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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剌伯的哲人,詩人和畫家喀利爾·紀伯蘭的著作,我最初讀到的是一九二○年出版的那本《先驅者》(theforearun-ner)。那是一本精緻的寓言小詩集。從別人處借得來之後,以一夕之功瀏覽了,終覺得不忍釋卷。因為篇幅並不多,而且那時恰又閒得沒事做,從第二日起便動手抄錄了一本。這可以算是我唯一的外國文學的手抄本,至今還妥藏在我的舊書篋裡。 其後,在大學圖書館裡看到他的另一著作《瘋人》,也曾覺得十分滿意,這個被大雕刻家羅丹稱為「二十世紀的威廉·勃萊克」的詩畫家的名字,遂深印在我的記憶裡了,一九二三年,他的名著《先知》(theprophet)出版之後,廣告的宣傳與批評文的獎飾,使我常以不能有機會一讀為憾。 直到如今,冰心女士的謹慎的譯文,由新月書店之介紹,而使我得以一償夙願,感謝無已。只可惜我們的詩人已經在五個月之前故世了。《先知》一卷,是他畢生精力所凝聚的作品。據說當他十五歲那年,在故鄉貝魯特(beirut)的阿利·喜克瑪德大學讀書時,就已經用亞剌伯文寫成了此書。其後他帶了原稿到巴黎,二十歲的那年,因為母親病危,回到波斯頓,這份手稿也隨身帶著。他曾在病榻邊將這年輕的先知阿爾·謨思陀法的故事講給他的母親聽,他母親說「這是一部佳作,我的孩子。但時候還未到呢。把它擱起來罷。」他遵從了母親的勸告,這亞剌伯文的《先知》又冷冷地閒擱了五年。到二十五歲,他又在巴黎了,這聲譽鵲起的年輕的畫家,已引起了羅丹的注意,他的畫也已有兩次被選入在沙龍畫展裡了,這時他才動手把全詩重寫一遍,但仍舊是用的亞剌伯文。現在他已沒有母親來稱讚他了,他給自己高聲吟誦了一遍,說道:「這是一部佳作,紀伯蘭。但時候還未到呢。把它擱起來罷。」於是這本驚世的著作又塵封了十年。直至回到美國,在朔方的冬夜裡,他漫步於中央公園(centralpark);在夏季裡,他漫步於科哈賽鄰近的森林中與海岸邊;於是這本有趣味的書由詩人親自用英文寫出來,經過了五次的重寫,才於一九二三年印行出版。 這樣便是《先知》的歷史,從這裡,已經足夠想見作者是如何重視他這本著作了。然而,在我個人的好尚,覺得它雖然有許多美不勝收的名言哲意,雖然極其精警,但對於這種東方聖人正襟危坐的德教體裁,終有些不耐煩。我是寧願推薦上文提起過的兩種寓言小詩集的。在那裡,我們可以領略到許多的幽默,正如讀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和梭羅古勃的小品一樣地愉快——不,應當說不愉快。 關於紀伯蘭的生平事跡,這裡順便也可以片段地記載一些。他的父母是黎巴嫩人,一八八三年正月六日,他誕生於四千年的古城俾夏萊(becharre)。當他三歲的那一年,俾夏萊起了一陣大風暴,他便脫下了他的小袍子,跑出門去高聲叫喊道:「我和風暴同去!」到了四歲,他在園地上掘了深坑,把小碎紙片埋下去,他以為這樣便會生長出美麗潔白的紙片來的。 六歲的時候,有人送給他一本意大利畫聖李渥那陀·達·文豈的畫集,他翻看了幾幅之後,突然神秘地哭起來了。這是他得到達·文豈的感應之始。從此以後,他就彷彿自己就是達·文豈了。有一次,他父親偶然呵責了他幾句,他便忿然地答道:「這管你什麼事?我是個意大利人呀。」這樣地到了七歲,有一天,他對他的母親說:「媽媽,我很不喜歡我的名字裡的h這個字的地位。我可以給它移掉一下嗎?」 他的原名是khalil gibran。 他母親問他為什麼要更改h的地位。於是他寫了這兩個字:khalil和kahlil,對她道:「你看,改掉一下不是更好看些嗎?」 