不是很容易使你苦悶的麼?但是我們試再想一番,除了驟雨之音使你驚怪使你恐怖之外,春雨秋雨之音有時卻能使你雖不因之而生喜悅,然而倒也深覺得有些兒蜜一般的俊味。你說如我們所曾舉出來的「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這般的雨之音,豈不是足以使你覺得它味如甘蜜麼?再假如陸放翁在小樓中聽了一夜的春雨,便因它的美味而連想到明朝深巷中叫賣的杏花,這種情緒,豈不是由雨之音中生出來的逸品麼?
  由以上所解析的雨之音和色與情緒的關係,我們可以籠統地說一句:雨能給予人們以各種情緒,而這種情緒之因雨而衝動顯然可以分為兩種性質,即客觀的與主觀的。我不敢說在這裡我用「客觀」和「主觀」兩個名詞是否妥當,但在我的鄙意中卻以為有如此說的可能。我的意思乃是說我們本來沒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在衝動,但因感應了雨之色或音而生此情緒,如此,即是我所謂客觀的。我們本來自己心中充滿著某一種情緒,但因為雨之色或音之感應而使心中的情緒愈緊張愈濃厚或愈深沉,如此,即是我所謂主觀的。試讓我舉兩個例子來作較具體的解釋: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落燈花棋未收,歎新豐孤館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甜齋《〈水仙子〉·夜雨》


  秋夜香閨思寂寥,漏迢迢,鴛幃羅幌麝煙銷,燭光搖。正憶玉郎遊蕩去,無尋處,更聞簾外雨瀟瀟,滴芭蕉。——顧□《楊柳枝》
  在這一支《水仙子》中,我們顯然能瞭解詩人本來並沒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的愁懷,然而因了梧桐上芭蕉上的斷腸的雨聲,勾引起他這些愁緒一時間都湧上心頭。然在這一闋《楊柳枝》詞中所表現的愁緒卻是不同了。本來在秋夜香閨中怨恨「玉郎」遊蕩去而無處相尋,那知不做美的天公,還淒淒切切的在簾外將雨聲亂響在芭蕉叢裡,使她懷念「玉郎」的情緒愈加沉著。就這兩個例子,你看前者豈不是客觀的,後者豈不是主觀的麼?我說凡情緒之因雨而衝動者,假如其性質是客觀的,則多分為幻想的,浮動的,裝飾的,詩意的;假如是主觀的,則多分為具體的,現實的,沉摯的,反射的。
  情緒之受雨的影響,我曾說過有客觀的和主觀的兩種性質,但這句話決非是說絕對的為兩種互異的情緒。我以為被雨所影響的情緒,其性質並不是如為客觀的便不是主觀的,如為主觀的便不是客觀的。這兩種性質之形成為一種情緒,可以說是相為因果的,或是說合作的。心理的解釋,我是不能承做,但你試聽我素人的臆說罷。在理論上固然我敢於將雨之影響於情緒分為兩種性質,然而在事實上,情緒的醞釀,我卻不能硬替它分析出這兩種性質。我們可以說《水仙子》的作者固然是因聽雨而感傷,但是他假如心中沒有十年事二老憂做他釀愁的背景,則他即使受感於雨聲之淒苦,恐怕也未必便有強烈的愁懷湧到心頭,所以在此種狀態,雖則情緒是客觀的受雨而興起,但你可不能不默認它有些兒主觀的成分。如今我們把許多漫話收束一句:受雨之影響的情緒,不一定是單純地客觀的或主觀的,假如把綿密的情緒解析起來,其因雨的影響而形成的歷程,普通恆為以下兩種方式:
  (1)客觀的情緒之伏流+受感的情緒之震動=客觀的情緒之共鳴。
  (2)主觀的情緒之伏流+客觀的受感的情緒=主觀的情緒之上湧。
  你所欣賞的雨,不論是在欣賞它的音或色,不論你的情緒是適合於哪一種方式,它一樣的會迷戀了你。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漸的沉醉在它懷抱間,沒入在它靈魂中,終至你與它合體了。你耳中所聽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緒亦即是你的情緒;你眼中所見雨之色,是雨的情緒亦即是你的情緒。你能覺得你和雨達到了兩相忘的境界,你不知愁的時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時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於雨,假如它能有知覺,當你既已和它合體了之後,它也不辨還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還是因它自己愁而使你亦愁;它也不辨是因你喜而它亦喜呢還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如是,你的領受雨的滋味實已達到了超乎言說的境地——一個夢的世界了。
  我拿雨比之於夢,自信是十分吻合的。我想拿微雨(春雨秋雨寒雨之類)比之於美夢,拿驟雨比之於噩夢。你如果在濃睡中夢見了悅意的人兒事兒,你方覺得在心花怒放,驀地又醒回來,你從燈昏被冷的情景中去追憶你的美夢,能憶麼?你夢見你與你的情人訣別,你不覺的悲從中來,下了好些眼淚,待你忽然醒來,枕上固然猶有餘濕,然而你要追憶那時情狀,再賠補些兒眼淚,可能麼?你夢見山搖地震,惡蛇猛獸,使你驚惶得亂逃亂竄,忽然間一跌醒來,才知是一場惡夢,你待要再追想你的驚魂駭膽,一瞬便使你摹擬不起。所以要將雨比之於夢,即是在說明它也是不可回憶的。你能在青天白日追憶你在使你或喜或愁的微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緒麼?你能在青天白日追憶你在使你恐怖的驟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緒麼?你能拿這些雨中的情緒捉到了在青天白日重現一回兒麼?我相信你準要說「不能」。然則雨的滋味的最高度不極似夢的滋味麼?
  雨的滋味惟有在雨的時候才能領略得到,它是不可緬想不可回憶乃至不可捉摸的——在雨的時候其實也捉摸它不分明,恰如在做夢的時候,人決不能捉摸到夢的滋味。在領略得到的時候是不能捉摸,在領略它之前後,又不容你緬想和回憶,此所以成其為微妙超言說的好滋味也。
  你假如在此時問我,既然雨的滋味不可捉摸不可緬想不可回憶,則我又何苦耗費了時間寫下這一大堆不中用的雨話呢。好罷!你如果定要如此問我,我的確該得立刻便擱筆無言,然而你要曉得我對於雨真個已覺得「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所以這一片話卻是不吐不快的。至於你對於雨的滋味的欣賞如何,我想你必然也樂意來講講。隨你從那裡講起罷,我在這裡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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