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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藝寫作的企圖上,我的最初期所致力的是詩。因為在讀到《新青年》雜誌的前一年,我方在中學校裡讀書,那時的國文教師是一位詞章家,我受了他很多的影響。我從《散原精舍詩》,《海藏樓詩》一直追上去讀《豫章集》,《東坡集》,和《劍南集》,這是我的宋詩時期。那時我原做過許多大膽的七律,有一首云: 揮淚來憑曲曲欄,夕陽無語寺鐘殘。一江煙水茫茫去,兩岸蘆花瑟瑟寒;浩蕩秋情幾洄澓,蒼皇人事有波瀾;邇來無奈塵勞感,九月衣裳欲辦難。 一位比我年長十歲的研究舊詩的朋友看了,批了一句「神似江西」,於是我歡喜得了不得,做詩人的野心,實萌於此。以後又從宋詩而轉讀唐詩了。這一轉變的機緣是很有趣味的。那時我在中學四年級,要讀《納氏文法》第四冊。我家裡本來藏著黃布面的《納氏文法》第四冊有二十餘本之多,那是我父親在「光復」的時候從「學堂」裡「揩油」來的,一向沒有用處,這時市面上所有的《納氏文法》多已經變了藍色紙面的了。同學們看見我有黃布面的,就追問起我那本書的來歷。於是我就做了一筆生意,把其餘的幾本黃布面《納氏文法》都賣給了同學。但是我覺得似乎不好意思以「揩油」來的東西賣錢,於是我想出一個法子來,請他們各人到掃葉山房去買一部詩集來交換。這次交換得來的詩集卻都是唐詩,《李義山集》,《溫飛卿集》,《杜甫集》,《李長吉集》,一時聚集在我書齋裡,這不得不使以前費了工夫圈點的宋詩讓位了。在這些唐人詩中,尤其是那部兩色套印的,桃色虎皮紙封面,黃綾包角的《李長吉集》使我愛不忍釋。它不僅使我改變了詩格,甚至還引起了我對於書籍裝幀的興趣,我酷愛精裝書本的癖性實在是從那時開始的。我摹仿了許多李長吉的險句怪句。《安樂宮舞場詩》就可以作為我那時的代表作。 高甍接棟破天起,日暮張燈白江水。叩弦裂管一時繁,綺箔憧憧閟嬌美。吹蘭嚼蕊浮空脂,粉縠遮光蕩眸子。叉腰垂手迥輕鸞,毾氉亂落金釵鉺。搓煙點霧月華紫,不辭踏碎拖珠履。百丈游絲罥春樹,抱月飄雲為郎死。掌中偷掏相思字,星眼斜飛做淫媚。縱雨騰花意不支,頰上紅霞撲人醉。箏銅淺澀箜篌喑,明燭千枝落殘穗。楚羅之幃噴冷香,阿郎枕斷吳娥臂。錦衾不羨漢仙人,貼臉縫唇合情淚。不知門外玉驃嘶,長教朱輪點苔翠。 可是這時期並不長久,胡適的《嘗試集》在我學期大考的時候出版了。我以一個暑假期反覆地研究它。結果是對於胡適之的新詩表示反對了。因為我覺得他的新詩好像是頂壞的舊詩,我以為那不如索性做黃公度式的舊詩好了。但是我從他的「詩的解放」這主張裡,覺得詩好像應該有一種新的形式崛興起來,可是我不知道該是哪一種形式。 這個疑問是郭沫若的《女神》來給我解答的。《女神》出版的時候,我方在病榻上。在廣告登出的第一天,我就寫信到泰東書局去函購。焦灼地等了一個多禮拜才寄到。我倚著枕讀《女神》第一遍訖。那時的印象是以為這些作品精神上是詩,而形式上絕不是詩。但是,漸漸地,在第三遍讀《女神》的時候,我才承認新詩的發展是應當從《女神》出發的。 那時候,我曾用了各個不同的筆名寄詩到邵力子先生編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去發表。雖然是淺薄到了不得的東西,但在我個人是很值得紀念的。 這時候,革新了的《小說月報》中所載的許多俄國小說的翻譯,引起了我的對於小說的興趣,並且還很深地影響了我。我於是也寫小說了。許多短篇被寄出去了,過了十天,十五天,二十天,除了《覺悟》上給刊載了一二篇之外,大半都退回來了。還有一小半呢,它們的運命是不可知了。我不自覺自己的幼稚,我只要發表。此路不通,則另謀彼路,於是我投稿《禮拜六》,《星期》這些雜誌了。所以,到現在有許多人罵我曾經是「鴛鴦蝴蝶派」中人,以為這是我的不名譽處,其實除了一小部分雜文之外,我那時的短篇小說倒純然是一些寫實主義的作品。 因我自己明白了新文學與「鴛鴦蝴蝶派」這中間是有著一重鴻溝的,於是我停止了這方面的投稿生活。同時,因為新文學雜誌中沒有安插我的文章的地位,於是我什麼也不寫了。中學畢業後,從之江大學而上海大學,而大同大學,而震旦大學,這五六年間,我的思想與生活是最混亂的時候,我只胡亂地讀書。