於是他的名字便改為kahlil gibran了。 紀伯蘭最早的詩畫是製作在雪和砂石上的。在他父親的花園裡,到了冬季,積雪甚厚,過路的人便會得說:「看啊,小紀伯蘭又在那裡寫些什麼了。」待到大地回春,雪消冰解,黎巴嫩的白頭翁花盛開了,他便搬了許多石塊在這種高大的樹蔭下,砌造白色的伽藍和庵堂。到後來,他突然能以文字著作了,亞剌伯文,法文,英文都擅長,因為他是從小就用這三種語言的。他一頁一頁地寫,寫好後,自己讀一遍,就撕碎了。同時,他用顏色鉛筆在紙上繪畫,畫成後,自己看一看,也就毀了。 他的畫的泉源是達·文豈和大自然,詩的泉源是大自然和母親所授的詩歌和故事。他會得坐對著達·文豈的畫集,歷數小時而不倦,他又會得凝望著遙天,或注視著太陽(他生就了一雙火眼),以至於忘記了晷刻。當他的母親用溫柔的聲音給他唱原野和高山的歌謠,或演述黎巴嫩的故事的時候,他會得整天地坐著靜聽。他曾經說他的母親,「她生活在幾千首詩裡,但是從沒有寫過一首詩」。所以,正如他自己所曾說的:「靜睡在母親心裡的歌,將在孩子的嘴裡唱出來。」他所賜繼給我們的,是他自己的詩,亦即是他母親的詩。 他是個健全的泛神論者,他的愛宇宙,幾乎到了全部的靈魂都與宇宙混合的程度。「假如你要認識上帝,就不要做一個解謎的人。不如舉目四望,你將看見他同體的孩子們遊戲。也觀看太空;你要看見他在雲中行走,在電中伸臂,在雨中降臨。你要看見他在花中微笑,在樹中舉著他的手。」(冰心女士譯《先知》第九九頁)他對於宗教曾經有過這樣的話。所以,在西方,人對於他的認識,只是一個近東古國的哲人,詩人和畫家;而在東方,因為他的詩「精神的反抗」曾經震驚了土耳其帝國和教會,他卻被奉為精神的革命家,少年亞剌伯詩壇的盟主。有一個亞剌伯詩人曾呈獻給他一本抒情詩集,卷頭上寫著這樣的獻辭: 給永恆的詩的復生者, 給覺醒了東方精神的精神的火焰, 給紀伯蘭·喀利爾·紀伯蘭,我們的大師, 我呈獻此書,他的聲音的迴響之迴響。 他的著作並不多,但都是經過了極度的勞悴而寫定的。他常常在臥室裡走來走去,推敲他的詩句,而忘記了夜盡,直到突然地從玻璃窗上看見天光,才會得不相信似地吃驚著說:「喔,天亮了!」於是倒身在軟榻上,和衣而睡。在他逝世前兩星期,他曾說「我害了工作的病!」誰知這病竟使他不治了。 洪野是個並不十分有名的畫家,他的死,未必能使中國的畫苑感覺到什麼損失。但是,近五六年來,我因為與他同事的關係,過往甚勤,因而很能夠知道他的一切,我知道他的藝術觀,我知道他的人生觀,因此,他的死,使我在友誼的哀悼以外,又多了一重對於一個忠實的藝術家的無聞而死的惋惜。 我之認識洪野,是在他移家到松江之後。那時他在上海幾處藝術大學裡當教授,因為要一個經濟的生活,和一點新鮮的空氣,所以不惜每星期在滬杭車上作辛苦的旅客,而把家眷搬到松江這小城市裡來了。一個星期日的薄暮,是不是秋季呢?我有些模糊了,總之氣候是很冷的,我和一個朋友(他也早已很悲慘地死了,願上帝祝福他!)走過了一個黑漆的牆門,門右方釘著一塊棕色的木板,刻著兩個用綠粉填嵌的碗口一樣大的字:「洪野」,我的朋友說:「這裡住著一位新近搬來的畫家,你可以進去看看他的畫。」不等我有片刻的躊躇,他早已扯著我的衣袂,把我曳進門內,說著「不要緊的,他歡迎陌生人去拜訪他。」 果然,我們立刻就很熟識了。他的慇勤,他的率直,我完全中意了。他展示許多國畫及洋畫給我看,因為對於此道完全是個門外漢,我只能不停地稱讚著。他在遜謝了一陣之後,忽然問道:「你是不是真的以為這些畫都很好嗎?」 我說:「是的。」 「那麼,請教好在什麼地方呢?」 呸,有這樣不客氣的主人!我委實回答不上來了。在我的窘急之中,他卻大笑起來道:「這些都不中看,這都是抄襲來的,我給你看我的創作。」 於是他又去房裡捧出七八卷畫來,展示給我。