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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烏鴉,不知怎的,只要一聽到它的啼聲,便會無端地有所感觸。感觸些什麼,我也不能分析出來,總之是會使我悲哀,使我因而有種種的聯想,使我陷入在朦朧的幽暗之中,那是有好幾回了。
  我對於烏鴉的最早的認識在什麼時候,那是確已記不起了。只是小時候隨著父母住在蘇州的時候,醋庫巷裡租住屋的天井裡確是有著兩株老桂樹,而每株樹上是各有著一個鴉巢。對於烏鴉的生活加以觀察,我是大概從那時候開始的。
  我到如今也常常驚異著自己的小時候的性格。我是一向生活在孤寂中,我沒有小伴侶,散學歸家,老年的張媽陪伴著母親在堂上做些針黹,父親尚未回來,屋宇之中常是靜愔愔地,而此時我會得不想出去與里巷中小兒爭逐,獨自遊行在這個湫隘又陰沉的天井裡。這是現在想來也以為太怪僻的。秋日,桂葉繁茂,天井便全給遮蔽了,我會得從桂葉的隙縫中窺睨著煙似的傍晚的天空,我看它漸漸地冥合下來,桂葉的輪廓便慢慢地不清楚了,這時候一陣鴉噪聲在天上掠過。跟著那住在我們的桂樹上的幾個鴉也回來了。它們在樹上啞啞地叫喊,這分明是表示白日之終盡。我回頭看室內已是燈火熒熒,晚風乍起,落葉蕭然,這時我雖在童年,也好像擔負著什麼人生之悲哀,為之悵然入室。
  這是我在幼小時候,鴉是一種不吉的禽的知識還未曾受到,已經感覺著它對於我的生命將有何等的影響了。
  以後,是在病榻上,聽到侵曉的鴉啼,也曾感覺到一度的悲哀。那時候是正患著瘧疾,吃了金雞納霜也還沒有動靜,傍晚狂熱,午夜嚴寒,到黎明才覺清爽,雖然很累了,但我倒不想入睡。礪殼窗上微微地顯出魚肚白色,桌上美孚燈裡的煤油已將乾涸,燈罩上升起了一層厚暈,火光也已衰弱下去。盛水果的瓷碟,蓋著一張紙和壓著一把剪刀的吃剩的藥碗,都現著清冷的神色,不像在燈光下所見的那樣光致了。於是,在那時候,忽聽見屋上啞啞地掠過幾羽曉鴉,這沉著的聲音,頓然會使我眼前一陣黑暗,有一種感到了生命之終結的預兆似的悲哀兜上心來。我不禁想起大多數病人是確在這個時候嚥氣的,這裡或許有些意義可以玩味。
  在夕照的亂山中,有一次,腳夫替我挑著行李,彳亍著在到大學去的路上,昏鴉的啼聲也曾刺激過我。我們從蜿蜒的小徑,翻過一條峻阪,背後的落日把我們的修長的影子向一叢叢參天的古木和亂疊著的墳墓中趲刺進去。四野無人,但聞蟲響,間或有幾支頂上污了雀屎的華表屹立在路旁,好像在等候著我們,前路是微茫不定,隱約間似還有一個陡絕的山峰阻住著。晚煙群集,把我們兩個走乏了的人團團圍住,正在此際,忽又聽見叢林密箐之中,有鴉聲淒惻地哀號著,因為在深沉的山谷裡,故而回聲繼起,把這聲音引曳得更悠長,更悲哀。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好像有對此蒼茫,恐怕要找不到歸宿之感。這是到現在也還忘記不了的一個景色。
  此外,還有一回,是在到鄉下去的小划船裡。對面坐著的是一個年輕的農家婦,懷裡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嬰孩。起先一同上船的時候,我就看出她眉目之間,似乎含著一種愁緒。雖然也未嘗不曾在做著笑容引逗她的孩子,但我決定她必定有著重大的憂愁,萬不能從她的心中暫時排去了的。
  櫓聲咿啞,小小的船載著我們幾個不同的生命轉過了七八支小川。這時正是暮春,兩岸濃碧成蔭,雖有餘陽,已只在遠處高高的樹杪上閃其金色。翠鳥因風,時度水次,在我正是憑舷覽賞的好時光,然而偶然側眼看那農家少婦,則是嬌兒在抱而意若不屬,兩眼凝看長天,而漠然如未有所見。淳樸的心裡,給什麼憂慮紛擾了呢,我不禁關心著她了。
  但後來,從她問搖船人什麼時候可以到埠,以及其他種種事情的時候,我揣度出了她是嫁在城裡的一個農家女,此番是回去看望她父親的病。而她所要到的鄉村也正是我所要在那裡上岸的。我又從她的急迫,她的不安這種種神情裡猜度出這個可憐的少婦的父親一定是病得很重著了。也許這個時候他剛正死呢?我茫然地浮上這種幻覺來。