對於文藝書,我覺得一切都是好的,到手就讀。非但讀,而且還抄。在之江大學圖書館裡,我選抄了一部《英國詩選》,在大同大學的文藝書很貧乏的圖書館裡,我選抄過一部《世界短篇小說選》。這是我當時最得意的工作。 那時候,我也幾次想發展一點文學生活。看了別人的文學結社,東一個西一個地萌動起來不免有點躍躍欲試。可是終於因為朋友少,沒有錢自己印自己的作品,更沒有日報副刊或大雜誌收容我們,不成大事。 但這時候,有兩個投稿記錄是值得我追憶的。當我住在哈同路民厚裡的時候,我打聽到了創造社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諸先生也都住在同一里內。我就將我所寫的兩篇小說封了親自去投入他們的信箱中。這兩篇之中,有一篇的題目是《殘花》,我還記得。過了幾天,《創造週報》上刊出郭沫若先生給我的一個啟事,問我的通信處。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去告訴他我就住在與他們同一里內。並且還問他我的小說是否可用,因為我很擔心他問了我的通信處是預備退稿的。三日後,接到他的信,要我去一談。可是我忐忑著沒有敢就去,延遲了一個多星期。等到在一個晚上去時,他已到日本去了。只見到了成仿吾先生,他說郭先生把我的小說稿也帶著走了。這樣,再過了七八個星期《創造週報》停刊了。我的小說稿又遭到了不幸的運命。還有一個投稿記錄是成功的。那是《現代評論》居然給我刊出了兩首詩。《照燈照地》,《古翁仲之對話》。其時我剛從牛津大學出版部買到了英譯本的《海涅詩選》,它對於我的詩格也起了作用,這兩首詩便是當時的代表作了。 在短短的努力於詩的時期中,我也曾起了一點轉移。海涅式的詩引起了我的興趣並不長久,所以我只摹仿了十餘首就轉移到別的西洋詩方面去了。我吟誦西洋詩的第二階段是司賓塞的《催妝詩》及《小艷詩》,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我曾讀了《催妝詩》的全部,又曾用spencerian stanza的腳韻法做過一首較長的詩,題名《古水》,可是這一陣熱中也不過一年多些。 差不多在同時,我和戴望舒,杜衡合辦了一個題名《瓔珞》的旬刊。我就在這僅僅出了四期的小刊物上發表了《上元燈》(原名《春燈》),及《周夫人》兩個短篇,望舒發表了魏爾侖(verlaine)詩的譯文及自作詩,杜衡發表了從德文譯出的海涅詩。但那時候,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小刊物。 自從在自辦的刊物上發表了上述的兩個短篇以後,寫小說的心在我胸中蠢動起來了。但是我實在找不出可供我寫的材料。這其間,在《東方雜誌》上讀了夏丐尊先生所譯的日本田山花袋的中篇《棉被》,於是我摹仿了一下,寫了一篇《絹子》,寄給《小說月報》發表了。這是純粹的摹仿,幾乎可以說一點也沒有創作功夫,實在是可恥的事情,雖則它曾經和其他二篇同樣不成話的東西編在一個集子裡出版,那是為了要錢用的緣故,我不願意再提起它們。 第一本新俄短篇的英譯本「flying osip」在這當兒運來中國了。我從別發西書店裡買了來,看了大半本,(其實是,只除了賽米諾夫的那篇《僕人》沒有看)於是我又想摹仿一下了。《追》就是在這種不純的動機之下產生的。繼續了《追》而寫成的尚有《新教育》一篇。那似乎較好得多,因為這篇並沒有摹仿任何作品,實在是因為那時已在故鄉當教師,對於現行教育制度確實有這樣的不滿而寫出來的。 當了兩年中學教師,望舒與劉吶鷗在上海創辦第一線書店了。而我這時正在耽讀愛侖坡的小說和詩。他們辦了一個半月刊,題名《無軌列車》,要我也做些文章,於是我在第一期上寫了幾段《委巷寓言》,在第四期上寫了一篇完全摹仿愛侖坡的小說《妮儂》。 在這時期以前,我所曾寫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習作,都是摹仿品。 直到第一線書店改名水沫書店,我才繼承著寫《上元燈》及《周夫人》時的一種感懷往昔的情緒寫成了八個短篇,這就是在水沫書店出版的包含了《上元燈》及《周夫人》這兩篇的小說集《上元燈》。這是我正式的第一個短篇集。 