這些都是以洋畫的方法畫在中國宣紙上的,題材也不是剛才所看的山水花卉之類,而是《賣花女》、《敲石子工人》、《驢車伕》這些寫實的東西了。他一面舒捲著畫幅,一面自誇著他用西洋畫法在中國紙上創作新的畫題的成績,但我因為看慣了中國紙上的山水花卉和畫布上的人物寫生,對於他這種合璧的辦法,實在有些不能滿意,但最後,有一幀題名《黃昏》的畫,卻使我和他的意見融合了。《黃昏》雖然仍是用西洋畫法畫在中國紙上的一個條幅,但因為題材是幾羽在初升的月光中飛過屋角上的烏鴉,藍的天,黃的月,黑的鴉,幽暗的屋角,構成了這一幅朦朧得頗有詩意的畫,我大大地稱美了。我說:「我還是喜歡這個。」他點點頭,微笑道:「我懂得你的趣味了。」 後來,我和他在同一個學校裡教書了。我曾經偶然地問他為什麼不再在上海擔任功課,他搖著頭道:「有名無實的事我不願意幹。」這話,在以後的晤談裡,他給了我一些暗示的解釋。大約一則是因為上海的學生,對於藝術大都沒有忠誠的態度,二則是在上海雖則負了一個藝術教授的美名,但那時的藝術大學都窮得連薪水都發不出,他非但不能領到生活費,反而每星期得賠貼些火車錢,物質上既無獲得,精神上又無安慰;倒不如息影江村,教幾個天真的中學生,閒時到野外去寫生,或在家中喝一盞黃酒之為安樂了。這樣地心境自安於淡泊,畫家洪野遂終其生不過一個中學教師。 但是他對於藝術,卻並沒有消極。有一天,他很高興地對我說:「我的畫有幾件已經被選入全國美術展覽會了。」當時我也很替他高興。在參觀「全國美展」的時候,我果然看見了他的幾幅陳列品,而《黃昏》亦是其中之一。「全國美展」閉幕之後,一日清晨,他挾了一卷畫到學校裡來,一看見我,就授給我道:「這個現在可以送給你了。」我展開一看,竟就是那幅我所中意的《黃昏》。我看畫幅背後已經在展覽的時候標定了很高的價目,覺得不好意思領受這盛情,正在沉吟之際,他說:「不要緊,你收了罷。我早已要送給你了,因為要等它陳列過一次,所以遲到今天。至於我自己,已經不喜歡它了,我的畫最近又改變了。」 其時我有幾個朋友正在上海經營一個書鋪子,出版了許多新興的藝術理論書。他對於這些書極為注意。我送了他幾冊,他自己又買了幾冊,勤奮地閱讀著。這些新藝術論使他的藝術觀起了一個大大的轉變。在先,他的西洋畫很喜歡摹擬印象派,他曾畫了許多風景和靜物,純然取著印象派的方法。在吸收了新藝術理論之後,他突變而為一個純粹的革命畫家了。他曾經讀過易坎人譯《石炭王》,很高興地給這本書畫了好幾張插圖。以後又曾畫過幾幀反基督教的小品。他的野外寫生的對象,不再是小橋流水,或疏林茅屋了,他專給浚河的農民,或運輸磚瓦的匠人們寫照了。除了免不掉的應酬敷衍之外,他絕不再畫中國畫,他曾經招我去看一幅新作,畫著一個工頭正在機輪旁揪打一個工人。他問我看了覺得怎樣,我嘴裡答應著「很好」,而心裡總覺得這樣的畫似乎很粗獷。但他已經看透了我的思想。他說:「為了要表現我所同情的人物,所以我的畫已經不是資產階級書齋裡壁上的裝飾品了。」 他在貧困的生活中,一個人寂寞地描繪他所同情的人物,直到死。 我能夠瞭解他,然而不能接受他,這是我至今還抱愧的。現在他死了,除了寡婦孤兒,以及幾幀不受人讚美的畫幅以外,一點也沒有遺留下什麼。社會上也決不會對於他的死感覺到什麼缺少,而他生前的孜孜矻矻的工作亦未嘗對於社會上有什麼貢獻。他就只是以一個忠誠的藝術家的身份而死的。在活著的時候,也未必有人會注意他,則死了之後,人們亦不會再長久地紀念他。一個水上的浮漚,乍生乍滅,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但我卻從這裡感到了異樣的悲愴,為了一個友誼,為了一個偉大的人格。 約翰·羅斯金作《最佳作家一百人名錄》,將《無意思之書》的著者愛德華·李亞列在第一,對於他的神味之清爽,韻律之完美,創造力之不容摹擬,深致傾倒。