  終於到達了。我第一個上了岸。這兒是一大片平原,金黃的夕陽了無阻隔地照著我,把我的黑影投在水面,憧憧然好像看見了自己的靈魂。我在岸邊遲疑了一會兒,那憂愁著的少婦也抱著她的孩子,一手還提著一個包裹上岸了。正在這時光,空中有三四羽烏鴉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恰在她頭頂上鳴了幾聲。是的,即使是我,也不免覺得有些恐怖了,那聲音是這樣的幽沉,又這樣的好像是故意地!我清楚地看見那可憐的少婦突然變了臉色,唾了三口,匆匆地打斜刺裡走了去。
  在她後面,我呆望著她。夕陽裡的一個孱弱者的黑影,正在好像得到了一個不吉的預兆而去迎接一個意料著的悲哀的運命。我也為她心顫了。我私下為她祝福,我雖然不托付給上帝,但如果人類的命運有一個主宰的話,我是希望他保佑她的。
  抬頭看天宇清空,鴉的黑影已不再看得見,但那悲哀的啼聲還彷彿留給我以迴響。再也不能振刷起對於鄉村風物的瀏覽的心情,我也愴然走了。
  從我的記憶中,抽集起烏鴉給我的感慨,又豈止這幾個斷片。而這些又豈是最深切的。只是今天偶然想起,便隨手記下了些,同時也心裡忽時想起對於烏鴉之被稱為不吉之鳥這回事,也大可以研究一番。
  我所要思考的是在民間普通都認烏鴉為不吉祥的東西,這決不會單是一種無意義的禁忌。這種觀念的最初形成的動機是什麼呢?在《埤雅》所記是因為鴉見異則噪,故人唾其凶。這樣說起來,則並非烏鴉本身是含有不祥。它不過因看見異物而噪,人因它之噪而知有異物,於是唾之,所以唾者,非為鴉也,這樣說來,倒也頗替烏鴉開脫,但是民間習俗,因襲至今,卻明明是因為鴉啼不吉,所以厭之,因此我們現在可以玩味一番民間何以不以其他的鳥,如黃鶯,如杜鵑,或燕子,為不祥,而獨獨不滿於鴉的啼呢?
  這種據我的臆斷,以為鴉的黑色的羽毛及其啼叫的時間是很有關係的。它的滿身純黑,先已示人以悲感,而它啞啞然引吭悲啼的時候,又大都在黎明薄暮,或竟在午夜,這些又是容易引起一個人的愁緒的光景。在這種景色之中,人的神經是很衰弱的,看見了它的黑影破空而逝,已會得陡然感覺到一陣戰顫,而況又猛然聽到它的深沉的,哀怨的啼聲呢?
  是的,這裡要注意的是它的啼聲的深沉與哀怨。因為黑的,在黎明,薄暮,或午夜啼的鳥,不是還可以找得出例子來,譬如鵲子嗎?講到鵲,人就都喜歡它了。這裡不應當指明一點區別來嗎!所以我曾思考過,同一的黑色,同一的在一種使人朦朧的時候啼叫,而人卻愛鵲惡鴉,這理由是應當歸之於鴉的啼聲了,我說鴉是一大半由於它的啼聲太深沉又太悲哀,不像鵲鳴那樣的爽利,所以人厭惡它。這裡也並不是完全的杜撰,總有人會記得美國詩人愛侖坡所寫的那首有名的《詠鴉詩》。在沉浸於古籍之中幾乎要打瞌睡的時候,我們的詩人因為那在pallas半身像上面的ebony-bird的先知似的幻異的啼聲,感興起來,寫成這篇千古不磨的沉哀之作。這首詩的好處不是人人都知道是在它的悲哀協韻麼?從這匹烏鴉的哀啼,詩人找出nevermore這個字來,便充分地流洩出他的詩意的愁緒。這不是詩人認為鴉啼是很悲哀的明證嗎?至於這首詩裡的時候又是在十月的寒宵,景色正又甚為淒寂。所以偶然想起此詩,便覺得對於鴉啼的領略,愛侖坡真已先我抉其精微了。
  但是這個觀念,其實仔細想來,也未免太詩意的了。聽了鴉啼而有無端悲哀之感,又豈是盡人皆然之事?譬如像在上海這種地方,挾美人薄暮入公園,在林間聽不關心的啼鴉,任是它如何的鼓噪,又豈會得真的感到一絲愁緒?或則在黎明時分,舞袖闌珊,驅車而返,此際是只有襟上餘香,唇透宿酒的滋味,傍晚鴉啼過樹梢頭,即使聽見,又何曾會略一存想?然則鴉啼也便不是一定能給人以感動的。總之,不幸而為一個感傷主義者,幽晦的啼鴉,便會在他的情緒上起作用了。而我也當然免不了是其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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