因了許多《上元燈》的讀者,相識的或不相識的,給予我許多過分的獎飾,使我對於短篇小說的創作上,一點不敢存苟且和取巧的心。我想寫一點更好的作品出來,我想在創作上獨自去走一條新的路徑。《鳩摩羅什》之作,實在曾費了我半年以上的預備,易稿七次才得完成。這時我們辦《新文藝》月刊,我就很自負地把我的新作排在第一篇印行了。 但是《鳩摩羅什》以後卻難於為繼了。在編輯第二期《新文藝》月刊的時候,我想寫一篇《達摩》,又想寫一篇《釋迦牟尼》,思想盡往這一方面去找,結果是一句也不敢落筆。 而這時候,普羅文學運動的巨潮震撼了中國文壇,大多數的作家,大概都是為了不甘落伍的緣故,都「轉變」了。《新文藝》月刊也轉變了。於是我也——我不好說是不是,轉變了。我寫了《阿秀》,《花》這兩個短篇。但是,在這兩個短篇之後,我沒有寫過一篇所謂普羅小說。這並不是我不同情於普羅文學運動,而實在是我自覺到自己沒有向這方面發展的可能。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曾想,我的生活,我的筆,恐怕連寫實的小說都不容易做出來,倘若全中國的文藝讀者只要求著一種文藝,那是我惟有擱筆不寫,否則,我只能寫我的。 於是,繼承了《鳩摩羅什》而寫成的《石秀》與繼承了《梅雨之夕》而寫的《在巴黎大戲院》,《魔道》在同一卷的《小說月報》上發表了。後兩篇的發表,因了適夷先生在《文藝新聞》上發表的誇張的批評,直到今天,使我還頂著一個新感覺主義者的頭銜。我想,這是不十分確實的。我雖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覺主義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說不過是應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說而已。 《石秀》以後,應用舊材料而為新作品的,還有《將軍的頭》及《孔雀膽》(後改名《阿襤公主》)。這兩篇以後,我的創作興趣是一面承襲了《魔道》,而寫各種幾乎是變態的,怪異的心理小說,一面卻又追溯到初版《上元燈》裡的那篇《妻之生辰》而完成了許多以簡短的篇幅,寫接觸於私人生活的瑣事,及女子心理的分析的短篇。前者的結集是本年在新中國書局出版的我的第三個短篇集《梅雨之夕》,後者的結集是即將在良友公司出版的《善女人行品》。 我寫小說,到現在不過四個短篇集,數量上誠然是微弱得很。但在寫作這四集小說的過程中,對於寫短篇小說的甘苦,自問卻很知道了些。我不曉得我將怎樣告訴讀者,但我可以簡括地說,小說並不是愈寫愈容易的。人說「熟能生巧」,對於文學上,這卻不盡然。我只覺得愈寫愈難。現在是,每當要寫一篇小說,必得有至少一星期的醞釀,回想以前的貿然握筆,一揮而就的情形,真要詫異這勇氣是從哪裡來的。 在去年春間,因一二八戰事而蟄居在鄉下時,我看了些英美近代詩的選集和評論集。這一時期的研讀使我荒落了好久的詩的興趣重新昇華起來。同時,又因為看了友人戴望舒做詩正做得起勁,於是也高興寫起詩來。可是數量甚少,《現代》雜誌中發表的幾首,就是我一年來大部分的成績了。對於詩,我覺得胡適之先生的功績是在打破了舊詩的形式,郭沫若先生的功績是在建設了新詩的精神,徐志摩的功績是創造了新詩的形式與韻律,李金髮先生與徐志摩同時,但他以精練的詩人氣質,屏除了郭沫若先生的豪放,著眼於文字的自然的節奏,而創造了中國的象徵主義的自由詩。戴望舒在新月詩風疲敝之際,李金髮詩才枯澀之餘,從法國初期象徵詩人那裡得來了很大的影響,寫出了他的新鮮的自由詩,在他個人是相當的成功,在中國詩壇是造成了一種新的風格。直到如今,有意無意地摹仿他的青年詩人,差不多在每一個載著詩的刊物上都可以看到。我呢,自然承認我們現代的新詩在形式上應該跟著這條路去求發展,而在精神上,卻想竭力避免他那種感傷的色彩。但這也是不容易的,因為我已寫成的幾十首詩,終於都還免不了這種感傷。我企圖著,我想對於新詩有較好的進步,正如對於小說一樣。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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