我因了羅斯金的推薦,早就在搜求這所謂「無意思之書」,不知究竟是怎樣一部著作,值得這一世的文藝批評家如此稱許。那時「萬人叢書」中尚未收此書,一時竟不易買到。去年,偶然在蓬路一家舊書店中得到了此書,真是喜出望外的事。全書一冊,共四卷:第一卷就是《無意思之書》,第二卷是《無意思歌謠,小說,植物學,及字母》,第三卷是《無意思詩,畫,植物學及其他》,第四卷題名是《發笑的抒情詩:無意思詩歌,植物學新編》。這無意思文學大師的全部著作便盡在於此了。 愛德華·李亞從小就是一個很愛東塗西抹的孩子,他常常在同學的教科書上畫滿了畫。稍長一些,他曾在一張紙板上畫了一對鳥,拿到一爿小店裡去賣了四毛錢。後來出了學校,就在一個萬牲園裡做畫師。他辛勤地工作了好幾年,一日,當他正在園裡摹繪一羽鳥的時候,有一個老紳士走過來,站在他背後,看他畫,漸漸地和他攀談起來,到最後,對他說:「你到克諾斯雷來給我畫禽鳥罷。」那時李亞竟不知道克諾斯雷是個什麼地方。原來這老紳士便是竇佩伯爵第十三世。於是李亞便到了克諾斯雷,做了伯爵的門下士。現在講究古版本的藏書家所珍視的《克諾斯雷禽囿圖》便是李亞的手筆。這時他已在很用心地研究風景畫了。英國的冬季使他的身體覺得不健康,竇佩伯爵便資助他旅行到意大利去,此行的成績便是在一八四六年出版的《意大利旅行畫集》。他對於旅行有特殊的嗜好,遊興所至,他簡直會不顧到平安與健康。迦拉孛裡亞,西西里,西那伊荒漠,埃及和奴比亞,希臘和阿爾巴尼亞,敘利亞,巴萊斯丁,這些地方都曾印過他的遊蹤,都曾對於他的畫筆有過貢獻。當時的大詩人丁尼生(tenanyson)曾作了一首題名為「to e.l. on his travelsin greece」的詩,就是贈給他,恭維他的風景畫的。他定居在聖·雷模(san remo)的時候,已是將近六十多歲的人了,但他還想到印度和錫蘭去玩一次。第一次啟行,不幸在蘇彝士運河裡生起病來,只好回轉。直到第二次才得成功,帶了許多新作回來。這便是愛德華·李亞的生平。我們看了他的好游,覺得差不多可以與我國的徐霞客相頡頏,所不同者,一個是寫成了許多紀行文,一個是畫就了許多風景畫。《無意思之書》四種,都是他寄居在竇佩伯爵府中時所著,是供給兒童閱讀的一種詩畫集(有兩篇散文的故事)。它的好處,除了插繪的有趣,詩韻的和諧之外,最被人所稱道的便是它的「無意思」。無論是詩歌,故事,植物學,在每一句流利的文字中,都充滿了幻想的無意思。他並不想在這些詩歌故事中暗示什麼意思。他只要引得天真的小讀者隨著流水一般的節律悠然神往,他並不訓誨他們,也不指導他們。這種超乎狹隘的現實的創造,本來不僅是在兒童文學中佔了很高的地位,就是在成人的文學中,也有著特殊的價值。在被伊索普和拉芳丹納這種訓迪詩的勢力所統治的兒童文學的領域中,李亞首先揭櫫出「無意思」這大纛來做了很成功的嘗試,給兒童文學一個新的生機,我們固然不能不稱頌他,就是一直到了現在,一方面是盛行著儼然地發揮了指導精神的普羅文學,一方面是龐然自大的藝術至上主義,在這兩種各自故作尊嚴的文藝思潮底下,幽默地生長出來的一種反動——無意思文學。雖然好像是新鮮的產物,但若追蹤其原始,我們恐怕還得遠溯到五十年前的愛德華·李亞吧。 然而,在我國,這「無意思」的意思是不容易被人瞭解的,成人的文學固然不必說,即使是兒童文學,現成的一首無意思的趁韻歌,也會有兒童文學專家來加以註釋,附會出一些淺陋的道德教訓來,生生地束縛住了兒童的活潑的幻想力,哪裡還會有愛德華·李亞這種老傻子,肯白耗費了畫筆和詩才來給兒童開闢這意想不到的樂園呢。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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